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熱血清淚

第二章 熱血清淚

來襲者正是張凌風,他以齊雲劍術『無影神劍』阻擊紫元宗,只用了七成真力,滿指望一擊成功,豈料對方劍氣沉厚無比,直如泰山壓頂般反擊而來。wWw.他傾盡全力才勉強抵住,但已是耳鳴目眩,肉酸筋軟了。所幸紫元宗毫無臨敵經驗,加上心存忌憚,這才沒有趁勢追擊,否則張凌風定會被震傷經脈。

四周道宗眾弟子眼看紫元宗受阻,齊聲呼喝著圍上來,剎時劍氣交縱,白晃晃的化為一片羅網。紫元宗不等身子落地,揮掌凌空虛拍,掌力正中那棵槐樹,粗逾四尺的樹榦當即被震斷,帶著枝葉轟然橫倒,眾弟子駭然驚呼,紛紛四散躲避。紫元宗借勢彈向半空,倒縱著又往牆頭飛去。

趁這陣功夫,張凌風緩過勁,目睹紫元宗突圍脫險,所施道法古怪奇妙,實乃平生未見,不禁驚怒交集,喝道:『好小子!這麼橫,咱們再來!』忽地騰空躍起,揮掌從側面拍向紫元宗。這次張凌風運足十成勁力,齊雲劍術以掌御劍,只見他掌緣勁風隱隱,『無影神劍』的劍勢藏而不發,周身姿勢再沒有半點邪氣,正是玄門正宗真功。

情勢緊迫,紫元宗若要強行躍過圍牆,右臂勢必遭到劍氣的攻擊。他雖無懼生死,卻害怕無憂受傷,沒奈何只得擰腰轉身,左掌迎著對方攻擊來勢拍出。兩道劍氣半空里相撞,『茲茲』刺耳的怪聲再次迴響。道宗群弟子肉麻骨酸,直聽的一個個眼前金星亂閃。那兩人都用齊雲派劍術,施術的法門大同小異,相似的劍氣互抵,是以才發出如此怪音。

張凌風勁力甫吐,衣袖猶如吃飽了風的帆蓬。劍氣剛一相交,立時察覺紫元宗真氣沉厚,竟已遠勝於己。他心中驚訝,劍路不亂,飄然向後縱躍,卸去對方的劍勢。紫元宗不懂這一套,只是硬抗張凌風的劍氣,忽感對面力道蕩然消失。他身在空中無所借力,不由自主掉落下來,落地時姿勢僵硬而笨拙,腳底板踩到一塊尖石,撞的隱隱生痛。

張凌風看他狼狽,暗嘆道『慚愧,除了我教他那兩下三腳貓劍法,這啞巴小子根本不懂劍術。』左手輕掠,右手微微上下扇動,口中念念有詞。

無憂神倦意懈,從紫元宗心語里聽到張凌風的名字,強打精神舉目張望,驀地瞥見張凌風揮臂作勢,心頭一凜,陡然驚覺『掌心雷……』。

當初在八宗道會上,她曾被朱秉正以掌心雷震傷,后又見過張凌風用這種法術擊殺勾魂獸,因此腦中深有印象。紫元宗經她提醒,立時全神戒備,左手二指併攏虛刺,使出自己最熟練的那一招——指端激射劍氣攻擊對手,似乎是『無射之射』,然而勢道犀利,施發時隨心所欲,威力又遠甚於九華道術。

張凌風早有防備,左掌前探,運使齊雲劍術從側方拍擊,震得對方的劍氣斜斜偏出,跟著右手霍地揮出,就見掌心赫然白光耀眼,忽閃著朝紫元宗飛來。無憂輕聲急呼:『快躲開……』。

紫元宗想也不想,朝旁邊奮力縱躍,左肩猛然撞在一個嶗山弟子胸口。那弟子猝然遭受重擊,當即口噴鮮血,身子被撞得直飛到照壁上,又軟軟的癱倒在地。張凌風搖指虛點,那團白光忽然中途轉向,拐了個彎,又飄至紫元宗近前。

似這般凌空駕馭劍氣,隨意轉折,正是道宗高手所擅長的手段,紫元宗哪裡能料到?倉猝間無從閃避,一咬牙,乾脆左臂奮力橫掠,硬生生的將『掌心雷』撥開。只聽『蓬』的巨響,白光四射,好似金烏從天而墜。震得周圍眾人耳鳴眼黑,東倒西歪。無憂只覺嗓子眼裡發甜,一口鮮血涌了上來,卻連張口吐血的力氣都沒有,蒼白的雙唇若含朱丹,一絲殷紅從嘴角緩緩浸出。

紫元宗左臂酸麻,胳膊上的衣服化為碎片,絲絲縷縷的掛在肘彎。他顧不得強敵當前,低頭往懷裡瞧去,心中急呼『妹……妹妹,你怎樣了!快醒醒!』。

張凌風等的就是這時機,隨即旋身疾進,輕而易舉切入中路,右掌微微揚起。此刻對手胸口要害盡皆暴露,只須一伸手,便可拿住其『膻中**』,或擒或殺都是任憑己意。他正要下手,忽見無憂轉過臉來,目光澄澄若水,輕聲道:『張……前輩,你也在這兒?』。

無憂服食了人蔘濃汁,原本胸口燥悶欲裂,吐出兩口淤血,心頭反而稍覺清明。她鎮定的看著張凌風,好像有千般詰問,卻又神情怡然,嬌柔的病容惹人憐惜,沒有半點畏懼之色。

張凌風莫名心悸,不敢看她眼睛,舉起的手掌便凝在半空。紫元宗霍然回過神,左臂運勁直擊。張凌風一聲長嘯,向後躍開數尺,喝道:『啞巴小子!留下寶物,便放你一條生路。』無憂疑惑道:『什麼……寶物?』。

話音未落,三名齊雲弟子從後攻到,紫元宗橫臂急掠,擋開劍氣,腦中忽地一激靈,恍然省悟『寶物?對了,他說的是麒麟丹!柳姑娘讓我將麒麟丹安放於體內,說是可以要挾朱秉正。』。

無憂輕輕『唔』了一聲,暗忖道『難怪你的真氣突然如此厲害,想必正是麒麟丹的功效。嗯,那瞎道人曾說你是寅時生人,以前師傅講過,麒麟丹的封咒「遇寅而破」,沒想到是真的。』心裡尋思,轉而向張凌風道:『張前輩,麒麟丹對你沒用,你……別跟咱們為難了。』。

張凌風愣了愣,皺眉道:『誰要你的麒麟丹?我要的是巽風劍。』說到這兒,臉色嚴峻,冷然道:『少廢話,啞巴小子身長藏著巽風神劍,快給我交出來!』這個『來』字剛出口,雙掌微晃,又再度攻到。

紫元宗聽他兩次提到『巽風劍』,只覺十分耳熟,急切間無暇細思,只得凝神接戰。霎時劍氣呼嘯,兩人又斗到一處。四周喧囂鼎沸,道宗各派弟子,福壽堂幫眾越聚越多。

那紫竹園房舍足有數百棟,但分佈有致,絲毫沒有鱗集之感。從濟世堂隱蔽的園門進入,正前方是『聽雨軒』,東面為『儲苾院』,『漱香樓』,『撫柔山莊』;向西是『擷翠館』,『福壽正堂』,『清風閣』等所在。各處院落間栽綠樹紅花,以一脈溪水相連,真是極盡巧思。園子北面沒有房屋,是座長寬逾十畝的大花園,相鄰著一個『波羅球場』,再往前走,便可看見紫竹園後面的圍牆了。

