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第16節

第16節

游泳更衣室,1992年6月9日,下午3:30

親愛的吉爾:

昨天吃早飯的時候,弗洛拉對娜恩說她周五不想去上學了。

「學校的游泳館閉館了,」她說,「那還去上什麼學?」

「去學習唄。」娜恩搖著頭說。

「我得訓練。我就待在這兒,下海去練。」

「弗洛拉,」我只覺得胃部開始隱隱抽搐,喉嚨里也像有隻手緊緊地掐著咽喉,「你必須去學校,你不能一個人在海里練,太危險了。」

弗洛拉拾起勺子小心翼翼地伸進碗里,避開麥片,舀起一勺巧克力牛奶,就像喝湯一樣吸溜進嘴裡。

「你不也一個人去游泳嗎?」她說。

*

那次派對結束后,我們成天膩在一起,幾乎過了整整一個月的二人世界。我們開著窗,聽著海浪的聲響,躺在床上睡覺、聊天、吃吐司,然後枕著麵包屑做愛。激情過後,你總喜歡躺到床頭,撐起半個身子看著我熟睡的樣子。天氣熱得蓋不上毯子,而我也沒想刻意遮掩。你說過,我渾身上下無一不美。有時候我睡到一半醒來,看見你正在書頁的空白處畫著我身體上的某個部位(毛頭小夥子喜歡的旁註)。無一不美。

我們面對面緊緊地貼著,身上的每一處都與對方契合,不留一絲空隙,任憑汗水肆意流淌。「答應我不要死在我前頭,」你把臉埋進我的頭髮里,「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不會的,」我在你耳邊低語,「就算我比你先走,我的靈魂也會回來糾纏你,每天清晨我會在另一個世界給你打電話,鈴聲把你吵醒,然後我的聲音會沿著電話線爬進你的耳朵,告訴你我愛你。」你大笑起來。

起床后,我們滿身都是褶皺的床單留下的印子,這裡那裡還沾著不少麵包屑。我們一起沖澡,我往後靠在你的胸膛上,你低下頭耳語:「告訴我,你要我做什麼,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你第一次說這話的時候我並不明白你的意思。然後,我們躺在花園的草地上,就像你在那封信里描述的那樣,周圍散落著書,昆蟲在我們周身飛舞。那兒原先是一片草場,你母親豢養的馬匹曾在那裡悠然漫步;山坡南邊長著一簇簇金雀花、莎草、花楸、山楂、榛子,一大片蕁麻叢自山腰綿延而下直至海邊。

我們翻開書,為對方朗讀其中的片段:芭芭拉·科明斯的一個章節,《我彌留之際》中的某個段落,抑或《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的一兩行文字。

「眼睛看不到的以及思想不曾觸及的便是不存在的。」我大聲念道。

你把手擱在我的大腿上,示意我不要再往下讀。「這話不對,」你說,「在我的眼睛還沒有落在你身上之前,你就一直存在著。我知道你存在,我也知道我一定會找到你,而在此之前我要做的就是等待。」

「可我覺得勞倫斯並不是這個意思,對嗎?」我放下書,從太陽鏡的上端看著你。

「管他呢,」你說,「反正我是這個意思。」

我們拔掉了電話線,冷落了收音機,任憑走廊里的報紙越積越厚。要是有人上門,你會隔著門大叫我們得了天花正在隔離,把訪客嚇得落荒而逃。你還記得嗎?有一次你用口紅在我身上點了許多紅點,讓我裝作病懨懨的樣子出去應門。

我們放唱片聽音樂,喝著紅酒,在客廳里跳著舞直至暮色四合。我們在海灘上野餐,夜色降臨后我們便在沙丘上做愛,那時你又一次對我說:「告訴我,你想讓我為你做什麼。」這一次,我聽明白了你的意思,可是我沒有回答,因為我想要的已經全都實現了。只要不出門,我們大部分時間都身無寸縷,你還記得那個郵差嗎?他送來一封需要簽收的郵件,看到我就這麼大大咧咧地光著身子開門簽字,驚得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回到床上后我繪聲繪色地告訴你他當時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不料腳底一滑直接從門廊的台階上摔了下去,一對揚起的眉毛都來不及回到原來的位置。你調侃地問我是不是覺得他的表情十分受用。

