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星霜幾度

番外·星霜幾度

在鄭妃的記憶里,秋娘,或者說秋妃,又一次開始說起舊日故事之時,地上覆了一層厚厚的霜。彼時聖上見天下已平,漸漸地開始喜歡纖穠明麗之詞。秋妃本擅此道,可日日彈唱,偶爾也會不堪其苦。鄭妃寂靜的行宮,反倒成了她的避難之處。靜謐的夜裏,她遠遠地避開令人目盲的五色,在一片空白中,啞著嗓子,給她講那過去的故事。

「之後,吳少誠接管了唐州,擔任監軍之職。」

在彼時的唐州人看來。這個名為吳少誠的將軍無異於一個惡魔,正是他驅使著軍隊,用雪亮的刀劍屠戮了整個城池,令他們失去了一切。他入得城門那日,秋娘和葉帥站在人群中。跟隨着其他人山呼萬歲,他倆疑惑地望着馬上矮小的幽州軍閥,耳邊是唐州城人壓低聲音的竊竊私語。

他們說,名為監軍,實則自立為王,背叛朝廷,罔顧君臣之禮……這不跟安祿山一樣嗎?

葉帥的眼神就這麼被這幾句話吸引了過去,他微微扭頭,這讓他在一片跪着低頭的人們中顯得尤其突出。秋娘發現,一時急了。直起腰來,一伸手就把他的頭按了下去。那時的她滿腦子只想着葉氏的慘狀,生怕葉帥有個萬一。

可她沒有想到,這一抬頭一伸手,全部被一個人看見了。

那個人名叫陽,至於姓曲還是姓屈,如今的秋妃也記得不甚清楚了。他是吳少誠身邊的協侍,在翻滾的灰色人浪里,他一眼就看見了這個穿紅衣的姑娘。

在秋妃的推測中,之後的幾日,這個年輕的軍人在執勤和睡眠時都在想入非非。他不斷地猜測著偶一見到的紅衣女的身份,或許是未出嫁的小家碧玉,或許是她身邊那黑衣少年年長些的新娘,這些猜測無法得到證實,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在陽的心裏,烙下了這個姑娘的影子。以致於他在幾天後觥籌交錯的酒宴中看到她時,一下子竟打翻了酒杯。

那時的秋娘並不在意,她對他笑了笑,這樣的事情,她見多了。

作為此時唐州城裏最負盛名的歌伎,她有很多機會出席新任監軍的宴席。每次宴席,她都盛情地描眉畫目,穿上好看的服飾。起初的服飾是薄紗製成的,胴體半隱半露。可她很快發現這樣不行,新來的監軍對它似乎沒有多大的興趣。於是她改換了頭面,將服飾變得華麗而端莊,可吳少誠同樣沒有變了臉色。更後面的時候,她彷彿跟他賭氣,將男裝、盛裝甚至褻衣就這麼穿着。可監軍依舊淡淡,沒有多在意哪怕半分。

這場無聲的戰鬥最後以她認輸告終。她終於明白,並非是她的美麗有所損耗,而是這位監軍對宴飲實在不怎麼感興趣。如果不是為了慰勞他手下的將士,他更願意去處理政事,或者,在燈下讀一些書。

按著之前唐州人的說法,此人嗜血如命,殺人不眨眼並以此為樂。然而隨着宴飲次數的增多,秋娘與監軍逐漸熟稔起來。他是個挺嚴肅的人,可並不凶,也從沒有隨意殺人。他沉穩而慎重,照顧部下,卻也不許他們在歌伎不同意的情況下亂來。

比起那些動輒瘋狂的富豪和官員,他實在是個好人。

名叫陽的軍官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他把監軍視作他的長官,更是視作他的父親。不止一次,他對秋娘說起監軍在極其艱難危急的條件下,仍舊鎮靜,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把來敵弄得服服帖帖。秋娘聽着,不時為他彈奏一首故鄉的琵琶曲。

監軍不愛美人,也不需人侍寢,大部分時間,秋娘就與陽呆在一起,說話,唱曲。那段日子雖然不需再為稻粱謀,她也按時出席每次的宴席。倒不是說對陽有多少深情,而是她深深貪戀這樣的氛圍。沒有高低,沒有惶恐,只有漫長的平靜,和可以信賴的人。

於是她忽略了葉帥。而葉帥也在監軍入城后忙碌起來,不知在做什麼。唐州城也在悄悄起了變化,稻米和蔬菜被運了進來,再也沒有了飢荒之苦。因為稅收減了,商旅們紛紛到此交易,一時間,那些曾經被用在歌伎身上的金錢。也開始有了用武之地。半年下來,城池煥然一新,竟比破城之前還要好幾分。

