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生死之浪

番外·生死之浪

在鄭妃的記憶中,她曾無數次夢見那個孩子,而「忱」是她早就給他想好的名字。

然而他來到世上不久,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就奪去了他的生命。她靜靜地看着他停止了呼吸,在旁邊哭得肝腸寸斷。而在之後的歲月里,她又不得不感謝這場彷彿災難的疾病,避免了忱郎與衰老的父親李錡一起,經受死亡和顛沛流離。

在半是被迫半是自願的情況下,李錡李大人選擇了兵變,然而最終以失敗告終。李家上下全被押解到長安。曾經那些蕃落健兒死的死,逃的逃,沒多少人留下。仍舊守在身邊的,唯有昔日大人看不上,那傲得很的葉帥。不過,他多半是為了護著秋娘。

喪子之痛,長途跋涉再加上罪臣身份,鄭月箏整個人都是呆的,無法說話。無法思考。所以那時她並沒有想到,她的美麗與乖順,是這後宮中最忌憚的品質——她還不知道,或許是對驕橫跋扈的正妻的反彈,聖上最喜歡這樣的女子。

不知郭妃是不是發現了這點,她把她放在身邊當宮女。或許最初的目的就是監視。她是個高貴的女人,對下級之人幾乎連正眼都不看一眼,更不要說這個罪臣之妾轉成的宮人。可就連她自己都解釋不了,為什麼那時只要一看到安靜的、畏縮的鄭月箏,她就會突然生氣得發瘋。像是宣洩一些無法得到的滿足和嫉妒一般,她不斷譏諷她,嘲笑她,令她做一些粗重的活又責備她出錯,彷彿要看到她顫抖如篩子,郭妃心中的某個空洞才會得到滿足。

宮中之人迅速發現了這一點。就算不那麼趨炎附勢之人,也飛快地明白了郭妃的意思。他們開始如他們的主子一般,開始針對她。和不屑臟手的郭妃不同。他們變本加厲,責打、辱罵,肉體的欺凌,從未停過。那在郭妃行宮附近,角落的柴草小屋,更是成了囚禁她的地方,他們時常將她關進去,直到她又餓又凍,幾近昏厥,才將她放出。

郭妃是敏銳的女人,宮中的許多人也是,可養尊處優的他們並不太懂得人的心。他們不知道,越危險的地方,就越引人注目,越可憐的女人,就越惹男人憐惜,就這樣,在宮角的柴草房中,聖上發現了她,並在郭妃的眼皮底下,硬是將她帶出寵幸。

那時的鄭月箏是冰冷而獃滯的,她如同行屍走肉,勉強過活,甚至沒將寵幸之事放在心上。第一時間,她甚至沒有認出這個高大英武的男人,她還以為這不過是諸多侮辱的一種,她早已習慣,只有垂下頭來,逆來順受。

命運很是奇妙,就是這倉皇的低頭,令聖上對她留了心。而彷彿至此開始,風水倒轉,許多事情悄無聲息地開始了改變。

不久之後,秋娘身纏白帛,在寵幸之日捨命伸冤。聖上感念她一介女子,竟有如此勇氣。便將李家女眷赦免。從此,杜秋娘也好,鄭月箏也好,都不再是罪臣之妾,而是清清白白的女子了,而恰好在此時,她也懷上了聖上的孩子。

彼時,聖上正寵幸秋娘,意欲封她為妃。她與秋娘同為李錡之妾,又身懷龍種,不封一個妃好像不合禮數。於是,聖上下旨,二人同一天封了妃子,一名秋妃,一名鄭妃,兩人各自擁有行宮,卻相連在一起。

不知這是不是也是一種牽制和監視,鄭妃想。

冊封那天。她終於與秋娘見面了。她已經許久沒有見過這個曼珠沙華般的女子,再見之時,她不由得微微驚訝。當年那股鋒利的殺氣淡了下去,被稱為秋妃的女子,整個人溫潤如玉。她微微俯身,牽過她的手——

「阿箏。」她第一次如此親密地喚她,在她耳邊低聲說,「辛苦了。」

她一眼就看透了她的疲憊和絕望。再抬起頭時,她卻看到秋娘的眼睛裏,彷彿有火焰熊熊燃燒,那種東西或許是從不熄滅的希望。

「秋……」

「撐下去。」她拍拍她的肩膀,「還有人,需要我們去守護。」

守護?守護誰?誰需要一個又弱又笨女子的守護?

