第七章 天無情

第七章 天無情

劉鐵板在父母墳前整整守了三年的孝,住的地方很簡陋,是用樹枝搭建的小窩棚。逃難時撿回的男嬰一直留在小客棧中寄養,直到斷奶后,老劉才又重新把他接回身邊,算來這孩子幾年間也吃了不少的苦。

男嬰如今有了一個名字,叫:「劉寶兒」。日常劉鐵板則更習慣叫他小二或者二子。

劉寶兒自幼聰慧,五歲時已將四書五經讀個通順,經典的詩詞歌賦更是背得滾瓜亂熟,有時甚至還能與他爹叫上幾板。劉鐵板教的很用心,似乎把對大兒子缺失的愛,全部補償在這個沒有任何血親關係的二兒子身上。

守孝滿三年後,劉鐵板帶着劉寶兒搬回了辰州城。此時北塞與大宋之間的戰爭已經結束,但受到很大波及的辰州城,人口銳減了近六成,如今只有不到一萬人。

劉鐵板花了很低的價錢,便在辰州城南巷買下了一座獨門獨戶的小院落,地方雖然不大,但還算清雅。

前後進的院子,前院中幾棵參天的杏樹遮天蔽日,牆角處兩株春桃到也繁茂,空餘的地方被種上了四季的瓜果蔬菜。東牆邊有一眼水井,井水很甜,冬天時也不結冰。一條卵石小路從大門通向正房。青磚的房子面南背北,按東西分成左右兩屋,東屋為書房,西屋為卧房,中間隔着小方廳。小廳靠卧房側有一爐灶,平日裏用來生火做飯,冬日裏用於取暖。方廳可通後院,後院不大,立着葡萄架。葡萄架下有方石桌,四張石凳。

這裏就是劉寶兒童年記憶發生的地方。

劉寶兒五歲后,在白日裏,劉鐵板便帶着他走街竄巷,替人算命看風水。

早年間,劉鐵板還是劉儒的時候,他並未在辰州城內算過卦,一切皆發生在其他州縣的地面上。老劉出門時也多是以遊學的名義。

原因很簡單,劉儒本身是秀才,是正經道地的讀書人,而算命看風水是下九流才做的事情。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人要做的就是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算命看風水這類玄學之事,顯然不在此列。劉儒在離經叛道,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背負整個禮教的壓力。

劉儒丟不起這個人!他劉家也丟不起這個人!

所以整個辰州城內無人見過劉儒算命先生的打扮,甚至包括他的父母妻兒。如今劉鐵板樣貌大變,再加上簡單的易容,因此就更無人認識他,認不出他就是當年名噪一時的劉儒,劉小才子。

劉鐵板平日裏擺攤的地方很固定,只有兩處,除了原來劉府所在的西外大街,再有就是在南城的楚香書院。

第一個地方自不必說,那是他的家,他的半生回憶。

至於楚香書院,主要是因為一個人,那個人叫劉芳,被期待的萬世流芳,劉鐵板的大兒子。

回辰州城后,劉鐵板沒敢去找自己的妻兒,非是薄情,而是自感對不起他們。對於妻子的改嫁,老劉默認了。雖然痛苦,卻沒有任何的解決辦法。

說的難聽點,被北塞抓去的劉鐵板本該是個死人的,這就不會有任何的問題。可他還活着,人活着就是問題,宗族禮教的貞節牌坊是絕對不會允許有夫之婦改嫁的,這既是男權至上的體現,同時也是女性必須遵守的貞操規則。

如果劉鐵板去找自己的妻子,那無論她現在是誰的妻子,她的結果也只有一個——死路一條——活活被禮教壓死的死路一條。這條死路沒有任何可商量的餘地,沒有任何可被原諒的理由,是無可轉寰的,絕對的!無條件的!

這些年來劉儒一直隱姓埋名,最主要的理由就是不想因為禮教的原因,逼死自己的妻子,雖然她現在是別人的妻子。

劉儒已經死了,活着的是劉鐵板。

可人畢竟是有七情六慾的,對家人的思念是一種本能。人的過往可以被埋沒,但親情卻不能泯滅,所以劉鐵板選擇了遠遠地,默默地觀望。

這一觀望,就是四年。

劉寶兒無法理解自己的父親,一個算命先生為什麼要用如此深情的眼神去凝望着與自己毫不相干的金(劉)家大宅,還有楚香書院。

「爹爹在思念裏面的什麼人么?」這就是劉寶兒的想法。

曾經天真地問過,劉鐵板只是一笑。

劉寶兒很難想像一個人在笑的時候,竟然可以如此的悲涼。那種無法化解的陰鬱糾結,宛如千條亂線糾纏在一起,永無理順的一天。年紀幼小的他,無法了解那張滿是歲月痕迹的老臉上表現出的耐人尋味。