吳少誠的口碑也在變化。曾經是安祿山之流的詆毀之詞,如今早已不存在。唐州百姓人人都在心中暗誇自己遇上了好人,只是身份畢竟還是大唐的子民,一時間,到底該偏向哪邊,他們也不知道。但朝廷幾次出兵攻打唐州,都有人暗中通風報信,給了監軍很大的便利。秋娘只當葉帥開始為了自己的生活努力,也就沒有在意。

事情的急轉直下,來自於李錡使者的拜訪。身為鹽鐵使的李錡,本身就是個八面玲瓏,見風使舵之人。吳少誠勢力日大,他怎會不來結盟?於是。在一場宴會上,他第一次看見了杜秋娘,聽見了琵琶聲,以及看見她一身紅衣,眼神無論如何都轉不開來。

「家裏老爺想買這個營妓。出千枚銅錢,監軍意下如何?」

藉著醉意,李錡的使者垂涎三尺,指着她問道。

旁邊的陽死死地拽住了劍柄。

「秋娘?秋娘不是營妓,是良民。」監軍捋著鬍鬚。「你得讓她自己決定。」

她在心中竊喜,李錡是個垂垂老矣的老漢,家中又多姬妾,她可不想去侍奉於他。即使沒有監軍的話,她也有借口葉帥需要照顧,滿可以不去。李錡大概也不是鐵了心,便呵呵笑着,倒著酒移開了話題。

賓主盡歡的一夜,有人的心弦繃緊了。

那個夜晚,她抱着琵琶離去。她不知道,離開營帳的時候,監軍對陽使了個眼色。

在營地不遠的地方,陽攔住了她。唐州城漆黑溫柔的夜色里,他向她傾訴了心中的傾慕和渴望,並且許諾他將用自己能籌措到的所有銅錢,統統地給她。

我不需要贖身啊。秋娘搖頭,我並沒有寄身之處。

我要讓你安定下來。陽說,在這個城裏,或者其他的地方,到時你可以不再唱曲。就是個普通婦人,你養雞鴨也好,養牛羊也好。至於我——我會繼續在監軍麾下,建功立業,成為一個監軍一樣的英雄,到時候你妻憑夫貴,就能替我生幾個孩子,女孩兒像你,男孩兒像我,我讓我們的孩子學讀書學寫字。然後繼續為監軍效勞……

他說得興起,臉變得緋紅起來。秋娘微微有些驚訝,他口中的話,就像從她心裏說出來一樣。她看着陽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到一絲激動,就像她注視城牆上的葉帥那時一般。然而她失敗了。她的心清澈得像陽此時的眼睛,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紋。

怎麼樣?陽的呼吸都變得急促,可以嗎?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她微微點頭,好。

那一夜她沒有回城牆邊的草房。等到回去之時天已是大亮,葉帥坐在那裏,雙眼通紅,顯然整晚未睡。在他身邊,一鍋粥已經煮干,裏面發黑的殘米兀自沸騰。

我昨夜醉了……

她的話卡在喉嚨里,葉帥卻輕而易舉地轉開了話題。

沒事的秋姐。他說,再煮吧。

好。秋娘點了點頭。她疲憊地靠在城牆邊上,你最近好像在忙。

我在做一件大事。葉帥說。

葉姐姐死後,她很久沒有聽見他用這種口氣說話,心中有些欣喜起來,便等著葉帥說下去。可葉帥什麼也沒說,只是煮好了粥,兀自起身出去了。草屋變得安靜下來,她在其中發現一些書信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陽那雙清澈的眼睛,即使一夜過去,她心中對那個年輕的軍人依舊沒有任何感觸——沒有愛,沒有心疼,以及,也沒有愧疚。

是的,愧疚。每當面對葉帥之時,那種深入骨髓、痛苦而折磨的愧疚,在陽那裏一點都沒有。這對她來說,已經是一種莫大的解脫。

風颳了起來。這已經是唐州的秋天。要起霜了。秋娘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哼起了一首她自創的歌——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曲調是金陵的民歌。但歌詞監軍和李錡都很喜歡,對他們來說,這或許是催促他們起兵對抗朝廷隱晦的戰鼓。可對她來說,這不過是自我安慰與自我欺騙。

「唉……」

她皺起美麗的眉頭,嘆了一聲。那時的她沒有覺察,唐州的風裏,帶着危險的氣息。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一日局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一日局
上一章下一章

番外·星霜幾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