這時候,紫元宗就在後圍牆附近。此處平素僻靜,連僕役都很少光顧。道宗和福壽堂諸人受了朱秉正的指使,到處搜捕『邪魔』,聽到花園裡的動靜后,便從四處紛紛趕來。片刻功夫蟻聚蜂屯,連那堵照壁頂上都爬滿了人。紫元宗在重圍中奔來突去,一面竭力應付張凌風的攻勢,一面還得照護無憂,再也沒有機會躍上圍牆,反而離牆根卻越來越遠了。眾人見他窘迫,更加蜂擁圍攻。紫元宗心中焦躁,額頭上汗如雨下。

混亂之際,人群里傳出一聲斷喝:『狗東西,還真張狂!沒把龍虎道宗放在眼中么?』身隨話至,只見一個彪形大漢騰躍到近前,左手前引,右手二指疾刺紫元宗眉心,叫道:『來,來,吃爺爺一劍!』滿臉虯髯戟張,口中言語粗豪,舉手投足之間,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酒氣。

此人名叫支劍峰,是龍虎派掌門張守平的師兄。他輩分既高,本門道術遠勝於師弟,只因好酒貪杯,性子粗魯狂放,才沒有得到先師衣缽。前些日子臨近八宗道會,支劍峰本擬隨師弟同往,張守平恐他肆性鬧事,便讓他留守龍虎山,代為執掌門戶。後來龍虎弟子飛鴿傳書,詳述此次赴會經過。支劍峰得知本派在八宗道會上吃了虧,掌門師弟受了傷,哪裡還按捺得住?當即率餘下兩百多名弟子急奔塞北,剛過了黃河,就碰到朱秉正領著道宗諸派西行。

支劍峰眼見朱秉正頤指氣使,各派掌門竟對這個二代弟子惟命是從,不禁大感惱怒,想要勸師弟回山,偏偏張守平生性沖和,只說別派都聽命於朱秉正,其中必有道理,龍虎派順應大局,無須強自出頭等話。就這樣,龍虎派人數雖與九華北宗不相上下,卻甘為附屬,任由驅策。支劍峰暗暗著急,偏偏他自己疏於智計,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本派弟子亦步亦趨,跟隨九華派輾轉晉中。支劍峰心中鬱悶,整日狂飲解愁。

這天聞聽有『邪魔』挑釁,朱掌門囑咐各派嚴加防範,他便仗著酒勁率眾巡視,與其說執行朱秉正的命令,其實是想找人斗劍泄憤。待見到紫元宗縱橫奔突,道宗弟子紛紛披靡,支劍峰滿腔的怨氣忽然找到發泄對象,隨即飛身上前,不分青紅皂白的接連猛攻。

紫元宗單掌迎戰,奮力抵擋。他劍術遠遜於對手,僅憑充沛的真氣苦苦支撐。所幸張凌風不願傷及無憂,沒有再使『掌心雷』,紫元宗這才堪堪匹敵。又斗片刻,那支劍峰怒氣漸盛,嚷道:『罷了!連此等無名鼠輩也收拾不下,***,咱們龍虎道宗還有何臉面?』。

他體形魁偉,直如鐵塔一般,這聲厲喝就像半天里打了個響雷,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不絕。接著他劍路陡變,雙手大開大闔,霎時劍氣如山,勢道威猛無匹。

這一路劍術,全稱『丹霞十八式』。當年道教先祖張道陵在龍虎山修鍊,閉關三年參星拜斗,終於『丹成而龍虎現』,得道后試演劍術,將一塊巨石劈為兩半。快意暢懷之際,張道陵仰望天邊雲霞蒸蔚,倚著胸臆創下『丹霞十八式』,後來傳於龍虎道宗掌門。此劍術飛揚激蕩,劍意縱逸,雖有巨大威力,與龍虎道宗『中正平和』的修鍊要訣相背,是以龍虎派歷代掌門都未深究。而支劍峰性子粗獷,倒與這劍術十分相宜,經過數年苦修精鍊,其功力已超過前人先輩。

支劍峰劍招轉急,一劍快似一劍。紫元宗左支右絀,身子猶如怒濤中的一葉孤舟,滴溜溜亂轉。有好幾次差點被劍氣刺中,幸虧張凌風手下留有餘地,才得以迂迴躲閃。頃刻間,支劍峰已將『丹霞劍』使到十六式,這招喚作『雲開霞落見碧霄式』,意謂劍氣發揮到極致,再無誘敵虛招,左右手御劍直擊,其勢威不可擋。

紫元宗勉強讓開左面的劍氣,可是右臂抱著無憂,難以騰挪躲閃。情勢危急萬分,紫元宗暗暗咬牙,忽地轉過肩頭,用身體遮擋住無憂,如此一來,背心完全暴露在右路劍氣之下。

眼看著劍氣就要刺穿他後背,張凌風忽叫道:『且莫傷他性命!』單掌微微上托,勁力到處,將『丹霞劍』輕輕架開。

支劍峰一愣,驚怒道:『作什麼?老子偏要傷他性命!』。

紫元宗得此瑕隙,腳下使勁前躍,揮掌震斷三名道宗弟子手中長劍,側身騰空,徑直向圍牆飛去。

就在這時,兩道劍氣無聲無息的從旁側擊。紫元宗不假思索,挺臂運勁擋架,忽覺那劍氣綿長柔韌,上下盤繞旋轉,幾乎將自己的前臂扭斷!急忙奮力擺臂掙脫,借著對方勢道飄然向後躍出數丈,落地后定睛細看,只見龍虎道宗掌門張守平站在面前。

張守平施展絕技『中平劍』,竟被對手輕鬆化解,心裡不勝驚訝。他重傷初愈,料想自身元氣尚未回復,不敢再硬拼猛打,當下縱前躍后的游擊佯攻,試探對方實力。與此同時,支劍峰和張凌風也夾擊過來。

這兩人互不相識,隱隱各懷猜忌。紫元宗身處圍攻之下,雖然敵人並非協力同心,卻都是道宗高手。他勉力招架數招,已是險象環生,不由自主的向後退卻。

忽地腳後跟碰到一塊硬物,斜睨瞥去,正是那根斷折的槐樹榦,他心裡惶急,尋思『要照這樣退去,離圍牆不是越來越遠了么?』。

至此絕境退無可退。紫元宗面臨強敵群攻,耳畔喝聲紛起,眼中利刃翻飛,驀地一股懼意從心底生出,恍惚中竟想停止抵抗,就此束手待擒。料想朱秉正並非真的要殺他,『好死不如賴活』,含含糊糊順從其意,未嘗不能保全性命。

