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波瀾起蒼霞（十）
「念兒，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嗎？」一聲悲哀的長嘆傳來，齊白琥佝僂著身子，在車夫阿德的攙扶下，分開人群走到幾人面前。齊念張了張嘴，似乎是想再說些什麼，但是面對老人山嶽般沉重的視線，最終只是低下頭，梗著脖子一言不發。「但我只是想為小幽谷謀個前程而已，並無別的想法。既然當初已經決定讓你接過執掌家門的重擔，那麼齊氏家業日後由誰接班，不還是由你這個家主說了算么？還是說你打心眼裡覺得爹只要還活在世上一天，你這家主就當不安穩？就遲早會逼你讓出家主之位傳給別人？哪怕這人是小幽谷？」老人咳嗽幾聲，語氣苦澀，「念兒，在你眼中，爹是那麼糊塗的人么？當初我從屏山湖那邊回來，就很明確地告訴你，從此往後，你可以讓膝下子女成為新的長房二房——這是懷兒自己說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們兄弟二人隔閡竟然深到如此地步，甚至殃及小幽谷——作孽啊！」說完，老人捂住胸口，略顯吃力地喘息，車夫阿德急忙輕拍老人後背順氣。
「是啊，懷兒說懷兒說，若是齊懷不說也輪不到我。」齊念啐了一口。
緩過來后，齊白琥看向殷無執，緩緩作揖：「雖然不知殷先生為何要裝成山野武夫捉弄我齊家，但今夜若無殷先生在旁看護，小幽谷只怕又遭無端劫難。齊白琥在此謝過殷先生。」
殷無執聳了聳肩。齊白琥而後看向一旁的馮景馳：「不知這位是？」
「盪海關絕間司二等校官，兵仙馮景馳，」馮景馳躬身行禮，「見過『玉山君』齊老爺子。」
「原來是機勢司的馮兵仙，不過老朽已經辭去官職告老還鄉，不再是漳州侯帳下幕僚，馮兵仙不必向我行禮。」齊白琥微微點頭，「念兒今日之地步，全然是咎由自取。老朽知道法不容情的道理，不會為其辯護什麼。只是敢問馮兵仙，按照我朝律法，念兒該當何罪？」
「為邪道修士提供庇護，更與之相勾結企圖謀害他人，雖然在殷先生阻止下還未來得及釀成大禍，只是畢竟牽涉到邪修，性質過於惡劣——」馮景馳在這裡駐口不言，沉默片刻后又說，「此事須得上報三司司長，將齊念押解回宗門受審，之後才能定罪。」
「原來如此，多謝馮兵仙坦誠相告。」齊白琥點了點頭，看了眼四周，擺擺手，「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都散了吧。阿德，帶他們離開。」
「諾。」車夫應了一聲，將那名被定身法定住的齊宅教頭攔腰扛到肩上，朝一眾雜役做了個手勢，帶著他們離去。於是院子里只剩下馮景馳、殷無執、齊白琥、齊念以及齊幽谷五人。
一陣難以言喻的沉默。齊幽谷視線掃動一圈，發現場間氣氛頗有些微妙。兵仙馮景馳與他的師父殷無執皆是修道中人，有修為在身；而齊幽谷的祖父齊白琥以及二叔齊念則是不折不扣的凡夫俗子，兩方隱隱然呈現出對立的趨勢，卻是把自己夾在了當中。按照祖父先前言語的意思，他不會徇父子私情而干預馮景馳秉公執法，然而老人臉上卻不是一副會坐視塵埃落定的表情，而後更是上前一步，站在了齊念身前。
「老爺子雖然嘴上說不會為齊念辯護，」馮景馳說，「但這架勢卻給在下一種感覺，老爺子接下來便得做出一些自食其言的舉動。」
