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第15節

第15節

圖書館里的女人和弗洛拉差不多年紀,也許更年輕些,從正面看,她的頭髮像是在美髮店裡拉直過,從頭頂向兩邊傾瀉而下。她眯了眯眼睛,問:「有事嗎?」

弗洛拉結結巴巴地道了歉,轉身想要離開,沒想到卻和站在她身後的人撞了個滿懷。

「弗洛拉?」那人扶住她的手臂以防她摔倒,她抬起頭,費了點時間才把眼前這個憑空冒出來、穿著衣服、站得筆挺的男人認出來:理查德。她掙脫了他的手跑下樓梯來到一樓,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臉燙得就像燒著了似的。等上了人行道理查德才追上了她。

「那個人是誰?」他問,「你剛才在做什麼?」

「沒什麼,什麼也沒做。」她大步流星地走過咖啡館,拐上了海濱人行道,理查德一路小跑跟著她。「對了,這話不是應該由我來問你嗎?你怎麼在這兒?來幹嗎?」

「我來找你,你一直不接電話。」

「手機壞了。」

「我又是火車又是公交地一路找過來,也不知道該在哪站下車,剛才我去圖書館就是為了問路。」

「這麼說,你一直在跟蹤我?」

「因為我擔心你。」

「不必,我好得很。」

「弗洛拉,」他抓住她的手臂說,「走慢一點兒,剛才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弗洛拉停下腳步,掄起胳膊甩開理查德的手,手臂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又落回到身側。有那麼一會兒弗洛拉出不了聲,但她硬是把那聲哽咽咽了回去。「我以為她是我媽媽。怎麼樣,滿意了吧?」

「對不起。」理查德說。

「因為跟蹤我還是因為她不是我媽媽?」

「都是。」

「其實你沒有必要道歉,你瞧,我很好,什麼事都沒有。」弗洛拉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大聲了,路人紛紛轉過頭來看著她。「你可以回去了。」她打開背包,摸到了理查德的車鑰匙,然後才想起來莫里斯老爺車還在修理廠。「我出了點事故,就昨晚,在你車裡。」

理查德瞪大了眼睛。「你有沒有受傷?沒什麼事吧?」他把手中的帆布背包扔在地上,一把抱住她,這次她沒有甩開他的手。

「我沒事,不過你的車……」

他的手臂鬆開了。

「風扇帶出了點問題,已經拖到修理廠去了,他們現在正在修,幾個小時后應該就能修好。」

「只要你沒事就好,」他說,「走,我帶你去喝杯茶。」

「最好給我來杯酒。」她說。

*

太陽緩緩西沉,理查德和弗洛拉坐在門廊喝著吉爾的威士忌。這酒是理查德在廚房水槽底下的工具箱後面找到的,當時弗洛拉沒有進屋,差他一個人進去找酒,她還讓理查德從床上抱條毯子出來,這樣他們就能裹著毯子坐在外頭了。漲潮了,海底捲起的浪頭重重地撞向滿是岩洞的峭壁,發出一陣陣隆隆聲,聽著就像天際沉悶的雷響。

「這裡以前是游泳更衣室?」理查德問。

「現在就只是你和我的更衣室,」弗洛拉說,「當年爸爸把路邊的大房子賣了,這裡是僅剩的一點兒家產,我想可能和祖父去世時留下的債務和遺產稅有關。爸爸不太和我說這些事。」

車道上有車頭燈的光柱掃過,照亮了路邊的金雀花,一串串花朵如同暗夜中閃亮的珠寶。娜恩把車停在路邊。

「你去哪兒了?」娜恩一下車就看到弗洛拉站在最上面的一級台階上,立刻劈頭蓋臉問了一句。

「這話應該由我來問你吧?」弗洛拉說,「幾個小時前你就該到家了。爸爸呢?」她走向汽車。

「他睡著了,先讓他在車上睡會兒。」娜恩擋住了車門,不讓弗洛拉開。「我一整個下午不是在打家裡的電話就是在打你的手機,醫院也奇怪,醫生拉著爸爸不讓走,非得再做一次檢查。你為什麼不接電話?」

「我感覺在哈德利看到了媽媽,」弗洛拉說,「可是,不是她。」

「哦,弗洛拉。」娜恩的氣一下子就消了,她往前跨了一步像是要抱住妹妹。

弗洛拉側了側身避開了,然後開口說:「這是理查德。」她轉向門廊,理查德從陰影里走出來,踱下台階和娜恩握了握手。

「你好。」娜恩說,她好像天生就這樣,無論出了什麼事都不忘基本禮節。

「你父親的事我很難過,不知道有沒有什麼事我能幫得上忙的?」

「是這樣,」娜恩一邊說一邊扒拉了下頭髮,「能不能幫我把他扶進屋裡?我想他可能需要人抬一下。」

「抬?」弗洛拉問,「他不能走路了?」

「我不是說了嘛,」娜恩說,「他太累了。你為什麼不先進屋把燈都打開,這黑燈瞎火的讓人怎麼進去?」

「停電了。」

*

弗洛拉舉著蠟燭站在車門邊,娜恩叫醒了爸爸,把理查德介紹給他。吉爾揮著手拒絕他人幫忙,自己掙扎著鑽出車子,下車后他倒是沒有拒絕理查德挽著他的胳膊從車頭前方繞了過去。

