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生死之局

番外·生死之局

在趕來的唐州城民圍攻下,刺客團伙很快被擊潰。主力之人大多與青衣琵琶女那樣選擇了自盡,剩餘之人不是為錢臨時而來的幫手,就是徹底喪失了鬥志一般,萎靡在地。

騙我。其中一人口中喃喃,整個唐州都在騙我。

沒有用上酷刑,吳少誠手下的兵士們很快地撬開了刺客們的嘴巴。他們大多是在破城之戰中失去至親之人,這是一場轟轟烈烈卻再普通不過的復仇。只是他們都沒有想到,此時唐州城的民心,向著的已不是遙不可及的大唐皇朝,而是眼前能帶來飽足與平安的監軍。

監軍能平安而退,顯是因為英明神武,有神靈庇佑,民心所向,無人可傷。

驚魂甫定的幕僚們匆匆趕來,圍在吳少誠的身邊說着吉利話。死裏逃生的監軍任近侍們手忙腳亂地解開繞在他脖頸的琵琶弦,滿是黑灰的臉面無表情。站在不遠處的兵士們不由得繃緊了肩膀,他們注意到。監軍的濃眉緊緊地蹙了起來。這說明著,他很不高興。

兵士們默默在心中做好了準備,雖然這一回他們是奉命離開即將宴會的大堂,可出了此等大事,就算被監軍責罰打罵,也是應該的。但是立在高台上的梟雄只是對着清冷的月亮。長長地嘆了口氣,口裏喃喃地說着四個字,時不再來啊,時不再來。

他的預言很快得到應驗。在一片釋然的安靜平和之中,有斥候急急來報,說李錡的使者得知了刺客之事,決定連夜啟程回到金陵。幕僚們憤憤地說這實在不像作客的禮儀,可這話說出口來,他們自己也沒十分的底氣。高台上的監軍疲憊地擺了擺手,說,隨他去吧,他本來就不想與我們聯合。沒有刺客。也會有其他的由頭。

然而話說完,吳少誠自己跌坐在已是支離破碎的椅榻之上。

他滿臉不甘,呼出了一口悠長的嘆息,仿若多年前的魏武帝。

窗外月光冰冷,秋日的芒草在冷風中搖晃,無依無靠。而秋娘就在這一片芒草中摸索著行走,監軍府的大堂越來越遠,那焦糊和血腥的味道也漸漸遠去,一股帶着泥土的水汽湧進她的鼻腔,還有一絲植物的清香。一大片芒草被壓倒在地,而另一片芒草則被攔腰斬斷,一切都在說明著,這裏曾有一場激烈的爭鬥。

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

「葉帥——」她輕聲喊,「陽——」

沒有回應。至少芒草叢中沒有。她順着草間被踩踏過的痕迹繼續向前,一步,兩步,直到了草叢的盡頭。在那裏,是監軍府後的湖。隔着搖晃的芒草,她看見湖的正中站了一個人。水幾乎到了他的腰間,他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秋娘的心在一瞬間狂跳起來,她什麼也顧不上,一腳踏進了湖中。湖水的冰冷劈進她的身體,湖底膠着多年的水草和淤泥變成一雙雙手臂,它們纏住她,縛住她,用聽不見的聲音高聲大喊「不要去」。這一切在秋娘的麻木面前都變成了無效,深一腳淺一腳,她跌跌撞撞.來到了那個人影前面.