鄭月箏搖了搖頭,移開眼神,她的目光暗淡了下去。

遠處老太監的聲音悠悠響起,她跪在地上,成為了新的妃子。那遙遠而華麗的行宮中,郭妃會是憤怒還是悲傷?那些曾經折磨她的人是仇恨還是恐懼?她不知道。亦不想知道。

自此她有了自己的住處,不必再每天做活,還有人服侍,亦有人前來巴結。變化翻天覆地,她卻毫無知覺。飽嘗人生起伏的她,彷彿看透一般,無悲無喜。不再被人欺負,也沒了往日的楚楚可憐,聖上很快厭倦了,轉而去秋娘或是其它寵妃處留宿,她也不以為意。

倒是秋娘,不時來她宮中。向她問安。彼時她正有孕,也不知說什麼好,大部分時間也只是枯坐,但秋娘卻不以為意,只是陪着她枯坐,或者,喃喃自語。

她說的大多是無關緊要的話。天氣很好,比金陵好得多。牡丹開了,以前唐州也有這樣的牡丹。寒食節,有宮人不小心把花撒進了御溝,花蕊花瓣,一片飄香,曾經也有人……

過了很久,她才終於明白,這個美麗動人又八面玲瓏的女子,只是想說些舊事。

那些舊事,藏在她心胸中,不能為外人道。秋娘吞吞吐吐,想是沉重又難過。

但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她是如此笨拙的人,比不得秋娘伶牙俐齒,她只能靜靜地聽着,聽着。等待着秋娘終於敞開心扉的那一天。

那一天竟是來得如此之快。

不久之後,年輕的太子李寧,為聖上招募了一群義士,號北斗衛。據太子說,北斗衛都是不拘一格,從各處找來的頂尖人才。而且他們名為太子貼身護衛。實際直接效忠於聖上,要為守護大唐盡一切力量。這事一時間,在後宮傳得紛紛揚揚,那北斗衛雖只有七人,但各個都是人中龍鳳,相貌俊美,武藝高強。可惜太子處事低調,並未讓北斗衛現身宮廷,後宮反而越傳越神,竟把他們說得天神一般,見一面都難得。

同樣是那一天,秋娘的臉上帶着喜色,匆匆來到她的行宮之中。

不顧她卧在榻上,她得意笑道:「加入北斗衛的人中,有葉帥!」

「葉……帥?」

鄭妃這才隱隱想起,秋妃曾帶到李錡府中,那個有點孱弱卻高傲的年輕人。因為在府中之時,他一直沒有加入蕃落健兒,也不算李錡家臣。赦免女眷之時,他暫時協助李錡之事便得以赦免,但從此再沒音訊。

宮牆深深,原以為就此再也見不到面,沒想到他卻加入了宮中難得的衛隊,再次出現在他們面前。只是……不知為何。鄭妃那久已枯槁的心裏,湧起一股沒來由的擔憂。

「葉帥,真的,會全心效忠聖上么……」

當年那個跟在紅衣女子後面,黑著臉的孩子浮現在他眼前。這話她在心裏想着。最後沒有說出口。話到嘴邊,她換了個話題。

「我一直想問,秋娘,葉帥可是你的親弟弟?」

不過是一句平常的家常話,她話音剛落,榻邊的秋妃「刷」地白了臉。

這模樣令她不安,便趕緊接道:「我,我不該問么?」

「沒有。」秋娘露出笑容。可笑得十分勉強,「葉帥當然不是我的弟弟——他的姐姐,葉氏,曾經,待我不錯,我就……跟他……呃,相依為命……」

「這樣……啊……」

她感到對面的人慌亂。正揣度是不是要像往日一樣要安靜得不再出聲,然而下一刻,她的下腹突然一陣墜痛,她張開嘴,話卻說不出來,豆大的汗珠從她額上簌簌滑落。秋娘愣住了:「你是要生了。」

「啊……啊。」

「竟早了那麼多。」秋娘握住她的手,「快去喊御醫——」

在這句喊話中,她的意識模糊了。只記得各種紛亂複雜的聲音,還有死死抓住的那雙手。那雙手早已被琵琶磨出了老繭,可抓着的時候卻讓人十分安心。不過,在疼痛的恍惚中,她隱隱看見葉帥在看着她,陰鬱的眼神中有一些責備。

——是這樣了。

每次見面,她都被秋娘的艷麗吸引,而一直沒有發現。那始終在她身邊在她背後的少年,投向秋娘的眼神,是那樣的熱烈,又那樣的悲傷。

所以,葉帥,你你真的會全心全意地,效忠聖上?

在這樣迷糊的疑問之中,孩子呱呱墜地。因為排行十三,人稱「十三郎」。大概是因為早產的緣故,十三郎並不很伶俐,不常哭,只是愣愣地看着某處發獃。正因為此,聖上找到了當年對她的憐憫一般,對十三郎十分上心,甚至親自為他起名。而不知何等機緣,聖上也給他起的名字,也是一個「忱」字。

御筆揮下。服侍之人歡呼雀躍,滿以為能以此為貴。

然而身為母親的她卻沒有絲毫欣喜,只覺得又一人來世間受苦,實在可悲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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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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