心中怯意甫生,種種委順苟且的念頭紛至沓來,忽然背後有人喝叫:『大伙兒跟我上,快用子午針!』。

紫元宗一凜,暗想『是福壽堂的人,他們要用毒針射我……』說話的正是福壽堂堂主陸登雲,他被黃天驕投入太原大獄,多虧朱秉正設計相救才得脫險,自是將朱秉正視為再生父母。此刻有效命的機會,怎不戮力報恩?何況己方人多勢眾,已然穩操勝券,陸登雲愈加意氣風發,手裡握著一柄鐵鎚揮來舞去,指揮手下包圍捉拿紫元宗。他眼光敏銳且心腸狠毒,看見紫元宗處處回護無憂,當即喊道:『弟兄們,瞧准了,往那小娘們身上招呼!讓這小子顧不過來。』。

紫元宗剛擋開支劍峰的劍氣,聽了陸登雲的話,心裡『咯噔』打了個突。便在這時,一股犀利的勁風襲來,不偏不倚擊向無憂的胸口。

紫元宗急忙側身讓過,定睛看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已衝到近前,這人捲髮深目,手持鐵杵瘋狂揮舞,招招都擊向無憂。陸登雲叫道:『熱赫姆,快些結果那丫頭,仙師只說留下啞巴小子。』福壽堂在醉仙樓中屢受重挫,陸登雲氣量極小,對在場目睹他狼狽受擒的『外人』,無不深深懷恨在心。此時見紫元宗疲於奔命,無憂弱態懨懨,他心中竟莫名其妙的大感快意。

就在陸登雲的催促聲中,熱赫姆掄起鐵杵橫掃,往無憂腰間猛砸而去。偏巧這時張守平和支劍峰從左右攻到,相隔數尺之遙,劍氣的鋒芒割膚生痛。紫元宗慌忙躲閃,頭頸微微後仰,雙腿彎曲,矮身避開劍氣,還是稍微慢了些——熱赫姆差一點擊中無憂,鐵杵前端勁風凌厲,堪堪掃過無憂的肩頸。她輕輕的『唔』了一聲,音調頗有痛楚之意。

陸登雲以為熱赫姆已得手,狂叫道:『好,熱赫姆幹掉那小娘們,弟兄們跟著再上啊!』。

紫元宗又驚又怒,抬腿將熱赫姆踢個跟頭,橫臂擋開張凌風三人的劍氣,倏爾轉身向陸登雲奔去。五名道宗弟子從兩側圍攻上來,都被他揮掌震得筋斷骨折,慘叫著橫飛摔跌在地。

陸登雲萬沒料到紫元宗瞬間即至——剛見他瀕於危境,好像沒有逃脫的機會,怎麼眨眼功夫卻出現在面前,奔來突進,擋者披靡,其勢快似雷霆掣電。

陸登雲駭然失神,獃獃站在原地沒動彈。直到紫元宗揚起手掌,方才忽地驚覺,慌忙擺動鐵鎚招架,早被紫元宗一把抓住手指,『咯咯咯』微響,五根手指連同小半截錘柄,一起寸寸斷裂。

陸登雲痛得倒抽涼氣,心中驚懼更甚,方才的殺氣來得快去的也快,腿一軟,跪到地上,口中怪聲怪氣的呻吟,既象是求饒,又象是哀嚎。周圍眾人乍見突變,不禁一愣。

紫元宗目光陰沉,正想揮掌拍碎陸登雲的天靈蓋,忽聽無憂低聲道:『別……別傷人……』。

她被杵風掃中,肩頭有如刀割火燎,劇痛之下反而稍漸清醒。雖然不明白周遭發生的事情,但是看到紫元宗滿面戾氣,知他動了殺機,忙出聲勸止。紫元宗聽她話音柔婉,心頭一酸,滿腔怒火隨即消散,甩開陸登雲,左手攬緊無憂腰身,右手輕輕撫向她的肩膀,側過身,讓微弱的天光照到她臉上,一面細細端詳,一面心裡問道『疼得厲害么?哪兒受了傷?』。

無憂淡淡微笑,正要回答,眼角餘光掠過紫元宗肩頭,忽地瞥見他背後有一張面孔,咬牙切齒,渾濁的眼神里,閃爍著瘋狂,殘忍,怨毒的寒光……

陸登雲顫抖著從地上爬起來,受傷的右手垂在腿側,左手提著那根鐵鎚。剛才眾目睽睽之下,他竟然跪在紫元宗面前,又是呼痛又是號叫,鼻涕眼淚淌了一臉,這真比當日醉仙樓的慘敗還要狼狽,響噹噹的福壽堂堂主,當眾醜態百出,日後還有何臉面行走江湖?紫元宗饒了他的性命,更讓這位陸堂主倍感屈辱。彷彿凍僵的毒蛇被好心人捂熱,他毫無感激之念,只想尋機反噬。

悄悄站起身,握緊半截錘柄,陸登雲神情猙獰,猛然揮錘朝紫元宗後背砸去。紫元宗側對著他,加之牽挂無憂,心神馳張之際沒有察覺背後的危險。而無憂全瞧在眼裡,想要呼喊已然不及,危急中精神大振,拼盡最後的力氣掙脫紫元宗的臂彎,半轉身子擋在他身前。只聽『蓬』的一聲,那鐵鎚結結實實的砸中她的背部,數根肋骨立時折斷,隨即口鼻里滲出殷殷鮮血,肺脈也被震碎了……

這樣重的傷,無憂卻感覺不到疼痛,她眼光慢慢黯淡,若有若無的輕輕嘆口氣,便軟軟的倒伏在地上。

紫元宗大駭,俯身抱起無憂的身子,著手處肌骨松綿,沒有半分生氣。將手指伸到她鼻端,發覺她已經停止了呼吸,又以心語連連呼喊,卻也再無絲毫的回應了……

剎那間,紫元宗腦中一片空白,既沒感到憤怒,也不覺得悲傷,抱著無憂,獃獃站著,似乎魂魄已出竅飄走。眾人趁機蜂擁著從后襲來。支劍峰手起指落,一招『霞飛霧岑隱雷式』當先搶攻,指尖劍氣『嗚嗚』悶響,正像暴雨前山嵐上,雲霧中隱約傳下的躁動的雷聲。紫元宗不閃不避,石雕般紋絲不動,只見凌厲的劍氣毫無阻滯,倏然從他後背直穿而入。那『隱雷式』後勁極大,足以裂金碎石,紫元宗背上兩個血洞紅光激射,肩胛處『蓬』的劇震,有如被巨錘重重擊打,登時胸口窒息難耐,張開嘴想要呼吸,不料喉頭微甜,猛地噴出一口熱血。

這口鮮血吐出,前胸後背同時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紫元宗雙目圓睜,眼中精光大盛,回手抓住支劍峰的手腕,猛向後背拉近,讓劍氣直接刺穿了自己的右胸,讓痛楚感更加強烈——這傷痛雖然徹骨斷腸,卻能稍稍抵消內心深處那無以復加的絕望。麻木的身體有了些許感覺,哪怕是痛苦,也能令他不至當場失神發瘋。

紫元宗手臂一抖,支劍峰半身酸軟,趔趄著單腿跪倒。此人極其驍悍,敗而不餒,怒喝道:『入娘賊,老子撞死了你!』聚氣於額,一頭朝紫元宗下頜狠狠撞去。紫元宗似乎裂嘴笑了笑,霍然曲頸彎背,以硬碰硬,就勢迎頭往下猛撞。霎時兩人頭顱相觸,只聽『喀嚓』脆響刺耳,支劍峰頂門迸裂,腦漿和鮮血四濺飛灑,當即氣絕身亡。

