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以花寄魂

第三章 以花寄魂

霧靄晦蒙,雲氣繚繞蒸騰,四周圍灰沉沉的模糊不清。weNxUemi。Com紫元宗神思恍惚,但並沒有陷入昏迷。他似睡非睡,半夢半醒,明明閉著眼睛,卻在竭力眺望遠處;感覺自己正往前走,可是雙腳絲毫沒有動彈……

似這般,不知過去多少時日,一刻,一天,一月,或是一百年……突然,眼中豁然敞亮,只見前方景象奇異,依稀是一條無邊無垠的通道,兩旁樹影婆娑,中間白霧瀰漫,遮掩著幽深處那莫可名狀的神妙幻境。

紫元宗在這片混沌中摸索,心裡感受千奇百怪,忽有所悟,暗想道『我已經死了么?……這是哪兒?陰曹地府?還是黃泉路?』驚疑之際,霧氣漫卷翻騰,陡然朝兩邊分開,緊接著一團紅影赫然躍出,落到跟前不停的盤旋轉圈,同時發出陣陣雷鳴般的咆哮聲。

紫元宗睜大雙眼,猛地看清楚了:那團紅影有牛犢般大小,利爪彎曲如玉鉤,軟毛抖擻似錦緞,竟是一頭遍體赤紅的豹子。又見赤豹背上端坐著一人,長發飄灑,蠻腰纖纖,肌膚微閃紫褐色光芒,儼然是個渾身**的女子!

此番影像飄忽突兀,僅在紫元宗眼前一閃,便即隱沒進濃霧裡了。那女子和赤豹瞬間消逝,無影無蹤,好像根本就沒出現過。就在這時,空中隱約傳來歌聲,音調嘶啞含糊,斷斷續續的吟哦:『天山之北,迥脫根塵……生死無常,輪迴有劫……』。

紫元宗心頭微動,尋思『這幾句歌詞,似乎以前曾聽誰唱過……咦,此處什麼所在?為何如此詭異?難道真的是陰世?如此說來,人死後果真有靈魂,我……我能與妹妹重逢了?……』。

他一想到無憂,猶如頂門中潑下冰水,腦子一激靈,猛然坐起,瞪大雙眼扭頭四顧。卻見月色淺淡,滿地瓦礫,幾根茅草隨風飄零——原來自己仍身處於那間小茅屋中,那白霧,通道,樹影統統不見了,彷彿化為一縷輕煙,倏爾消散在夢境深處。

他晃晃腦袋,神志逐漸清醒,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面,驀然又歷歷在目:紫竹園大戰道宗諸人,血蝗撲擊折衝府官軍,無憂重傷長逝,最後自己決意殉葬,便和她一同埋進了土坑。憶及此節,紫元宗忽然發覺自己正坐在土坑裡,額頭上,鼻翼兩側,耳朵背後,甚至牙齒縫裡,到處沾滿污垢。可是泥灰和碎石厚厚的堆在坑邊兩側,並沒有將土坑掩埋住。

他愣了會神,忽地靈光乍現,猛然省悟『有人來過茅屋,扒開了土坑!』反手摸索旁邊,摸不到無憂。紫元宗驚愕萬分,隱隱察覺背後有異樣,翻身跳出土坑,定睛看去,但見無憂仰躺在那土炕上,衣衫上雖然儘是塵土,手腳頭臉都已洗凈。月光朦朧,她雪白的臉蛋旁掛著兩顆水珠,好似梨蕊帶著雨露,含芳欲滴,說不出的嬌妍柔美。

紫元宗心頭『砰砰』亂跳,既悲喜交集,又驚疑不定『莫非我在做夢?還是……妹妹她,她沒有……』正待上前察看,忽然耳邊又飄來歌聲——。

『南冥有鵬,天山之北。

迥脫根塵,靈光和諧。

生死無常,輪迴有劫。

非佛非道,亦正亦邪。』。

音調由遠至近,一個字比一個字清晰,待唱到「邪」字時,已然就迴響在茅屋附近。紫元宗連退兩步,轉過身循聲張望。晴朗的夜色中薄霧裊裊,斷壁邊立著個身影,忽而那影子出聲說道:『你沒有作夢,也別高興太早,你的「妹妹」能否活轉,還得看你聽不聽我的吩咐。』。

此話語氣冰冷,卻解答了紫元宗心中疑問。一時間,紫元宗還未明白過來,心裡發問『你說什麼?』那人跨進屋中,道:『我說,小丫頭能夠死而復活,你信不信?』。

這回對答越發真切了,紫元宗目瞪口呆,暗詫異道『你是誰?……如何能聽見我心裡的話?你也會心語?……你是九華派的!?』。

那人又走近兩步,冷笑道:『老子會心語的時候,世上還沒九華派呢。』轉而語調緩和,道:『哼,蠢小子還算有點腦筋,不錯,想當年,確是我將這攝心術傳於九華派的李紅蓮,她又傳給了那小丫頭,可偏偏教得半生不熟,小丫頭使出來更是亂七八糟。她控制你的心魂,卻被巽風神劍吸去自身真氣,以至於心門大開,成日間與你「哥哥妹妹」的聒噪個沒完。那攝心術乃天山仙宗通靈妙法,竟被你兩個小傢伙用來談情說愛,真真氣煞人也……』。

那人只管嘮叨,腳下磕磕絆絆,從斷牆邊直走到屋角里。一沒留神,前額蹭到牆壁,碰了個灰頭土臉。他愣了愣,勃然怒道:『入你娘的賊廝鳥!沒見道爺眼神不好使嗎?還不快來攙一把?』。

紫元宗略微遲疑,近前兩步扶住那人的胳膊,牽他坐到炕邊的石墩上。借著月光看得分明,這人荊冠歪斜,麻衣襤褸,髒兮兮的額頭下翻著一對魚白眼,是個破落潦倒的瞎道士。紫元宗端詳半晌,幡然省悟,心道『我認出來了!你……你是那位和小鳥說話的道長!對了,文家集遇到蝗蟲,你還救過我們!』。

瞎道士「哼哼」兩聲,道:『三更半夜,四野荒蕪,難以找到小鳥小蟲的引路,害得我瞎摸亂撞找了半天,差點來遲一步。』。

紫元宗沉吟道『難怪總覺得背後有人跟著,道長……』心念未落,忽感頭暈目眩,胸口又痛又憋氣。那道士察覺他呼吸異常,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從懷中掏出一顆指頭大小的丸藥,摸索著塞入他的嘴裡。片刻間,紫元宗苦痛盡去,神明清爽,丹田中真氣沛然,周身上下似有無窮精力,又覺右胸肌膚微微發癢,順手摸去,原來被劍氣刺穿的幾處傷口,竟然也已開始結痂癒合了!

瞎道士重新坐回石墩,道:『這三花續魂丹,乃天山仙宗的療傷聖葯,甭管什麼外傷內傷致命傷,統統丹到傷愈。只是須得每隔兩個時辰服食一次,連服三次才見靈效。適才挖開坑中泥土,給你服下續魂丹,現在又吃一顆,待會還要再吃一次?小子,倘若感覺胸悶難受就告訴我,別逞強硬撐著,明白么?』。

紫元宗思忖道『果真是道長扒開土坑,救了我……哈哈,這哪兒是救我,分明讓我留在世上,獨個兒活受罪……』。

自目睹無憂亡故后,他萬念俱灰,惟求儘快了斷殘生。此刻求死不成,種種悲慟痛楚便如潮水般湧來,胸中氣息翻騰,幾乎當場就要吐血昏倒。

瞎道士圓睜白森森的怪眼,瞪著紫元宗,緩緩搖頭,道:『我就知道,你小子難以勘破情關。嘿嘿,情是致命毒藥,色乃傷身利劍。我曾幾次假裝瘋癲,故作高深,文縐縐的說些警語勸化於你,***,費了那麼多口舌,偏偏你這牛子執迷不悟。方才若非我及時趕到,你又要把自己給活埋了!』他指著躺在土炕上的無憂,長嘆道:『為了這惑亂眾生的妖媚之物,你竟不惜性命,鬧什麼自殺殉葬,真是蠢到了他姥姥家。』。

紫元宗聽他言詞辱及無憂,立時氣往上沖,滿臉漲得通紅。瞎道士冷笑道:『幹麼?臉紅脖子粗的。常言道忠言逆耳,你既聽不進去,從此再別想我勸誡你了。你迷戀這小丫頭么?那好,老子便救活了她,讓你迷戀個夠!』最後兩句氣急敗壞,大發無可奈何之慨。紫元宗還當自己聽錯了,半信半疑,獃獃的張大了嘴。

瞎道士苦笑道:『倘若不救活這小妞,你小子定然又會尋死徇情。嘿嘿,老道覽盡世人,還從未見過如此執拗的蠢貨。算啦,小丫頭在你心裡是個寶,在我眼裡只是根草。既然她死了你就活不下去,那我便令她還魂復生,卻又何妨?』。

這幾句話,彷彿沙漠行人腦海里的清泉,縱然渺茫,也能生津解渴。紫元宗心情激蕩,眼裡的瞎道士漸漸化為無所不能的神佛,似乎周身都在散發金光。他來不及多想,『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連連向道士叩首。瞎道士點頭道:『嗯,想求我救你的小情人?』。

紫元宗心道『是……求……求求你!』。

道士接著又問:『往後,你還尋死么?』。

紫元宗一愣,隨即會意,忙心道『不,不,再不尋死了,要怎麼辦,都聽道長的。』。

瞎道士聲音微顫,道:『真的?日後我說什麼,你就幹什麼?』。

紫元宗再無猶豫,心裡回應『但有驅策,無往不至!』。

瞎道士大喜,哈哈笑道:『老子就等你這句話呢!好,你既爽快,我也拍胸脯——準保還你個活蹦亂跳的小美人兒。』話才出口,他又晃晃腦袋,自言自語道:『不好,不好,牛皮吹大了,待會我施展「寄魂」仙術,雖能救小丫頭性命,可要讓她「活蹦亂跳」的,就難的緊了……』。

紫元宗莫名其妙,眼見道士皺眉,不禁又擔心起來,暗問『道長,你說什麼?』。

瞎道士嘆道:『小丫頭魂斷氣絕,如要救活,必須將某種活物的「生魂」移至她的體內,方能起死回生。剛才我去尋找可以「寄魂」的活物,豈料四方八里赤地荒涼,連青草都沒見著幾根,只找到這玩意……』。