那封信你沒有拆,隨手扔在一邊,還有一份文件也丟在那裡,留在上面的咖啡杯底圓印倒是越來越多。(後來我在蕁麻叢中的一堆餘燼中發現了這封幾乎被燒毀的信紙碎片,多年後我才明白這封信有多重要。)我覺得喬納森勸我想清楚時的那些話都說錯了,我是對的,當你遇見了我,你就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你了。

幾乎整整四個禮拜你都沒有寫過一個字,甚至都沒有去過你的寫作室。草坪上——稱其為草坪實在有過譽之嫌——那條蜿蜒的小徑開始長滿綠色的雜草,即便它在陽光的照射下泛出黃色,但已經快消失不見了。這段日子裡你沒有寫作,我反倒是有點筆耕不輟的架勢:先是給露易絲寫信,告訴她我和一個朋友正在南海岸度假,讓她不要擔心;接著又給我姑媽寫信,告訴她倫敦酷熱難當,我正在勤奮學習。我只顧得上眼前的良辰美景,至於接下來的十月和新學期已經完全被我拋在腦後了。

有一天,正當我枕著你的大腿悠閑地躺在花園裡,耳邊突然傳來愛爾蘭口音的招呼聲。

「我還以為你死了呢。」那聲音說。

是喬納森。

你一下子站起來,我的腦袋猝不及防地磕在地上,我至今還記得當時心裡噌的一下冒出了一股火氣:好好的一天被你的朋友破壞了。你給他打開花園大門,等我站起來的時候,看到你們兩個抱在一起。

「英格麗德,」喬納森說,「我不知道你也在這裡。」

「英格麗德一直在這裡教我斯堪的納維亞式的生活是怎麼一回事,」你邊說邊轉向我,「你知道她有一半挪威血統嗎?這就是瑞式大雜燴帶來的樂趣。」你拍著喬納森的肩膀說,「要不要喝點什麼?」說著你便帶著你的朋友走進屋裡。

「那個不叫大雜燴,」我對著空氣說,「那叫什錦菜。」

*

喬納森來的第一個晚上你們一直坐在門廊里喝酒,我跟不上你倆你一口、我一口的節奏,便早早地上床休息了。第二天清晨,我經過一間空置的客房時,看到裡面五斗櫥的抽屜沒合上,喬納森的箱子打開著放在其中一張床上,裡面的衣物都已經搬空了。我忽然意識到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只有你和我)已經結束了。

我故意冷落喬納森,不到萬不得已非得開口的時候盡量不和他說話,他一走進屋子我就轉身離開,你們要去海灘我就推說太陽太曬想一個人留在家裡。我在想,是不是應該收拾行李回倫敦了。

一周后的一個早晨,你起床后我拉開窗帘,窗外的世界也和從前不一樣了,昨夜從海上飄來的大霧把周遭的一切都隱藏起來。我打開卧室里的一扇窗,遠遠傳來打字機敲擊的聲響,枯燥、單調。我心想,也許之前我都想錯了,和我爭奪你的從來都不是另外一個女人,也不是喬納森,而是你的寫作生涯。我又忍不住思忖,也許在我們獨處的一個月里你一直在等待有人來招呼我、接管我,好讓你重新回到寫作室里,重新回到你頭腦里創造的那些人的生活中去。

我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口藍色小箱子,把隨身衣物都塞了進去,東西倒是不多——幾件你在哈德利給我買的衣服,一頂太陽帽和一支牙刷。濃霧把屋外變成了曝光后的寶麗來相片,所有一切都迷迷濛蒙、影影綽綽的。我像一個盲人一樣摸索著走出私家車道,又一腳實、一腳虛地踏上了小路。寂靜如同一條厚重的毯子,嚴嚴實實地捂住了周圍的聲響,當我經過酒吧的時候,就連平日里準點響起的器皿碰撞聲和侍者的叫嚷聲也像隔著什麼東西似的顯得無比沉悶、喑啞。等我摸到大路邊的公交車站時,衣服和頭髮上已經掛滿了細密的水珠。

