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終結之日

番外·終結之日

在鄭妃的記憶里,所有夜遊的終點,都是那間堆放柴草的小屋。

每當踏進那個地方,那滿是灰塵和枯萎柴草的氣息衝進鼻腔,她會猛然打一個寒戰,所有的恍惚和夢境在頃刻終結,她一次又一次地在這個時候突然明白,一身華服之下,自己依然是個任人擺佈的傀儡,僅此而已。

好在自從她離開后,那間柴草小屋就已廢棄,也不知是忌憚她還是忌憚郭妃,就連打更之人也少去那裏。她的驚惶與頓悟從未有人發現,於是也從未有人告密。

她原以為,自己的一生就這麼過去了。

如果說秋娘的餘生便是戰戰兢兢地受着寵愛,自己的餘生,或許就是在白日的繁忙后反覆抵禦這無法弄清無法抵禦的凄涼。然而世事無常,她怎麼也沒想到,這夜遊之事竟然還會有一重轉機。那是在元和六年的古怪之夜后,接近半月的時光。

那一夜后,太子突然逝去。

身為妃子。她應參與禮節之事。但十三郎尚幼,宮中老太監說,莫要衝撞了,便讓她莫去。就這樣,她與秋妃一樣,暫時避開了混亂的漩渦——那時她以為這是種保護,很久之後。她才明白,這是種嘲笑和怠慢,而且,源頭或許是高傲的郭妃。

於是她的生活毫無改變,白日依舊是母親,晚上則是夜遊孤魂。而且,值夜的人少了,她顧忌的也少了,她甚至可以在無人的長廊和庭院間奔跑起舞,回憶自己曾經在一座同樣盛大豪華的宅院之中無憂無慮的時光。雖然這些幻想總會在小屋中被驚醒,可她卻始終貪戀那宛如夢境中的一絲甜蜜。

那一日也是如此,她沉迷在夢魘般的恍惚中,輕哼著歌,彷彿有人牽引一般。沿着長廊踏入小屋。在邁入門檻的一刻,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不。殘存的理性告訴她,這和平日不一樣。

柴屋依舊在那裏。灰塵與氣息里卻帶着一絲奇怪味道,似乎是什麼東西酸腐一般。她有些害怕,可她無法停住向前的腳步。在覺察之時,她已經推開了門扉,有事物映入她的眼帘,那是一個不算高大的男人,橫躺在那裏。

她尚未看清他的眉目,那人已是一聲斷喝:「不要看!」

「啊……我,我不……」

聲音不大。鄭妃卻被嚇到,她猛地跳出小屋,「咣當」關上門。巨大的關門聲又觸動她敏感的心弦,令她又是一番驚恐。然而就在這樣的一驚一乍之中,她恍惚想起了什麼東西。那一刻,她清醒過來。站在門邊,她鼓起勇氣,輕聲問道。

「你是……那個……葉帥嗎?」

屋裏傳來輕微的聲音,卻沒有回應。

「跟秋娘一起那個……北斗衛……對嗎?」

停頓許久,她又一次問道。雨過後的夜風很冷,吹得她直打寒戰。

屋中又是一陣聲音,許久,她聽見了裏面的回應:「箏姐……鄭娘娘,是么?」

「是。」她跺着腳,哀求道,「葉帥葉帥,無論如何,讓我先進去好嗎?外面冷得很,我就呆一會,呆一會……」

或許是她牙齒打架的聲音令葉帥生了同情,又或許葉帥覺得一個半瘋的妃子不會告密,總而言之,她聽見了他的應允「進來吧」,她也不再猶豫,猛一推門,衝進了柴草小屋之中。

入得門中,她沒有看見葉帥,只看見一地的穢物——屎尿、嘔吐物、腐壞的果物以及爬動的蟲豸,酸臭之味便是由此處傳出,帶着血跡,令人作嘔不已。她再一偏頭,聽見屋中那一堆舊柴草后。傳來乾嘔之聲,原來是葉帥躲在了後面。

「你……」鄭月箏脫口而出,「你被他們用刑了?」

在郭妃手下那幾年,每當犯錯,便有人威脅於她,說其實武皇后朝時酷吏來俊臣那些招式,還在宮中流傳,若她再不聽話,就將她送往暗處,嚴加拷打。碰到好事的人,還會得意洋洋地列舉私刑的招式,什麼火烤、水淹,把人埋入穢物之中,令其傷口發炎,無法再次行走。這樣想着,她微微愣住,眼下的情境,真是越看越像——

「怎麼可能?」她脫口驚道,「你不是北斗衛……天神般的北斗衛么……」

「……天神一般?」

葉帥本來似乎想說些什麼,可聽到此話,卻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箏……娘娘。你們後宮是這麼說我們的嗎?哈哈,哈哈哈哈!」

柴草堆后的葉帥突然放聲狂笑,那笑聲中頗有凄涼之意:「天神……哪有這樣苦的天神啊……任人……任人擺佈!」

他笑得是那樣張狂,鄭妃站在原地,不敢接話。

葉帥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我本下定決心,今生死都不走他們的老路,不做這忘恩負義、出賣至親之人……可這命……這命……」

他似乎又說了什麼,可聲音太小,已是完全聽不見了。鄭妃怔怔地看着柴草堆,突然脫口而出:「我倆,是一樣的。」

「一樣?」葉帥一愣,「什麼一樣?」

「我……我說不出,反正,就是,就是一樣——身不由己?」

她舌頭打結,勉強吐出一個詞來,也不知對還是不對。不過葉帥聽了,很久,很久,沒有出聲。又過了一陣,他才出聲:「箏姐。快回去吧。」

「哎?」她愣了愣,「嗯,也好。」

她退了兩步,然而又覺得不大合適,於是轉過臉,小心翼翼地問道:「葉帥,有沒有……有沒有什麼能幫你的?」

「多謝箏姐挂念。」葉帥道,「不說,便是最大的幫忙了。」

「哦、哦。」她應着。即使看不見,她也能想像得出葉帥那張有些「黑」,滿是高傲的臉,她也不敢多談。心中有個念頭,本想立刻就走,然而此時。她卻無端地想起一個人來,那個曼珠沙華般的紅衣女子。