水淹沒了她的腰部。她彷彿懸浮在另一個世界中。

那人回過頭來。她看到了他的臉。那是月光下城牆上的一瞥。那是葉帥。

他的黑衣已被血和水浸得濕透,豁口的劍握在手中,彷彿已經與他連成一體。他張開嘴,想說話,可呼出來卻是絲絲縷縷的白氣。白氣之下,秋娘在一瞬間明白過來,她的胸口彷彿被揉成一團般緊縮而疼痛,可她的眼睛。卻情不自禁地看着葉帥的劍尖。

劍尖所指,一個人雙目圓睜,浮在水面。數十枚銅錢漂浮在他的身側,宛如一朵一朵的小小浮萍。眨眼之間,有幾枚已經下沉不見了,彷彿稍縱即逝,夢幻泡影。

陽——他已經死了。他的胸口到腹部被長劍劃開一條無法合攏的長縫,溫熱的血混雜着冰冷的水,正咕嚕咕嚕地湧出來。在那傷口的正中,卧著一枚玉做的梳子。它躺在傷口之上,就像靜靜地躺在秋娘紅色的木匣底。

葉帥。秋娘聲音沙啞,你……

秋姐,葉帥帶着哭腔的聲音說着他已經知道了一切,秋姐。

秋娘沒有動。陽的眼睛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往日之後,那熱烈的注視將只存在於她的記憶中。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聽見遠處深深的芒草叢中傳來幾聲呵斥。

是在這裏!往這邊跑了!

那是監軍手下的兵士。秋娘幾乎在一瞬間辨認出了他們的聲音。近乎本能地她抓住葉帥的手腕,她說。跑,快走,你不能被他們抓住。

還能往哪裏去呢?葉帥喃喃地說道,能往哪兒去呢?

秋娘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理解葉帥此時絕望的感嘆,她抓住他的手腕,近乎是把他拖着往前走。風掩蓋了踩水的嘩嘩聲,他們越過另外半面深藍色的湖泊,翻過監軍府的矮牆,來到了外面唐州的暗巷。這一夜的唐州燈火通明,全城都在搜捕刺客,秋娘和葉帥只要出現在城裏任何一個有人的地方,等待他們的將是天羅之網。

同樣是這一夜,李錡的使者們駕着大車,匆匆地離開唐州城。車上他們遺憾地談論著那場本該趕赴又被刺客阻撓的宴會,談論著那一場可能顛覆朝廷又突然破碎的結盟,在經過一條不起眼的暗巷時,為首的馬車突然停住。因為一個紅衣女子沖了出來,攔在了車前。她用略帶沙啞卻依舊好聽的聲音說道。叫你們領頭的人出來,我是杜秋娘。

為首的使者從馬車走了出來,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神如同看着任何一個愛慕錢財和虛榮的歌伎。你當真願意跟我們回金陵嗎?他帶着曖昧和同情的笑微微搖頭,告訴你,李大人可並不好伺候。

小女不在乎。杜秋願此生為鹽鐵使效犬馬之勞。

她臉上嬌媚地笑着,心中卻平靜,甚至空白。遠來的使者大概也沒想到一個美麗的歌伎與她發愣的小廝與方才的刺殺有什麼關係,他們一邊有些猥瑣地談論那句「犬馬之勞」,一邊放他們上了后一輛空車。在天色逐漸亮起時,秋娘與葉帥坐在車裏,近乎是大搖大擺地。遠離了唐州城,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金陵。

葉帥一直坐在車的一角,動也不動。直到明亮的天光漏了進來,秋娘才看清。他神情木訥地用雙臂抱着雙腿,嘴裏咬着手上的纏布,黑色的衣服上,是尚未乾透的血痕。有好幾次,秋娘鼓起勇氣想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而眼前落拓的模樣讓她不知從何處開口。

馬車停下了。那是經過關卡,要交換文書。漫長的等待后,蹬的一聲,馬車再次啟程。一陣風吹過,帘子吹開一條縫,秋娘看見城門一閃而過。這座包含了愛恨情仇的城,如今被她遠遠地拋在身後,展開在她眼前的只有茫茫的生存和死亡,她長嘆了一口氣。