攤開左手,掌心裡有一小截短木條,他接著道:『這根柳枝顏色蔥蘢翠綠,尚存幾分生機,是我在河水裡撈到的。倘若以此物「寄魂」,小丫頭以後便是「柳木魂」,性子會變得木獃獃的,靈氣大減,再不會象先前那樣伶俐了。』。

這些話匪夷所思,紫元宗瞠目結舌,心下大奇『寄魂?起死回生……翠綠的柳枝……道長不是眼瞎么?怎能辨認顏色?』。

那道士沒有答言,兀自沉吟:『子水生乙木,未土又克子水。我料定此女必然依託花木復生,才用清水洗去其肌膚上的泥土。以水濟木,定有助效奇功。嗯,此等五行生剋之道,蓬萊仙宗最為擅長,不知他們的還魂法術,又是怎樣的?』說著仰頭髮楞,大有神往之態,喃喃念叨:『我皈依天山仙宗已久,早聞蓬萊仙宗仙法神通廣大,卻至今未曾見識呢。』。

紫元宗疑雲漸去,心裡接話道『道長,你是天山仙宗的……前輩?』他不知該如何稱呼,就學無憂和張凌風說話時的口吻。

瞎道士回過神來,答道:『不錯,我是天山派的,不過天山仙宗不論師承,沒有「師父,弟子,後輩,前輩」之分。老道名叫尹方士,位列天山神木宮第十三座次,早年曾有人譏諷我為「一葉障目」,嘿嘿,老子以訛襲訛,道號便喚作「一葉先生」。』。

紫元宗忽地想起一事,渾身驚抖,「騰騰騰」連退幾步,暗道『一葉障目,天山仙師……張凌風飼養血蝗求長生的妖術,就是跟你學的?』。

尹方士道:『對啊,還有李紅蓮,我也曾傳授她仙宗法術。但凡和道宗有深仇大恨的高手,老道都會盡心弼教庇佑。嘿,早先那兩人難成大器,白費了我一番心血,好在事有轉機,眼下這不又找著你了嗎?』。

×××××××××××××××××××××××××××。

紫元宗暗生戒備,思量「張凌風和李紅蓮修鍊邪術,損己害人,都沒什麼好下場,我怎能步其後塵?張凌風依靠蝗蟲延續性命,難道妹妹也要……」。

尹方士知他的心中所思,淡淡笑道:「放心吧,李紅蓮氣量極窄,張凌風狂妄冒進,胡亂修鍊那靈雛仙術,二人資質淺莠,這才誤入損身自殘的歧途。你也別為小丫頭擔憂,各人皆有緣法,我不會將蟲魂移到她身上,況且蟲性最為貪婪,與她本身的氣質截然相反,兩者如何能……」。

話沒說完,尹方士忽然「啊哈」一聲大叫,沖著炕角的地面連翻白眼,好像發現了什麼新奇物事。旋即走到炕邊,俯身拾起那朵茉莉小花,放到鼻子下不住嗅聞,一面高聲道:「妙極!此花雖然殘敗,萼瓣尚未凋謝,這股佼佼不屈的高潔生氣尤為可貴。花乃木之精,花魂與小丫頭最為相宜,可比柳條強多了。」說罷隨手拋掉柳枝,眉宇間露出欣然之色。

紫元宗見狀又生疑竇,尋思「怪了,走路都要人攙扶牽引,卻能看到黑夜裡的一朵小花,他到底是真瞎還是裝瞎?莫非真的是一葉障目,『明可察秋毫,而不見輿薪』么?」。

尹方士直起腰板,道:「好小子,暗地裡編派道爺。誰說看東西一定要用眼睛?仙宗妙術,能觀人所不及,能察人所未知,連死人魂魄都能辨識,何況這朵花。」。

紫元宗心道「哦,你能看見死人魂魂么?人死後真的還有魂魄?」。

尹方士道:「那當然,天目開啟即可通明靈界,萬物生靈的三魂七魄,無不歷歷而現。」

紫元宗又問「何為天目開啟?靈界是什麼?是陰曹地府嗎?三魂七魄又是怎樣的?」。

尹方士默然瞅著他,忽而「嘿嘿」冷笑,道:「小子,你雖是啞巴,倒很喜歡刨根問底。似這般羅里羅嗦,還要不要我救活小丫頭?」。

紫元宗一怔,忙心道「道……道長,請你趕快施法,我再不多問了。」。

尹方士點頭笑道:「無妨,無妨,其實我正要你多問呢,好學勤思,今後你修鍊仙術正須如此。」伸手從腰裡解下個黑陶缽盂,吩咐道:「去汲些河水,盡量濾掉泥沙。呃,剛才我摸到河邊取水,黑咕隆咚的看不見,差點把老子摔進河裡。」。

紫元宗接過缽盂,依言出屋直奔河岸。天上風淡月明,沿路清光漫道,他腳下輕飄飄的,猶如行走於雲端霧中。少時舀來滿缽清水,回至茅屋,只見尹方士披散開頭髮,半眯雙眼站在土炕旁,對著無憂嘟嘟囔囔的念咒。紫元宗不敢打擾,把缽盂輕輕放到石墩上,躡手躡腳的退到角落裡,屏息觀望。

約莫半柱香的功夫,尹方士睜開眼睛,吁口氣,道:「這段『金剛往生咒』乃招魂要訣,念誦時最忌攪擾。所幸你是個啞巴,嘿,當個悶嘴葫蘆最好。」口中講話,一面挨近無憂身前,將那朵小花**炕頭縫隙間,與無憂頭頂「百會**」相距七寸。然後端起那缽盂,放置於無憂的足底。

布置完畢,尹方士道:「仙宗三派,各有起死回生的仙術。崑崙派精於制煉法寶,擅長畫符念咒,其仙法近乎世間道術。他們有一種『招魂香』,施用時臨近死者點燃,再在屍體腦後墊木枕,腳下放清水,是為『腳踏黃泉頭枕棺』,只待靈香效力揮發,死者即可還魂復活。我所用的天山『寄魂』仙術,雖然也在小丫頭腳底放了缽水,但取意『以水濟木魂』,與崑崙派仙法大有區別,這一節你要記住了。」。

紫元宗聽他說的頭頭是道,又多信了幾分。尹方士靜默片刻,似在等待什麼,繼而又道:「剛才你問三魂七魄是何物?正問到了修仙的根本所在。自鴻蒙開闢,萬物生靈循道而興,悖道而衰。這個『道』包羅萬象,對修鍊者而言,歸根結底無外乎『性,命』二字。何為性?性即神魄,靈慧,稟賦,玄虛無質,卻極易辨識——世間嘗有孿生兄弟,容貌,體格,甚至舉止都極其相似,可是性格卻迥然,這便是『神魄』相異了。俗語『天性』,『個性』,指的就是各種生靈,各具其性。萬物若是失卻本性,失掉神魄,縱然不亡,也必定顛倒瘋狂,終致衰敗湮滅。」。

紫元宗垂首默思,略有所悟,心道「幼時我隨先父讀經史,曾見書中有『食色,性也』,『人性之善,猶水之就下』,『人之性惡,其善者偽』等語。此時想來,含義和道長所論近乎相似。」。

尹方士笑道:「觸類旁通,好小子,果然資質不凡。正如你所說,從古到今無數聖賢哲人,都苦苦求索『性』的本質根源,彼此爭論不休。儒,墨,法,各家均將『性』歸於『善惡』,提出『性本善,性本惡』之論。然而我輩玄門仙宗,並不深究此等細枝末節,只講『道性自然』。就是說萬物皆有靈,無論善於惡,自有其生演變化的規律。修仙者不必刻意求解根源,只須順乎自然,便可駕馭『物性』為所欲為。譬如大江東去,船夫並不知大江源頭何處,也不知江水究竟是由雨還是雪化來的,卻能操舟暢遊五湖四海,這便是『順勢而為,無所不至』的道理。因此『性』為虛無,玄之又玄,不可捉摸,對於天地間的生靈活物而言,僅能以『神魄』等語來粗略形容。吾輩修仙之士含糊其質,明察其變,方可修成通靈妙術。」。

他略微頓了頓,繼續講道:「然則何又為命?命,即精血和真氣。身體髮膚,皆由父精母血交溶變化而來,再加上那天然的『神魄』,才能生成一個完整的人。《太極圖》曰『性,即無極神魄;命,即二五精氣。兩者妙合而凝,而人始生焉。』推而廣之,萬物也是如此。世間生靈或食五穀雜糧,或者茹毛飲血,都為了滋養精氣,延續生命。隨著年歲流逝,筋脈肌骨逐漸衰邁,終有一天會枯槁朽壞,那便是命盡死亡之時。然而命雖盡,精氣不滅。血肉骨骼沉濁,化為塵土;而精氣輕靈,將變成一種有質無形的東西,那便是『魂』。」。

紫元宗似懂非懂,靜下心默默記誦。尹方士知他疑惑,便詳加分說:「萬物皆有魂,人也不例外。並且人之魂有三,一名胎光,二名爽靈,三名幽精,各由陰**血化成,統稱三魂。相應的人之『魄』也七分,一為侍犬;二為伏豕;三為雀吟;四為噬鰂;五為緋獨;六為畜慧;七為雔飛,合稱七魄。三魂七魄即是如此。世人無知,貪生懼死,將魂魄視作可怕的惡物,訛稱七魄為『屍狗,伏矢,蠶賊,雀陰,臭肺』等等惡名,還說什麼三魂制心,七魄是體內濁鬼,嘿,這般顛倒黑白,真是荒唐可笑的緊。」。

他神色肅然,語氣沉緩,字字句句都象要刻入紫元宗的腦海:「簡而言之,萬物生靈,活著有『性,命』;死後有『魂,魄』。性和命相互依存,魂與魄也彼此關聯——生靈在世,『性』依託『命』而顯現;生靈死去,精氣化作『魂』飄遊無定,卻始終牽引『魄』。如將『魂』比作河流,那麼『魄』便是河中之水。若想取得河水,用瓢碗汲舀是徒勞無用的,只需把河道改變方向,即可獲取源源不絕的水流。與此同理,倘若想要獲取『魄』,就必先召集遊魂,施行寄魂之術。」。

