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第36節

第36節

游泳更衣室,1992年6月26日,凌晨5:00

吉爾:

喬治的小床拆了后在閣樓里放了將近四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無論我走到屋子的哪個角落,那些干木條都如同一塊塊大石頭重重地壓在我的心上。娜恩嬰兒時期穿過的衣服都收在一個紙箱子里,出事之前我把它們洗了又洗,曬了又曬,那些衣服香噴噴的都是陽光的味道,後來紙箱被擱進床底,只剩下落灰的分兒了。我心裡總是放不下,原本應該有個小寶寶軟乎乎地趴在我的肩窩的,以至於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老覺得那個地方空落落的。世道變得越發冷酷、粗糲,蓋在身上的被子讓我起了疹子,衣服使我皮膚過敏,我整個人也變得敏感易怒。唯一讓我感到解脫的就是在水底和花園裡的時候。女人在生產時都會經歷可怕的陣痛,可在熬過最痛的那一刻后就想不起來了,那些觸景生情、痛不欲生的瞬間同樣會成為過去,慢慢地不復記憶。這就是大自然慣用的伎倆,也托賴於此,人類才得以繁衍、生生不息。

生活總得繼續,我以為我們逐漸回到了原先的軌道。我成日在花園裡修修剪剪,順著斜坡辟出了一條之字形的小道一直通向海灘,在路兩邊我種上了海甘藍和茴香。周圍的鄰居經常會拿報紙包上花草插條放在我們家的台階上,還有人在門口留下了一盆盆蓬子菜、絨毛花和匙葉草。我把它們種在園子里,澆水、除草,精心地照顧著它們還有我的娜恩。當時,你開始寫另一本小說(之前你還作勢要去找工作,後來也不了了之了),我知道你的書寫得不順利。我們整天關在屋子裡,錙銖必較地艱難度日。等故事賣出去后,我們就和喬納森一起慶祝,他經常過來和我們住上一段日子,用你那台打字機把他的遊記一字一字敲出來,你在寫作室里的時候他就到花園裡幫我做些粗重活。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把人成群結隊地往家裡領,有時候他身邊就只帶一個女人(還記得一九八〇年聖誕節來的那個美國女人嗎?)。我也努力想讓自己喜歡他們,扮演一個好客的女主人,誠心誠意地歡迎他們,可是沒辦法,有些人實在太過奇葩。那個美國姑娘軟磨硬泡地纏著喬納森,最後讓他買下了一堆做薑餅屋的材料,其實我們當中壓根兒就沒人喜歡那玩意兒,甚至連她自己也不喜歡。薑餅屋做好后就一直擱在廚房的角落裡,表面積了一層黏糊糊的灰,到了第二年三月,薑餅屋的屋頂終於塌了。

只要你不回屋睡覺的夜裡我就溜出去游泳。有一次,一連下了兩個禮拜的雨,溪水上漲,衝出了岸堤。東方的天際才露出一點兒魚肚白,我便繞路穿過米爾客伍德馬廄後面的原野,那是一大片斜坡,一直通向底下的小溪。我把衣服掛在柵欄上,然後走進灰濛濛的溪水裡。一想到小徑、矮樹籬還有鐵絲圍欄都沉在水面之下,我心裡居然閃過一絲異樣的興奮。

我經常去小海塘游泳,當時那裡還不是什麼旅遊勝地,沒有開闢直通小路,自然也沒有豎起正兒八經的路牌。水塘里的水有些涼,而且渾濁,漂著海水的鹹味。我費力地穿過蘆葦叢,然後面朝河岸慢慢地往後倒下,讓水托著我的身體,直到我完全仰面平躺在水上。我微微抬起頭,頭髮垂在水中。如果我躺著不動,一睜開雙眼就能看到太陽初升的天空從絳紫漸漸變成橙紅。回到岸上的時候多少有些狼狽,水塘里的淤泥一經攪和就會散發出一股硫黃味,雖然身上的味道不好聞,可是在那裡游上幾趟能讓我整個人活過來,讓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具行屍走肉。

那應該是一九八〇年十月的一個清晨,我下海游過了最遠邊界的標誌物——那個浮標,而後朝著「老煙鬼」游去。岩石距離浮標非常遠,但我是游泳高手(現在依然是),而且那天天氣也不錯,雖說是陰天,但海面上風平浪靜。就在我快游到目的地時,突然,一股暗流毫無徵兆地向我襲來,它勢大力沉,剎那間我有點蒙,不敢相信水流中居然蘊藏著這樣巨大的力量。它像一頭隱形的怪獸挾持著我,一步步把我逼向外海。我又踢又蹬,拚命掙扎,用儘力氣朝岸邊撲騰,可是那怪獸並不打算放過我,它太過強大,我完全不是它的對手。我大聲呼救,可不過幾分鐘的工夫,它已經把我推得太遠,即便岸上有人,也不可能聽到我或看到我了。怪獸在水下把我翻來滾去,又是絞又是擰,不停地往我嘴裡灌海水。一次、兩次,我拼盡全力鑽出水面,一邊嗆一邊咳,本能地發出垂死的尖叫。接著它又拖著我沉下去,我在水裡打著轉,直至放棄掙扎隨波逐流。海面下的水流劇烈地翻騰著,彷彿暴風雲一樣急速地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我被卷裹其中,像旋風中的樹葉一樣無助地旋轉著,旋轉著。我的胸膛猶如炸裂一般,周身無數條光柱照亮了水底,我清楚地看到一串串氣泡附著在隨流搖曳的大葉藻上,有時候躥到我上面,有時候又漂到我的下方。我記得那一刻我還在感嘆水底世界竟是如此美麗,等我上岸后一定要向人們好好描述一下眼前這番美景,可就在下一秒,我異常冷靜地意識到自己可能永遠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因為我馬上就會淹死,誰也見不到了。然而大海似乎並不想要我的命,它只是想逼我繳械投降,就在我放棄掙扎后,腦袋像個軟木塞子一樣很快浮出了水面,擺動的雙腿拍打著底下的逆流,一來二去居然產生了默契。水流帶著我靠近「老煙鬼」,然後把我猛地推向石柱,我的膝蓋和臉頰都被粗糙的岩石表面擦破了,我顧不上疼痛,伸出雙臂緊緊抱著那根堅硬的白堊岩石柱。等我好不容易喘上氣,調整好呼吸,我便貼著岩石邊緣挨到柱子的南側,盡量遠離狂暴猛烈的激流。我朝著背風的方向在拍岸的海浪中仰頭看了一會兒。「老煙鬼」高得令人暈眩,它筆直地插入明凈的天空,不一會兒太陽出來了,南側的石柱頓時陷入耀眼的亮光中。你有沒有試過把臉貼在摩天大樓的外牆上抬頭仰望?高聳的危樓就像一片巨大的陰影赫然出現,並以壓頂之勢朝你逼近,你頭暈目眩,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再過上幾百年,「老煙鬼」也許會在風雨、驕陽中銷蝕殆盡,如同先它亡故的「妻子」那樣在海中銷聲匿跡。

