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破滅之宴

番外·破滅之宴

八月流火,臨近九月的唐州麥田已經收割完畢,只留下一陣蕭索。在又一個月後,監軍府的使者前來傳信,說要送別鹽鐵使,今晚大宴。秋娘欣然應諾。那信使也是軍中之人,報完信,便嬉笑着湊近秋娘耳邊,低聲說道,今夜,陽或許要給你一個盛大的禮物。

我知道。她掏出一串錢給他,忍不住笑,我知道。

使者走了,秋娘走到榻前,開始梳妝打扮。她的頭髮很長,直鋪到地上,尾端卻已有些發黃。她想稍稍梳理一下,便打開妝匣,要從裏面取出那把舊的玉梳來。可她的手伸過去,妝匣裏面空空蕩蕩,她這才想起,玉梳已被她贈給了陽,作為未來共同生活的信物。

她的手摸了個空,白玉般的手指徒勞地碰觸著已劃出木刺的妝匣底。葉帥就在這時走進來。他經過她,輕聲說道,秋姐你真美。

那一刻她的心動了一下。木刺劃過手指,刺出了小小的鮮紅血珠。

為什麼這麼說?她低聲喃喃。

疼痛令她從虛無的關於未來的夢中回到現實,這個一直身為她小廝的少年沉默寡言,很少會直接了當地讚美。

很快秋姐會知道。葉帥神秘莫測地笑了笑。很快。

事出反常,她心底湧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她很想繼續追問,但她已經沒有時間了。遠處營帳里的號角嗚嗚地響着。那是吳少誠麾下的士兵操練歸來。這些日子裏朝廷的軍隊打了過來,兵力強勁,軍士們日日枕戈待旦,爭分奪秒。她飛快地取出胭脂花鈿,開始裝扮起來。

今夜需要穿什麼樣的衣服?她猶豫許久,最終選擇了那一條鮮艷的紅色襦裙。

許多年後,身在掖庭的杜秋娘想起來,這件事簡直是鬼使神差。

一個時辰后她來到了監軍府,身為當紅的歌伎,她有資格也有理由姍姍來遲。在她手捧琵琶,儀態萬方地走進廳堂之時,見到的卻是一片空落。屬於吳少誠的這一邊坐得滿滿,而在對面,屬於李錡的一側,空無一人。

前來助興的舞姬和歌伎們倍感無趣,卻也不敢吱聲。只是各自跪坐在空蕩蕩的桌榻旁,如同零落的花卉。吳少誠坐在上方,眉頭緊皺。在他的面前,是一副鋪開的地圖,上面零落地畫着圈,都是硃筆描繪的,紅得觸目驚心。

這些日子和兵士們廝混,那地圖秋娘多少也懂得。她精心描繪的美目低頭一看,便略微知道了吳少誠的意思。監軍意圖與李錡結盟,將金陵與唐州間的城池逐一吞併,最後連成一線。想到此處,秋娘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待到成功之後,他們打算做什麼?

答案毫無疑問。就和唐州城民最初猜想的一樣,這兩位雄霸一方的節度使,兩條巨龍一般的力量匯聚之後,所行的,想必就是那「安祿山之事」,向著遠處的長安揮動起戰戈。而這樣一來……秋娘抬頭四望,眼前的景緻,就多少能猜透幾分。

李錡是個狡黠的人,不止一次,監軍說他是滑溜溜的鱔魚,在兩方之間靈巧地搖擺。這樣的牆頭草,要他信定一個人,本來就難。更何況是徹底舉起叛逆大旗。他的使者想必也揣摩清楚了他的心思,借故拖延著,遲遲不來。

怎麼辦?只有等待。

秋娘猜到了前因,便微微屈身,向監軍道了個萬福,坐到一旁去了。過了一會,一個高大的侍衛走進來,對她說道,杜娘子,外面有人找你。

是誰?秋娘蹙眉,這樣的時候……

說是你的義弟,叫葉帥。侍衛道,他說是十萬火急的大事。

秋娘站起來。直到這時,陽才終於抬起頭,給了她一個燦爛的笑臉。秋娘對他點了點頭,然後往外走去。今夜的宴會太過於重大,而氣氛又太過於嚴肅,秋娘繃緊了肩膀往前走,她看見大堂之中,多了兩個面生的女子,似乎是新來的歌伎。

她們是那麼小,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雖然跪坐着。可依舊睜大眼睛看大堂中富麗堂皇的一切,黝黑的眼睛宛若剛剛破殼而出的鳥兒。秋娘在其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起了當年小心縮在葉氏身邊的自己。

這突如其來的回憶彷彿是某種預兆。等她來到監軍府外,發現那裏空無一人。葉帥不在那裏,不僅如此,門外甚至連平日的守軍和侍衛都沒有,巨大的府門如巨獸的嘴,大張著,顯得分外凄涼可怖。秋娘啞然失笑,不知是不是陽的謀划,給她開了個如此大的玩笑。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凝固到臉上,曾經被壓制住的那股不祥預感噴涌而出,令她從頭頂涼到腳底。

