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暴雨之夜

番外·暴雨之夜

在鄭妃的記憶里,元和六年的那一夜,宛若一個神奇的夢境。

詭異,模糊,卻又清晰。

那時她剛生下忱郎,郭妃見狀,刁難變本加厲。她因此飽受無眠之症困擾。白日裏,她是抱着孩子的溫和母親,夜裏,她宛若一個無依無靠的幽魂,常常在宮內僻靜長廊中徘徊。

這對一個剛冊封的妃子來說,當然不成體統,若被別人看見,說不定會上奏將她剝奪,好在她寢宮與新封秋妃的杜秋娘寢宮相鄰。畢竟同為罪臣侍妾,秋妃囑咐侍女,盡量幫她掩飾。彼時她正得寵,氣勢如日中天,侍女們也有些面子。他人少有不聽的。只要不撞上郭妃那邊的人,她大可以任意在長廊中穿行,旁若無人。

那一夜也是如此。

那是元和六年,那時的她,捧著一盞燈燭,站在自己宮室的長廊之上。雨模糊了燈微黃的光,本該到了就寢的時間,可她遲遲沒有安眠,只是愣愣地注視着遠方。就在今天,一個出人意料的角色——陳志宏陳公公來到了她的寢宮。表面上是問安,可他無意間向她透露了,宮牆外的長安,正發生一場驚天動地。

一個兇手,近乎瘋狂地進行着血腥殺戮。

隸屬於太子的北斗衛,正在雨中苦苦地追擊。

她邊聽着,邊茫然地看着他。她不知道,這宦官為什麼來拜訪近乎被打入冷宮的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跟她說這令人恐怖卻又與她無關的事情。

然而就在離去之時,彷彿圖窮匕見,陳志宏突然留步,不動聲色地問道。

「娘娘可是擔心了?」

「……聽公公所說,此犯兇險非常。」她答道,「阿寧乃是太子,如何不擔憂?」

「哦?娘娘擔心的只是太子么?」陳志宏道,「或許還有……」

他的語調有些陰陽怪氣,鄭妃這時終於覺察,此人來者不善。她雙手環在胸前,帶着幾分防備說道:「北斗衛諸將,我也是擔憂的。」

陳志宏挑了挑眉,不知他是何等意思。

鄭妃更加焦慮,只得轉了向:「雖是擔憂他們安危,但他們乃是太子親信護衛。忠於大唐,忠於聖上,乃是本分。護得太子平安,保得長安安寧,乃是他們職責。若因此捐軀,也是……也是應當……」

陳志宏的表情隨着她的言語越發詭異莫測。

鄭妃微微一頓,心道,終於明白了。

此人盯上了自己。也盯上了忱郎。再說下去,此人邊要歪曲己意,覺得自己想要阿寧因此速死,讓自己子嗣有登上王位之機。於是她便收了聲,不再說話。

雨聲嘩嘩,兩人就這麼在屋檐下沉默許久。

不知過了多時,陳志宏才說道:「娘娘。」

她肩膀一緊:「嗯?」

「你剛才說,北斗衛忠於大唐。」陳志宏聲音壓得很低很低,他一字一頓地問道,「他們忠於的大唐,是,誰的大唐?」

「……我不懂。」鄭妃猛地睜大了眼睛,「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她真的摸不透眼前年輕宦官的意圖了,這根本無需詢問,世上哪有兩個大唐?難道不是只有聖上的疆土。李家天下的大唐?

「……」沉吟片刻,她戰戰兢兢道,「陳公公,別,別說我不懂的事情。」

「也是。」陳志宏倒沒有追擊,「給娘娘添麻煩了。」

「哪裏。」鄭妃仍舊警惕,她望着眼前人黑如夜色的眼睛,只覺得深不見底。

「無論如何,奴家是絕對忠於聖上的。」陳志宏望着他,「您就不知道了。」

「我沒有,何出此言?」鄭妃絕望地喊道,「何出此言!」

她像受驚的鳥兒一般,連連追問。陳志宏沒再說什麼,只是告辭出去,鄭妃無奈。只得起身相送。人是走了,但這一連串的試探卻讓她很不安寧,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那個宦官,想做什麼?

難道他想像俱文珍或是吐突承璀一樣,獲得兵權,成為神策軍監軍么?

可那樣,他大可以先巴結聖上或大臣,為何與太子和北斗衛過不去?雖說……雖說這宦官也有操縱太子之先例,但陳志宏此時無權無位。如果不是腦筋壞掉,那就太狂妄了!

還是說……還是說他有人撐腰,是那……是那郭妃么?