「馮兵仙好眼力。」齊白琥仰頭看天，自嘲地一笑，「年紀一大，骨氣與心腸都開始變得軟綿綿的。只是為了蒼霞城齊家之將來，有些事情卻是不得不做。」言畢，老人雙膝一折，竟是毫無徵兆地跪了下來。身子沉墜速度之快，很難讓人不以為一旦老人的膝蓋接觸到實地，反饋回來的衝擊力大概會直接震散那副衰老的骨架。
齊幽谷的驚呼剛剛出口，一直在留心齊白琥細微動作的馮景馳眼中精光一閃，微微揚手，庭院間一道清風捲起，穩穩噹噹地托住老人的雙膝，不讓其落地。馮景馳靜靜注視著老人，等待下文。
「老朽雖然已經告老還鄉，卻也知道逆子與外道邪修勾結乃是一等一的重罪，輕則下獄度過殘生，重則押解極玉京斬首示眾。若不是軒轅朝已經廢除株連陋法多年，只怕齊家上下亦會受逆子牽連。然而老朽已是風燭殘年，時日無多，逆子執掌家業，膝下兒女卻尚未成人，妻室品性更是一言難盡。若是逆子此時被押去盪海關受審定罪，老朽歿后，齊家群龍無首，勢必會因家產支離破碎。齊氏傳承三十餘代，不忍心家業就此斷絕，只希望馮兵仙高抬貴手，放念兒一條生路。」老人雙膝浮在空中，雖然沒有真正地跪倒在地面，但姿勢其實相去不遠，又見馮景馳並未順勢將自己托舉起來，於是齊白琥便保持著這麼一個詭異而又卑微的姿態，斑白的頭顱垂得很低很低。
「父親？！」齊念震驚地抬起頭，看向老人。齊白琥這麼說，便是鐵了心地要回護自己。此舉大大出乎齊念的預料。
「老爺子何苦如此？」馮景馳站開一步，沒受老人跪拜的重禮，嘆息一聲，「昔年漳州侯帳下一等文官幕僚『玉山君』齊白琥之名，盪海關上下兵仙誰人不曾聽聞？在『葉飄零』一役中，以一介凡人之軀，為白葉城調度後勤，鐵面無私，接連斬了數位物資押送不力的修士。有齊老爺子在後方坐鎮，白葉城上下同心死戰，才得以在萬妖攻勢中屹立不倒。我盪海關三司司長如今提起此事，仍會嘆服不已。在下卻沒想到如今會從老爺子口中聽到這番話。究竟是歲月使然，還是應了那句『虎毒不食子』的言語呢？」
殷無執眉毛動了動，有些驚訝。但凡是在漳州廝混過一年以上的修士，都不可能沒聽說過四十年前的「葉飄零」一役。自從惡蛟突破獄水淵封印，肆虐漳、洪兩州以來，雖然荼毒生靈，逼得無數百姓遷移內陸，流離失所，但在世人觀念中，卻也只是一次非常棘手的妖獸暴亂而已。太平線一城一關足以保九州內陸高枕無憂。
然而，這種輕慢的觀念在「葉飄零」一役中被徹底顛覆。一頭修為將近一千五百年的老蛟不知用了何種手段糾集四野妖獸，更有無數被從東海中被驅趕上岸的蝦精蟹怪，浩浩蕩蕩兵臨白葉城下，隔著數十里都可以感受到萬妖聚匯的衝天妖氣。盪海關三司司長都做好了死戰殉城的準備。毫不誇張地說，一旦白葉城淪陷，惡蛟立刻便會以此為跳板突破太平線，進而進犯九州內陸，甚至威脅興州京畿地區。然而經歷半月血戰，白葉城屹立不倒，每一塊磚瓦皆被濃腥妖血染紅。十數頭境界堪比丹嬰境修士或尤在其上的妖魁伏誅。群妖心驚膽懾，戰意盡失，四散而逃。老蛟見大勢已去，不得已撤退。具體戰報由一位空冥境圓滿的修士專程在極玉京與白葉城之間往返護送。
「葉飄零」一役，雖然是以盪海關的大獲全勝而告終，但同時也是獄水淵蛟族第一次向九州證明，妖獸也具備發動大規模軍事行動的高等靈智。儘管採用的是最簡陋最樸素的人海戰術，卻也險些擊潰白葉城防線，讓盪海關重蹈斬龍台覆轍。於是不得不讓人開始思考，一旦惡蛟開始採用更為險詐巧妙的方式向內陸滲透，九州上下該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