遠處先是亮起了兩團朦朧的光暈,那是公交車的車頭燈,過了一會兒才看到車身吃力地鑽出濃霧,從我身邊開過一小段后終於停了下來。車門開了,酒吧的清潔工艾倫太太走下車。她看了我一眼,我身上穿著單薄的夏裝,腳上踩著涼鞋,整個人凍得瑟瑟發抖。

「不消一兩個小時,大霧就會散開的,」她拍拍我的胳膊說,「待會兒太陽就出來了,等著瞧吧,別著急走。」

「上車嗎,小姐?」司機探出車門問,「門要是一直開著,玻璃窗上會沾滿霧氣的。」

我拎起箱子準備上車,就在這時從身後的小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喬納森。「她不上車。」他喘著氣對司機說。

「是吉爾讓你來的?」我問他。

「你把我當成什麼了?跑腿的?他還在寫東西,是我希望你能留下來。」喬納森從我手裡拿過箱子。「回去吧,好嗎?」

我看著司機,躊躇不定。

「不見得每次都會有人像我這樣等你的。」司機咕噥著坐回到駕駛座上,在他身後關上了車門。

正如艾倫太太所言,當我和喬納森沿著小路往回走時,太陽在空中露出了微光,等我們走上了私家車道,濃霧已經完全散開,我覺得自己回家了。

那天過後,我和喬納森天天混在一起,有時候一塊兒下海游泳,有時候穿過石楠叢生的原野去小海塘玩。他時不時會收到一些旅行短文的邀稿函,每次都見他滿口應承下來卻又遲遲不動筆,一個禮拜后就有電話打過來催討稿件。早上,我們比度假者早出門,黃昏時,等人群散去我們便與蝙蝠做伴。有時候我們會說服你一起去游泳、野餐,到了晚上你會出現在飯桌前,吃我煮的飯,喝喬納森用來抵扣膳宿費的葡萄酒。當我們徒步穿越荒野,在艾格爾巨石附近散步時,喬納森告訴我你在附近的一棟大房子里長大,有一個強勢而體弱的父親和一個信奉天主教、美麗賢惠的母親。你從小目睹著他們的婚姻日漸衰亡、腐朽,所以一等成年便逃離家庭去往倫敦,並且發誓日後不會重蹈他們的覆轍。也是喬納森告訴我你在創意寫作課上提到的那個故事的真實版本:你的父親並沒有告訴你母親病重的消息,等到一切為時已晚才給你發了一封類似「汝母病逝,周五葬禮」的電報。他讓你去瞻仰遺容,而死亡令人容顏大變,以至於你一見之下竟無法想起她在世時的模樣。他還告訴我,你母親以信託基金的方式給你留下一小筆錢,可當你父親因肺癌去世時,家裡早已債台高築,所以不得不將老宅出售。我總愛想象當年游泳更衣室是如何被擱在圓木上,沿著山路一直滾到斯帕尼什格林村的,想象人們如何用粗木杆撬、用馬匹拉,最後讓它在如今的位置上安身立命,俯瞰著腳下的一片汪洋。

要是喬納森去倫敦,回來總會捎上一大幫在旅途中萍水相逢的朋友:背著吉他、搭便車的旅人,風塵僕僕的荷蘭姑娘。你把他們稱為流浪漢或不請自來的食客,但我知道其實你並不介意。他們在草地上露營,連帳篷都省了,我也慢慢習慣了在廚房裡看到陌生人往維他麥上倒果醬,或是反客為主地坐在餐桌旁。我喜歡屋子裡到處都是人聲、音樂聲。酒吧里經常會舉行即興派對,玩到一半,人們便會來游泳更衣室里坐一坐、鬧一鬧,最後凌晨時分在沙丘的篝火邊散場。我和其中的一兩個女孩成了朋友,可是過不了幾天,她們便離開了。當這些人在你的花園裡安營紮寨,在你的浴室里沖涼梳洗,在你的廚房裡做飯喝酒,你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如既往地把自己關在寫作室里。有時候你也會出來找些吃的、喝的,很偶爾的也會和我一起在那張立著四根柱子的大床上度過一夜。

到了九月,當海上的濃霧再次席捲而來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你的

英格麗德

(信夾在斯派克·米利根所著、1972年出版的《一隻蠍子的逸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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