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第14節

第14節

游泳更衣室,1992年6月9日,凌晨5:15

親愛的吉爾:

昨天夜裡電話鈴響了,還沒等我跑去接,弗洛拉已經拿起了話筒。她當時正坐在客廳里聽你的唱片。

「誰?」她問。

「誰來的電話?」我走進客廳。

「誰啊?」弗洛拉重複了一句,嗓門拔高了一些。我走過去站在她身邊,因為離得近,所以我能聽出電話那端傳來的聲音很清楚。「我聽不清。」弗洛拉對著話筒喊。

「弗洛拉,是誰?」我又問了一遍,一邊伸手想從她手裡拿過話筒。

「不,」弗洛拉叫道,「很抱歉,不管你是誰,這個家裡沒有人會聽你說任何事。」說著她就啪地掛斷了電話。

「弗洛拉,你怎麼可以這樣?到底是誰?」

「露易絲。」她說。

我擔心她是不是發現了什麼,或是無意中聽到了我原本不該說出口的話。不過現在我已明白,弗洛拉什麼也不知道,她只是隨便找了個由頭,身臨其境地體驗一下某種自己都不太了解的情緒。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弗洛拉也跟著我笑了,她站在沙發扶手上,然後往沙發墊上跳,嘴裡喊著:「不,我們聽不清。」她調高了唱機的聲量,那是凱特·斯蒂文斯的《露比吾愛》。我們開始跳起舞來,當吉他間奏響起的時候,我們輕輕搖晃著肩膀,扭著腰,互相領著對方轉圈。這時,娜恩走了進來,當然她不可能聽不到客廳里的喧鬧。我原本以為她肯定是來關掉唱機的,沒想到她加入我們,和我們一起跳了起來。一開始她的腳步十分呆板僵硬,除了打著響指上半身幾乎沒什麼動作。後來弗洛拉拽著她爬上沙發,很快她們就在上面又叫又跳。我停下來看著她們一邊笑一邊隨口胡謅著一些自己也聽不懂的歌詞,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好像自己只是一名置身事外的觀眾,正在觀看一部關於別人家孩子的電影。

*

派對的第二天,我在幾個女人的大笑聲和摔門聲中醒來。一輛車迅速啟動,在路上倒好車后疾駛而去。屋子裡靜悄悄的,我和衣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不知是誰忘拿走的外套。明媚的陽光穿過敞開的落地窗傾灑而入,照在滿屋的空瓶子和臟玻璃杯上,折射出一大片細碎的亮斑。屋子裡瀰漫著一股酒吧才有的味道:污濁的酒氣和嗆人的煙味混在一起的怪味。我看了看錶,下午兩點多。房間的一角傳來吱啦吱啦的聲音,還有什麼東西在反覆敲擊的輕微聲響,我一看,原來是唱機一直在空放,唱片可能在幾個小時之前就已經放完了。我從沙發上坐起來,看到了那副骨架——安妮。她躺在一張扶手椅上,怪異的頭顱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歪向一邊,手臂無力地垂在兩側,彷彿是喝醉了酒癱倒在椅子上,再也爬不起來似的。然後,我看到了和昨晚那群人一樣沒有注意到的東西:你的藏書。房間里的每面牆上都靠著書架,每一層都塞滿了書,任何縫隙都沒有放過。我瀏覽了一下書名,虛構小說、紀實文學和參考文獻全都雜亂無章地混在了一起,我很難從中看出你的閱讀喜好:《安娜·卡列尼娜》藏在了《果醬櫃里的秘密》和《鄉村良友:田園生活及鄉間勞作實用詞典》底下;蘇斯博士的《綠雞蛋和火腿》則塞在了羅斯的《波特諾的怨訴》和菲利普·圭達拉的《失蹤的繆斯和其他散文》之間。