紫元宗越聽越好奇,依稀窺見了一片神秘而嶄新的天地,忽地心生疑問,暗道「道長,這些玄異之道深奧的很,你為什麼要解釋給我聽?」。

尹方士微微一笑,道:「豈但點明大道,往後我還要傳你道法仙術,至於修為能到何種境界,就看你的造化了。」。

紫元宗更覺詫異「我與道長非親非故,此前素不相識,為何施予恩惠?」還要再詳細追問,忽然尹方士笑容收斂,神情肅然沉靜,翻著眼白仰望天空,喃喃道:「嗯,時辰快到了……」。

紫元宗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雲淡星稀,一輪玉盤高懸中天,皎潔的月光從屋頂破洞灑下,地面猶如鋪滿白霜。

尹方士道:「此刻臨近寅時,太歲甫動,陰氣最盛。花草之魂屬木,其性陰篤,在這個時辰最易招集。」說著靠近無憂,口裡仍在講解:「小丫頭死去已久,遊魂離開身體,不知道飄往何處去了。剛才我念誦『金剛往生咒』,實際上是在招集那朵茉莉的花魂。小丫頭的生性與花最為相近,把茉莉花的花魂移入她的體內,再施以仙宗仙法,便能引她的神魄重生。」。

說話間,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竹筒,小心翼翼的拔掉筒蓋,抽出一根兩寸多長的銀針,細如髮絲,輕得落水不沉。尹方士道:「此針乃天山玉蟾宮下萬年玄冰所煉,天地間至純至凈之物,最能吸附精氣遊魂。」話音剛落,兩指捻著冰針朝下輕揮,那針尖快若螢芒,忽地扎入了無憂的頸窩。紫元宗吃了一驚,上前兩步,心道「怎麼?」。

尹方士左手輕擺,示意他少安毋躁,道:「頸部『天突**』,上接百會,連通膻中,是人身氣血中樞。花魂由此處而入,更容易舒暢經絡,激活凝滯的血脈。」說罷,闔目盤膝坐地。過了一會兒,屋頂月光移動,漸漸照到那根冰針。只見針身璀璨剔透,越來越明亮奪目……突然,尹方士一躍而起,手指緊按太陽**,面朝炕頭那朵茉莉花,嘴裡高聲念誦咒語。剎時花心迸出一點白氣,與冰針的光芒相互輝映,愈漸耀眼。

轉眼之間,花心的白氣已有雀卵大小,垂向花萼底部,搖搖欲墜。就在此時,尹方士猛然斷喝道:「疾!」冰針的白光應聲急速變大,灼灼然竟似金星落地,照得四下里恍若白晝,連那團白氣也融進光芒中,再也難以分辨。而尹方士橫眉瞪目,雙瞳黑如點漆,眼睛神采炯炯,哪裡還有半分瞎子的模樣?

然而這奇景轉瞬即逝,白光倏爾收攏,消失在無憂『天突**』上。冰針,白氣,全都無影無蹤,月光淡似薄煙,屋內物事朦朦朧朧,惟見無憂頸窩裡閃爍著幾顆晶瑩的水珠。尹方士長吁口氣,搖搖晃晃趔趄兩步,似乎力所不支。紫元宗如夢方醒,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暗問道「道長,如何?」。

尹方士面色發青,眉塌眼歪,又變成了那個形貌猥瑣的瞎道士。他摸索著坐到石墩上,嘟囔道:「多年沒用過寄魂術,居然如此費神。」又沖著土炕撅撅嘴,道:「喏,小子,過去瞧瞧啊。」。

紫元宗趕緊走到炕邊,彎腰細看,只見那朵茉莉枝莖萎黃,花瓣散落,卻已經枯死了。他心裡忖道「果真怪異,此花就算凋零,也不至頃刻焦枯殘敗,如此倒象已壞掉好幾年似的。」正想著,忽聽炕頭呼吸細微,無憂輕輕的喚了聲:「噯……」。

紫元宗太陽**「突突」狂跳,定睛端詳,卻見無憂雙目仍然緊閉,腮旁已微現一抹嫣紅,雪膚輕緋,越發嬌艷動人。再摸她手腕內關**,只覺脈息平穩而和緩,勃勃綿長,當下扶住她雙肩,心頭急呼道「妹妹!你……你覺得怎樣?能聽見我說話么?」。

尹方士道:「先別亂動,小丫頭雖已復生,魂魄尚未安定,六個時辰后才可開口出聲。」言罷起身挨近炕邊,伸手入懷摸出個小葫蘆,將葫嘴湊到無憂唇間,讓葫蘆的漿汁慢慢浸進她口中,道:「適才召集花魂,也有別的遊魂趁機混入她體內。神木宮『煉心玉液』能辟邪鎮魔,此刻給她服下,可以祛退身體里的邪障。」。

紫元宗站著發楞,心底答不出話來,忽然翻身跪地,朝著尹方士連連磕頭,感激之情無以復加。尹方士冷笑道:「休拜我,生死無常,小丫頭起死回生,不見得對她有甚好處。再說我救她,乃是要你去辦一件大事,我也沒安什麼好心。」說著伸手去拉紫元宗,豈料紫元宗激動之餘目眩神搖,站不起身,搖晃兩下向前撲倒。

尹方士忙扳住他的肩頭,取出三花續魂丹給他服食。稍後藥效發揮,紫元宗神氣逐漸恢復。尹方士道:「你歇息好精神,待天明再說罷。」緩緩盤膝坐下,兩眼似睜似閉,再不多講半句話了。紫元宗心馳神迷,撐著炕緣半跪在土炕前,只管睜眼凝視無憂,生怕她那細微的呼吸忽然中斷。

三個時辰過後,天光大明。尹方士站起身,迎著日頭伸個懶腰,回手拍拍紫元宗肩頭,道:「走吧。」話音未落,已然邁步出屋。紫元宗對他又感激又敬服,也不多問,當即抱起無憂緊跟在後面,走了十幾步,驀然回首看那茅屋,只覺得恍若隔世。扭頭又見尹方士深一腳淺一腳的,正沿著河岸趔趄而行,嘴裡咿咿呀呀唱著俚歌,只聽那歌道:。

「走一路,游一處,萬水千山停不住。

昨夜尚在冰川巔,今晨已向凌雲渡。

腳下草鞋底磨穿,身上襤褸剩麻布。

春秋冬夏若等閑,日晒風吹全不顧。

世間凡塵任我行,世人愚昧難超度……」。

×××××××××××××××××××××××。

瘋瘋癲癲的唱了幾句,兩人來到河灘開闊處。那灘邊立著半截矮牆,尹方士眼瞎看不見,直愣愣只顧朝前走去,不防一頭撞到牆上,登時滿臉塵沙,失足跌坐在牆邊。紫元宗趕上兩步,心道「道長,沒事罷?」。

尹方士不答,偏著腦袋,扯開嗓門,沖牆內呼喊:「喂,老薑頭,這院牆如此破敗,你也不找個磚瓦匠補補,瞧瞧,蹭了道爺這身泥灰!」。

牆那邊「吱呀」一聲柴扉響,有人問道:「哪位鄉里?在外頭叫我老漢的名字?」話音蒼老,語氣驚訝,紫元宗聽出正是昨日與妻子拌嘴的那個老者,暗問道「道長,你認識這戶人家?」。

尹方士搖搖頭,道:「不認識。」說罷摸索著轉過土牆,面前是三間茅草房子。尹方士便推開籬門,徑直闖入堂屋裡。紫元宗不明所以,抱著無憂也跟進來。

屋內篾牆斑駁,前後局促狹窄,卻空蕩蕩的沒什麼家什。一對老年夫婦縮在牆角,神色驚駭,睜著眼打量兩個不速之客。過了半晌沒動靜,那老頭壯起膽子近前半步,唱個大喏道:「客……客官從哪裡來?我們是困苦莊戶人,沒有錢財……」。

紫元宗微微皺眉,想起十斗坪入室搶掠那件事,暗道「嘿,又被人當作了盜賊。」。

尹方士連翻白眼,道:「你不認得我?」。

老頭注目細辨一番,搖搖頭道:「面生,面生,未曾見過。」。

屋中央有一張矮腳木桌,下面鋪著幾塊草席。尹方士走到桌邊,大刺刺的往草席上盤膝一坐,笑道:「好個老薑頭,才撿了大便宜,就裝模作樣的賣乖。我且問你,昨夜牆外是不是有匹好馬?」。

老薑頭聳身一顫,緊閉嘴唇強自鎮定,身旁老太婆卻訝然失口道:「啊?你怎麼知道的?」。

尹方士道:「嘿嘿,我沒說錯吧?那匹馬原是我的,因拽脫了韁繩失落此處。你兩口子老來作賊,把那馬私藏在屋后柴棚里,還盤算著過幾天牽去十斗坪賣了換錢,是也不是?」。

老薑頭不勝驚奇,暗想昨夜牽馬時曾仔細察看周圍,並沒發現半個人影,況且「十斗坪賣馬換錢」只是他私下念頭,連自己老婆也未曾告知,這瞎道人如何知道的?莫非這瞎老道竟會妖術?

詫異之餘老頭兒忘了害怕,道:「不錯,晚間是有匹馬立在牆外,滿身是血痕,不像尋常莊戶牲口。我們怕夜裡風大驚了馬,才把它牽回家中,好草料餵養著,只待主人家來尋。」。

尹方士冷笑道:「油嘴老狗,還敢信口雌黃。這地方受了蝗災,方圓三十里半根青苗也見不到,你哪裡來的好草料喂馬?分明是昧心謀財,哼,那匹馬身上有印記,你謀得了么?老子現下就去報知此間里正,讓鄉丁拿鐵鏈鎖了你遊街。」說著手按桌面,佯裝要起身出門。

老薑頭夫妻原本膽小,立時便慌了神,跪下央求道:「道爺,老神仙,千萬發發慈悲。四方遭災,家裡原無活計,若要被鎖走那便斷了生路。萬望老神仙憐貧惜老,饒恕我們則個。」。

老夫妻不住磕頭,兩顆白髮蒼蒼的腦袋觸地生響。紫元宗厭惡世人,並沒感到有什麼可憐,只是尋思「那馬是我遺留在土牆下的,道長大半夜和我在一起,怎會知曉馬匹的下落?他和老頭搭話,句句令其動色,好像每句話都說中對方的心事似的。」轉念一想,豁然省悟「我明白了,道長既能聽到我的『心語』,自然也能洞悉這老頭的內心想法,仙宗仙術當真奇妙。」。

尹方士點點頭,道:「都起來吧,老道鐵石肚腸,從不吃這套軟話。你們兩老口若想擺脫干係,這幾日便順從我意,殷勤些,休多問。侍侯的道爺舒坦了,那匹馬就送與你們,又有何妨?」。