有刺客——

凄厲的聲音從大堂內傳來,秋娘聞到一股細微的燒焦味道。

亮黃色的火光之中,她渾身一抖,快步地奔跑起來。

她狂奔之時發生的事情她在很久之後才終於得知。在她出了門后,一隊衣着華麗神色肅穆的隊伍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尚未開始的夜宴。在場的人都以為是李錡使者的先遣官,於是起身相迎。然而在第一位官員帶着笑容走近他們之時,一把雪亮的劍貫穿了他的胸膛。

寒暄和勸酒之聲在一瞬間靜了下來。可怕到沉重的寂靜里,有一個侍衛喊出了聲。

你——你是那個秋——

話音未落,一把刀自背後刺入了他的胸膛,伴隨着「噗嗤」一聲。那是那個新來的歌伎,血濺到女孩子的臉上。她烏黑的眼珠中流露出勝利的喜悅。受死吧!吳賊!她高聲地喊道。幾乎是同時,那個被侍衛指認出的年輕人伸手掀開了自己的華服,在那身黑衣下,他拔出了長劍,一把砍斷了旁邊燃著蠟燭的燈柱。燈柱倒下了,被砍斷的上半截飛起來,精確地擊中了屋頂的那盞巨大的琉璃燈。在其他歌伎的尖叫聲中,燈墜落在地,被摔碎成千萬盞碎片。

這個時候秋娘還在跑着,沿途的燈籠被熄滅了,她的腳步跌跌撞撞。驚恐令她思緒紛飛,她幾乎是一瞬間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朝廷對唐州久攻不下,便派出不少細作,潛入城中,進行策反。他們在城中暗中聚集一隊人馬,隨時準備對施以暗殺與破壞。監軍早有預料,便加以提防,但今夜,李錡的遲遲不來卻讓他們有了可乘之機。

化妝成使者的刺客們長驅直入,他們的眼神燃著慾望的火焰。

府內大堂之中,近侍們肩並著肩站着,將吳少誠圍了起來。他們身上都穿着精鋼打制的鐵甲,刺客們的匕首和長劍都難以刺入。陽也在其中,他擋在吳少誠的最前面。高聲地喊著監軍快走。但這個幽州軍閥在此時顯出了他的梟雄一面,他立在大堂之上,沉聲說道,不,我不會走。

長官的堅定讓在場的兵士士氣大振,然而刺客們也並未因此示弱,他們早有準備地在大堂四周燃起濕柴,熊熊的黑煙騰起,令外間之人無法進入。就這樣,在近乎封閉的環境之中,兩隊人馬在黑暗之中以命相博,血腥味混雜,一如多年前城破的那個夜晚。陽雖然年紀不大,他已在監軍身邊隨侍多年,眼下的場景並不比真正的戰場那般令人可怖。如同任何一個熟練的兵士一樣,他在一片混亂中握緊了劍。

在某一個時刻。年輕的軍人和同樣年輕的黑衣刺客在黑暗中對上了眼神。命運就是如此可笑,在此之前,他們在秋娘的話語中無數次聽見彼此的名字。可在這樣的時刻,他們才終於第一次見面。陽也好,葉帥也好,並沒有發現對面人的身份。

械鬥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開始。葉帥的劍和陽的長戈在黑暗中碰撞出火星。和葉帥之後經過更多兇險的戰鬥相比,這場戰鬥可說是十分無趣。陽憑着高台的地利與同僚的相助,一次又一次地擋住了葉帥的攻擊。很快,即使是傻子都看得出來,直接而正面的進攻無濟於事。然而黑衣刺客卻不屈不撓地,一次又一次衝擊,揮舞著長劍。

陽和周圍的兵士一樣,心中充滿了可笑的愉悅。他們心道這所謂的刺客團大概不過是唐州城裏屠狗之輩,一群烏合之眾,沒有戰略,只會蠻幹。現在監軍這邊佔了上風,再過不久,勝利就屬於他們。他們並不知道,對面黑衣刺客的心裏,想的卻是同樣的事情。

秋娘從大門的縫隙里擠了進來,黑煙嗆得她連連咳嗽。此時月亮已經升起了,皎潔的月光照進大堂,秋娘第一眼就看見了大堂正中的葉帥,看見他嘴角露出一絲詭異莫測的笑。

是時候了!黑衣的刺客大喊一聲。快!