我踱進走廊。「吉爾?喬納森?」我叫道。沒有人回答。我敲了敲你的卧室門,過了一會兒,我打開門走了進去。這裡全是你的味道——像麝香,充滿了雄性荷爾蒙的雄渾之氣(卧室里一般都有主人的氣味)。昨晚在床上跳來跳去的那對男女已經不見了。我原先沒覺得這張床有多好,可現在發覺它其實很寬大,四根精雕細琢的橡木立柱分別立在四個床角,像是要撐起一頂已然消失的華蓋。我觸碰著離我最近的那根柱子,手指輕輕滑過上面糾纏盤繞的枝葉藤蔓。有人在你的床上鋪好了床罩,又或許昨天壓根兒就沒人在這兒睡過。床罩是絲綢質地,已經褪了色,上面手工綉著古典的日式圖案:淺藍色的背景上柳絲輕拂,花團錦簇,美麗珍奇的鳥兒穿梭其間。因為床罩年代久遠並且被長期使用,上面的縫線大都已經鬆散了。這件綉品出現在這裡似乎有些紆尊降貴,只有更大、更華麗的房間才能與之相配。我撫摸著床罩,心裡想著完成這件作品的人(肯定是個女人),需要有多大的耐心、耗費多長的時間才能綉好這細密煩瑣的一花一葉。我打開你的衣櫃,呼吸著你的氣息,然後拉開五斗櫥的抽屜,看到裡面整齊地排列著卷好的領帶。我逐一打開沾滿灰塵的小盒子,裡頭裝著成對的袖扣,還有一塊已經不走了的手錶。全是你的東西。我凝視著木質牆上掛著的油畫,它們被裝進了金色的畫框:漁船準備離港,駛向驚濤駭浪的大海;一個女孩身穿白色裙子,脖間掛著紋理清晰的綠松石項鏈,一隻小狗坐在她的腿上。我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卧室書架上的書,還有一些書堆在床頭柜上,看上去就像一幢幢搖搖欲墜的危樓。書堆上面放著好幾杯喝了一半的酒,還有一個空威士忌酒瓶。我坐在床沿,看著陽光將大床的立柱投下四道長長的影子,它們從五斗櫥的正面一劃而過,而後投向對面的牆上。我靜靜地聽著房間里的響動:水流在地下水管中汩汩流淌,木質的牆壁被午後的驕陽曬得咿呀作響。

派對的殘跡蔓延到了第二間卧室和廚房:幾乎所有能放東西的平面上都堆滿了臟酒杯、盛滿煙蒂的煙灰缸和用過的一次性杯子。我一連喝了三杯水,其間我發現窗外有根晾衣繩,一頭系在房子的一角,另一頭系在一根金屬桿上。十幾個木頭夾子咬著繩子,彷彿一排鳥兒停在電線上,其中有一隻夾子上垂著一隻襪子。沒有女人住在這裡,我暗想。我走到洗手間,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然後在櫥櫃里找到一支牙刷,一邊刷牙一邊暗暗祈禱除了牙齒它沒有刷過其他東西。收拾完我便走出前門,來到昨晚和喬納森站著聊天的那片草地。身邊的一切恍若靜止一般。你的車還在車道上停著,而其他車子都已經開走了。

前一晚因為天色暗沒怎麼留意,白天倒是能看清草地上有一條被人踩出來的小路,從房前一直通向花園盡頭的寫作室。從我現在坐著的地方轉過頭去,就能看見沐浴在清晨陽光下的寫作室鐵皮屋頂。當時我就十分詫異,時至今日我依然覺得不可思議,那個僅靠兩根長木樁支撐的小屋子就在花園最邊緣的位置努力保持著平衡,旁邊有一條之字形的小路通往山下岸邊的大門和海灘,一眼望過去,小屋像是隨時準備擺脫四面木質牆壁和屋頂的束縛,沿著小路一直跳到山下的海里去。寫作室的門正對著開派對的平房,那天早上,我悄無聲息地往那兒走去,感覺像是要非法闖入某處私宅一樣。我站在最底下的台階敲敲門,沒有人應聲,我又敲了幾下,把耳朵貼在木牆上仔細聽了聽,然後轉動了一下門把手。門上了鎖,打不開。我跨上一個台階,用手擋著眼睛避開刺目的日光往屋裡張望。從那時起直到今天,屋子裡的陳設始終保持著原樣:一張雙人床靠著遠端的牆壁,底下有一排抽屜,燒柴火的爐子不大不小,上面正好能放一壺水。摺疊書桌正對著面向大海的窗戶,桌上放著一架打字機。你不在屋裡。

