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第35節

第35節

「別動,」弗洛拉跨坐在理查德的腿上,「一動,骨頭的位置就不對了。」他躺在寫作室遠端的床上。晨光從窗外傾灑而入,門開著,他的膚色看上去柔和了不少。弗洛拉正全神貫注地在他手臂上畫著肘關節,她想在他的皮膚上呈現出肱骨下端的肘關節是如何與前臂的骨頭銜接在一起的。

「那天,天上掉下來好多魚,」弗洛拉說話的時候並沒有停下手裡的活,「就是我借你車回來的那晚。」

「魚?」理查德問。

「對,」她開始畫他的另一隻胳膊,「路上全是魚,小馬鮫魚。」

「我在哪兒讀到過,」他說,「海面上或大池塘里有時候會刮那種小規模的龍捲風,也叫海龍捲,它們會把水裡的小動物,比如魚、青蛙什麼的吸到空中,然後拋到另一個地方。」

弗洛拉嘆了口氣,在被子上挪了挪膝蓋,說:「我想要的不是什麼科學解釋。」

「那你想要什麼?」

「難道你不覺得這裡頭另有深意嗎?」弗洛拉停下手中的筆,看著理查德皮膚上的畫若有所思地說,「為什麼在我回家那晚那些魚就從天而降了呢?難道這不像是某種徵兆嗎?」她抬起頭看了看他的臉,不過讓她悵然若失的是理查德似乎並沒有同感。「算了,就當我什麼也沒說。」她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畫上。

過了一會兒,理查德開口說道:「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躺在吉爾·科爾曼當年寫《浪蕩子》的屋子裡。」他轉過頭看著門口,弗洛拉也跟著看向門外。這是爸爸的專屬領地,她總覺得她不該和理查德待在這裡。小屋的邊窗開著,一大片蕁麻叢盡收眼底,從那兒還能看到一角湛藍的大海。窗檯下方有一塊貼牆合上的活板,把它拉開后既可以當餐桌也可以當書桌,牆上還掛著一把摺疊木椅,需要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取下來使用。門邊有一個爐子,牆上釘著一排吊鉤,上面掛著一隻用舊了的隔熱手套,還有兩個杯沿有缺口的杯子和一盞煤油燈。理查德身下的那條深褐色被子上滿是補丁和陳年汗漬,被子被他團得極皺,堆在床邊,露出了底下散發著霉味的灰色床單和枕頭。這股味道像蘑菇菌蓋底下菌褶的顏色,飄浮在弗洛拉的眼前若隱若現。

「你覺得故事裡有多少情節是在這兒發生的?」理查德問。

「你說什麼?」弗洛拉說,「你不會真以為那是本自傳吧?」她笑了起來,筆下的線條抖成了漣漪,「看在老天的分兒上!」

「可人們都這麼說。」

「我還以為你不會相信那些八卦呢。」

「好吧,不過他確實是在這裡寫的,就在這張桌子邊,看著窗外的風景。」

「大概是吧,那時候我們誰都不準進這間屋子。」她伸著舌頭,牙齒輕咬舌尖。她已經畫到了理查德的手腕,腕骨的結構非常複雜。

「為什麼不能進來?」

「這是老早就定下來的規矩。」

其實弗洛拉曾經一個人偷偷來過這裡。一天晚上她也記不得自己為了什麼事從卧室窗子里爬了出來。娜恩在廚房裡,她不太清楚媽媽在哪兒。外頭下著雨,她一跳進花圃,稠密溫熱的雨點便打濕了她的睡衣。她沿著草地中的小徑奔到了寫作室,燈亮著,門也沒鎖,一開始弗洛拉以為爸爸正在寫作,可屋裡卻沒有人。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雖然她知道不可以進去,但還是忍不住推開了門。屋子裡充斥著爸爸的味道,一種男人特有的、濃郁的味道,像水獺身上的那種褐色。被子胡亂堆在床後面,就像爸爸才起床似的。她想鑽到被子底下,可是轉眼她又被桌上的打字機吸引住了,打字機的輥筒上還卷著一張紙。「我的手在她的股溝來回遊弋。」她念道。弗洛拉並不十分清楚「股溝」的意思,於是她靠近一點兒準備讀下一句。這時,她濕發上的水滴到紙上,墨跡隨即暈開弄糊了一片。