老薑頭夫妻大喜,起身問道:「老神仙要住幾日?馬上跟您打掃屋子。」。

尹方士道:「兩三天而已,切莫向他人聲張。」指指紫元宗,道:「這是老道的弟子,懷裡抱的小妞是他媳婦兒,大病初癒,需要調養歇息。你兩個老傢伙夜裡在堂屋裡睡覺,把裡間讓與小兩口住。記著,多預備些被褥,炕邊最好點個火盆,小妞兒陰氣尚重,千萬不能傷風著涼。」。

老薑頭夫妻沒口子的答應,那老婆婆趕緊進屋收拾炕鋪。紫元宗抱著無憂跟進裡屋,把她放在炕上,用棉被嚴嚴蓋住,然後轉身走向堂屋,剛跨出門檻,又返身回到炕邊,將被角細細的掖進無憂身下,這才慢慢蹩入堂屋,坐到矮腳桌旁的草席上,兀自往裡間張望。那老婆婆見狀捂住嘴巴,忍笑道:「到底是少年夫妻,魚膠掉進漆桶里——片刻也分不開。這位大哥你儘管放心,有老婆子侍侯著,準保你媳婦兒歇得安穩。」。

尹方士拉拉紫元宗袖角,道:「你甭瞎擔憂了,小丫頭睡兩個時辰便可醒轉。再說只要老道坐在這兒,哪怕天塌下半邊,她也傷不著半根寒毛。」紫元宗方才稍稍安心。

這時老薑頭提個麥秸茶壺走過來,放兩個破碗在桌上,道:「莊戶人家簡陋,趕著災荒年,沒甚東西孝敬,請喝口熱水解渴。」。

尹方士端起碗,湊近鼻端嗅了嗅,道:「不咸不淡的,什麼玩意兒?」。

老薑頭神情尷尬,賠笑道:「若說尋常年間,雞鴨魚肉盡能拿出手。只是今年蝗蟲鬧得凶,四方左近寸草無存,回馬河一帶的鄉民,不是餓死就是逃難別處。惟我老漢自幼練就一手摸魚撈蝦的本事,才能勉強填飽肚皮。也罷,暫且稍等片刻,待老漢這就下河去扳罾,抓幾條大魚給道爺受用。」說著回身走入牆角,伸手去拿角落裡的漁具。

尹方士笑道:「老薑頭,算了吧,你那些臭魚爛蝦只配喂狗,怎好意思拿來待客?」忽地站起,對紫元宗道:「你在此坐地,我出去尋些衣食,即刻便回。」說罷飄然出屋,身影轉眼便消失在矮牆後面。

紫元宗拚死勞累了幾日,此刻才覺饑渴難耐,端起破碗喝那白開水,再用當日無憂所教「吞津法」,頻頻咽了幾口唾沫,略微壓住腹中飢火。老薑頭看他面色陰沉,始終不敢搭話,只是把持住茶壺給他倒水。

才喝了兩碗,忽聽門外喧鬧漸近,雞鴨啼鳴,混雜「得得」蹄聲,尹方士在外喊道:「老薑頭,出來搬東西。」。

老薑頭出去一看,登時傻了眼。只見尹方士牽著一頭健驢站在門口,右手持韁,左手裡提拎兩隻大雞。再看驢背上掛著三隻鴨子,尾巴后拴著一腔羊,另有一個裝酒的大瓮,好幾隻大口袋,鼓鼓囊囊不知塞著什麼。尹方士道:「那布袋裡是些衣服,米面,菜蔬,器具等物,連醋鹽調料一應俱全,老道去了趟十斗坪,採辦下如許物事,也夠十天半月的用度了。這頭驢子便送與你,快些牽進去,叫你老婆趕快刷鍋做飯。」。

老薑頭又驚又喜,如墜夢中,吐舌道:「十斗坪離此八十餘里,往返便是一百六。即便是騰雲駕霧,也沒這般快法。道爺並非凡人,實乃活神仙,活神仙!」回頭喚出老婆,兩老口跪倒下拜,嘴裡「老神仙,活菩薩」的一通亂叫。

紫元宗多歷奇事,早已見慣不驚,思忖道「道長衣不覆體,哪裡有銀錢買米買酒?想必非偷即盜,或是仗著法術強行索要。」。

尹方士走入屋內,坐到桌旁,笑道:「老道沒煉過崑崙派那套『辟穀術』,荒地盤桓數日,只吃小魚小蝦,還不得餓乾癟了啊?嘿嘿,那十斗坪乃平遙縣最為富庶的所在,滿市集的好東西,老子想拿便拿,白吃白喝,誰能奈何?」。

紫元宗也笑了,心道「道長所言極是。世道險惡,世人涼薄,強取豪奪又如何?好酒美食之類,誰的本事大就該誰享用。不過,道長的本事太也神妙,我曾見識過齊雲派張凌風的『遁地術』,無須抬腿邁步,片刻間即能行至遠處。與道長的仙術相比,卻又差的遠了。」。

尹方士彈彈頭上破冠,笑道:「那所謂的『遁地術』,是我傳授給張凌風的。此事緣由頗有些曲折……數年前,我曾邂逅崑崙仙姝武成靈,她修鍊『水月幻境』遇到難關,須將本身的元神轉移至白紙圖畫里,於是向我討教寄魂之法。老道從不作虧本生意,要她拿一樣仙術來交換。嘿嘿,想那崑崙派雖是仙宗,卻也象江湖門派極重門規,沒有師尊許可,絕不能將本門仙術傳於外人。」。

紫元宗默默頷首,心道「哦,原來如此,那後來怎樣?」。

尹方士道:「後來么?她就傳了我『縮地遁形法』,換取我天山仙宗的移魂術。」。

紫元宗心道「如此說,她壞了崑崙門規?」。

尹方士喝口白水,道:「非也,那武成靈果真了得,她掌管天下武運,世上道術無有不會。此節我早已知曉,但『縮地遁形法』乃蓬萊仙宗的仙術,她又從何處學來?武成靈以蓬萊仙術傳我,並不算壞了門規。多年後,我偶遇張凌風,又把此術傳給了他。可惜張凌風資質淺薄,煉的『遁地術』粗淺不通,跟武成靈比起來,可算得『螢火之光與日月爭輝』了。」。

紫元宗聽得入迷,想象武成靈一身通天徹地的神通,欲詳加追問。尹方士岔開話頭,只撿市集上的閑事來說,言詞忽而隱帶機鋒,忽而粗俗戲謔。

兩人閑聊之際,老薑頭夫妻一直在灶頭忙活,和面煮飯,整治諸般菜肴果蔬。隨後紫元宗進裡屋看了幾回,見無憂氣色逐漸紅潤,心下暗自欣喜,汲盆清水洗凈臉面手腳,換了件土色布衫,腰裡系條黑絹褡帶,腳下穿八耳麻鞋,頂上鬆鬆的包個頭巾,遮住額前那「建武」的烙印。

尹方士聳聳鼻子,道:「嘿,改行頭了么?老道雖然眼瞎,用鼻子也能嗅出你小子身上光鮮不少。」不覺臨近午時,老薑頭擦凈那張矮桌,擺下兩副杯盞,兩雙箸,四盤蜜餞果子,中間放個大沙鍋,裡面是清蒸全雞,另有各種熟菜肉羹,盛了五六隻碗,滿滿當當的擺上桌面。

晉中地廣物稀,惟盛產黑煤。那老婆婆用細煤塊燒熱湯桶,暖了兩壺酒端入堂屋。霎時酒香四溢,令人聞之醺然。紫元宗腹中飢餓,先盛兩大碗粟米白飯吃了,方才飲酒用菜。老薑頭夫妻殷勤勸盞,不住的斟滿杯子。尹方士道:「你兩個也去灶房吃飯吧,我們有事情要談,自己篩酒,沒叫你們別過來。」老兩口哈腰點頭,滿臉含笑,喜滋滋的轉入灶房去了。

堂屋內只剩兩人對坐。尹方士滿杯暢飲,大口啖肉,狼吞虎咽吃喝了一回。酒至半酣,他停箸持杯,半睜著渾濁的眼睛,沖著紫元宗直發楞。紫元宗微覺詫異,心道「尹道長?有話吩咐么?」連問幾次,尹方士輕聲嘆口氣,道:「要交代的事,那可多了……早間我去十斗坪,見街市上官兵出沒,還有福壽堂,道宗那幫人,畫影張榜到處搜拿你。這兩天你別出去走動,咱們趁機正好敘說敘說。」。

紫元宗聽他語意關切,心下自是感激,暗道「道長待我恩重,異日但有用得著處,必當捨身相報。唉,說來可嘆,那麼多年的勞役生涯,而後各處顛沛流離,受到的無非都是冷眼和欺辱。象朱秉正,張凌風,還有福壽堂那些人,也不知為什麼,總是千方百計的追逼加害我們。天可憐見,危難時得道長相救,我們吃盡苦楚,最後總算找到了生路。」。

尹方士苦笑兩聲,道:「是么?你受盡苦楚找到生路?嘿嘿,可是老道為了找尋你,卻不知已受了多少的磨折。你這小子啊,著實害我不淺。」。

紫元宗一愣,問道「此話怎講?」。

尹方士不答,只顧吃菜喝酒,好一會兒才抬起頭,道:「紫元宗,你可知我的來歷?」。

紫元宗搖搖頭,心道「正要請教道長」。

尹方士「吱溜」飲干一杯,右手捏著根雞腿,湊到唇間細嚼滋味,緩緩的道:「說來話長……我本是荊州人氏,幾代家資殷實,算得當地的望族大戶。直到我父親這一輩,家道漸漸敗落了。嘿,說起我那個死鬼老爹,既無意仕途,也不喜歡務農經商,終日只知煉丹調汞,妄想飛升當神仙。***,好大一份家業讓他敗光,還意猶未盡,又給兒子取名為『方士』,只盼後繼有人。嘿嘿,幸好老子是個男身,若是女兒,定會被叫做『尹道姑』,豈不使人笑掉大牙?」。