紫元宗踢開支劍峰的屍體,轉臉緩緩環顧四周。他左手摟著無憂逐漸冰冷的身子,受傷的額角鮮血淋漓,縷縷淡紅色順著面頰慢慢流淌,真分不清是血水,還是淚水……

忽然,他嘴角微微抽搐,露出慘笑,抬眼仰望蒼穹,臉上儘是無可奈何的神色。這情形慘不忍睹,而又陰森凄迷。周圍一時靜悄悄的,眾人心寒膽戰,誰也不敢再衝上前去。

稍過片刻,張守平首先清醒過來,痛呼道:『師兄!你……你……好慘!』這位生性和順的道宗高士,霍然間竟悲憤難抑。就見他身形飆忽,輕煙般的飄至近前,左臂護住支劍峰的屍身,右手指微揚虛點,一招『中平劍』直刺紫元宗咽喉。紫元宗雙眉一軒,右掌劃了半個圓圈,迎著來勢運勁拍出。張守平知道對方真氣渾厚,狂怒中也不敢大意,當即凝神接戰。四下里眾人發聲呼喝,一齊圍攏而上。

霎時人影蜂擁,眼見又將陷入混戰,忽地紫元宗矮身從人縫裡穿過,腳跟急轉,陡然折向,閃電般的躍到陸登雲跟前。這一下兔起鶻落,大出眾人意外,陸登雲連看都沒看清楚,已被抓住胸口,跟著雙腳離地,身體騰雲駕霧般直飛衝天。紫元宗將他拋向半空,伸手抓住他的足踝。恰好張守平的劍氣追擊而至。紫元宗掄起陸登雲的身體,頭前腳后,迎著來勢猛掃過去。驟然間赤漿如雨,劍氣橫掠,悄沒聲息的將陸登雲的兩條胳膊切下,殘肢帶著鮮血飛出,猛地砸到張守平肩頭。張守平大吃一驚,一時沒明白過來,以為中了什麼妖法,拉著支劍峰的屍首急忙后躍。

陸登雲眼前天旋地轉,還未察覺失臂之痛,心裡已是惶然大駭,只管張著嘴嘶聲慘呼。熱赫姆衝到近前想解救堂主。紫元宗反手急揮,掄圓陸登雲又照熱赫姆頭上砸去。但聽呼呼風響,勢道勁急。熱赫姆原本性子粗疏,倉猝下不及細思,橫舉鐵杵擋架。陸登雲結結實實的撞在杵桿上,『嘁嗤喀嚓』,立時右側肋骨齊斷,半截身子癱軟如泥,皮囊似的連著腰胯,而人卻還沒有咽氣,嘴裡斷斷續續,仍在埋怨熱赫姆莽撞。

這番情形怪異可怖,在場之人無不側目。紫元宗輕抖手腕,攥著陸登雲的腳跟,拎起他的身體沖入人群,左掃右盪,竟把陸登雲當作了一件兵器。眾人又驚又駭,顧不得救人,各使劍術兵刃招架。陸登雲時不時被削掉個耳朵,撞斷根骨頭,漸漸慘叫聲越來越弱,最後屍骨粉碎散落,僅僅剩下條小腿還捏在紫元宗掌中。此時戰團移動,不知不覺間,外側圍牆又近在咫尺了。

張守平眼觀局勢,以為紫元宗要尋機逃遁,忙叫道:『各派弟子快結劍陣,別讓他越牆逃走!』。

在場道宗弟子多半不識張凌風,見他劍術絕高,氣度軒昂,料想必是道宗前輩。於是紛紛後退簇合,依照本門道術列隊。可是道宗諸派劍陣各有章法,匆忙間相互混雜,加上福壽堂烏合之眾,數百人局促在一起,場面愈發混亂。

紫元宗拋掉陸登雲的斷腿,並沒趁亂躍出牆頭。他撕下無憂的幾條裙帶,將她牢牢的縛在背上,轉而大步向眾人走去,腳步沉鬱,眼神冰冷,毫無半點想要逃生的意思。龍虎,嶗山兩派排好陣勢,當先從兩側夾擊。剎那劍光層層蕩漾,二十八名嶗山弟子腳踩星宿方位,依舊是『四象伏魔劍陣』;而龍虎道宗雖不長於陣法,但獨有一種傳功合力的道術,只見八十餘個弟子排成九宮之形,左手搭在同伴肩頭,右手持劍刺擊,霎時各自真氣融合為一體,霍然從劍尖激射而出。

紫元宗不管對方劍術還是劍陣,只顧往人多的地方衝殺。此刻他背著無憂,兩手得空出來狂揮亂舞,『陰陽劍氣』威猛的勁力到處,血肉橫飛,慘呼紛起,十餘名道宗弟子屍橫當場。眾人目眩神搖,心中不約而同冒出個念頭『這人根本不想逃命,卻是專為殺人來的!』。

××××××××××××××××。

原本兩派劍陣各藏玄機,並非不堪一擊。只是周圍情勢紛雜,那些福壽堂棒眾群龍無首,都跟著熱赫姆猛突胡奔,反將道宗陣形帶亂了,加上諸派弟子心萌怯意,都不想以性命相博。眨眼功夫劍陣潰散,眾人逃的逃,沖的沖,相互推搡擁擠。紫元宗趁機趕上,雙臂橫掃直擊,勢如瘋虎,斬瓜切菜般連傷數十人。

正殺的眼紅,忽然身旁有人叫道:『外邪休要逞凶,龍虎掌門在此……』。

人隨聲至,張守平雙掌虛抱於胸,驀地切到近前。紫元宗目光黯淡,神情如睡覺,動作似夢遊,只是冷酷而沉猛的重複著運氣,出劍,追擊,屠戮,彷彿是一具血肉構成的殺人器械。恍惚中聽見張守平叫陣,他立即循聲撲去,單掌前伸,徑往對方胸膛拍到。

張守平等的就是他這一招,當下左手虛拿,右掌輕托,使出『中平劍』的『以和為貴』。此招柔而固握,蘊勢無窮,專以沉厚的劍氣化解對手真氣。紫元宗手臂剛伸出,登覺好像探入了湍急的漩渦,胳膊周圍兩股綿長的勁力糾纏盤繞,幾乎要將肘部筋骨絞斷。情勢陡轉危急,紫元宗心如死灰,雖然曲臂全力掙扎,臉上絲毫沒有驚懼之色。

扭動幾下,掙脫不得,臂上的緊縛感越發強烈,紫元宗狂性發作,硬行將手腕向迴圈轉。拉扯間體內真氣勃發,臂彎里憑空生出一股怪力,忽而化為旋風,由小變大,轟然巨響,將左近五六個道宗弟子卷向半空,遠遠的掉落到照壁之後去了。而張守平正位於旋風中心,他龍虎道宗的道術極為沉穩,身如磐石,腳底生根,竟沒被怪風帶動半步。可是那怪風中間雷電閃爍,『噼里啪啦』的隱約有霹靂之聲。