「哦,爸爸!」弗洛拉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巴。燭光下,只見吉爾的左側臉頰上縫了好幾針,左眼瘀青,因為腫得厲害所以暫時沒法睜開,額頭上還有一道擦傷的痕迹。他比上次見面時顯得更小、更瘦了。

「弗洛,」他迷迷糊糊地叫著弗洛拉的小名,「書在你那兒嗎?」他伸出右手想要拉她,弗洛拉看到他的左手臂吊著繃帶。

「他一直在問書的下落,就是墜崖時手裡拿著的那本,」娜恩對弗洛拉說。「爸爸,書不在我們這兒。」

弗洛拉按了按爸爸的手,他的皮膚就像砂紙摩擦過的木頭一樣鬆軟,骨頭脆弱得彷彿一碰就會碎成齏粉。她吻了吻另一側沒有受傷的臉頰,嗅到了他嘴裡散發的熟睡后渾濁的氣息,之後便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胡椒粉、塵土和皮革糅合在一起的氣味,是水獺身上的棕色。

娜恩扶著吉爾上床,弗洛拉在邊上舉著蠟燭。燭光照亮了他沒受傷的那個眼眶,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了斑斑暗影,又把許多扭曲怪異的影子投到了牆上。吉爾的外套裡面穿著睡衣,這套衣服肯定是娜恩帶到醫院裡去的。他不小心碰到了吊著繃帶的手臂,疼得皺起了眉頭,可等他一躺到床上,便滿足地嘆了口氣,然後沉沉睡去。

雖然知道吉爾已經睡著,弗洛拉還是俯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句:「愛你,爸爸。」

她們走進廚房,坐在半明半暗的燭火中一邊和理查德商量誰去哈德利把吉爾的車開回來,一邊喝著用燃氣爐燒開的水泡的茶。弗洛拉沒有往杯子里加牛奶,冰箱的製冷功能實在不太可信。剛才她看見理查德在走廊、客廳和廚房裡記下了很多書名,不過沒見他做出任何評論。他直視著娜恩問:「關於見到你媽媽這件事,你爸爸是怎麼說的?」

雖然弗洛拉也很想問這個問題,可是從理查德嘴裡冷不丁冒出來還是讓她覺得十分唐突。

娜恩握著杯子的手僵了一下。「他搞錯了。」她生硬地說。

「你是說他承認自己看錯了?」

「理查德。」弗洛拉帶著警告的口吻說。

「我的意思是他看到的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娜恩說。

「可是——」理查德還想說什麼,弗洛拉把手蓋在他手上,用力握了一下。「他會好起來吧?」他繼續問道。

娜恩壓低嗓子嗯了一聲,便閉上嘴不說話了。弗洛拉看到娜恩瞥了她一眼,然後掉轉了目光。

「你是不是在擔心他的手腕?」弗洛拉問。

「他還有尿路感染的問題。也許這多少能解釋他的一些困惑,可是……」娜恩沒往下說。

「可是什麼?」

「事情變得——」她非常慎重地斟酌著每一個詞語。「變得有些……複雜。」

「你什麼意思?」

弗洛拉問。

「弗洛拉,他只要待在家裡就會慢慢好起來的,我們盡一切可能讓他過得舒服些。」

「你懷疑他的手腕摔斷了,是不是?」弗洛拉把杯子放到桌上,茶水濺了出來,「那我們應該帶他回醫院,再照一張X光片。」

娜恩和理查德對視了一眼,燭光在他們臉上搖曳,她看不清兩人的神色。

「不,」娜恩的語氣軟下來,「他應該和我們一起待在家裡。他在這裡的話,我就能好好照顧他。」

三個人靜靜地坐著,啜著茶,然後理查德說:「時間不早了,我先走了。」他站起來。

「你今晚要走嗎?」娜恩放下杯子,「我以為你會住在這裡。」

「你想讓我留下來嗎,弗洛拉?」

「理查德明天還要上班。」弗洛拉對娜恩說。

「我可以早上走。」

「那你一大早就得起來。」

「不用很早,」理查德說,「明天是禮拜天,書店要到十一點才開門。」

「現在走也實在太晚了,」娜恩說,「你可以在爸爸的寫作室里過夜。」

「如果他要留下來的話,隨便睡哪張沙發就行了,」弗洛拉說,「只有爸爸才能睡在寫作室里。」

理查德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妹妹。

「沙發上全是書,」娜恩說,「而且睡沙發的話還得準備床褥什麼的。」

「扔條被子到沙發上用不了一分鐘。」弗洛拉說。

「現在爸爸已經不在寫作室睡了,」娜恩站起來,「來吧,我給你帶路。」

弗洛拉眯起眼睛看向理查德,不過他好像並沒有接收到她發送的威脅信號,跟著娜恩走出了廚房。

*

弗洛拉考慮過和理查德一起睡到花園盡頭的小屋裡,可一想到孤男寡女堂而皇之地侵佔爸爸的私密空間,她就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彆扭。第二天,當拂曉的天光慢慢爬上窗欞,她睜開眼睛,看到娜恩床上的被子被掀開了,露出下面的床單。走廊里有人聲,是爸爸和姐姐在說話。弗洛拉下了床,隨手拿了件娜恩的晨袍裹在身上。