一道銀亮的光劃過高台,一個兵士應聲倒地。陽和其他人還未弄清這聲慘叫來自哪個兄弟,另一道銀亮的光已逼近而來,如同輕巧的蛇,穿過遍身鐵甲的侍衛,直套到吳少誠的脖頸之上,然後用力一扯。這梟雄般的監軍還未來得及變一變臉色,就被狼狽地拖倒在地。直到這時。陽與其他兵士才發現那銀光來自何處,那是一個躲在簾幕後的少女。

她在宴席中負責跳水袖舞,混亂開始她一直躲在帷幕之後。並不是沒有人看見她,可她一身青衣,抱着琵琶,楚楚可憐地發着抖。她是那麼弱小,弱小到所有人看見了卻沒在意她,弱小到她可以毫無顧忌地伸出毒牙。

她把琵琶弦當做她的水袖。給了那吳少誠一擊。

這一下並不致命,但足以擾亂兵士們銅牆鐵壁般的守衛。原本肩挽肩站着的他們瞬間亂了,有人操起長戈去砍那虛空中的琵琶弦,有人撲過去想要制住那青衣少女,有人踉蹌地躲避,還有人,試圖扶起倒在地上的監軍。

這個人就是陽。對於他來說,這如父如師的長官性命比世間的任何事情都要重要。重要得足以讓他忘記自己身在殺場之中,他的後背與脖頸在沒有絲毫防備的情況下盡數袒露,而在他的身後,黑衣刺客目光炯炯。

葉帥拔出了長劍,銳利的尖端刺向陽的背心。秋妃隔着清冷的月光看到了一切,她撕心裂肺地喊出了聲。時至今日,她已經忘記自己喊出的是什麼,但她知道葉帥聽見了。他的手抖了一下,劍歪了,擦著陽的身體掠了過去,擦過他的盔甲,撕破了他內里的布袍,只在他無傷要害的地方,劃下了一道血痕。

陽猛地一驚,他將剛剛扶起的監軍推向他的弟兄,回過頭,憤怒地瞪着黑衣刺客。葉帥頓了頓,趕緊後撤,在黑暗之中擺出了防備的姿勢。

秋娘的擔心驀地轉換了方向。她用不輸於剛才的聲音喊著別打了他是葉帥一類的話,然而陽卻沒聽見,或者聽見了,士兵的職責和尊嚴讓他裝作聽不見。他舉起長戈,向葉帥逼過來。葉帥在向後退著。面對訓練有素的士兵,一個孤身的刺客顯然處於下風。

面對這必有一敗的戰鬥,秋娘心中迫不及待地想要阻止。然而她的小腿此刻變得分外沉重。即使用上十分力氣,也動彈不得。有一個不知哪方的人在她面前被殺害了,血噴濺出來,濺在她紅色的襦裙上,初時還帶着腥味的溫度,以極快的速度涼了下去。

走開。她聽見有人在她耳邊粗聲喊道,走開!

然後一隻巨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用力一推。秋娘就這麼輕飄飄地,被推倒在了一遍。冰冷的地板撞上她的腰,一陣生疼。她抬起頭,一枚羽箭從她頭頂飛過,準確地掠過大半個宴會大廳,精確地貫穿了高台上的一個人。是那個舞動琵琶弦的青衣少女。

羽箭之後,大隊人馬魚貫穿過那狹小的縫隙盡數趕來。那不是兵士,那是唐州最普通的城民。他們自發地趕來,來救出他們的監軍。

刺客們顯然沒有料到這種情況。陣腳大亂。兵士們見狀大喜,趁勝追擊。

秋娘歪在一邊,歪在大堂漆黑的小角落裏,動彈不得。眼前的殺戮比剛才還要可怕,慘叫聲連綿不絕,讓她感到了當年唐州城破般的恐懼。她捂住了耳朵,卻不敢閉上眼睛。她瞪大了那一雙妝彩已一團混亂的美目,注視着遠遠的高台。

青衣琵琶女被箭射中,但她兀自還繃緊手中的弦線。羽箭並未停歇,一枚接一枚地朝她射去,每一枚箭正中她的身體,她都會往後仰一下,宛若一個可憐的草靶。不過片刻間,她的胸前已被數十枚箭射中,宛若一隻刺蝟。

她很疼。但是她在笑。

突然之間,她鬆開了方才死死握住的琴弦,停頓片刻,以一副舞蹈之姿舉起了手臂。她的左手握著一個竹筒,右手握著一枚石頭。她的手微微一傾,竹筒中滑膩的黑色液體緩緩流出,流到箭柄之上。幾乎是同時,右手的火石,濺起火星。

火油!是火油!糟了!糟了!

兵士們慌張地喊起來,又一次將吳少誠團團圍住。

木頭噼啪作響的聲音伴隨這帶着熱度的燒焦糊味,不能動彈的少女就這樣看着自己胸前燃起熊熊的火焰,然後她抬起頭,對着台下喊了一聲。她的臉龐被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神滿足而堅定。宛若真正的飛天之女

秋娘聽不見她的聲音。但她知道,她說的是,快走。

黑衣刺客就在這時飛速地行動了。他快速如一道黑影,從隱匿的黑暗中狂奔出來,撞碎窗框,一躍而出。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一個人跟在他的後面,也跑了出去。

秋娘「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無力的小腿在突然之間有了力氣。

追出去的是陽。那牽動她心弦的生死之局,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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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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