風色朦朦中,只見無數道電光曲折蛇行,繞著張守平周身上下竄動。四下里彌散開焦臭味,眾人驚駭發楞,忽聽張守平慘聲痛呼,上半身軟綿綿的癱軟委頓。原來他的鎖骨,肋骨都已被雷電震斷,破碎的衣衫和焦爛的皮肉七零八落,隨風到處飄蕩。

這種呼風術玄妙神異,紫元宗先前曾在無意中使出過,此刻意念到而神功成,豁然明白其中訣竅,隨即手臂微圈,依著方才運氣的法門,又扯出一個個或大或小的旋風,朝著人群直飛而去。他臉色冷漠,始終如是——才領悟的這門奇術,對他而言,也不過是新添了一種殺人方式而已。張凌風看得目眩神馳,口中喃喃道:『沒錯……此乃「巽風神咒」!巽風劍果真在這小子手裡!』。

剛才眼見無憂重傷,他心底油然微生惻隱,便不再近前緊逼搶攻。這時猛想起自己多年孜孜尋求的寶物,再也顧不得其他,扭頭向四面喊道:『大家別慌,且助我困住此人,巽風神咒極耗真氣,他定然難以持久!』。

道宗眾弟子早沒了鬥志,爭先恐後的推擠奔逃,那些稍微跑慢落後的,全都被旋風捲入空中,摔到地上骨折筋散而亡,無一倖免。福壽堂幫眾多有駑鈍之輩,不明其中厲害,仗著愚勇亂射子午毒針,悶頭只顧往前沖,後退和前涌的兩股勢頭相互傾軋,毒針多數射中道宗弟子,潰亂的場面愈發不可收拾。

張凌風分開人群,大喝道:『啞小子!給我把巽風劍交出來!』叫聲未落,左手虛捏法訣,右掌微微扇動,一招『掌心雷』揮向紫元宗。同時張嘴吐舌,噴出渾厚沉猛的『混元真無氣』。

他知道對方法術威力巨大,因此施展最厲害的手段,全力猛攻。紫元宗雙手圈轉合攏,兩道旋風合而為一,與張凌風的真氣倏然相觸。剎時風雷激蕩,飛砂走石,十丈以內碗口粗的樹木全被震斷。狂飈雷霆殃及道宗弟子和福壽堂諸人,漫天都是斷肢和塵土,風涌雷鳴之間,夾雜著凄厲的慘叫。

前勢未消,后招繼來,紫元宗凝神聚氣,兩手划著圓弧再次策動風勢。張凌風強打精神,傾盡解數應付。兩人第二回交鋒,聲勢更加驚天動地。眾人氣為之奪,驚恐萬狀的作鳥獸散,膽子稍大些的躲在照壁之後,探頭朝圍牆這邊張望。

張凌風勉強擋住旋風,可是左腿卻往後退了半步,體內氣息微有不濟之感,他心頭驚詫,猛地想起『我的掌心雷和混元氣同樣極耗真元,這般硬碰硬抗,我還能支撐多久?』。

雜念甫生,他的真氣弱了幾分。紫元宗攻勢如潮,狂風勁道越來越猛烈,幾乎要將地皮也掀開。張凌風咬牙苦挨,混元氣早已無力施法,所發掌心雷也漸次減弱。隨著二人每次交手,真氣相觸,旋風便朝張凌風這邊更逼近了些,五尺,三尺,一尺……眨眼間旋風往前移動了四丈,距離張凌風只有幾步之遙了。

張凌風明知敗局已定,更無法躲閃,暗叫一聲『罷了,今日命盡於此,拼了罷!』,雙手交替扇動,接連發出兩個掌心雷。這『連珠雷』本是他保命之術,絕境中奮然施放,威力大於平常何止數倍?只聽轟鳴聲撼天動地,近處的人耳目迸血,遠處的人東倒西歪,那道照壁也被震塌了半截。

張凌風眼前金星亂閃,體內骨骼『咯咯』作響,半身衣衫化為碎條破縷,露出兩條光光的胳膊。勝敗情勢已然分明,紫元宗只要再放出旋風,張凌風勢必重蹈張守平覆轍,然而,就在這時……

就在此時,紫元宗脖子后微感酥癢,極淡極輕,好像背後有人吹了口氣。這奇變突如其來,驚得他渾身汗毛倒豎,真比頭上連遭十個掌心雷還震撼。隨即腦子裡冒出個念頭,縈繞盤旋,揮之不去——『她……她沒有死,她還活著!』。

明知多半是臆想,可又怕這微弱的希望之光稍縱即逝,轉念又尋思『對了,她沒有頭髮,方才那點微癢,絕不是頭髮梢觸到我的脖子……那……那是她在呼吸!』念及於此,恍惚聽見無憂在輕聲吁氣,紫元宗瞠目結舌,胸膛里,狂喜和悲愴的心緒如潮水般激涌,身上數道傷口忽地迸裂,幾乎當場就要嘔血倒下。

他正失魂落魄。張凌風凝聚竭力運勁,鼓起腮幫子,又噴來一口『混元真無氣』。然而強弩之末難穿魯縞,這口真氣並未將對手噴倒。紫元宗只覺窒悶,眼前微微發黑,猛地警醒『別岔神,先逃命要緊。』雙足急蹬,借著混元氣的勢頭,飄然倒縱,半空轉身飛向圍牆牆頭,心裡禁不住大呼『沒有死,妹妹沒有死,她……她絕對不會死!』一線生機乍現眼前,便如溺水者摸到一根稻草,定會緊緊攥住,到死也不鬆開。

紫元宗越想越真切,繼而確信無疑,幾乎能聽見無憂在背後微笑道:『哥哥,我沒事。』須臾間歷經數次巨變,就算堅如磐石的人也會目眩神搖。紫元宗再難把持心智,清冷的淚水湧上來,但見前方凄迷模糊,猶在夢中。

其實無憂已經氣絕。只是被紫元宗摟在臂彎里,胸前『膻中**』不時經他手指按揪,後來趴在他背上,『膻中**』又與他的『神道**』緊密相貼。無意中兩人要**接洽,氣血運行脈絡隨之相通。紫元宗的真氣何等深厚!運力施展法術的同時,不知不覺便將內息傳入無憂體內,硬生生的把淤塞的經脈打通,使她死里逢生,竟而能勉強呼吸幾下。

紫元宗站上牆頭,察覺無憂那微弱的心跳,既傷感,又歡喜。此時天光大亮,一輪紅日冉冉飛升,遠近四方,所有的事物都裹進金燦燦的色彩里,再難分清草木山石,平原河流。紫元宗心中明白:前面便是生地。道宗和福壽堂已然潰退,再沒有人能夠擋住逃生之路了。

他朝後望了兩眼,然後轉過臉,正要躍下圍牆,忽然覺得不對勁,定睛俯視前方,猛地倒抽一口涼氣……

紫竹園這片圍牆之外,是廣袤無垠的原野。此處遠接曲陽鄉,東連平遙縣,本為遍種高梁的田地,后因蝗災而荒蕪,饑民流失,方圓數十里便再無人煙了。但是此時,曠野上卻白刃如雲,槍林似海,密密麻麻的站滿了兵士。這些人全身甲胄,陣列井然,殺氣騰騰而又沉寂無聲,顯是訓練有素的精銳軍隊。陽光灑下來,數面幡旗獵獵招展,只見上面各自綉有『外府奉敕番上』『河北道驍騎都尉』『宿衛京畿禁』『欽封鎮軍大將軍屈突』等等字樣。紫元宗在唐營待了十幾年,略知軍中規程,一見眼前景象,驚疑不定,暗想『這些都是河北道折衝府軍士,前往長安輪換衛戍的,怎會在這荒野里列陣?看樣子像是要打仗。』。