要知道,郭妃也有一子,而她比阿寧生母身份高貴……

越想着,她越是不安,一時間竟無法睡去,於是便點了燈燭在長廊上兀自靜思。好在那時聖上冷落她,若有人見了,也當她是爭寵,故作姿態,整夜等候聖上之舉,不足為怪。

就這樣,在雨中想着,想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變得有些迷迷糊糊。

「嘎呀——」一聲與平日不同鳥鳴輕輕地劃破黑暗。

「嚇?!蘆花兒?」鄭妃猛地驚醒,「是葉帥?」

遠處秋妃寢宮黑夜中的架上,七彩的鳥兒發出特殊的叫聲,鄭妃舉起燈燭。往鳥兒輕呼的方向望去,在那裏,她看見遠處有一隊身披鎧甲的兵士,在雨夜的宮道中緩慢地前行。她近乎本能地數了一下,一共只有五人。

「北斗衛?」鄭妃輕呼。「喂,葉——」

她本想出聲喊叫,可話到嘴邊卻無法出聲。

……情況有些不對。本該是旗開得勝的姿態,然而那北斗衛眾人,反而個個低垂著頭,肩膀壓低,顯然情緒低落,如同被淋濕的狗,而走在最後……

最後走着一個身着黑袍的人,她的服飾被雨水打濕,隱約能看見苗條的身影。她的半邊臉還遮在斗篷之中,但是鄭妃卻一樣認出來——

秋娘?她是……秋娘?!

她早就曾聽聞北斗衛中有一個叫銀刀的影衛,似乎是女子,可她並未想過,那個人就是……就是秋妃!

或許是聲音大了些,秋娘停下了腳步,往她的方向看過來。

「糟糕。」鄭妃心中一驚,「莫不是看見我了吧?這可不好……」

她急急地要躲,卻撞到了後面的欄桿,發出了更大更響的聲音。秋娘銳利的眼神穿過雨幕。一下子照到了她的身上。然後她快步地向她走來。

「不……不,不。」鄭妃像個孩子那樣尖叫起來,「不要,我沒有,我什麼都沒看見。」

「……月箏?是你。」

回答她的是和煦的聲音,她看見黑袍的女子走到她面前。面目仍舊是溫和的秋妃。

「到底……發生了什麼……」

鄭妃小聲地嘀咕,寒氣從腳底往上奔涌。

「你,你不怕……被我看見么……」

秋妃輕輕地望着她,低聲說道:「不怕,阿箏。不會說出去的。」

她湊近她,低低地說道:「其實,我現在是聖上身邊的刀人。」

「刀人?」鄭月箏睜大了眼睛,「是那種……女侍衛么?」

秋妃非常微弱地點了點頭,鄭月箏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可她頓了頓,旋即問道。

「你既是刀人,又在北斗衛中……」

「這是聖上交付給我的任務……噓。」秋娘把手指按在嘴唇邊,然後輕輕推了推她,「莫要多問,你回去歇息吧。今夜,把今夜的事情一一忘卻吧。」

鄭妃還有許多想問的事情,可最後還是問不出口。

她點點頭:「好。」

然後她抓住秋妃濕透的袖子,加上一句:「要小心啊!」

這本是一句溫情的囑咐之語,可秋妃臉上卻露出悲傷的神情。她又簡單說了些什麼,轉過身,重又回到雨幕之中。鄭妃聽到她的話語,決定不再久留,自己也返身回到寢宮去。可沿着長廊還沒有走多久,她突然聽得見有人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我們要守的,到底是誰?這大唐,是誰的大唐?」

鄭妃睜大眼睛,這是怎麼回事?這是現實,還是夢境?是誰?他為什麼要說這話……

他的話,和陳志宏說的,幾乎一模一樣!

她再也忍耐不住,又一次抬頭望去。那句話是從一個佩劍的北斗衛口中說出的,他的劍耷拉在腰間,他的神情非常深邃,讓人看不透。

一陣風吹過,夾雜着雨水,打濕了鄭妃的衣裙。

她打了個冷戰,她肩膀一抖,這才回到了現實。再看遠處,那隻北斗衛的隊伍已經遠去,連帶方才那個北斗衛的話語,彷彿一個遙遠的夢境。

他是……他是叫裴余么?好像是這個名字……

他為什麼要發出那樣奇怪的感慨呢?

疑問充塞了鄭妃的心中,她頓了頓,最終決定,明日再問吧。

她突然覺得疲憊異常,明日再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時的她並未想到,這「明日」,竟再也沒有到來過。

次日,她聽見了太子的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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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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