「等一下,我且問一句。」她冷靜下來,「連她都不能說嗎?你的秋姐。」

只聽見「咚」的一聲,那柴草堆被人碰倒,腐朽的木頭噼里啪啦地倒了下來,騰起一地的灰。在那一瞬間,她看見了葉帥,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遠處的打更人聽見了這聲音,於是他停下了前來查看的腳步。

「又是那個瘋妃。」他露出促狹的笑容,「隨她去吧。」

出現在她面前的是柴草堆后的葉帥,他的身上一片骯髒,雙腿腫脹,一片潰爛。可他的臉還是乾淨的,顯然刻意清理過。即使在這樣的狀況下,他還努力地保留最後一絲尊嚴。

「娘娘輕些。」他輕聲道,「我知道模樣可怖,但還請噤聲,免得被牽連。」

他滿是禮貌,神色卻是悲戚,彷彿在說。如此情景如何能去見秋妃。鄭妃只覺得血往頭上涌,顫抖又厲聲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不過是一名囚犯之事,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囚犯?」葉帥吃驚,「箏姐知道?」

「不太清楚……一晚偶然聽見……僅此而已。」

她邊這樣應着,邊忙碌起來。她不甚清晰的腦子在一瞬間回憶起了侍妾和宮女時代會的活計。她麻利地用柴草掩蓋了穢物,清掃出一片沒有塵埃的地方,又用壓底的乾淨抹布給葉帥擦拭。雖然沒有水。做不到徹底的清潔,但多少能讓他好受些。

這反倒讓葉帥不好意思起來:「箏姐……多謝。」

「葉帥,我是個笨人,在這宮裏,又沒個好身份。」她嘆一聲,「我幫不上你什麼——所以,我也不會再問。問了也沒用,徒增你煩惱而已。」

葉帥動了動嘴,最終說出的還是那句話:「拜謝娘娘。」

「但你的秋姐跟我不同,她是個聰明人。」鄭妃抬起頭,「在她面前,我瞞不住。你這狀況,想她知道多少,如何知道——我心中無底,得討個你的意思,怎麼跟她說?」

「嗯……」葉帥沉吟片刻,「這樣,箏姐不必煩憂,我安排便是。」

「你說。」

「箏姐且就此回去,裝作無事發生。再待些時日——四、五日後吧,你引秋姐來此處,我會留話告知去處。」葉吟雲道,「之後的事,箏姐便無須管了。」

「……好。」

「這並非不信任你。」葉帥笑了笑,露出雪白牙齒,「箏姐與我們不同,乃是十三郎母親。就算為十三郎着想,我也不想箏姐涉事太深。」

「我不問。」鄭妃點頭。此時遠處隱隱傳來打更之聲,她皺眉道:「還有么?」

葉帥覺察到她的焦急,輕輕「嗯?」了一聲。

「外面有人。」鄭妃比劃道,「他們都當我是瘋子,現在我得出去,讓他們看見,這樣一來。他們兩三天就不會進來——應該對你有用吧?」

葉帥微微眯了眯眼:「多謝……箏姐,快走吧。」

她答應着,轉身向後退去,就在闔門之時,她聽見了葉帥的話。

「人世兇險哪。」葉帥輕嘆一聲,「還請箏姐……儘力護好十三郎,莫要他……」

鄭妃愣了愣,柴扉卻被無情地關上了,聽不見后一句。她定定神,裝作沒有任何事發生,兀自退了回去。回去的路上她撞見一兩個打更的宮人,若在平日,她早就嚇得躲到廊柱之後,可現如今。她非但不怕,還故意笑出一兩聲,令他們驚懼後退。

直到走回行宮之外,她才鬆了口氣。出人意料的是,這一刻她的智識再不似往日般有雲霧籠罩,而是完全清醒,甚至更為敏銳——

她想起了自己的問話:「區區一個囚犯,會用上如此大的刑罰么?」

葉帥並未回答。可她卻知道答案,不會的,要上如此重刑,那只有兩個可能……

要麼犯上弒君,要麼……掌握了可怕的秘密!

這樣一來……太子的突然暴死……難道,與葉帥……有關?

亦或是……聖上……

鄭妃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夜風吹來,令她額角微微地疼,一股冰涼的寒意,令她發覺,自己已是滿頭大汗。守夜的侍女前來開門,她十分不尊重地打了個哈欠,所有的抱怨都堆在眉間。然而鄭妃已無力去計較,她近乎慌忙地跑進自己的行宮中,高聲喊道。

「十三郎呢?十三郎——他在哪裏?」

她近乎是失聲大喊,像是要護住幼崽的母獸。

「他在哪裏?他在哪裏!」

她滿腦子都是秋娘話——

「還有人,需要我們去守護。」

直到許多年後,宮中都還流傳著這樣的傳奇。鄭妃的夜疾之症一夜之間突然好了,自此,她從一個半瘋茫然的宮人,變成了一個盡職盡責的母親。十三郎李忱雖然年幼時愚鈍不堪,可在鄭妃戰戰兢兢,時刻小心的悉心安排教導之下,竟有神光附體,一夜之間盡顯聰慧,日後被封為光王,乃至登基。

這一切,就都是後日之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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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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