確如紫元宗所料,牆外嚴陣以待的軍隊,正是奉命『番上』的折衝府府兵。

唐初軍制,各地折衝府輪番入京守備,稱為『番上』。此次河北道諸府奉了兵部敕令,起五千府兵往西進發,準備趕往京城換防。其中的統軍大將名叫屈突詮,乃大唐開國名將屈突通次子。貞觀二年屈突通病故,李世民感念其功勛高卓,遂命長子屈突壽襲父爵位,又拜屈突詮為鎮軍大將軍,統領河北各折衝府。那屈突詮年近四旬,雖忠勇兼具,怎奈父兄威名昭著於世,倒使他總是隨附驥尾,難有施展身手的機會。直到半年前皇帝委以重任,他手綰兵權,才得以抒展胸中抱負。志得意滿之際,屈突詮深深感懷皇帝隆恩,旦夕思量的,就是如何竭誠盡瘁報效朝廷。

自接到兵部調派入京的文書後,屈突詮立即點起精兵,星夜兼程奔向西京。他一心盡忠,滿懷熱忱,部屬們也深受感染,全軍上下眾志成城,竟把那千里跋涉只當作彈指一揮。五千將士風馳電掣,從翼州狂飈到太原,僅僅用了六天功夫。行軍之速,連騎快馬送邸報的鋪兵都被遠遠拋在後面。太原府尹既驚且佩,連連稱讚屈突將軍治軍有方,真是『不動如山,其疾如風』,挽留屈突詮稍歇幾日,以便當地州府犒軍勞師。

恰逢此時,忽有平遙縣上呈官報,說是下州參軍黃天驕追捕福壽堂逃犯,已探明眾逃犯嘯聚於十斗坪,因賊勢大,且多是擅使妖術的亡命之徒,縣內的衙役和鄉勇無力緝捕,特請太原府尹調遣折衝府兵士助剿,情勢緊急,望速速從事等語。太原府尹看了直皺眉頭,心想若沒有兵部的文書或皇帝詔命,誰能調動得了折衝府?可要是現寫奏章請命朝廷派兵,定會延誤時日,放跑賊人。府尹左右為難,只得懇請屈突詮幫忙。

屈突詮心裡合計——以目前的行軍速度,即使在途中耽擱十餘日,也能如期到達長安,敵方不過是些土匪,天兵一到,還不得軋為齏粉么?保境安民原是軍隊本分,想來天子不會怪罪。更何況汾州黃孟壽與屈突家舊有交情,其子黃成龍,黃天驕效命朝廷,都是名震晉中的豪傑,彼方有事,援手相助原是理所應當的。屈突詮初次領兵,滿心想要建功立威,當下再不多慮,即命部眾整軍開拔,直往平遙縣而來。

行至半途,平遙縣令派來嚮導引路。屈突詮詳細詢問地形,得知賊人盤踞的莊園外有片曠野,便命隊伍前往該處。堪堪接近目的地,天色已是黎明時分,眾軍士銜草勒馬,靜悄悄的在紫竹園外擺開陣勢,只待將軍令下,立刻突襲進擊,出其不意的端掉匪巢。

眼看天光漸明,屈突詮剛要下令出擊,忽然軍前校尉稟報,說是中州司馬黃成龍有急事求見。屈突詮微感詫異,隨即叫人領來相會。剛一照面,黃成龍立即滾鞍下馬,伏地叩拜。屈突詮端坐在馬背上,執鞭微笑道:『成龍世侄無須多禮,近聞令弟追捕逃犯,恰好我領兵過境,便特來相助剿匪。今日之會當先行公務,再敘私誼,你也隨軍效力吧。』。

黃成龍站起身,臉上神色惶急,近前拱手道:『大將軍,且慢動兵,這……這都是誤會,是誤會……』。

屈突詮笑容登斂,問道:『你說什麼?』。

黃成龍道:『愚弟辦事糊塗,都是他胡亂瞎張羅……危言聳聽……』他受朱秉正之託,連夜急赴平遙縣,企圖阻攔官府對付福壽堂,卻沒料想數千軍士瞬間殺到。事出意外,黃成龍焦心似焚,欲待編造謊話引開官兵,一時又無從說起。

屈突詮皺眉道:『怎麼了?令弟呈報悍匪嘯聚州縣,請調官軍圍殲,莫非所言並非實情?』。

黃成龍忙道:『不……不,這個……他……』支吾半晌,額頭上已冒出冷汗。

正在張皇無措,忽然前軍略微躁動,一名旅帥扭頭叫道:『屈突將軍,牆上有動靜!』黃成龍手搭蓮蓬,極目望去,只見一個男子佇立於牆頭,背後似乎還背著個人。黃成龍曾在振武弓箭營當軍官,目力絕佳,雖沒辨認出那人的容貌,可一想起朱秉正的描述,立時省悟:牆頭上滿身血跡的男子,就是道宗到處搜尋的那個啞巴。他微一沉吟,計上心來,大聲對屈突詮道:『對,對了,將軍,是有賊人,牆上那漢子,就是愚弟請兵緝拿的悍匪!』。

屈突詮望了兩眼,搖頭道:『不是說賊人勢大么?怎地只看見一個人?』。

黃成龍道:『是只有這一個賊人,愚弟誇大其詞,因此我才特意趕來,向將軍稟明實情。』。

屈突詮臉現怒容,慍道:『五千兵卒對付一人?開什麼玩笑?府兵調派乃朝廷軍機大事,竟然被你們兩兄弟視為兒戲!』。

黃成龍見他變色,心下著忙,信口瞎編道:『將軍可別小看此賊,這傢伙……他會妖術,是了,他仗著妖術殺害許多衙役鄉勇,四方鄉里都知道這事,十斗坪的鄉紳,里正們也早就呈報縣裡,怎麼?平遙縣令沒跟您提及么?』。

屈突詮聽他言詞鑿鑿,恍然記起在太原時,確曾聽說十斗坪兇徒傷人的傳聞。剛要詳加查問,突然圍牆那邊一聲巨響,只見塵揚蔽日,土石橫飛,五六丈長的圍牆轟然坍塌,跟著那男子騰空而起,又輕飄飄的落到高高堆起的瓦礫上。這一起一落足有十幾丈,身影飛升飄忽,有如騰雲駕霧。屈突詮見狀愣住了,喃喃道:『咦,此人當真古怪……就算站在發石機上,也絕不能跳這麼高……』。

這時圍牆裡面,張凌風正連聲呼喝:『大伙兒上啊,那小子受了傷,快支撐不住了!』。

剛才他稍微緩過點勁,真元漸復,忽見紫元宗已站上圍牆,立感驚怒交集,暗暗叫苦『糟糕,巽風劍就在啞巴身上,他就這麼逃了,以後怎麼找得到?……巽風劍啊,風雷水火,四把神劍它排首位,嘿,好寶貝,可讓我找尋了大半輩子啦!』一想起自己的半世心血,畢生所願,身上剎時憑生無窮精力。張凌風瞪眼凝神,將體內真氣全部聚集於右掌,奮然一揮臂,『掌心雷』化為閃亮的光團,向圍牆疾速飛去。