她逃也似的離開了屋子,穿過花園奔到大街上,而後沿著上山的小路跑進了一片山毛櫸樹林里。樹榦已被雨水澆透,留下了一道道古銅色的水漬。她一邊跑,一邊伸出手掌像拍打馬兒那樣拍著一棵又一棵大樹。等出了林子,雨已經停了,她喘著粗氣,身上跟著暖和起來。小路一直往上通到了巴羅丘陵的山坡,那兒的草地被兔子啃得矮矮的,地勢起伏不定。弗洛拉發力一口氣跑到坡頂,小路朝右拐向哈德利的海岸,而左邊則是一片像被修剪過的草地,一直延伸至海灘盡頭的懸崖后便不見了。弗洛拉前方的土地正對著大海,地勢平坦。她張開手臂跑進風中,穿過芳草如茵的斜坡奔向懸崖頂端。經歷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風吹日晒,那懸崖已被侵蝕成了一道兩英尺寬、十二英尺長的沙嘴,如同一根巨大的手指伸向大海,責難一般地指向「老煙鬼」。那是一根幾百年前沒準還和陸地連成一片的白堊石柱,如今,它卻像從海中突然冒出來一樣聳然而立,如同一艘沉沒的巨輪戳上水面的大煙囪。「老煙鬼」原本還有個老婆,那塊個頭比它小一些的岩石曾一度盤坐在它身邊。長滿青草的指狀沙嘴上有一條被人踩出來的小徑,那是頑劣的孩子和蠻勇的成人留下的傑作。弗洛拉和娜恩還有她們認識的孩子從小就被嚴禁踏上沙嘴,弗洛拉突然想起來,不僅是沙嘴,大人們甚至不許他們獨自一人來巴羅丘陵。她跨上小徑,那條路的寬度僅和一隻鞋子不相上下,她又邁出一步,腳尖抵著前面那隻腳的腳跟,就這樣慢慢地往前挨,直到再也看不到向兩邊無限延展的廣袤的大地。山崖的兩側之下是翻滾不息的大海,弗洛拉不敢看腳下,生怕一看就會掉下去,於是她直勾勾地盯著從月亮前頭掠過的雲朵和矗立在海水中如同燈塔一般的「老煙鬼」。弗洛拉伸開手臂,風吹起了她的頭髮,她指尖沁著汗,又邁了一步,再一步,又是一步,她終於走到了沙嘴的盡頭。如果再往前,腳下除了空氣就空無一物了,她會一頭栽下去,筆直地下墜,而後掉進懸崖底下的海水和水下的礁石中。忽然,從背後刮來一陣大風,風用力地推著她,彷彿在催她不要停下。她嚇得一個激靈,一下子跪倒在地,死死地抓住山崖邊和著爛泥的野草不敢撒手。等稍微鎮定下來后,她開始沿著小徑哆哆嗦嗦地往後挪,手裡依舊拽著野草確保自己不會掉下去。

當她往回跑到山毛櫸樹林時遇到了找她的一群人,手電筒的光柱在樹林中的枝丫間來回晃動,她聽到爸爸、馬丁還有其他鄰居不停地叫著她的名字。吉爾看到她后一把把她舉起來抱進懷裡,其他人都圍攏過來。她不清楚後來發生的事到底是真的還是一場噩夢,因為弗洛拉恍惚記得一抹白色的影子緊跟著從樹影後面飄出來,它的皮膚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她看到爸爸走向它,狠狠地抽了它一耳光,那個影子轉身逃走了,而後爸爸帶著她回了家。

媽媽失蹤后的那個秋天,弗洛拉再度來到那條伸向海里的沙嘴,她趴在懸崖上,腦袋伸出崖邊,往下扔了一顆安妮的牙齒。這顆小小的白色牙齒前一刻還被她拈在指尖,下一刻就消失了,它是那麼小,那麼無關緊要,掉下去后就再也看不見了。她想象著那顆牙齒在空中打著轉,一路暢通無阻地往下墜,然後穿破水面,被潮汐捲入海底,越來越深,越來越遠,直到最後沉入海草和礁石中。

「你別在我手上畫。」理查德抽出手,他的中指上留下了一條歪歪扭扭的黑線。弗洛拉吃了一驚,像是沒想到她的模特會擅自移動。「我很快就要回去工作了。」理查德說。

弗洛拉都快忘了理查德還有工作,也快忘了在渡口的那一頭還有人正朝九晚五地為生計奔忙。這片海、這片土地,還有游泳更衣室總是這樣,讓她忘記了世上還有其他人、其他事。「好吧,如果書店比起你的肢體還有身體其他部分都在該在的位置、比和我待在床上更重要的話,那就請便吧……」她說著從他身上跳下來,理查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重新拉回床上。

事後,理查德躺在她身邊閉目養神,弗洛拉看著窗外的天空,雲朵從海上飄來,往村子那邊飄去,小屋裡點著爐子,溫暖而乾爽,因為開著窗,空氣十分清新。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理查德,睡著了?」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適才平緩均勻的氣息消失了。「你真會把爸爸的書都燒了嗎?」

「當然不會。」他吻了吻她的脖子根,他下巴上的胡茬刺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推了他一把,理查德反而把她抱得更緊了。

「那你有沒有告訴他你不會這麼做?」

「還沒有,他態度很堅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他開口。這是吉爾·科爾曼的遺願,你叫我怎麼拒絕?不過我不會燒的,其他東西也許可以,但書,不行。」

她爬下床,把水壺擱在爐子上。「我盼著喬納森快點過來,都快等不及了。他知道該怎麼做。」她蹲下身子拉開爐子底部的排氣門。

「我會跟吉爾說的,」理查德邊說邊戴上眼鏡,「今天晚些時候就說,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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