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沈容傾一直磨蹭到很晚,才喚了月桃過來。午膳和晚膳皆是在書房裡用的,沒人的時候,也隨手翻看過兩眼擺在桌子上的書,心底多少有點心不在焉。

若說完全不在意下午御醫說過的話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聽說一個陌生人命不久矣,也會稍有感慨。更何況這個人已經和她有了交集。

既知自己無葯可醫,那該是怎樣一種感受?

旁人或許無法理解,可沈容傾卻是重活過一回的人。錢御醫是太后那邊專門派來的,所言一定不會摻假。

毒侵經脈,入五臟六腑。細想到了最後,沈容傾竟生出了一種同病相憐的錯覺出來。

杯中盛著的茶水已經涼了,白皙的指尖沿著碗沿輕轉了兩下,最終緩緩握緊,將白日里翻開的書重新放了回去。

沈容傾不由得想起新婚那晚她借著燭火第一次看見魏霽時的景象。當時的她還不知道,魏霽的傷是源於中毒。

可是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自己今生能不能避開前世的劫難到現在還是個未知數。

門外月桃輕輕扣響了大門,沈容傾整理了一下情緒,重新將那條琥珀色連枝紋的緞帶系好。

她溫聲開口道:「進來吧。」

月桃開了道門縫,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側,「主子您喚我?」

沈容傾點點頭:「嗯,什麼時辰了?」

月桃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小聲道:「回主子,三更天了。」

「王爺睡下了?」

「應是……睡下了吧,」月桃抿了抿唇,將自己看到的如實交代,「奴婢遙遙望見寢殿里的燈熄了好幾盞,那個侍衛也從院子里出去了。」

入夜後吳嬤嬤也曾遣人過來問過幾次,沈容傾一直拖著說自己還不困。其實月桃也能理解自家主子的心情,畢竟和那樣一個人同床共枕,想想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沈容傾倒是沒打算和魏霽同床,之前他沒醒她尚且避著,如今更不可能睡在一起了。她之所以一直躲在書房,主要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個人。

白日里魏霽說過的話還猶在耳邊,這時候上前,除了途惹那人不悅好像也想不出還能有其他效果了。

明日該問問楓澈,這府里還有沒有多餘的房間,就說總不好讓她常打擾了王爺休息。今晚繼續在那羅漢榻上將就一晚,明日起早些,趕在魏霽醒來之前離開。

獨自待了一下午,沈容傾也冷靜分析了如今的局勢。雖然眼下的狀況和她預想中的相差很多,但至少現在她佔了個沖喜成功的名頭。

前世的那場大火讓她明白,對於她們這種幾乎被外界遺忘的人,不管發生了什麼,都是沒有人會追究下去的。

如今,無論魏霽是否趕她走,她跟從前已經不一樣了。

深夜的晚風有些冷,馬上就入秋了,空氣里也不再瀰漫著悶熱。漆黑的夜空下唯有幾盞廊間的宮燈還亮著,沈容傾在耳房裡簡單洗漱了一下,便讓月桃扶著往寢殿的方向走。

外間就留了兩盞燈,沈容傾即便隔著緞帶,也明顯感覺到了屋中的昏暗,整座寢殿一片沉靜,那人應是已經睡了。

身邊的月桃又開始緊張,沈容傾也不想難為她,便像上次一樣讓她先行退下。

況且魏霽已經睡著了,她悄悄將緞帶解開,應該也無妨吧?

沈容傾聽著月桃關上門越走越遠的聲音,抬手悄悄摸上了緞帶的邊緣。

一道低醇慵懶的男聲驀地從不遠的地方幽幽響起:「將婢女都支走了,你打算怎麼走過來?」

沈容傾抬起來的手一僵,停頓了兩秒隨即改為將鬢角的碎發輕挽到耳後。她這一套動作做得還算是順暢,乍一看覺不出什麼端倪。

事已至此,沈容傾只好硬著頭皮開口:「臣妾昨日走過一遍,今日已經將路記下來了。」

魏霽斜倚在榻邊,狹長的丹鳳眼微抬,饒有興緻地打量著她。

她生怕對方會追問她怎麼記的,忙輕聲問道:「王爺還沒歇息?」

這問題的答案其實顯而易見,魏霽修長的手指間還拿著封未讀完的信函,床榻旁邊的木桌上燃著盞小燈,被一頂珠白色的繪梔子紋的燈罩罩著,散發著柔和的光。

可惜這一切,沈容傾看不見。

魏霽望著她蒙著眼睛的緞帶薄唇輕輕勾了勾,隨手將信函放到了一邊。他似是不悅地沉著聲音開口:「被你吵醒了。」

沈容傾啞然,多少有些內疚。她自覺進門以來沒發出多大聲響,但這人被吵醒,應是生著氣的。

直到魏霽這邊輕笑出聲,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被戲弄了。白皙的側臉上泛起了些惱羞的緋紅,全然忘了初見他時的緊張。