天寶十四年,秋。

劉寶兒滿七歲,如今的他早已習慣了每日隨父親出門擺攤的生活。雖然風吹日晒的,但生活並不清苦,大多數時間都很清閑。老劉閑來無事便會教劉寶兒讀書,所教頗雜。聖賢之書自不必提,粗淺的天文,曆法,醫道,數術,也多有涉及,除此之外還有些旁門雜學,各地風物。當然那套《一九》之書老劉也沒有藏私,只是因為人生閱歷不足,其中一些道理劉寶兒尚難理解。

雖然劉寶兒也挺用功,可畢竟還是孩子心性,貪玩總是難免的。他爹稍微逼得緊點,他心裏也難免腹誹上一番。不過劉寶兒相當孝順,倒也沒做過頂撞父親的出格事情。

話說這天,日頭挺大,但天很涼。父子倆依然在辰州南城楚香書院對面算卦看風水,那小攤不大,一丈見方,兩支布帆佔着左右,一個上面寫着鐵口神算,另一個寫着紫微斗數。老劉和寶兒圍坐在蓋着白麻布的小方桌旁,一上午也沒開張,只來過一個問路的。老劉大部分時間都在教劉寶兒伏羲八卦圖的知識。什麼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等等,由淺入深,聽得劉寶兒是一腦門子的官司。

好容易熬到了中午,老劉讓寶兒去買些吃食。兩碗加了麻油的羊雜湯,幾個白面饃饃,再加上一碟青葉小菜。簡單,卻很有滋味兒。

看着這小子撒歡玩命地往外跑,老劉不由得一陣好笑,罵道:「臭小子,當心點,別撞了人!記得早去早回!」

劉寶兒應付地答應着,轉眼間就跑過了街角,沒了蹤影。

這時楚香書院傳來悠長的敲鐘聲,午時已到,下學了!

劉鐵板的眼神不自覺地落在了楚香書院的大門處,期望着一個十八歲少年的身影。可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終歸沒能等到那個他想見的人。

看著書院門口逐漸散去的人群,劉鐵板失望地一**坐在小凳上,長嘆了口氣。

本來書院街就不是辰州城繁華熱鬧的所在,再加上天氣涼的原因,周遭連個行人都沒有了。

「哼,你在等我?」聲音來的有些突兀,有些冰冷!

老劉一驚,抬眼一望,頓時淚水上涌,眼前一片模糊,顫顫微微地抬起右手,嘴唇動了幾下,卻沒說出話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四年前,你第一次出現時,我就知道你是誰了!」迎面的少年口氣不善。

「孩子,芳兒,我……我……我對不起你們!」老劉支吾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

「你說你對不起我們?」少年忽然笑了,笑得越來越誇張,好像聽到了世上最幽默的笑話。「唉,受不了了……嗯,我爹為我在辰州首富蘇家老爺的園子裏謀了個差事,從明天開始我就不到書院來了。對了,你不是號稱劉半仙么,難道就沒為自己算上一算?」

劉鐵板有些錯愕,幻想過多次與大兒子的重遇,可怎麼也沒料到會是今天這番情形。

那少年彷彿沒瞧見老劉的反應,依然自顧自地道:「人算不如天算,看來是真的!哈哈,老劉頭,當初你和我那風騷的娘成親的時候,她是不是完璧之身你都不知道么?現今的世道,一個姑娘家十九歲才成親,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老劉忽然有了種不好的預感,當初在父母墳前守孝的時候,三年的時間裏無人前來祭拜,他已經覺得奇怪了!只是當時也沒有多想,現如今……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打開天窗說亮話,今天我也不妨告訴你!我娘在做姑娘的時候就已經失節了,此事在德州城鬧得是沸沸揚揚,許多人都知道,而她的那個情郎不是旁人,就是我現在的爹,蘇家的金二管家,她的表哥。可惜他那時沒什麼本事,我那外祖母又是個貪財好物之人,所以才讓我娘嫁入了你們劉家!哦,順道說一下,我親爹其實是那個姓金的,不是你!所以我叫金芳,不是劉芳。如果不是顧及改名有損我娘清譽,我可能也不會叫劉芳了。」

聽到此處,劉鐵板已經氣的是渾身利抖,大罵道:「混賬!你說謊!你娘她不是那種人!」

金芳笑的更輕狂了:「她不是那種人,對,她不是那種人,可惜呀!當初你被北塞抓去那會兒,如果不是我娘日夜照顧,親自熬藥,我想你們家的老頭兒老太太,估計也不會死的那麼早!哼哼!聽說是藥方出了點小問題!應該是我爹送給她的!」

「你說什麼?!」老劉從牙縫中硬擠出四個字!