紫元宗不禁莞爾,把住酒壺斟滿杯子。

尹方士端起喝乾,接著道:「我老爹耗盡家產,又耐不住清貧,兩腿一伸,嗚呼哀哉了。留下娘兒兩個苦苦掙命。偏生我自幼耳濡目染,都是煉丹修道那些事,本身名字又叫『方士』,自然繼承父志,成天到晚捧著道書翻看,生計活路全然不理。老娘憂心如焚,拼著僅存的一點家當,給我娶了房媳婦,只盼兒子成家后收心務正。哪知新婚不久,我初識男女交合之事,更覺得道書中『陰陽調和,房中術』等法門奇妙無窮。於是關起門來,沒日沒夜的和妻子在房裡『采陰補陽』。老娘又驚又怒,沒奈何,也被我活活氣死了。」。

談說良久,兩壺酒已所剩無幾。尹方士喚出老薑頭添酒加菜,紫元宗幫忙布置杯盤,無意之間微微搖了搖頭。

尹方士瞧在眼裡,淡然笑道:「你覺得我修道成痴,以至行為瘋癲,是吧?唉,我跟你講,世間有人愛金銀,有人愛美女,還有人想當皇帝,然而追求財色權力,其樂趣哪裡能和修鍊仙術相比?金銀再多,難買長生;迷戀美色,損身傷神;再比如你,深陷於情愛之中,歷經諸般磨難,只求能和小丫頭纏綿廝守。其實說穿了,你和她洞房花燭夜,**一時,過後也就那麼回事,值得為此空耗精神么?惟有修鍊道術,那才是奧妙無窮的樂事,道行每深一層,就會達到一個嶄新的境界,永遠沒有止盡。」。

他略微頓了頓,淺淺舐著杯邊,道:「可在當時,我並沒領悟到羽化成仙的正道,只知一味死讀那些修道丹書。母親亡故后,我愈發整日痴讀瞎煉。家中無以為生,妻子經常抱怨缺吃少穿,我總對她講『只要練成仙術,金銀財寶要多少有多少,何必急於一時?』。恰好不久后,我得到一本記載道家修鍊要訣的奇書,名為《淮南鴻烈》,乃淮南王劉安所著……」。

紫元宗心裡插言道「哦,《淮南鴻烈》?是《淮南子》吧?幼時家父談經論歷,曾經跟我講過《淮南子》,那是闡揚黃老道學的古籍,並沒有什麼煉丹修仙的要訣啊。」。

尹方士嘆道:「你不知其中詳情——《淮南鴻烈》原分成內,中,外三卷。淮南王劉安謀反作亂,事敗后自殺身亡,其著作多遭毀壞,《淮南子》僅剩下內卷二十一篇,以及中卷少許遺文《淮南萬畢術》傳於後世。我看到這本書的時候,劉安尚在人世,因此全書仍是完整無缺。那中卷稱作《枕中鴻寶苑秘笈》,通篇所寫,儘是修鍊道術的各種妙法。」。

紫元宗聞言點頭,暗忖道「原來如此,道長看的《淮南子》,是早已失傳的中卷……」忽而猛想起一事,登感大惑不解「咦,道長剛才說『我看這本書的時候,劉安尚在人世』,這……這話是什麼意思?」。

尹方士笑道:「有何奇怪?我讀《淮南鴻烈》那年,車騎將軍衛青率六軍出擊匈奴,斬首萬餘,天下為之震動。第二年,漢武帝改元元狩,隨即便誅滅劉安等人,當年冬至,我剛滿二十六歲。」。

紫元宗越聽嘴巴張的越大,好半天都沒醒過神,心下駭異「衛青……漢武帝……不會罷?道長,你……你是漢朝人?那……那你豈不活了幾百歲……」。

尹方士道:「沒錯,如今貞觀四年,再過幾個月,我正好七百七十九歲。」。

紫元宗呆若木雞,只覺平生所聞罕事,以此最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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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尹方士神色泰然,繼續說道:「那時我讀《淮南子》入了迷,每句每字都仔細琢磨,可是書中文辭深奧,一時半會如何領會?好不容易看見一句實在話——『得螳螂伺蟬自障葉,可以隱形』。意思是螳螂捕蟬時,藏身於樹葉之後,而蟬近在咫尺,也看不見螳螂。倘若有人得到那片葉子,就可以象螳螂那樣隱匿身影。嘿嘿,老道自然深信不疑,爬上家門口那棵老楊樹,細細的搜尋。接連尋了兩三天,終於發現有隻螳螂躲在樹葉後面,我大喜過望,剛想伸手去摘那片葉子,偏巧一陣烈風吹來,刮的樹搖枝顫,落葉混雜著塵土,撒滿一地,哪裡還找得出那片『隱身葉』?」。

這時候,紫元宗猶在沉思「道長是漢朝人,今年七百七十九歲?!人食五穀雜糧,怎沒個三癆五災,如何能活這麼久?不過他是仙人,起死回生都能辦到,為何不能活幾百歲?」。

尹方士見他發獃,用箸尖點了點他的手背,道:「喂,小子,放著滿桌的好酒好肉不吃喝,你犯哪門子呆勁?」。

紫元宗訕然而笑,持壺斟滿酒杯,正要與尹方士對酌,忽聽無憂在裡間低低輕吟,立即又放下酒杯,想起身進去察看。

尹方士忙按住他手腕,道:「不用擔心,小丫頭神魂初定,還需靜養。等她神志清醒,我再以三花續魂丹調和氣血。這會兒先別去打擾她。」。

紫元宗點頭應從,依言坐回桌邊。

尹方士搔搔腦袋,嘟囔道:「被你這一攪,打斷話頭,方才我講到哪兒了?」。

紫元宗笑著心道「道長剛才說『隱身葉』。」。

尹方士一拍膝頭,道:「著啊,你想想,我為了鑽研道術,連家人活計全都棄而不顧,修道若不能有所成就,那可吃虧大了。所以必須找到那片『隱身葉』。當時我盤算良久,回屋裡取來笤帚,把楊樹下的落葉統統掃作一大堆,再喚出媳婦兒,讓她站在身前,然後我撿起地上樹葉,捏在手指間,問她『看的見我嗎?』。她莫名其妙,反問道『你作什麼怪?』我扳起臉斥道『少胡說!咱倆後半世的富貴享樂,全在此一舉,你只須老老實實回答便好!』她只得答道『看得見。』於是我將葉子放入簸箕,再撿起另外一片,又問『這回看得見我嗎?』。如此反覆數次,我手持一片樹葉,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媳婦忽然高聲道『行啦,行啦,看不見你!』,我立時大喜過望,心想終於找到《淮南子》里描述的那種隱身葉了!」。

聽到此處,紫元宗既驚訝又好笑,暗想世上竟有如此愚笨之人,忽見尹方士默然望著自己,不由微感尷尬,心道「道長請恕無禮,我想……尊夫人並非真的看不見,定是她焦躁不耐,便順著你的意思說話。」。

尹方士未置可否,只淡淡的「哦?」了一聲。

紫元宗又心道「《淮南子》中記述的『得螳螂伺蟬自障葉,可以隱形』,多半是比喻,如何當真?——螳螂捕蟬隱身於葉后,是因為螳螂體形微小。道長堂堂七尺之軀,一片樹葉怎能遮掩得住?」。

尹方士微微一笑,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你講的道理淺顯至極,可那時我篤通道書,卻沒有想到此節。」他略微停頓,接著悠悠說道:「人生於世,往往執迷不悟。我因痴醉修道而斷章取義,你因沉溺情愛而行為顛狂,兩者大同小異。你此時笑我愚笨,豈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么?」紫元宗無從答言,慢慢低下頭,出神的注視著酒杯里晃動的亮光。

尹方士啃光手裡雞腿,連飲數杯,就著袖子抹了抹嘴,道:「別扯遠了,咱們接茬再說當年的倒霉事……我得了那片隱身葉,自以為大功告成,手舞足蹈的又跳又喊。媳婦只是冷笑,敲著米瓮說『你儘管瘋癲罷,眼下無米下炊,過兩日餓的翻白眼時,卻看你怎麼瘋。』嘿嘿,寶物在手,還愁吃穿用度?我聽了妻子的抱怨,立即帶著隱身葉上街。正巧那天恰逢趕集,市井裡到處都是攤販,各樣吃食用品應有皆有。我便徑直走向一間米鋪,左手高舉隱身葉,右手提起貨櫃里的兩袋稻米,扛在肩上,轉身就走。米鋪掌柜追著大聲要錢,我毫不理會,料定他是在跟別人喊話——本來嘛,我用隱身葉隱藏了身影,那掌柜肉眼凡胎,怎能看得見?」。

這回紫元宗沒有笑,反倒微覺心緒沉重,蒼涼之感油然而生。

尹方士眯起眼,似在自言自語:「結果可想而知。我被當作白日明搶的賊人,送到縣衙門裡候審。過堂時我還納悶:這些凡夫俗子,怎能識破隱身葉?難道撰寫《淮南子》的道家聖賢,還不及他們高明?此理萬萬不通。隨後縣尉升堂,聽原告陳述完案情經過,問我為何當街搶劫。我就把自己如何立志修仙,如何苦讀道書,又如何發現『隱身葉』,種種情由詳細敘說一遍,臨末環顧四周,還問周圍的人『奇哉怪也,你們諸位,果真能看見我?』話音未落,那縣尉早笑得涕泗橫流,兩邊衙役也全都前仰後合。鬧了半晌,縣尉強忍住笑,對我說道『春秋時楚人作文,曾寫下『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之句。看來古人未卜先知,早算定會有你這種蠢材現世。』這些評語傳作笑談,不久廣為人知。從此,『一葉障目』的綽號跟定了我,無論到哪兒,都有人以此調侃取樂。」。

紫元宗搖搖頭,嘆口氣,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尹方士也默默無語,似乎陷入了沉思。過了好半天,忽道:「你知道么?世人得知我這些往事,往往捧腹大笑。數百年來,只有兩位異士對此不動聲色,別有感觸。」。

紫元宗暗問道「哦?哪兩位異士?」。

尹方士答道:「這前一位,便是座列天山東震丹陛,號稱八萬四千精靈王,仙宗第一高手的神木宮主。另一位么,嘿嘿,就是你。」。

紫元宗大感好奇,心道「好長的名號,什麼八萬四千精靈王?」。

尹方士正要回答,忽然無憂輕聲喚道:「噯……哥哥……」。

紫元宗扶桌起身,疾步走入裡間看時,只見無憂雙眼緊閉,在炕上頻頻輾轉。紫元宗忙握住她的手,隱約察覺她斷斷續續的心語「渴……好渴啊……」當下將她抱出裡屋,挨著木桌席地而坐。無憂遍體酸軟,臉頰貼著紫元宗的肩頭,斜身相依。