紫元宗覺察身後勁風犀利,當下手腕圈轉,施放出旋風與之相抗。這一次張凌風拼盡全力,掌心雷用到極致,真比得上九天霹靂。一時間風雷相激,厚達三尺的高牆被震得磚石橫飛。紫元宗趁著風勢躍到空中,以免餘震波及無憂。他心裡記掛著無憂安危,已不再象剛才那樣失魂落魄了。

圍牆之外,屈突詮卻已看的嚼舌咬唇。黃成龍察言觀色,趁機說道:『您瞧見了吧?這人妖術厲害,絕非尋常匪類,難怪平遙縣大驚小怪,鄉勇和衙役,哪兒是此賊的對手?』。

屈突詮半信半疑,頷首道:『唔,果真有些蹊蹺,先將此人拿住再說。』揮手下令,道『遣一隊驍騎過去,將那人擒來!』身邊中軍校尉舞動旗幟,五十名騎兵抽刀出鞘,取下弓箭,策馬衝出陣列朝牆邊飛馳。

紫元宗眼前煙塵瀰漫,沉悶的馬蹄傳入耳中,隱約感到強大的氣勢迎頭迫近。驚疑之際,忽然勁風襲面,他急忙伸手去抓,只覺掌心涼颼颼的,定睛一看,手裡握著的竟是一枝鵰翎羽箭。紫元宗心猛地往下一沉,霍然驚覺『這些官兵,也是來與我為敵的……』。

一念未幾,數十匹戰馬已馳到近前。只見甲胄閃爍,刀光刺眼,騰騰殺氣躍然衝天。當先跑到的是名都尉,戟指高呼道:『兀那漢子,你……』。

就在這當口,紫元宗攪動雙臂,氣流繞著肘部從掌緣發出,瞬間化作強勁的旋風。隨著手臂開闔,兩股旋風合為颶風,呼嘯向前狂卷飆揚。那都尉正撞在風頭上,話才說了一半,已經連人帶馬飛入青天。後面十餘騎同樣未能倖免,紛紛被刮上半空,好似走馬燈似的滴溜溜亂轉。

剩下的騎兵心寒膽戰,撥轉馬頭想要馳回本隊。紫元宗揮動手臂加催風力,只見沙土激旋,木折石崩,直吹得方圓數十丈內昏天黑地。那些兵士本已跑出好遠,馬匹忽然四蹄騰空,竟又硬生生向後倒退,像被無形的大手生拉活拽,剎時捲入風中,再也看不清人影,只剩慘叫和嘶鳴交織回蕩在天上。

此番景象令人驚心動魄,連紫元宗也愣住了。這呼風術他愈漸純熟,卻萬沒料到居然有這等威力。他思緒弛懈,真氣登斂,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頃刻間煙消塵散,地面上『噼里啪啦』掉下一堆堆東西,有旌旗碎片,有斷劍破甲,還有血肉模糊的屍骸殘肢……

五十名騎兵,連同他們的戰馬,竟無一倖存!

周圍一片死寂,靜穆中透出風暴來臨前的蕭殺氣氛。而這風暴,便是原野上五千兵士胸中的熊熊怒火。不知是冥冥中的暗示,還是屈突詮下達了命令,陣列里忽然吼聲震天。眾軍鬥志直衝霄漢,擺出面對強敵時的架勢,一齊大喝:『殺!——』無數的長槍利劍舉起,鋒芒直指紫元宗。

驚濤駭浪般的喧囂里,紫元宗微微搖晃,單腿跪在了瓦礫中。經過徹夜廝殺,至此他已精疲力竭,雖然真氣仍充沛,可是右胸的傷口一直在流血,方才那次攻擊幾乎耗盡餘力。紫元宗眼前昏黑,腦子陣陣眩暈,大有虛脫不支之感。

圍牆裡的眾人見他搖搖欲倒,都壯著膽子重新聚攏過來,走兩步又停住,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面面相覷,各自的眼裡流露出疑懼的目光。張凌風癱坐在地上,氣急敗壞的罵道:『真是些窩囊廢!還道宗正派呢,中原大幫呢,連個受重傷的啞巴都害怕,日後在江湖上還有狗屁臉面!』。

這話猶如驚雷,震得眾人面紅耳赤——對手陷入絕境,行將敗亡,還有什麼可怕的?再回想起剛才狼狽逃竄的醜態,人人均感羞愧無地。而這羞惱轉瞬化為激憤,眾人圓睜怒目瞪著紫元宗,只等他一倒地,便衝上去將其碎屍萬斷,以雪前恥。

此時的形勢,前方有槍林刀山,後面是凜凜殺機,紫元宗腹背受敵,如同站在瀕臨汪洋的火山之顛——進一步烈焰焚身,退一步墜落湍流。但他卻好像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見,喘息著,嘴唇哆嗦,眼神迷亂,兩隻手抵住右膝,頭向前探,彷彿在俯瞰萬丈深淵。或許他還有一絲力氣,還能作最後的掙扎,可他實在是太累太倦了,身體尚未倒下,神思已崩潰,魂魄似乎飄向幽冥鬼域了。

短暫的靜默中,忽然聽到一聲微弱的嘆息,至輕至柔,恍若從極遠處飄來,其實就在心底迴響!紫元宗渾身劇震,猛然覺醒,朝後半轉過臉,心中大呼道『妹妹!原來你沒有……真的沒有……你好些了么?』狂喜與哀傷同時充滿胸臆,他語無倫次,卻也始終沒冒出那個『死』字。

無憂挪動下巴,輕輕在他肩頭蹭了蹭,勉強算是回答。隨後她用力睜開雙眸,象是眺望,目光游移散亂,又彷彿在覽矚虛空。驀地,她眼中一亮,長長的睫毛顫抖起來。紫元宗察覺異樣,暗問道『怎麼了?』。

無憂側過臉盯著瓦礫,呼吸頻弱,微微掙扎了一下,略微顯出急切之態。紫元宗不知就裡,只得鬆開布帶,半扶半抱的攙她坐到地上。無憂依著小半截殘壁,眼角餘光撇向旁邊,集中全副神志,心語道『…….花……』。

紫元宗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碎石堆里有一朵茉莉,折斷了花莖,掉落在塵埃里。無憂雙唇微翕,還是沒能出聲說話,心頭斷斷續續的道『要……花……』。

紫元宗忙將花枝拾起,放入她的掌心。無憂艱難的用手指捻著花莖,右肩戰抖,欲舉而無力。紫元宗瞧在眼中,又是一陣心酸,托住她的胳膊緩緩抬起,直至與她眼睛平齊。無憂平靜下來,怔怔的凝望著花朵,臉上神情淡然,卻又靈動柔美。清冷的晨風吹過,四周塵煙如帳,瓦礫中枯草寥落,透著難以描摹的蕭索意味。