我別轉腦袋想找一個合適的位置看清楚打字機邊一沓稿紙上的書名,就在這時我聽見你在身後叫我的名字。我轉身看見你站在木頭平房前,手裡拎著兩個購物袋。你在等我過去。

「我從不讓人進去。」你笑著說,但我聽出了話里警告的意味。氣氛一度有些尷尬,不過你很快舉起一個袋子搖了搖。

「想不想吃早飯?或者應該說是午餐?」

*

你煎了培根和雞蛋,我開始洗碗洗碟,又煮了咖啡,烘好吐司。我們坐在灑滿陽光的門廊里享用了午餐。飯後你往包里裝了點東西(毯子、蘋果和乾酪),領著我爬下山坡來到海灘上。

人滿為患。這是七月初一個無比熱鬧喧囂的午後,大海已退潮,防風牆上掛滿了濕淋淋的浴巾,走到哪兒都能看到被曬得褪了色的摺疊椅,人們身上穿的海濱浴袍因為浸了海水而沉甸甸地往下垂著,小男孩跳進手挖的沙洞里,被抓進水桶里的小螃蟹因為失去自由焦躁地爬來爬去,野餐籃里用防滲油紙包著的三明治正靜候人們大快朵頤。你把褲管捲起來,我們走進水裡,水漫到了膝蓋,四周漂著好些充氣筏和大充氣球,我們擁吻著,可是一想到你認識的人可能就在附近看著我們,我多少有些提心弔膽。於是我們繞過絕路岬,走過海灘小屋,那邊有許多人帶著一家子前來歡度周末,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收拾行李,鑽進熱烘烘的車子,排著隊將車開上渡輪打道回府。然後,我們又經過了停車場、冰激凌車,沿著漂亮的弧形海灣繼續往前走。再後來,我們看到了天體海灘,從那兒經過時你轉頭看了我一眼,我笑了。我們褪去了衣衫,沒有忸怩羞赧,沒有局促不安,有的是對對方的好奇與渴望。我從來沒有覺得你老,那個夏天你的身體晒成了金棕色,肌肉依然緊實。你牽著我的手踮著腳尖走進水裡,海水有些冷,凍得人齜牙咧嘴。人們轉過頭來看著我們,有什麼關係呢,就算穿著衣服我們一樣會引人側目。我們的身體看上去是如此般配,彷彿天造地設一般。我還記得當時的感覺:先是空氣,而後是海水,像纏綿的情人一樣把我一寸一寸擁入懷裡,是的,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新奇的、冰冷的情人。

我們沒有在水裡待太久,上岸后,我們躺在毯子上準備吃蘋果,可是你忘了帶水果刀,所以我們剝開蠟紙大口咬著乾酪。你告訴我,小時候整個夏季都快過去了,你才意識到自己還沒去海里游過泳。我告訴你我在挪威的海島上度過的夏日,爸爸生前就住在那裡,周圍的海水寒冷徹骨。

我等著你再度吻我,或是等遊人散去后讓我把毯子鋪到附近的沙丘邊,可是你卻把我的手按在胸口說:「穿上衣服回去吧。」我們套上衣服遮住沾滿沙子的身體,然後穿過沙丘,沿著小路走回了家。

那天深夜,我們坐在門廊上,你對我說:「當雨水敲擊屋頂,我想我們無須大喊大叫才能蓋過雨聲讓對方聽到,我甚至認為今後的人生將不再下雨。」你單膝跪在我面前,而後伸手捧著我的臉,再次壓住了我的嘴唇。然後你站起來,帶我走進了你的卧室。

你永遠的

英格麗德

(信夾在羅伯特·科米爾所著、1977年出版的《我是乳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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