「此去之後,我會成為李錡的侍妾。」她頓了頓。「侍妾,跟歌伎不一樣的。」

葉帥睜大了眼睛。他明白了她的話中深意。

「還有什麼要說的么?」她不知為何眼中有了淚水,「還有么?」

「秋姐。」葉帥突然小小聲地說道,「秋姐,我……我……」

他緩緩地說出兩個字。

「我冷。」

他的眼睛那麼悲傷,卻又那麼亮。那麼好看,還那麼的……孤獨。

她一瞬間想起了多年前的唐州,那個繁花如錦之地,那個拎着木桶等她的孩子。

如今什麼都沒有,什麼也不存在。

秋娘伸出手,把葉帥攬在懷裏。他是真的冷的。渾身冰涼。寒氣透過他厚實的男人的脊背,一點一點地傳到她的手她的身體。她感覺到自己熱起來,但這種熱度卻不包含任何的情慾。此時此刻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如此的複雜,是姐弟,是曾經曖昧的情人,是互相背負血債的仇人,是輾轉碰撞的飛蓬,也是茫茫天地間彼此唯一的依靠。

除了抱在一起,她不知該做什麼。

這世間沒有其他的任何舉動,能完成其中的歉意、原諒與告別。

快到正午的時候他們分開了。秋姐當然不願為使者表演才藝,於是便推說旅途中無法梳洗打扮,待到達金陵之後再悉數表現。使者雖然不願,但想到這將來或許會是主子的女人,便也不敢強求。

之後的時間,葉帥斷斷續續把刺殺的經過說了,無非是朝廷的探子潛入唐州城,尋找那些有仇恨卻又有能力的唐州青年,意圖誘惑他們刺殺吳少誠。在此之中,唯一的姐姐喪命於破城之戰,又有謀略的葉帥,自然成為他們的目標。

「你就這麼答應了他們?」秋娘說,「你不會那麼傻。」

「他們跟我說,吳少誠背離民心,抵抗朝廷。得到唐州也是名不正言不順,人人得而誅之。」葉帥頓了頓,「所以,我們並沒有想到最後的場面。」

「……」秋娘沉默了,她想那些朝廷探子說得也錯也沒錯。監軍確實是王朝的臣子卻又奪取了王朝的權利,但是他獲得了民心,但是葉帥顯然誤解了她的沉默。

「我懂,我都懂……」他彷彿痛苦般地蜷縮起來,「實際上,還是因為我想出頭,我想成為一個英雄……我想保護你,秋姐。我不想你過這樣的生活!死也不想!」

秋娘突然不懂了,她不知道男孩子……男人們為什麼總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爭奪天下,要成為什麼英雄,要那麼心急火燎地出人頭地。葉帥如此,陽如此,甚至監軍也是如此。而且明明他們都說過,這麼做是為了保護她,為了讓她過上平穩的生活。可實在太諷刺了,正是因為他們如此努力如此拚命,他們期望她得到的一切就此毀於一旦。

許多年後,當已經是秋妃的秋娘與鄭妃在微涼的台階上說起這件事的結尾,不由得嘆了一聲又一聲。接下來的事情便與鄭妃的記憶連接而上,紅衣的女子首如飛蓬,帶着高傲的義弟,以絕色之姿入了李錡門中,暫時遠離了唐州的混亂與風煙。

故事到這裏本該結束,然而秋妃不經意間說起的一個細節卻讓鄭妃永生難忘。她說有一段日子葉帥在馬車上不時地咬牙切齒,嘴裏說着,可惡,這虛偽的朝……

這隱晦的抱怨在車到金陵時宣告中止,從此他成為她身邊忠實的守護者,再沒有過越矩之舉。於是秋妃也沒放在心上,然而在鄭妃心裏,那層狐疑卻越來越深起來。

毫無疑問,葉帥憎恨著朝廷,那麼在後來的歲月中,他為什麼會成為太子的侍衛?

而那早逝的太子與他遭遇的殘酷刑罰又有什麼關係?

這是秋妃也不知道的事,鄭妃無法知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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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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