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第22節

第22節

游泳更衣室,1992年6月12日,凌晨4:30

親愛的吉爾:

那次找院長談過後,你堅持把我送回了游泳更衣室。你確認我沒什麼事,然後親了親我緊繃的大肚子便回寫作室去了。我一點兒也不在乎你會不會留下來陪我,因為我希望你快點把小說寫完,我們急需用錢。我站在窗前,看著你房間里的燈光熄滅了,心想也許你是累了,需要休息一下,再說,就算我們兩個都醒著,又有什麼用呢?突然間,我感到一陣來例假似的疼痛從尾椎骨底端湧上來,我束手無策,只好獃呆地站在原地,好在它很快就過去了。二十分鐘后,當我正在廚房裡喝水時,又一陣疼痛迅猛來襲,我痛得在水槽邊彎下腰,咬著牙一個勁地喘氣。痛感漸漸消失了,我沖了一壺茶,坐在沒有開燈的廚房裡,慢慢地喝著。多麼奇怪!在我的肚子里居然有個手腳俱全的小人正在全力生長,而且馬上就要脫離我的身體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了,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就在我準備站起來的時候,疼痛又來了。我死死抓住椅背苦苦支撐著不讓自己跪倒在地上。「吉爾,」他的名字從我牙縫裡迸出,「吉爾!」

我上了趟廁所,回到卧室,側著身子蜷縮在被子里,忍不了劇痛時就把被子蹬掉。我不想動,心裡總存著一絲僥倖,沒準這樣乖乖躺著,疼痛就會自動消失。這孩子來得太早,我還沒有準備好做媽媽,也許永遠沒法做好準備。又來了,我痛得弓起背,一邊叫一邊在床上翻騰掙扎。還差幾分鐘就六點了,天際透出了些許光亮,我趴在浴室地上,羊水破了。我沿著走廊往前爬,不敢站起來,生怕一站直孩子就會從我身體里掉出來。我跪著打開前門,然後屁股著地,靠兩隻手支撐著挪下了三級台階爬到花園的小路上。就在那裡,你終於發現了我。

「你為什麼不喊呢?」你問,「怎麼不過來叫我呢?」你把我扶起來抱進了卧室,又找了一件睡袍套在我頭上。「你有沒有打電話給醫院?是不是羊水破了?英格麗德,我們就要有孩子了,他馬上就要出生了。」

「我不想生孩子,」在下一波陣痛襲來之前我語無倫次地說道,「我改主意了,我要和露易絲一起去旅行,我要拿到文憑。」

「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媽媽。這會是一件無與倫比的事情。我敢肯定。」我下死力緊抓著你的手臂,你試圖掰開我的手指,因為你手上的皮膚都被我掐白了。

「別走,」我哭了,「請不要離開我。」肚子里彷彿有隻手拚命把我往下拽,五臟六腑如同翻江倒海一般,腹部底端就像有一把刀在那裡來回刮擦。

「一分鐘,英格麗德,」你好像是這麼說的,「一分鐘后我就回來。」

我聽到有人在尖叫,我疼得快要死過去了,然後我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你拿來一條毛巾,幫我撥開被汗水浸濕而糊在臉上的頭髮,我坐在床邊開始嘔吐。你的手紅紅的,有一股肥皂的清香。我真懷疑你的前半生是不是當過外科大夫。

「能站起來嗎?」幫我擦乾淨嘴后你問我,「我們要開始了。」你握著我的手肘把我往上提,可是陣痛不肯放過我,它又來了,這次如同海嘯一般,我覺得自己就像一葉孤舟在滔天巨浪中沉沉浮浮。我一定是爬上床的,而後神志不清地把臉埋在床頭的一大堆毯子、枕頭裡。「英格麗德。」在我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長長的呻吟之後,我記得當時你喊了我一聲。

「見鬼。」我在枕頭裡哭喊,然後翻身仰面躺著,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用力往外推。你看向我兩腿之間,然後微笑著。

「我看到他了,英格麗德,」你說,「他的頭髮好黑啊。」

「是她。」我在喘息的間歇擠出兩個字。

「管他是男是女呢,都好!好了,寶寶快出來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不會!」我聽到自己驚恐萬狀地叫著,然後隨著一股熾烈滾燙的劇痛,孩子的頭出來了。