尹方士叫老薑頭端來一碗米湯,取出三花續魂丹放入湯中,須臾靈丹溶化,碗里飄出淡淡清香,片刻間,滿屋子都瀰漫著沁人心脾的氣息。尹方士道:「服下此丹,可令她傷勢痊癒,斷裂的肋骨肩骨,也會立刻復原如初。」。

紫元宗連忙用湯勺舀了些米湯,右手扶住無憂肩頭,輕輕將勺子送至她嘴邊。無憂聞到靈丹香氣,渾身微微一顫,睜開了眼睛,目光雖仍舊清澄,卻流露出茫然之色。隨即她嘴唇翕張,緩慢的吮吸湯勺邊緣,那動作既輕且柔,彷彿是受傷的小鹿在舐舔創口。

喝了半碗米湯,無憂臉色嫣然,淺藍色的雙眼逐漸恢復了神采。她怔怔的看著紫元宗,目光片刻也沒移動,忽然明眸閃動,兩顆晶瑩的淚珠湧出眼眶,順著面頰悄然滑落。紫元宗大吃一驚——無論經受何種痛苦,即使彌留之際,他也從沒見無憂流過眼淚,當下駭然問道「怎麼了……那裡不舒服?」。

無憂握住他的手,心語顫抖「我……很好……哥哥,真是你!」。

她緩緩挪動手指,觸摸紫元宗的額頭,嘴角含著甜美的笑意,臉上卻掛滿淚珠。微笑如陽光,眼淚似雨露,兩者合而為一,唯有純真少女才能有如此動人的神情。忽而她問道:「我是死了,還是活著?」沒等紫元宗回答,她又含糊道:「噯,若是還活著,那我真要開心死了。」。

這兩句話顛三倒四,聽起來讓人悲喜莫名。紫元宗按捺心緒,安慰道「你活著,一切都過去了,以後我們好好活下去。」。

無憂咬住下唇,目光溫柔,笑著哽咽道:「嗯,沒有你允許,我不敢死。」說著伸手撫摸紫元宗的肩頭,就著他的衣襟擦擦淚水。

此刻無憂神志已完全清醒,恢復生氣的嬌顏既清純又秀麗,似乎更勝往昔。紫元宗魂醉魄迷,忍不住低頭親吻她的臉頰。無憂面帶羞澀,並不躲閃拒卻,右臂環繞著他的脖子,婉順相就。

就在這時,對面忽然響起幾聲咳嗽,兩人霍地驚覺,愕然轉過臉,只見尹方士左手摸著下巴,右手捏著酒杯,喃喃道:「幸虧老道眼瞎,不然看見如此千嬌百媚的小妞,一定也會被迷的神魂顛倒。」。

無憂注目打量瞎道士,輕聲問道:「你……你說什麼?」。

紫元宗定定神,心道「哦,忘記告訴你了:正是這位尹道長救了咱們。還記得他么?平遙城外那個懂得鳥語的道士,原來是天山仙宗的仙人。他的『寄魂』仙術令你復生,當真神妙無比。」。

無憂臉蛋微紅,低垂眼帘,輕聲道:「謝謝尹道長救我。」。

尹方士冷冷的道:「沒啥好謝的,如果不救活你,紫元宗這蠢小子就會自盡徇情。我還得用他辦幾件大事,所以這才施以援手。」他喝了口酒,冷笑道「再說,你是人間尤物,美貌舉世無雙。將你救活交給紫元宗,正好滿足他的**。嘿嘿,正所謂『不入魔不得道』,先讓你倆恣意歡愛淫樂,到頭來,他終會明白情愛無益,至多不過損神傷身而已。」。

這番話還沒說完,無憂臉上的笑意泯然消失,黛眉微顰,暗自尋思「記起來了,難怪這人眼熟,他曾經說我是什麼『天下第一害人之物』,還說我會害哥哥……」。

尹方士接茬道:「對了,半點沒錯,『古往今來天下第一害人之物」。嘿,我救你活轉,正想讓你害紫元宗多吃些苦頭哩。」。

無憂一凜,驚訝道:「咦,你能聽見我的心語?難道……你認識我師父?」。

尹方士道:「是啊,想當年,李紅蓮在定襄城裡受盡折磨。後來我救了她的命,並傳予各種法術,其中便包括這『攝心術』。可惜李紅蓮資質愚鈍,原本學的粗疏,又傳給了你,那更加是亂七八糟。」。

無憂慧質蘭心,隨即豁然明白,點頭道:「如此說來,道長就是那位叫做『一葉障目』的天山高手了?我曾聽師父談及過道長……張凌風前輩早年被同門追殺,也蒙你救活性命。唔,我師父,張前輩,他們受苦受難的時候,道長就出現了……這回我們身陷絕境,又是道長趕到相救……這些事,該不會都是湊巧罷?」。

尹方士「吃吃」而笑,道:「好機靈的小娘們,心思這般敏捷。嘿嘿,只不過美貌聰明的女子必定短壽,紅顏薄命嘛,我勸你啊,還是少胡亂猜想的好。」說罷冷哼數聲,白眼翻動,端著杯子慢慢抿酒。無憂神色自若,目光沉靜如水,默默的注視著尹方平。

屋內的氣氛生冷,一時沉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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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元宗捏了捏無憂的手指,暗勸道「別在意,這位道長嘴硬心軟,愛說反話。他語氣雖然難聽,可你細細回想,咱們受他多少恩惠?怎能以怨報德呢?」。

無憂微微頷首,扭轉臉淺淺一笑,柔順的道:「嗯,我聽你的話。」。

紫元宗想打破僵局,對尹方士心道「道長,咱們接著敘談舊事罷,剛才講到哪兒了?……哦,對啦,說到神木宮主,道長,請問那神木宮主又是何方神聖?」。

此時尹方士已喝的半醉,嘴裡嘟嘟囔囔,手裡仍捏著酒杯,彷彿正對杯子說話:「哦,想知道嗎?我全告訴你,其實就算你不問,我也會把前因後果詳細分說……呃,你方才問什麼?神木宮主?呵呵,小子,若提及這位神木宮主,千萬不可失禮輕慢,便是背後議論,也得言語恭敬,小心謹慎。」。

紫元宗應道「是嗎?這般厲害?」心中雖與尹方士搭言,眼睛卻凝視著無憂。

尹方士道:「那當然!神木宮主乃仙宗第一高手,天底下所有的花草樹木,都和她靈犀相通,因此才稱『八萬四千精靈王』。背地裡菲薄輕蔑,休想瞞得過她。」。

話到此處,尹方士接連幾次提到「神木宮主」,腦中登覺清明,眯著眼緩緩講道:「記得當初遇見神木宮主時,我可比你還倒霉哩……那時候,『隱身葉』那件事已過去三十多年。老道倍受世人嘲笑,家鄉不能安身,妻子改嫁他人。我再無牽挂,索性遍游名山大川,求仙訪道。自然啦,無論走到何處,《淮南子》和那片『隱身葉』我都是隨身攜帶的。」。

紫元宗心道「啊,為什麼?」。

他問的漫不經意,依舊目不轉睛的看著無憂,暗自和她私語「妹妹,真是難以置信,昨夜咱們生死離別,現在又能在一起了……唉,這幾日發生的事情,真像一場惡夢。」。

無憂依偎著他,柔靜的目光中閃過一絲迷惑,心道「是啊,確實象夢。我失去知覺時,覺得自己身子飄飄蕩蕩,似乎飛進了濃厚的白霧裡面。後來,霧氣消失了……眼前出現很寬很寬的道路,寬的看不見邊界……」。

兩人心語之際,尹方士醉醺醺的自斟自飲,一面接著紫元宗的問話,只管往下講道:「為何我始終帶著《淮南子》和『隱身葉』?嘿嘿,老道也說不清原因,只覺得道書經典記載的絕不會有錯,『隱身葉』沒有煉成,多半是我自己道行未到。於是我越加苦苦思索修鍊,然而三十年過去,兩鬢霜白,形容枯槁,我卻仍不知解脫飛升的大道在何處。」。

他淡淡苦笑,渾濁的眼珠惺忪無神,說道:「紫元宗,老道當年的性子和你很像,一樣的執拗倔犟。嘿,常言道『不撞南牆不回頭』,咱們這種人啊,即使頭破血流,也定要將牆撞倒才罷休……我拋家離鄉,潛心修鍊,數十年間結交了很多道友。他們時常談論,都說西方佛道昌明,天山,崑崙有許多羽化成仙的高士。我聽的心馳神往,便離開中原向西而去。」。

尹方士侃侃講述修道之事,而紫元宗卻正與無憂心語「果真有此事?我被埋在土坑裡的時,大概快死了吧,也感到周圍白霧茫茫,透過霧氣,發覺前面隱約有一條通道,那情形和你說的一樣,難道……我們看見的是相同的景象?」。

無憂心下奇道「你怎會埋在土坑裡?怎麼回事?」。

紫元宗尚未回答,忽然尹方士手持筷子,「叮叮噹噹」猛敲碗邊,罵道:「喂,臭小子!只顧和小丫頭談情說愛,老子口沫橫飛講了半天,你聽進去幾句?」。

無憂抿嘴一笑,指尖撓了撓紫元宗的手心,道:「先別說了,聽道長講吧。」。

尹方士氣鼓鼓的罵了半晌,才又繼續道:「若非指望你成就大事,我才懶得費口舌呢。唔,剛才說到哪裡了?對了,我去往西方求仙。老道當時窮困潦倒,沿路乞討,當真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到了樓蘭境內,又染上風寒病倒了。當地鮮卑牧民見我可憐,收留我睡在羊圈裡,唉……熬過兩月,老道病體初愈,發現草原上的牧人紛紛收拾營帳,偕老帶幼,好像是要準備遠行。我一打聽,才知鮮卑牧民逐水草而居,何處牧草豐盛,便向那裡遷徙。時值八月初秋,周圍草場逐漸枯黃,他們要遠涉千里,到天山南麓的焉耆大草原去放牧。」。

塞外牧場的各種情形,無憂最為熟悉,此刻忽而撩動鄉思,低頭回憶「現在已是夏天,草原上的花兒都開過了……記得以前常隨可汗去圍獵,春天裡草原長滿鮮花。侍女們采了編作花冠給我戴,可我不要。我喜歡看見花兒長在枝頭,隨風輕輕搖擺,那比沒有生機的花冠美麗得多。」。