「殿、殿下何必這樣欺負人。」

魏霽眸光一頓,狹長的丹鳳眼中翻湧過些許看不透的幽深,屋中一時間有些安靜。

沈容傾這才發覺自己剛剛脫口而出了一句「殿下」。

大盛朝有規定,凡皇子封王前,皆可尊稱為「殿下」,封王后便要改喚作「王爺」以示身份的提升,只有其妻子可以沿用舊時的稱呼。

沈容傾在嫁來前以防萬一默默練習過幾遍,可初見他時太過緊張,還是下意識地稱了「王爺」,這會子也不知是怎麼了,竟將「殿下」二字叫出了口。

她看不見魏霽的神情,只是聽他方才的語氣覺得他是介意的,便福下|身來,輕聲開口道:「王爺若不喜,臣妾改回來就是了。」

魏霽眸色微深,望著她福身行禮的樣子輕嗤了一聲,移開視線:「隨你怎麼喚。」

沈容傾怔了怔,聽出他的語氣間的不耐,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人應是壓根不在意她喚些什麼。

魏霽失了方才的興緻,重新拿過擱置在一旁的信函。

被罩在燈罩里的燭火成了這個屋子裡唯一穩定的光源,氣氛間的凝滯似曾相識,沈容傾明白對方這是又懶得理她了。

可她剛剛誇下海口說自己能走進去。眼下就不能這麼一直在這裡傻站著。

猶豫了片刻,她輕抿了下唇悄悄往前邁了一步。見身前確實沒有阻礙,便壯了膽子繼續往裡走。

好在她記憶力本就比常人好很多,昨日摘下緞帶看過一遍,今日已經大致記住了屋中的布景,即便就這樣隔著黑暗走也不會出什麼大錯。

很快,沈容傾便抬手摸到了通往裡間的門框,心中暗暗揣度,應該再往前幾步就能觸到昨日那張羅漢榻了。

到這裡為止,她走過的路還都是對的,但是由於後半程估算步伐時出現了些許誤差,走著走著,人就這麼好巧不巧地站到了不願理她的魏霽跟前。

不僅如此,還連那唯一的光都擋住了。

魏霽抬眸看了她一眼,狹長的眼尾似不悅般微挑,若換作旁人他一定可以斷定那人是故意的,可這丫頭明顯傻,眼睛還是個看不見找不著方向的。

他再次放下手裡的紙,抬手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了一下以示存在。可這小傻子卻不但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領了他的情,還明顯被他嚇到了,本能地往反方向躲了好幾步。

魏霽不禁蹙眉,他像是會吃人的?

這會兒要是月桃在肯定會反駁,畢竟魏霽沒醒的時候,她就覺得他要吃人續命了。

可沈容傾不是,沈容傾只是沒想到自己離他這樣近。萬一不小心碰到,那人又要發火了。

魏霽望了她一會兒,聲音低沉地幽幽開口:「你這眼睛……究竟是怎麼弄的?」

沈容傾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垂眸朱唇輕輕動了動:「小時候,有年生病。」

具體的原因她沒有說,所謂生病發燒,也只是當時其中一個大夫的說法。

她十二歲那年父親去了邊疆戰場再也沒有回來。母親本就體弱,聽聞這一消息重病了一場,從此常年卧床。

有年冬天,她母親忽然患上咳疾高熱不退,家中銀子周轉不開買不到藥材,沈容傾心急之下便自己上了山去采。那時她其實也已經開始發燒了,只是為了母親,裝作沒事瞞了所有人,獨自出門。

後來的事情她便不太記得了,大雪封路,岩壁料峭,她似是從陡坡上跌落……那年她是在昏迷中被路過的好心人送回來的。

家族中其他幾房見事情鬧大了,不得不請了大夫給她們母女看病。可沈容傾自那一日醒來后便看不見了。

魏霽看著她的眼睛,似是若有所思,沉了片刻,開口道:「明日叫御醫過來再給你瞧瞧。」

沈容傾忙搖了搖頭,「不必麻煩御醫了。這些年家中好的大夫都請過,試了各種法子都沒什麼效果。臣妾不想再折騰了,如今還是殿下的傷要緊。」

她這理由編得牽強,但總歸是對看眼睛這件事表現得十分抗拒。魏霽不知道她以前經歷過什麼,但也沒有強迫別人的癖好,見她不願便罷了。

同樣的,他也知道這門婚事,起源於聖旨的強迫。

魏霽鳳眸微斂,眸間漆黑得宛如看不見底的深潭,他輕叩了兩下床邊的欄杆,「是你家裡逼你接聖旨的?」

他清楚皇帝的手段,就算是想借沖喜給自己拉攏民心,也不會上心到要具體選出某個人的程度,最多是指一戶人家。

每個世家大族裡頭的姑娘多了,選誰去,那是他們自己決定的事。

沈容傾聞言停頓了片刻,垂眸間卻緩緩搖了搖頭。

他聽見她溫聲開口。

「不是。」是她自己自願嫁的。

魏霽輕嗤了一聲,心道他這是娶了個什麼。

不但是個小瞎子,還是個小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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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總以為我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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