離開石柱后,我繼續朝南遊,經過了卵石海灣,那兒沒有通往內陸的路可走,於是我只好一路游到了霍普灣,從水裡拖著疲累沉重的身子爬到岸上雜亂的岩石堆里。那些石頭都是從岸邊的懸崖上掉下來的,由於被海水不斷地拍打,上面沾滿了海草。我渾身赤裸、手腳並用地爬過一塊塊大卵石,膝蓋流著血,頭髮一綹一綹地打著結,就像一條被切了尾巴的美人魚。當時,有一對夫妻帶著孩子在上頭一塊平整的岩石上露營,他們帶著鉛桶和網兜準備在這裡釣魚捉蝦。那個媽媽正在打開保溫壺的蓋子,爸爸在解一團捕蟹線,七歲上下的孩子坐在一個硬邦邦的野餐盒上,他們就這樣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向他們一步一步爬過去。是我命大。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次死裡逃生之後我當時陶醉不已的感覺,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每次看著窗外的大海,我就會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這是一場與大海展開的殊死搏鬥,最終我戰勝了它!一切是那麼神奇,那麼不可思議。忽然之間,我整個人快樂起來,不僅僅是在花園裡,就連洗衣服的時候,在老好人班克斯太太小店的櫃檯上一個一個數著硬幣的時候,在凌晨五點好不容易睡著后又被娜恩吵醒的時候,我的心情都無比燦爛。

你有沒有發現我的轉變?即便你覺察到了我有什麼不一樣,你也不會說的,不過你在家裡待的時間比以前多了,我們做愛的時候也恢復了初墜愛河時的激情,而你,又重新開始問我想要你為我做什麼,或是我們還能翻出什麼新花樣。我說讓我們在海里、沙丘地、在你汽車的後座上做愛,不過沒有一個答案能讓你滿意。「告訴我,你想不想讓喬納森也加入我們?」你問。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可是你這一問就像一顆種子植入了我的腦袋,我任由它慢慢發芽、生長、開花。每個晚上我都會一幀一幀地描摹畫面,逐字逐句地跟你描述我們三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麼,如何糾纏,如何結束。我像是在口述一部小說,所以一到早上你就急急忙忙跑到你的寫作室里,整天抱著那台打字機,啪嗒、啪嗒、啪嗒的敲鍵聲傳到了花圃,傳到了草地。

「你很清楚你所描述的一切都只是幻想,對嗎?」一天晚上,當我們兩人坐在廚房的餐桌邊時你這樣問我。你迅速地翻著手裡的書,書本的前主人在每一頁的頁腳都畫了些什麼:一隻貓後腿直立著和一條魚跳現代舞。你不用多說我就已經明白你話里的意思,然後我聽你繼續說道:「我可不希望現實生活中真會發生這樣的事。」

「好的。」我說。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那隻貓舉起前爪,腰身往後仰,那條魚穩穩地立在貓的鼻尖。「向我保證,你永遠不會爬上喬納森的床。」你停下了翻書的動作,抬起頭看著我。

「好的。」我重複道。

貓拍了一下魚,魚在空中翻了個筋斗,貓張開了嘴,當那條馬鮫魚下落的時候,斑紋貓啪地合上了嘴巴。

*

後來,我又懷孕了。我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們坐在之字形小路一頭的長椅上,聽到消息后,你只是把我擁入懷中。懷喬治時的那種踏實安穩的感覺並沒有回來。晚上,我的腦袋裡不斷冒出離家出走的念頭,可是一到早晨,所有這些計劃都變得無比荒謬、可笑。弗洛拉的出生比預產期足足晚了兩個禮拜,她閉著雙眼哭聲嘹亮,小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兩條腿有力地踢著這個陌生的世界。你從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她(你的弗洛),我看到了你眼中盛著滿滿的愛,然後你無限愛憐地把她抱進懷裡。

「第二個,」你說,「還有四個在路上。」

可是你算錯了。弗洛拉已經是我們的第四個孩子了。當她像一條滑溜溜的魚一樣離開我的身體,落入醫院助產士的手中時,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掩飾住內心排山倒海般的失望。只有現在,在這個只容得下真相的地方,我才能承認這一點。弗洛拉不是喬治,她甚至都不是一個男孩。我再次陷入失去那個孩子的悲痛中。

英格麗德

(信夾在威廉·莎士比亞所著、1968年版的《第十二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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