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大宅

深宮大宅

小府兵片刻的驚訝沒有逃過守衛的眼睛。

他們大聲呵斥起來:「喂!問你呢?那客人是誰?」

「啊?」小府兵急了,脫口而出,「一位……一位道……仙長……」

那兩個守衛見狀,即刻狐疑起來。隨即手執武器,大聲喝道:」事出可疑,不得通行!」

裴余在此時,終於自車廂中探出半個頭,笑道:」什麼仙長?小孩子昏了,莫聽他瞎說。」

說罷他雙手抱拳,施了一禮:「兩位兄弟,大家都是府兵,且行個方便。」

那兩人對望一眼,其中一個同樣抱拳,回了一禮:「裴長官,弟兄們也是按規矩辦事,還請你也行個方便。」

見施禮無用,裴余搖搖頭,鬼祟張望一番后,輕聲喊道:「阿倫,過來。」

那小府兵硬了一聲,快步跑來。裴余伸出手,遞給他數枚銅錢。阿倫還未見過如此多的錢,不由得驚道:「長官這是……」

「請交給那兩位兄弟。」

「裴長官!」另一守衛發現了他的企圖,喝道,「莫要如此!」

「哪裡哪裡,不過一點小意思,給弟兄們喝酒……」

那兩個守衛卻是軟硬不吃,禮也不納,錢也不接,只是兀自持起長槍,擺出備戰之姿,很是戒備。裴余愣了愣,突然仰天一望,嘩啦啦落下淚來。

「長官!」阿倫失聲,」你怎麼了?」

「救命……救……」

此前,他只有半個腦袋在車外,如今他身子向前一傾,探出大半個頭來,頸上纏著一根粗白布繩。一時間,阿倫愣住了,那兩個守衛更是握緊了長槍。

「該死……不要……」

裴余壓低聲音哭喊。牛車之上,那本該作為遮蔽的白布幕簾,如今卻被硬生生拉出兩條白練,打成死結,以一種古怪而堅固的姿態,勒在他脖子之上。在裴余身後,有個人影,似乎正握著這粗重的「繩套」,只要一用力就能將裴余置於死地。

「長官!」小府兵哭嚎,「長官不可!」

「不……不要過來……他……他隨時……」

「仙長!之前多有得罪,但畢竟與長官無關!你且放了他,有話好說!」老府兵也加入哀求行列,「這幾位軍爺,人命關天,就請行個方便,且讓我們進去先好么?」

那兩個守衛看有人被威脅,也面露不安之色。但沉吟片刻,他們仍舊持槍而立,不讓分毫。任裴余哭喊,任那一老一小府兵小聲懇求,他們也無動於衷。

「你……你……救,救命……」

裴余叫得越發凄慘,屋內走出的人都停下腳步圍觀。但他們似乎對眼前的慘狀無動於衷,他們只是望著,看這個府兵長官的醜態,放肆地大笑。

這麼折騰了一會。裴余已是雙眼翻白,呼吸困難。

但他尚餘一線求生意志,口中念念叨叨,似是在低聲苦苦請求。

又僵持許久,他驀地鬆了口氣,掙扎地將手揮了揮。

「走……仙長說,走……」

「是、是!」

小府兵還在驚慌失措。老府兵伸手一抓,一把把他拉上牛車座駕。然後他肩膀緊繃,握緊韁繩,以最快的速度驅著牛車轉向離去,留下一路塵埃。兩個守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個猶疑地問道:「若那長官就這麼死了,我倆會不會獲罪?」

「……管他呢。」另一個答道,「殺他的是葉老道,不是我們。」

「倒也是。」

說完此話,他二人也鬆了口氣,放下手中武器,重又站起崗來。方才聚集起來的人尚未散去,好事之人將兩位守衛團團圍住,問個不休。

「為何偏不讓他進?」

「那牛鼻子老道好像是什麼紅粉觀觀主?難道說私下也是個淫……」

「莫要說了!莫要說了!」守衛之一用力地揮揮手,「這可是上面的命令!」

「那長官也是的,搞不好連性命都要搭上。」另一個輕嘆一聲,「可這守屋令是神策軍公公親自下的,我們也還要腦袋啊!」

「神策軍!」圍觀之人感嘆,「那是聖上身邊的人哪!」

「噓,噓!」兩個守衛一起擺起手來,但人們那會就此善罷甘休,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

「看不出來,那柺腿牛鼻子老道還那麼厲害哪!」

「也不知這屋裡有什麼鬼玩意?讓他現在還流著口水!」

「能有什麼?屋裡犄角旮旯我們都挖遍了,就算是金粉都搜刮光了……」

一時間人聲鼎沸,在一片喧鬧中,一個銀髮老嫗走到了兩個守衛面前,她先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旋即高聲喊道:「軍爺!」

