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第25節

弗洛拉在五點左右醒來，身旁的娜恩睡得很沉，她的呼吸均勻而緩慢。弗洛拉並不打算睡回籠覺，於是悄悄走出卧室，從浴室里拿了條毛巾，把媽媽的那條裙子往身上一套，然後出門往海灘走去。早晨的空氣格外清冽，薄霧低低地籠罩著山谷，空氣中瀰漫著煙靄，東升的太陽也顯得朦朧而淡遠。海灘上空蕩蕩的，弗洛拉跳進水裡朝浮標游去，海水還是和平時一樣冰冷，不過當她游回岸的時候，水溫已經不可思議地變暖了，甚至比岸上的氣溫還要暖和。上岸后她碰到一個遛狗的陌生男人，那男人停下來盯著她一頓打量。

「天體海灘在那邊。」他往海灣指了指。

弗洛拉狠狠瞪了他一眼，撿起裙子和毛巾，穿上了人字拖，等她爬上山坡才把裙子重新穿上。

她原以為其他人還在睡覺，可是當她走進屋裡時，卻聽到前頭的卧室里傳來說話聲。床上沒人，娜恩斜靠在其中的一根雕花立柱上，理查德則躺在床底下，就像一個機修工鑽到老爺車的底盤下面修車一樣。

「要不要給你拿個手電筒？」娜恩問。

「爸爸呢？」弗洛拉問。

「在你床上，還睡著呢。」她沒抬頭看弗洛拉，只顧著跟理查德說話，「肯定是螺絲擰在一起了。」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弗洛拉問。

「理查德正在拆床。」

「不是正在拆，而是正在想辦法拆。」他的聲音聽上去很輕。

「你們不能這麼做，」弗洛拉說，「為什麼要拆？」她握住了其中的一根柱子。她的手指記得上面每一條藤蔓依循哪條路徑逶迤而上最終到達頂端的菠蘿頂飾，也記得在每條藤蔓的哪一處伸出了一片彎彎繞繞的葉片、綴著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幾個世紀以來，無數雙手在這裡握過、抓過、撫摸過，以至於它的中段部分已經變得烏黑油亮。在每根立柱繁密盤繞的枝葉下都藏著一隻小動物：老鼠、鰷魚、毒蛇和鷦鷯。弗洛拉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那條鰷魚離開水面這麼久，究竟是如何存活下來的。小魚兒張著嘴，斜斜地向上伸著腦袋，就像探出水面呼吸空氣一樣。她小時候曾經壯著膽子把手指伸進了鰷魚嘴裡，意外地發現這個小洞居然比她的整根手指的長度還要深。一九九三年七月二日，也就是在媽媽失蹤整整一年後，弗洛拉把安妮的一顆牙齒放進了那張像是永遠在打哈欠的小嘴裡，以紀念這個特殊的日子。

娜恩深吸了一口氣，說：「這張床既然能搬進來，就一定能想辦法把它弄出去。」

「你不能這麼做。」弗洛拉對著理查德的腿和弗洛拉的後腦勺抗議道。

「這事不太好辦，恐怕沒我們想得那麼簡單，」理查德又往裡面鑽了鑽，「當初肯定有個木匠跟著床一起進來，床底下沒有一個螺絲，介面處全是榫頭。」他從床底下鑽出來，被積年的灰塵嗆得直咳嗽。「床底下堆放著很多東西，有箱子還有好多書。」

「天哪，」娜恩說，「我怎麼把它們給忘了。」

「等等！」弗洛拉大叫一聲才拉回了他們的注意力。「這是爸爸的床，你們不能說拆就拆。我這就去找爸爸。」說著，她轉身準備離開屋子。

娜恩一把抓住妹妹的胳膊。「弗洛拉，」她說，「新床馬上就要送過來了，是張可以調節的看護床。」

「為什麼要換成看護床？你問過爸爸了嗎？他說他想換床了嗎？」

「你別去煩他，讓他好好睡會兒。」娜恩的手加重了力道。

「如果不是你趁他不在，擅自拆他的東西，我怎麼會去煩他？」弗洛拉猛地一使力，抽出了手臂，舉過頭頂來回揮舞著。「他要是知道你這麼干肯定饒不了你。」

娜恩上前想再次抓住弗洛拉的手臂，彷彿只要控制住她的手就能讓她就範。弗洛拉往邊上一讓，沒讓姐姐得逞。

「給我安靜點，」娜恩壓低嗓門，「你會把他吵醒的。」

「想拆床是吧？好，接下來你準備做什麼？」弗洛拉說，「拆沙發？還是那些畫？來，要不要扔一張試試？」她衝到對面就是大海的窗邊，「這兒肯定有畫。」靠牆處堆著好多本書，她兩手一掃，推倒了放在上面的一部分，精裝書、平裝本頓時散落一地。書堆后的牆壁上露出了一張小小的海景畫，它嵌在一個深深的畫框里。「給你！」她想把畫拉下來，可是由於畫鑲在鏡面層中，所以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來。「真遺憾，娜恩，除非理查德願意動用他那把該死的螺絲刀，否則你今天就沒法如願以償了。」

「弗洛拉，」娜恩走過來說，「別這樣，好嗎？」

「別怎樣？別怎樣？」弗洛拉高聲叫道。

「這幾天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爸爸不只是扭傷了手腕、摔腫了眼睛。」娜恩的聲音比她還大。弗洛拉看了看理查德，他的嘴抿成了一條直線。「你其實已經感覺到了，對不對？」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他快死了。」娜恩伸出手臂，像是隨時準備把妹妹摟入懷裡。弗洛拉的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不許她讓步，就像一塊大石頭橫亘在那裡沒法挪動。

「你說誰？」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為什麼和你說話總是這麼費勁？」娜恩拍著額頭說。理查德往邊上退了幾步，直到靠在一根立柱上。他的頭髮上粘著從床底下帶出來的蜘蛛網，掛在左耳邊來回晃悠著。有那麼短短的一瞬，弗洛拉以為娜恩是在說理查德。

「那是因為你總是口是心非。」弗洛拉說著就像一頭準備發動進攻的公牛一般沖向娜恩。

「我們的爸爸快要死了，他得了胰腺癌！」娜恩一邊叫著一邊抓住了弗洛拉的肩膀。完全出於一種原始的本能，弗洛拉舉起手，在她還沒有意識到之前那隻手就已經握成了拳頭打在了姐姐的臉上。娜恩一聲慘叫往後一倒，癱在地上。幾乎與此同時，理查德沖向弗洛拉想要阻止她。「弗洛拉！弗洛拉！」他想抱住她，可是她掄著胳膊，一刻不停地揮動、抽打，理查德被逼得彎下腰直往邊上躲，一直退到她打不到的地方才停下來。

「不！」弗洛拉頹然癱坐在地上。她涕淚交流，髮絲糊在臉上，淚眼模糊中她看到理查德伸手捂住了嘴巴。弗洛拉爬著越過了地上散亂的書，有些書的封面已經在剛才的打鬥中被踩爛了。她朝著娜恩爬過去，顧不上腳鉤住了裙子。娜恩朝她伸開手臂，像抱小娃娃那樣緊緊擁住了她。然後她發現理查德在身後環抱住了她們。他身上散發著衣物柔順劑的味道，那顏色太淺，無從辨明。

「把床留下，好嗎？」她伏在娜恩的胸口問。娜恩沒有回答，不過弗洛拉聽到姐姐的心跳聲由急轉緩，漸漸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