「等等,」你說,「呼吸,她來了。」伴隨著最後一次發力,孩子降生了。你托著她的頭把她抱起來,然後讓她趴在你的膝頭,你拍著她青紫色的小屁股,最後她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皮膚也由紫轉紅了。她和你一樣都是一頭烏髮,皮膚也隨你,是小麥色的。趁我喘息的當口,你已經從放置被單的烘衣櫃里拿來了乾淨的毛巾,又給我端來一碗熱水。你把她包裹起來,只露出小臉。「我們有女兒了。」你說著吻了我,把孩子放在我懷裡,幫我把濕漉漉的頭髮撥到邊上。我們的女兒胖嘟嘟的,滿臉褶子,看上去就像一條小沙皮狗。她的眼睛猶如玻璃一樣透亮,彷彿能看穿我們的靈魂。「第一個。」你說,我笑了起來。我已經有點歇斯底里了。

大約一小時后,助產士才過來,她推著一個帶輪子的氧氣瓶哐當哐當爬上門廊的台階。在她來之前,胎盤已經順利娩出,臍帶也已剪斷,她進門的時候,你正把我們的南妮特抱在懷裡。

「我的上帝啊,看看這張床,」助產士說,接著又說,「看來好像已經沒我什麼事了。」她在床邊坐下,握著我的手腕測了測脈搏。她又高又瘦,和制服配套的藍腰帶勾勒出她纖細的腰線。

「是個嘴上不饒人的角色。」你事後評論道。

她的後腦勺上別著一頂白色的圓帽,露出了頭頂上分得很開的發縫。「我要給你做個簡單的檢查。」她說著抖開一條床單蓋住了我的腿。「科爾曼先生,如果你能迴避一下我將不勝感謝。」

我看出來你想反駁,所以馬上介面說:「吉爾,給我杯茶,好嗎?」

「把孩子也放下來。」她說。

她一邊做著檢查一邊嘖嘖有聲地說:「在分娩前,我一般都會讓產婦剃毛備皮,這樣的話後面的過程就會幹凈爽利許多。你有沒有大出血?」

「我不知道。」

「記得要多吃沙丁魚。你的情況不錯,很快就能復原的。好了,把腿合上吧。現在讓我們來看看小寶寶。你要知道,其實你不必哺乳,」她從我懷裡接過南妮特,解開襁褓。「如今很多婦女都開始用奶瓶餵奶了,配方奶粉里什麼都有,比母乳更有營養。」她又檢查了一下臍帶,從她的表情看,你做得還不錯。娜恩被放在攜帶型體重計上稱了體重,然後被重新裹上毛巾放進我懷裡。

我沒有什麼感覺。我在等待人們所說的那種生完孩子后勢必會噴薄而出的母愛,我不知道我媽媽看到我第一眼時是什麼感覺。生完孩子后的幾天里,我依然有些恍恍惚惚的,直到胸口的衣襟被溢出的奶水浸濕時才會猛然想起隔壁房間里還有個小嬰兒。我給姑媽打了電話。她聽到自己有了一個侄孫女后,非常激動,連聲說只要得空就過來看她。在我問出心裡的疑問之後,她說媽媽生完后第一眼看到我就全身心地愛上了我。我覺得自己有些不太對勁,因為我見到南妮特時並沒有那種母愛泛濫的感覺,只是在電話里我什麼也沒有說。姑媽最終也沒能從挪威過來看她的侄孫女,因為一個禮拜后她就去世了。

*

就在剛才,我從夢中醒來,看到弗洛拉穿著睡衣坐在我身邊。太陽初升,我發現枕著桌子的那側臉頰上淌著一道口水,我原本只想趴在桌上閉目養神,沒想到真的睡著了,而且這一睡就睡了好幾個小時。

「你在做什麼?」弗洛拉問。

「在寫東西。」我說。

「可你又不是作家,爸爸才是。」

我有些語塞,心裡掂量著該怎麼回答。「你說得對,」我說,「爸爸才是作家,媽媽不過是在寫信。」

「在夢裡寫嗎?」

「不,在睡著前寫的。」

「寫給誰?」

「給爸爸。」

「信里都寫了什麼?」

「很多事。」

「有沒有寫到我?」

「我還沒有寫到你出生的那部分。」

「爸爸會回信嗎?」

「不會。」

「為什麼不?」

「因為他還沒有讀到我寫的信。」

「為什麼沒有?」

「因為他得先回家才能看到信。」

弗洛拉重重地呼了口氣,像是覺得寫信的想法既愚蠢可笑又費力不討好。

「你為什麼不直接跟他說呢?」她問。

我為什麼不直接跟你說呢?因為你不在這兒,因為即便你在這兒,也不會聽我說。

你的

英格麗德

(信夾在亞歷山德拉·柯米妮所著、1976年出版的《埃貢·席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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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宵讀完的經典懸疑小說系列(套裝共1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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