那兩個守衛沒反應過來,也高聲回道:「何事?快說!」

他們模樣有些猙獰,那老嫗倒並不驚懼,只見她不慌不忙,微微躬身,鄭重道了個萬福,這才說道:「老身懇請兩位,讓我家娘子通行。」

「娘子?」

眾人安靜下來,順她方向看去。果然,只見老嫗身後有一匹驢子。一個纖細女子騎於驢上。她身著白衣,頭戴長幕籬,輕紗垂下,把她全身遮得嚴嚴實實。

「……嘩!」不過一眼,已有地痞流氓發出垂涎之聲。

「胡說!」另一位守衛厲聲喝道,」這屋中竟是些流氓乞兒,怎與你這良家娘子有關!」

驢上婦人聽見,揮手呼那老嫗,湊在她耳邊說些什麼。那老嫗扭頭,躬身陪笑道:」軍爺明察,此事乃是如此。我家娘子舊日有位褓母,自幼照顧她長大成人。可惜後來偷了府中財物,被人趕出,流露街頭,如今也只能在此處棲身。」

這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那兩個守衛不由得點頭。

「我家娘子出嫁后多方打聽,知她重病在身,寄居此處。娘子她念著舊日情分,想探視一番,給些錢財,也算報了養育之恩,還請兩位軍爺放行。」

老嫗說著,低下頭去。驢背上女子也微微頷首。

那兩個守衛對視一番,一個道:「那牛鼻子老道應該還在長官車上。」

另一個點點頭,揮手道:「既是如此,你去吧。」

那老嫗又是千恩萬謝,這才牽驢邁步進了院中。不久,遠處便傳來女子哼歌之聲,曲調婉轉,久久不絕。守衛聽了,脫口問道:「這什麼歌?」

「金縷衣。」一個乞兒笑道,「這歌是金縷衣。」

「快滾快滾!」守衛驅道,「金衣銀衣,都不關你事。」

「樂坊曲兒——哼,什麼良家娘子,八成是個樂妓……」

人們鬨笑起來,如鳥獸般散去。離開之前,他們都低聲地說著同樣的事情,那個女子估計是樂坊中人,做賣笑生意的。她說的褓母,八成也是媽媽之類的。看她身材苗條,估計恩客不少……

這話題頗為香艷,引得那兩個守衛也談論起來。一時間,誰的視線都不在女子身上。老嫗牽著驢子,將她帶到院中僻靜處。那女子見周圍無人,立刻猛地跳下驢背,雙手抱拳:「婆婆,多謝。」

老嫗只是撇嘴:「莫謝我,若非我欠了裴隊的錢,我也不會如此幫你。」

那女子也不答話,摘下幕籬,脫下外衫,露出了身下的水田衫。「她」不是別人,正是葉吟雲。老嫗在一旁見他情狀,不由得笑道:「還真是妙法。」

「我一人可沒法演這齣戲。」葉吟雲也笑,」天下能演得如此精湛之人,唯有裴余。」

「演?這話怎麼說?」

「裴余車中只有他一人,背後那似是『我』,不過是用木棍撐起來的道袍一件。那些要將他勒斃的白練,也是他自己纏上去的。」葉吟雲也笑道,「守衛之人都以為我在車中,自然不會懷疑突然出現的小娘子。如此一來,便能瞞天過海,矇混過關。」

「有趣。以前你好幾次來這,怎麼沒見你用這手段?」

「清風明月幾個孩子,不諳世事,如何能演?再說,天下也再沒個人,能演得跟裴余似的。」葉吟雲說著,眉眼間竟流露出寂寞神色,「昔年……」

說到此處他驚覺失言,趕緊住了口,對那老嫗道:「不說這些,我且先去了。」

「去吧,你那屋中沒人,儘管前去。」

這本是句普通的話,卻讓葉吟雲心中「咯噔」一下。在這人多口雜的院中,一間屋若沒人住,就意味著……

「看啊!」

老嫗沒發現他心中的曲折,伸手一指,指向旁邊隱蔽的小窗。

「真是巧,你那老朋友正在那裡。」

葉吟雲順她所知方向看去,那一刻,他看見了它,久違的「蘆花兒」。

他已經多年沒有見到這隻鸚哥了。它與尋常鳥兒不同,他一身色彩斑斕,紅黃綠藍,微弱的日光下,它的羽毛反射著七彩的光芒。一瞬間,葉吟雲只覺得喉頭哽咽,無數話語湧上心頭,只可惜,他無法一字一句地向眼前的鳥兒述說。

他抽抽鼻子,十分用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擋住了酸澀眼角要落下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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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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