又聽尹方士道:「那些鮮卑牧人千里放牧,世代倍受跋涉之苦。老道病中得他們的照護,自然想儘力報答。當下告知眾牧人不用遷移,只需放火燒去枯草,等三兩個月春雨滋潤,草場里必然又會繁茂。」。

無憂眉尖一顫,暗道「燒荒?」。

尹方士道:「正是燒荒。道家法門講究五行克生。天降甘露滋潤草種,此為『水生木』;草種只有在肥沃的土地里,才能迅速生長,要獲得肥土,就得放火燒灼大地,此乃『火生土』。秋季枯草連天遍野,極易燃燒,化為灰燼后又能積肥土地,利於新草生長。我將此番道理講解給牧人們聽,大家都很信服,於是第二天,全族人都隨我去放火燒荒……」。

剛說到這裡,無憂打斷話頭,忽道:「道長,你錯了。」。

尹方士眉梢微挑,問道:「怎麼?」。

無憂目光沉若秋水,語氣平靜,坦然道:「花草樹木,都有生命,春天下雨它們生長,秋涼風寒它們凋零,自有生息繁衍的規律,我們怎能妄加改變呢?燒焦枯草,使新草迅速繁榮,就象殺掉老人來餵養孩子,這不是很荒唐嗎?再說草原大火會燒死許多小動物,它們還未活夠上天賜予的壽數,就慘遭殺害,那多殘忍。」。

紫元宗微感好笑,只覺此話天真的近乎於幼稚,暗對無憂道「唉,你呀,總喜歡亂髮善心,連草木動物也如此憐惜。依照你的道理,咱們往後都別吃肉了,乾脆讓牲畜活夠壽數,自己老死罷了,呵呵。」。

無憂轉頭看著他,神情依然柔美,心道「哥哥,家畜和野外動物有區別的——家畜離不開人的飼養和照料。它們之所以能活著,是因為我們要吃肉;因此它們怎麼死去,當然也由我們決定。草原上的生靈不一樣啊。比如,草木依靠雨露陽光繁茂,小鹿啃吃草葉長大,狼捕食鹿為生,而狼死後化為泥土,又滋養草木生長。它們相互依存,生生不息,根本無需外力來打擾。它們的生死存亡,應由天地和神靈來決定哩。」。

一時間,屋子裡寂然無聲。尹方士驚疑變色,過了好半天,才嚅囁道:「你的話……怎麼……和神木宮主說的一樣!」。

紫元宗一愣,心裡詫異道「神木宮主?」。

尹方士定定神,黯然道:「是啊,那場大火直燒了三天才熄滅。第四天夜裡,我在氈包里睡的迷糊,忽見面前站著一個極美貌的女子。她自稱是天山神木宮主,因偶然路過此地,見我帶人放火燎原,便特地前來探察情形。她講道『花草蟲豸皆為生靈,彼此相生相剋。你放火焚燒草原,連其中的雛鳥幼獸一起燒死。明年春天篙草瘋長,蟲災瘴氣肆虐,牧民們必受其苦。但是天災雖難避,**卻可免,今夜我會施法令草蟲復生,以消此無妄之劫。』然後她又告誡說『道法自然,萬物生滅有序,輪迴有劫,你是修鍊之人,更應順乎天道,切毋逆天行事。』我心有所感,忙問『道在何處?』她回答『無所不在,且無跡可尋,惟守順其自然四字,方能漸入妙境。你為了得道成仙,平生歷盡無數磨難。此番既有緣相見,我會給你點明超脫塵世的大道。』我又驚又喜,猛地睜開眼睛看時,四周再無半個人影——原來只是做了一場夢。」。

紫元宗吁了口氣,暗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道長求仙心切,夢裡便幻想仙人來指點迷津。」。

尹方士飲干一杯酒,道:「剛開始,我也以為僅是幻覺而已。可走出氈包時,眼前的景象卻讓我目瞪口呆。只見原野上又長滿了荒草,半點也沒有大火燒過的痕迹,牧民們個個跪地膜拜,請求神靈寬恕凡人狂妄的行為。我驚呆了,直到晚間才想明白,這回真的遇見了仙人!我思緒紛亂,輾轉大半夜才睡著。誰知剛合眼,那神木宮主又出現在面前!她說我志誠修鍊,心無旁騖,已經可以修行仙宗道法,至於能否羽化飛升,就得看各人的緣分造化了。我狂喜難禁,急忙拜謝神木宮主眷佑。緊接著,我又道出縈繞心頭多年的疑慮——《淮南子》里記載的『隱身葉』,到底是不是真的?」。

紫元宗搖頭暗嘆「道長,你還記掛著那件事啊?」。

尹方士道:「此事害我半生,定要問個結果。神木宮主當時回答說『《淮南鴻烈》集道家大成,確為養生修性的寶典。但其中頗多兵略權謀之術,有違仙家『出世清修』的要旨。淮南王劉安既明白避世修身之道,最終卻命喪於宮闈政變,箇中原因令人費解。《淮南子》雖為劉安編輯,而真正撰寫者,實是他召集的八位道家賢士。這八位賢士精通玄門法術,自稱『八公』,其弟子們又尊稱為『道宗八聖』。眼下我正要找他們講論道法,你既對此書存有疑問,可先去拜訪,我隨後即趕到。』聽了這番話,我更加迷糊,又再追問『據說淮南王謀反事敗后,隨即服下丹藥成仙而去,他家裡的雞犬吃了丹渣,竟也羽化飛升。這些事自然是民間訛傳,不足為信。可是依著仙姑剛才所言,劉安若是被朝廷所殺,他手下這八位精通道術的高人,為何不施法援救呢?』」。

無憂與紫元宗對視一眼,同時想到「那八位高人號稱『道宗八聖』,不知和道宗諸派有何淵源。」。

只聽尹方士講道:「當時神木宮主對我說『凡人生死,世間興衰,皆有天命定數,豈可由道術更改?淮南王身處富貴而貪戀權勢,正是福報消盡,惡因悄種,他的敗亡是自食其果,誰也救不了。』我大為奇怪,又問『仙姑,你也講因果報應?那似乎是天竺佛家的說法啊。』神木宮主解釋『天山仙宗,非佛非道,然而集粹眾家所長,既講陰陽,又論因果,以求參透天人生化,萬物通靈的奧秘。那道宗八聖修為高深,所著《淮南子》妙意新穎。此刻他們分別居住於五台,九華,青城,嶗山,羅浮,龍虎,三清,齊雲這八處名山。我要前去與他們講經論道,你可先行一步,到龍虎山丹勺峰尋訪左吳師傅。』」。

無憂忽地插話:「尹道長,這『道宗八聖』,便是開創道宗八派的祖師吧?」。

尹方士摸了摸頜下鬍鬚,道:「小妞兒聰明的緊,你所料不差,八聖的名字是左吳,蘇非,李尚,田由,晉昌,雷被,毛被,伍被。他們博採秦漢諸般玄學,煉丹修道,而後廣收門徒,歷代衣缽相承,數百年過去,便形成了如今的道宗八派。」。

無憂道:「這樣啊,我師父是九華派的,可是本門祖師是誰,她卻從未提起過呢。」。

尹方士解釋道:「道宗八派創立之初,漢武帝詔命剪除淮南王餘黨,抓到就地正法。一時血雨腥風,但凡有點牽連的都遭滅頂之災,短短三個月便處死了兩萬多人。八位祖師乃淮南王昔日心腹,官府追捕更急。他們雖不怕,但座下弟子行走江湖,往往對師承諱莫如深。久而久之,除了掌門人,道宗弟子便很少有人知曉本門來歷。九華派祖師李尚的名字,柳朴山和朱秉正等人是知道的,李紅蓮離家出逃時年紀尚幼,恐怕根本沒聽說過。」。

三人談論許久,不覺間兩壺酒所剩無幾。尹方士已有七八分酒意,言語逐漸含混,仍嘀咕個不停:「呃……再說回來,神木宮主命我獨自前去龍虎山。我聽了著忙,暗想好不容易遇見仙人,馬上就要分別,萬一找不到那位左吳師傅,又如何再能與神木宮主相會?正要近前詳加詢問,忽然腳下踩了個空,我心裡一急,猛地睜開眼睛……嘿嘿,你們猜怎麼著?」。

無憂笑道:「神木宮主消失了,道長夢醒了。」。

尹方士點頭道:「正是如此,老子一輩子求仙問道,吃盡苦頭,萬萬沒料到,最終所得竟是這南柯一夢。哈哈……」他翻著白眼仰天狂笑,聲音有如號泣,樣子說不出的怪異。

無憂微覺害怕,握緊紫元宗的手,輕聲道:「尹道長,你怎麼了?」。

尹方士沒有回答,慢慢收斂笑容,接著道:「夢醒后,我仔細回想,神木宮主講的話道理分明,不像夢中幻覺。於是天一亮,我便動身返回中原。走了一整天,當晚露宿荒野,才閉上眼睛,卻又見著了那神木宮主。這回她沒多別的囑咐,只傳了我天山仙宗入門法術『清心凈魂咒』。次日起身趕路,我但覺神清氣爽,健步如飛,渾身輕飄飄的真如遨遊雲端。」。

他停住話語,嘴邊浮現一絲微笑,似乎仍可體味初學仙術的那種新奇,然後又道:「此後兩個月,神木宮主總會出現在我夢裡,傳授仙術。直到豫章郡龍虎山,我在丹勺峰找到那左吳師傅。嘿嘿,好傢夥,這位龍虎道宗的祖師爺形貌奇特,竟然周身長滿綠毛。他在當地施符治病,救人無數,百姓們尊其為『綠毛大仙』。龍虎派弟子嫌『毛』字不雅,改稱『碧衣大仙』。左吳生性沖淡平和,絲毫不把這些虛名放心上。我和他相處數十天,求教了『隱身葉』的詳情,又談論道法,修行大為受益,龍虎道宗道術要旨也學了個大概。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始終沒見神木宮主來到龍虎山。我向左吳提起此事,他笑著說『神木宮主位居天山東震丹陛,歷經數千年,怎會輕易降臨凡塵?不過這半個月來,她已和我論道數次,天山仙宗的仙術果真博大深奧。』聽了這話我呆住了,尋思神木宮主身在萬里之外,如何能和左吳議論道法?嘿,小丫頭,你猜得出其中緣故么?」。

