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第21節

那天下午，在他們把吉爾的車開回來后，弗洛拉便帶著理查德去了海灘。海面上吹來陣陣微風，沙地上偶爾長著幾叢綠瑩瑩的野草，一半埋在地下，一半伸出了地面。一群海鷗在浪尖盤旋，彷彿在等待什麼東西出現。弗洛拉在家裡的烘衣櫃里找到一條舊泳褲，不過理查德沒要。他坐在浴巾上，手捧沙子，看著它們從指縫中落下。弗洛拉像脫套衫一樣脫掉了襯衫，她裡面穿著比基尼。襯衫一離身，手臂和腿上就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不下去游嗎？」她問。

「我身上還畫著一副骨架呢，就這麼光著身子下水，要是讓你鄰居看見該說閑話了。」

她已經忘了畫的事。弗洛拉走進水裡，等水沒過大腿時才轉身回望了一眼。理查德走到海邊，牛仔褲的褲管卷了起來，海水拍打著他的腳面。

「太冷了。」他對她喊道。

「別像個小孩子似的。」她深吸了一口氣，一頭扎進水裡。和往常一樣，刺骨的海水凍得她一激靈，可是劃了兩三下后，整個世界便被拋在了腦後，她從一個在陸地上呼吸空氣的人變成了水裡的一尾魚，骨頭和肌肉配合得天衣無縫，在海里翩然劃過。弗洛拉睜開眼睛，海水的顏色有點像薄荷綠，有時候當她用心去聽，似乎能在海草隨波擺動的沙沙聲和海底沙土翻滾的窸窣聲中聽到媽媽在對她說話：弗洛拉，把腿伸直，伸長手臂保持划動，盡量逆著水流游，這樣游回去時就能輕鬆不少。她隨翻騰的海浪潛入海底，時刻注意著自己的手臂、腿，還有含在嘴裡沒有吐出去的氣泡。她觸摸到了海床，手划動著握住了一捧沙，如同握著能帶來好運的護身符。她浮出水面朝岸邊望去，只見理查德依然站在原地看著她。弗洛拉轉過身改為自由泳，她甩動手臂划著水，同時富有韻律地擺動著臀部、肩膀和頭，一邊把嘴探出水面呼吸。如同往常一樣，她瞥了一眼遠處的浮標，然後筆直地朝它游過去。海浪前呼後擁，左推右搡，不過她很快就掌握了節奏，在身體下沉前呼吸，而後在水裡撥開浪頭。她盡量壓低腦袋，這樣一來臀部和腿就會自然上揚，整個身體能更好地配合水流律動。當她伸長指尖觸碰到了浮標，她便在水下靈巧地翻了個跟頭，然後腳踩著浮標借力一推，一邊聽著水下簇擁而上的浪潮不停地拍打著身體，一邊朝著岸邊游去。

當她的腳能夠踩到底部時，她站起來，踏著水走向海灘。理查德已經坐回到了浴巾上。

「你太厲害了。」他說。

「媽媽教的。」她在他身邊坐下來，胸口不停地起伏著。「好像只有在一起游泳的時候，我們才不會吵架。」她擰了擰濕發，然後拿毛巾包了起來。

「她也游得很好嗎？」

「非常好。她可以游出離浮標很遠一段距離，你現在看著近，其實很遠。」

「說得沒錯。」

「我知道他們都以為她淹死了，警察、記者，所有人都這麼說。有一次我看到一張舊報紙，頭版頭條寫著『情色小說家的妻子在多賽特海岸溺亡』，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難過，他們甚至都不願意花些時間搞清楚她姓甚名誰，在他們眼裡，她只是某人的妻子。」

「這也難怪，畢竟她不是作家，如果不是因為嫁給了吉爾，她的事也不會見報。」

弗洛拉覺得媽媽的失蹤就像拖在這個家後面的一抹影子，它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人們，要記得把這宗不祥事講給尚不知情的人聽。大約是在她十一歲那年，有一天，弗洛拉正在小店裡挑冰激凌，她無意中聽到有個女遊客對她丈夫說：「是不是有個瑞典姑娘在這片海灘附近淹死了？她好像把石頭或其他什麼東西裝進了口袋裡，哦，不對，我好像弄混了，你知道的，那個蠻有名氣的作家——對了，淹死的好像是他的妻子？」弗洛拉從卧式冰櫃抬起頭，看到小店老闆班克斯太太沖著那對夫妻又是皺眉又是搖頭。那個丈夫買了份報紙便拉著太太匆匆離開了。

當時，弗洛拉很想在他們身後大喊一聲：「不是瑞典人，是挪威人！」可她只是舔了舔指尖，把手貼在冰櫃內層的冰霜上。

「你不打算問問你爸爸在哈德利看到了誰？」

「不，不想問。」

「為什麼？你就一點兒也不好奇嗎？」

「沒什麼好多說的，換個話題吧。」她用毛巾擦著手臂。

「你爸爸覺得他看見了死去的妻子，你的媽媽，你就真不想去問問他？」理查德一臉的不可置信。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她沒有死。」弗洛拉拔高了嗓門。恍惚間，英格麗德又一次從游泳更衣室的前門轉過身來，胳膊上搭著毛巾，那身衣裙襯得她脖子和肩膀的皮膚一片蒼白。弗洛拉把這個片段翻來覆去地研究，就像舌頭不停地舔弄拔牙后留下的血淋淋的洞，就算後來傷口癒合了，新的牙齒填補了之前的窟窿，她依然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

「好吧，好吧。」理查德舉起雙手，朝她攤開手掌，好像弗洛拉正準備攻擊他似的。

「你要是這麼感興趣，就自己去問爸爸，你倆不是一見如故嗎？」弗洛拉把腦袋鑽進襯衫里，往下猛地一拽，她的胳膊還沒擦乾，伸進袖管的時候有些費勁。「理查德，麻煩你告訴我，為什麼你還留在這裡？」

「吉爾讓我留下的。我覺得我能幫上點忙。」

「到底能幫上什麼忙？」

理查德面露窘態：「那得看情況。」

「照你看還能發生什麼情況？」弗洛拉的腿上掛著水珠，凍得起了雞皮疙瘩，她拉過毛巾擦了擦，然後怔怔地望著大海。海浪越來越大，起伏吞吐之間泛起成片的泡沫，波濤翻滾著湧向海灘，隨即又急速往後退去。遊客里有個媽媽正在叫戲水的孩子快點上岸。

「弗洛拉，我知道你很難——你爸爸……」他頓了一下，說，「關於你媽媽的回憶時不時湧上心頭，我明白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可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總想把我往外推呢？」他把一隻手放在弗洛拉冰冷的膝蓋上。「說真的，你為什麼要趕我走？我只是想幫你——幫你們。」

「因為我們並不熟。」她說著推了他一把。他們邊上坐著一家人——媽媽、爸爸和兩個小女孩，他們一邊吃著三明治一邊往他們這裡打量。「看什麼看？」弗洛拉喊了一嗓子，那對父母馬上別轉腦袋，忙著把掉到沙灘上的葡萄撿起來，吹掉沾在上面的沙粒。她又看了一眼理查德，他已經把腳伸進鞋子里準備站起來了。

「我要回去了，」他等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剛才說的不算理由。」

她注意到他腳上的匡威鞋和黑白相間的鞋帶正好落在視線的邊緣。

「待會兒見。」他說。

她咬著牙不吭聲。那雙鞋子在原地逗留了幾秒鐘，她還是一言不發，最後，鞋子走出了她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