「把電話給我。」娜恩對爸爸說,那語調就和她為產婦接生時下達的指令一般冷靜、鎮定。

房子里幾乎所有的燈都亮著,一定是在深更半夜他們都睡著的時候來的電,客廳里的燈閃著橘色的光芒。吉爾穿著睡衣坐在沙發扶手上,話筒被他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他伸出右手食指點了點娜恩,彷彿在示意不要干擾他打電話。

吉爾點著頭:「好的,好的,那當然。」

「爸爸,」娜恩說,「把電話給我。」

「誰來的電話?」弗洛拉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問,「幾點了?」

「五點半,」娜恩的語氣十分凌厲,「回床上去。」

「可他在跟誰通電話?」

「噓,」吉爾對弗洛拉說,然後繼續對著話筒說,「好的,我這就讓她來聽。終於聽到你的聲音了,太好了。」他停了一會兒,聽對方說著什麼。「我也是。」他說,弗洛拉覺得自己打擾了爸爸的私密時刻。吉爾把話筒按在胸膛上。

「她要跟你說話。」他對弗洛拉說。

「爸爸!」娜恩叫,聽上去她有些光火了。

弗洛拉對姐姐皺了皺眉,聳了下肩,然後上前從他手裡接過電話。她有點緊張,不知道該不該把聽筒放到耳邊,彷彿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會從電話線里爬出來一樣。

「是你媽媽,」吉爾說,「她寫信給我,告訴我她會打電話來。」

「哦,爸爸!」這時,娜恩語氣里的惱怒已經被深深的憐憫取代了。

可是吉爾的臉上卻有一種「走著瞧」的篤定。弗洛拉心如擂鼓,激動得不知所措,她幾乎控制不住情緒了。她躊躇著,看了看娜恩又看了看爸爸,然後舉起聽筒擱到耳邊。她聽到電話那端傳來吱啦吱啦的雜音,然後就變成了忙音。「沒有人。」她說。

「來,聽話,」娜恩對吉爾說,「回床上去。」這一刻,爸爸變得像個小孩一樣乖順,娜恩摟著他的肩膀準備離開客廳時,吉爾回頭對弗洛拉說:「她肯定是掛斷了。」

弗洛拉把沙發上的幾本精裝書挪到地上,在上面坐下來。她撥打了1471查詢電話記錄,只聽電話里說:「您在五點二十六分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沒有顯示號碼。」她把電話放回去,雖然屋裡很暖和,她彷彿還是怕冷,用手環抱住腿抵在胸膛。身邊的書塔倏然崩塌了,弗洛拉被圍在了書堆里。

她記得英格麗德失蹤的前幾天,她在學校辦公室罰站的時候和媽媽通過話。校長是一個頭髮往後束緊盤成髮髻、穿一身花呢套裝的女人,是她先給英格麗德打的電話,說上課的時候她一個人跑了出去,在大街上伸著大拇指準備搭便車,還好教手工課和家政課的梅太太正好路過那裡,要不然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然後,她把電話遞給弗洛拉,弗洛拉的耳朵邊很快便傳來吱啦吱啦的雜訊以及英格麗德強忍著怒氣的聲音。

「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弗洛拉挑釁似的聳聳肩,雖然她知道英格麗德看不見。

「要是上了哪個壞蛋的車怎麼辦?」媽媽說,「你很有可能就這麼被人拐走了,不見了,說不定比這還要糟!」

*

弗洛拉伸長腿癱靠在沙發邊,腦袋下面枕著四本書。她盯著咖啡桌上堆放著的一摞平裝本:《求愛》《瓦萊麗安的海上旅行》《屋頂上的房間》《雞尾酒會》,後面的書因為放得比較遠,書名看不太清了。這時,她聽到娜恩回到客廳。

「你覺得剛才的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嗎?」弗洛拉問。

「當然不是,肯定是他胡思亂想,電話那頭壓根兒就沒人,是吧?」娜恩嘆了口氣,扒拉了一下頭髮。弗洛拉看到姐姐的兩鬢露出幾根白髮。她在想娜恩究竟幾歲了,她好像前幾天剛過完生日。是二十六,還是二十七?這個年紀本不應該有白頭髮的。娜恩關掉了客廳的燈。「你也快上床吧,」她說,「我們都能睡個回籠覺。」

娜恩離開后,弗洛拉忍不住又拿起了聽筒,可是聽到的只有忙音。她放下電話,把之前和理查德、娜恩的談話從頭到尾細想了一遍,想搞清楚自己是不是遺漏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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