無憂不假思索,隨口答道:「這不難猜啊,定是神木宮主託夢於左吳祖師,他們在夢中論道罷。」。

尹方士沉默片刻,瞧著紫元宗,嘆氣道:「我把花魂移至小丫頭體內,她有了花的稟質,更加靈慧絕倫,恐怕日後對你有害無益……唉,且不管這些。小丫頭猜的沒錯。那神木宮主的仙術名為『萬里迴夢**』,可以潛入別人夢境,即使相距千山萬水,也毫無阻隔。當時左吳將這些緣由詳加分說,我只聽得神馳心醉,對仙宗法術更是五體投地。不久我辭別左吳離開龍虎山,依照神木宮主的吩咐,前往拜訪另外七位道宗祖師。每到一處,我都會悉心請教道術,他們聽說我是神木宮主的使者,自也欣然傳授。因此道宗各派的道法劍術,我都知道修鍊方法。忽忽又五十多年,我的道行日漸精深。可就在這時,那幾位道宗祖師,卻都相繼謝世了。」。

紫元宗一驚,暗道「怎麼,都死了?」。

尹方士道:「是啊,人食五穀雜糧,生老病死原為常理。八位道宗祖師精通道術,能夠鍛煉內丹,但元神並未脫離**飛升,天長日久,氣血枯竭,自然壽終正寢。我得知八位祖師去世,唏噓之餘想到自己身上:我也沒羽化成仙,眼看年歲漸老,倘若那天大限忽至,豈不也難逃一死?於是,我在夢中與神木宮主相見時,就向她討教長生之法。」。

說到此處,尹方士表情凝重,沉聲道:「紫元宗,下面的話至關重要,你可聽仔細了!——當年神木宮主告訴我,塵世色相,變幻無常,對修道者而言皆是傷神利劍。道宗八聖修鍊日久,但他們卻想以道術來治世濟民,拋不開『功業』二字,當然難以成仙。其實若要修成仙道正果,必須拋卻俗念,不看,不聽,不管世人和世事,佛家所言『無眼耳鼻舌身意,方可六根清凈』即是此理……神木宮主道出這番真言,最後問我是否能作到六根清凈。我那時已過百歲,自覺對俗世再無眷戀,便回答能作到。可是神木宮主說我修道太執著,一生心血,多半都放在那隱身葉上,若想達到『有眼無視』的境界,必須以葉障目,永遠不要再看紅塵世事。我思量良久,最終下定決心,依照神木宮主的指點,用極細的銀針刺瞎雙目,將那片隱身葉一分為二,煉入瞳孔之內……」。

無憂輕聲嘆息,搖頭道:「為了長生,張前輩以血肉飼養蝗蟲,尹道長刺瞎自己的雙眼,這樣自殘身體值得么?真不明白長生有什麼好處,要讓我活幾百幾千年啊,早都膩味死了。」。

尹方士淡淡道:「你這話極蠢,其實無論是誰都會死。區別在於,得道者脫離臭皮囊,飛升成仙;平庸者死後形神俱滅,化為塵土。象神木宮主那樣的世外仙客,元神突破肉身,縱橫遨遊天地,種種的妙處匪夷所思,豈是凡人所能想象的?唉,只可惜,我卻沒能修鍊到這般境界……老道天性執著,耗盡平生神思求解隱身葉之疑,雖然龍虎派祖師左吳跟我解釋,《淮南子》里那段話僅是比喻,並非真有什麼隱身葉。可是我半信半疑,仍把那片樹葉保存完好。神木宮主說我魂魄不全,已有少部分神魄凝結在樹葉中,難以解脫成仙。這種情形若想長生,只能寄魂於那樹葉,再用神木宮特製『煉心玉液』洗鍊葉脈,令其生機長存。只要葉子不枯死,我便能長生。嘿嘿,如此一葉障目,既可遮蔽塵俗,又能益壽延年,豈非一舉兩得么,哈……」說著乾笑兩聲,神色索然。

無憂輕輕咬著下唇,忽而問道:「咦,有件事情好奇怪……道長的眼睛,真的瞎了么?」。

尹方士醉意醺醺,應道:「十足真瞎,十足真瞎,如假包換。」。

無憂道:「我記得方才你講『夢裡向神木宮主求教長生之法』,而後道長便即眼瞎,目不能視。這就是說,自始至終,你都沒見過那位神木宮主的真身?」。

尹方士慨然嘆道:「不錯,幾百年以來,我只在夢裡與神木宮主相見。」。

紫元宗頗感驚訝,心道「幾百年……夢裡相見,有這等奇事?」。

尹方士埋著頭,喃喃嘟囔,彷彿夢中囈語:「每隔六十年,我必須遠赴天山,向神木宮主求討『煉心玉液』,用以洗鍊眼中的『葉魂』。可我進不去天山腳下的玉蟾宮,只能在宮門外等候。每次都是一隻靈猿從裡面竄出來,把煉心玉液和一些丹藥交給我。除此之外,神木宮主傳授仙術,或吩咐我辦事,都以迴夢**相告。天可憐見,老道久煉天山仙術,化外道友都當我是天山派傳人,誰知我連天山山門還沒摸到哩!崑崙派武成靈說我可排位『神木宮十三座次』,老道便以此名號走遍天下。其實天山仙宗尚數十二,絕不可能有什麼『十三座次』。***,武成靈信口開河,調侃老子作耍……然則又能怎樣?人家乃崑崙仙姝,我只算個鳥……唉,玉蟾宮啊,玉蟾宮,何時才能邁過那道門檻……」。

他數黃道白的嘮叨,言語不著邊際。無憂轉而對紫元宗道:「尹道長談及那位天山神木宮主,說她只在夢裡現身。倒讓我想起一件很奇怪的事。」。

紫元宗怕她久坐受涼,起身兩步跨進裡屋,拿了棉被出來裹住她腰身,這才坐下問道「你又想起什麼奇怪的事?」。

無憂輕抿嘴唇,沉吟道「我死去之後,恍惚身入夢境,前後左右白霧瀰漫,腳下是條古怪的通道。而就在通道盡頭,似乎有座大山,前面斷崖間橫著索橋。我正要上橋看個究竟。既又見橋前有一個騎著紅色豹子的女孩。她,她渾身**,手裡拿著金色的長矛。」。

紫元宗訝然變色,心道「怎麼?你也見過那個女人?」。

兩人心語相談之際,尹方士還在絮叨:「老道擅使寄魂仙術,卻不能掌握自己的靈魂。每逢一個甲子,便要去天山找那靈猿,求取煉心玉液延續生命。然而三十年前邂逅武成靈,她告訴我……崑崙派太乙真君已向神木宮主借取了靈猿,用以看守塞北柳林峰的龍虎山莊。呵呵,這下糟糕——靈猿離開天山,往後誰給我傳送『煉心玉液』。老道立刻動身趕往龍虎山莊,請求靈猿返回天山。誰曾想……這老猴子居然堅決不從,我勸的急了些,它竟搬動凌雲石合攏柳林峰,將老道擋在龍虎山莊外!……瞧瞧,連畜生也沒把我放在眼裡。眼看六十年期限將至,若不能進玉蟾宮,紫元宗啊,老道就……就得死無葬身之地啦。」。

紫元宗沒理會他羅嗦,只顧和無憂心語「看來咱們經歷相似,咦,莫非人垂危時都會身臨那種奇景?妹妹,你可看清那女人的模樣?」。

無憂略微躊躇,心道「模模糊糊的,就見她……沒穿衣裳。」。

紫元宗欲待詳問,尹方士忽地醒過神來,喝道:「好小子,老道這裡口沫四濺,你倒和那小妖精說體己話兒。***,什麼女人沒穿衣服?少在道爺跟前談這些淫詞穢語。」。

他口裡叱罵,身子猛然前探,一把抓住紫元宗的手腕,冷笑道:「實話告訴你,老道能否進入天山玉蟾宮,全得依靠你這啞小子。」。

紫元宗見他笑容猙獰,不禁愕然。無憂心慌意亂,伸手來扳尹方士的手指,只道:「道長,你……別傷他。」。

尹方士鬆開紫元宗,翻著白眼斜睨無憂,道:「放心,我絕不會傷他。倒是你這小妖精,迷得紫元宗神魂顛倒,卻休想我饒你!」。

無憂見紫元宗沒事,心裡一寬,轉過臉看著尹方士,毫無怯色,嬌美的容顏愈發柔靜清麗,這正是她面對危險時的儀態。尹方士冷笑道,惡狠狠的道:「小妖精,少得意,以為我沒有辦法對付你么?」。

無憂微微一笑,搖頭道:「我不怕。」。

紫元宗見尹方士忽然翻臉,定要為難無憂,當下也不多勸,輕輕攬住無憂腰肢,瞪著尹方士,暗道「你若想害她,哪怕動她一根手指頭,也請先殺了我再說!反正我們的命是你救的。」。

無憂微微側臉,靠著紫元宗肩頭。兩人氣定神閑,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尹方士連連點頭,酒勁上沖,道:「好好好,兩個小輩自找倒霉,那我成全你們!」。

他滿臉怒氣,伸手指點二人,道:「你們兩個……我要讓你們兩人……」喉中一噎,拖長的聲調愈顯兇狠。紫元宗和無憂相視一笑,緊緊相依,只等他說出要用何種毒辣手段加害。尹方士咽兩口唾沫,咬牙道:「我讓你倆……立即拜堂成親!」。

沒等兩人明白過來,尹方士一口氣往下說道:「現在天色已遲,來不及啦。明日置辦物品,收拾洞房,後天,哪怕山崩地裂閻王爺追魂索命,也……要先讓你們倆成親,跟著就圓房!若是不從,老子就逼著你們成婚。哼,美色雖惑人,實則毫無意趣。紫元宗,你聽著,得不到的東西,常令人苦苦追求,一旦到手了,卻會發現根本沒有價值。我……就是要你明白這個……道理。」話沒說完,酒力發作,斜斜伏倒在地,頃刻間鼻息大作。

桌子對面,紫元宗與無憂面面相覷,忽而心頭砰砰亂跳,彼此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既驚喜又迷茫的光采……

註:1,按照中國道家說法,七魄是主宰人的生理,三魂是主宰人的心理,和本書的描寫剛好相反。

2,實際上,傳統七魄的名稱為「屍狗,伏矢,雀陰,蠶賊,非毒,除穢,臭肺」。小說中的七魄名稱,和後面情節密切相關,因而作了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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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唐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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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以花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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