「你要是想聽,我可以再說一遍。」金芳很有閒情逸緻地調侃著。

劉鐵板只感一陣暈眩,終於還是忍受不住,整個人攤倒在地。一口鮮血從口中噴涌而出,緊接着就是第二口,第三口。眼中熱淚流淌而下,喃喃叫道:「爹,娘,孩兒不孝,你們死的冤枉啊!」然後整個人掙扎著站了起來,也不顧滿頭的天旋地轉,像瘋了一般沖向面前的金芳,可對方只是一抬腿便將他踹倒在地。來來回回,也不知多少次,劉鐵板終於爬不起來了。

緩過一口氣后,老劉依然很激動,但聲音逐漸平靜下來,勉強睜眼瞧著一旁看熱鬧的金芳,道:「七八年了,為什麼今天要來告訴我!」

金芳輕佻地撫摸著自己的下頦,依然輕狂,玩味道:「首先呢,你們老劉家與辰州首富的蘇家有仇!也許你不知道,你與我娘成親前半年,那時辰州城不是鬧水災出瘟疫了么!你們劉家住了一位醫道高超的邋遢道人。可他只救窮人不救富,那時蘇家多次上門求醫,他都袖手旁觀,拒人於千里之外!」

「那是因為他蘇家藉著水災囤積居奇,哄抬糧價,勾結貪官,倒賣兵糧!為天地所不容!」

金芳打斷了劉鐵板的話,道:「你看,你看,你又來了!這個因為什麼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蘇家因此死了五口人,偏不巧有一位正是現任蘇家族長的親娘!事後邋遢道人人去樓空,所以這筆帳自然就算在你們劉家身上了。而又不巧我就要到蘇家園子裏謀個差事,所以總要一個好點的見面禮不是!?……其次呢,你雖然樣貌大變,不過你經常出現在我們金府(原來的劉府)周圍。四年時間,街坊鄰居已經傳出一些關於你身份的風言風語,如果你的身份被作實,那我娘就必須守節而死!所以……」

「所以你今天來告訴我,也就意味着我今天必須死?」劉鐵板忽然變得很平靜,有種哀大莫過於心死的心灰意冷。

金芳點點頭,笑道:「不愧是中過秀才的人,就是聰明!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我其實還是滿喜歡你的,小時候,你對我也不錯!七年前,我們已經知道你還活着,不過那時看你成天守着祖墳,我爹也就不想再多做殺孽,懶得管你。可惜呀,你終究還是放不下我和我娘,這隻能叫世事無常,要怪就怪命運多桀吧!哈哈,還真是!自古多情空餘恨。」

劉鐵板忽道:「如果我要是不死呢!?」

金芳擺擺手,笑道:「不會的!你一定會死的!如果你不死,你那不知從什麼地方撿回來的野種,就絕對活不過今夜。你們劉家在辰州的三門旁親,二十多口人,也無一能夠倖免!至於逃跑,你就更不用想了,辰州城是蘇家的,連府城衙門也是姓蘇的。不是有句話么,民不與官斗,你就安天命吧。」

「嘿嘿,絕!真絕!看來什麼天理昭彰都是狗屁的話,老天爺你眼瞎啊!」老劉忽然自嘲地笑了起來,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得可真夠憋屈的。

此時,一個蠟丸被扔到他面前,只聽那金芳道:「這是子夜斷魂丸,吃了它,我們之間也就兩清了!」

劉鐵板拿着藥丸很無奈,心中悲憤,可也知道別無選擇,最後終於還是吃了。

「很好,識時務者為俊傑,也省得我們費事。放心吧,只要你不做出格的事,我們也不會為難你周圍的人。」

正說話呢,小劉寶提着食盒回來了。一看他爹癱倒在地,不用問啊!這罪魁禍首一定是旁邊那個公子哥打扮的人,劉寶兒當下就激了。雖然眼淚圍眼圈直轉,可依然咬着牙關強忍着,一陣風火急沖,死命地掄起食盒向著金芳砸去。

金芳眼尾餘光早瞧見了,故意不查,待劉寶兒衝過來,回身就是一腳,正蹬在小劉寶的胸口上。

金芳已經十八過半,快十九歲了,而且還練過幾手武八操,才七歲的小劉寶怎麼經得起他一踹,瘦小的身形立刻就倒飛起來,整出兩丈多遠,落地后,還倒摔了兩個跟頭。小臉立時就被戧破了,人窩在地上,也爬不起來,可就硬忍着不叫出聲來。

看劉寶兒這樣,劉鐵板如痛在己身。

「哼!哪來的野種。」金芳瞧著小劉寶一陣的鄙夷,轉過身來,一邊彈著鞋底灰,一邊漫不經心地對劉鐵板冷笑道:「我說老劉頭,你從哪裏撿回來的野雜種啊!這些年也不好好管教管教!喲,差點忘了,你以後也管教不了他了!」

就在此時,兩個家丁打扮的人從街對面跑了過來,在金芳耳邊低語了幾句,金芳一點頭,對着劉鐵板道:「老劉頭,少爺我還有事,要去見蘇家的二公子,也沒時間陪你玩了。趁着你還有幾口氣,趕緊回去準備自己的後事吧!不過咱醜話可說在前面,別剩下這半天命你還自找不自在,到時可別怪少爺我心狠手辣,趕盡殺絕!……嗯,以後也沒見面的機會了!咱父子一場都是緣分!臨了,再送你一句話,到了陰曹地府別埋怨,下輩子投胎先學做人吧。」

之後金芳帶着家人走了。當然,他也不可能真的放任劉鐵板不管,暗中布了幾條眼線,咱們也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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