這一刻,萬籟俱寂,人人震撼莫名。圍牆內,原野上,天地間,萬物都凝固了,惟有那朵茉莉在無憂指尖瑟瑟發抖,好像受盡了摧殘,隨時都會碎散,但潔白的花瓣映襯著那張潔白的臉蛋,卻越發顯得嬌美妍麗。剎那間,人與花,融為一體,再也難分難辨。一點素白從廢墟里逐漸擴散開,化為看不見的光環,慢慢籠罩了天穹和四野。而這聖潔的珥暈里似有星芒閃爍,溫柔又溫暖,那是微漾在無憂眼底晶瑩淚花,也是靈魂深處幽暗的珍珠。

很少有人辨察到這些細微動靜,甚至連無憂的模樣也看不清,可誰都沒有出聲,心裡模模糊糊的,既驚愕又感動,就像透過黑暗乍見到一縷燭光,比頭頂的晴空艷陽更加明亮奪目。種種激蕩的心緒無以言表,在人群里悄然相傳。軍士們忘卻了殺戮,心靜如水,渾然沉浸於清絕肅穆的氛圍中。

紫元宗站起身,緩緩退後幾步。面向成千的長矛利劍,背對充滿殺氣的眼神,他象個鬼魂般挺立著。此時再無逃生的希望,他反而勇氣倍增,昂著頭,已準備好遭受最後的重擊。血紅色的陽光下,只見亂石堆頂上的身影愈漸高大,遍體鱗傷,神情凄厲,抖抖索索而又凶態畢露,恰與旁邊的少女形成強烈對比。

此情此景,猶如清澄明凈的湖水映襯出野獸的倒影,令人從沉醉間陡然警覺。忽然,紫元宗跳下石堆頂,彎腰俯身抱起無憂,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毅然邁步向著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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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陣那邊,黃成龍首先醒過神,轉臉叫道:『屈突將軍,快瞧啊,有動靜了!得提防那人再用妖術傷人,快下令抓住他!』他心急著忙,忘記了身份,口氣生硬無禮。

屈突詮並不在意,兀自喃喃自語道:『那女子……裹著個頭巾,看衣衫,應該是個女孩兒吧?怎地如此……』一時找不到言詞形容,搖搖頭,斷定道:『氣度非凡,氣度非凡,絕非尋常民間女子。』。

黃成龍急道:『將軍,快發句話,別叫那賊人要逃掉!』。

屈突詮愣了愣,點頭道:『對了,倒讓我想起皇上的一道詔諭,這事么……』忽地打住話頭,向身旁的部屬一揮手,道:『拿下那兩個人,記住,千萬別傷及那個女孩兒!』。

將令轉眼傳至前軍,兩彪人馬旋即出列,從兩側迅速包圍過來。這次眾軍士留了意,隊形稀鬆且分散,防止賊人再以『妖術』逞凶。紫元宗不管對方如何排陣,只朝人群密集處直衝過去。忽然迎面一名軍校馳到,挺起鐵槊刺向紫元宗腰間。

這軍校記著『不能傷害女子』的命令,是以槊尖下沉數寸,讓過了無憂的身子。紫元宗左手攬住無憂,騰出右手一把抓住槊桿,抖肩發力,將那軍校直挑入半空,接著豎起鐵槊挺舉向上,槊柄『撲』的一聲戳進軍校前胸,又從後背穿出,鮮血從空中四散灑落,有幾點濺到無憂的臉上,令她悚然驚抖,心道『怎……怎麼了?有人在叫喊……』。

紫元宗拋去鐵槊和死屍,飛身躍上馬背,心裡答道『沒事,那是……是在唱戲,嗯,咱們已逃出紫竹園,路過一個村子,村裡的人正在社戲……』。

他滿臉是血,表情猙獰,心底卻柔語相慰,雖說是撒謊,但以前曾背著無憂作了那麼多惡事,此刻也不在乎這點哄騙了。無憂視線模糊,只覺周圍人影亂晃,神志愈漸恍惚迷離,一念尚存,就是緊緊攥著手指間的那朵小花。

紫元宗與官兵殺作一團,而圍牆內眾人還在猶豫。那些福壽堂幫眾面對成千官兵,更是心裡發虛。張凌風斜靠著槐樹斷枝,怒喝道:『你們怕什麼?快追啊!那啞巴身上帶著要緊寶物,關乎道宗興衰,絕不能讓他逃走!』聞聽此話,十餘名九華弟子猛想起朱秉正的嚴命,當下提劍躍出圍牆。其餘道宗弟子原沒將官兵放在眼裡,見狀都想『倘若眼下畏縮怯陣,日後更別想在九華派跟前抬頭了。』也沖了出去。

福壽堂一眾烏合,首領熱赫姆更是莽夫,這些人無須號令,便亂紛紛的跟著蜂擁而上。霎時數百人狂呼亂叫,越過瓦礫堆奔向平原,聲勢倒也不小。

事起突變,一大群人沖了過來。眾軍士難辨敵友,不過折衝府官軍訓練有素,隨著旌旗揮擺指引,一千步軍持刀迎了上來,從側面擋住眾人。只見隊列整肅,白刃森然,道宗與福壽堂眾人奮勇向前,始終無法沖亂軍陣,反倒被逼得連連退卻,離紫元宗越來越遠了。

這時候,策馬出擊的騎兵慢慢增多。軍士們開始還忌憚紫元宗的『妖術』,過了半晌沒見有異樣,隨即從四面八方聚攏而至。欲待圍攻,可要擒住賊人而不傷害到『那女子』,卻十分難辦。眾軍士不敢輕易動手,只是縱馬盤桓來去,將紫元宗層層包圍起來。

紫元宗默默聚斂真氣,等到周圍的敵人蜂屯蟻聚,忽地展臂疾揮,立時狂風呼嘯肆虐,上百名騎兵騰空飛起,好似落葉般旋轉飄零。瞬間風住,滿天盔甲,馬匹,屍骸紛墜如雨,當場又砸傷許多兵士。

官兵們驚怒交集,紛紛嚷道『快退後!退後!』。

『放箭,用箭射!』。

又有人道『別射,不要傷到女的,找絆馬索絆倒他!』。

混亂中,一名校尉大喝道:『馬軍退開,讓步軍靠前,使撓鉤先把他勾倒!』官兵們驚魂稍定,依言馳開數丈。五百步軍撇下道宗諸人,返身增援騎兵。

其實方才那次施法,紫元宗已耗盡了最後一點氣力,隨後渾身筋骨欲散,幾乎抓不住韁繩。**坐騎被狂風迷了眼,驚跳著狂奔亂踢。好幾次兵士們的撓鉤伸到近前,又讓狂暴的驚馬盡數踩斷。與此同時,另一邊步軍數量減少,再難擋住道宗和福壽堂眾人。陣列節節後退,漸漸退至紫元宗附近。如同湍急的河水遇到礁石,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道宗弟子,福壽堂幫眾,折衝府官軍,人人身不由己,都捲入這陣紛亂里,一圈圈的裹緊收攏。這是數千人對陣一人才會出現的場面,不但官兵們前所未見,道宗群弟子也無所適從,大家你推我擠,手中兵器沖著『漩渦』最裡層亂刺猛戳。

紫元宗位於『漩渦』中心,逐漸感到四周壓力緊迫,簡直要透不過氣來了。他伏在鞍上緊緊摟住無憂,那匹馬連中數槍,後腿鮮血淋漓,無力縱躍賓士,只是晃晃蕩盪的原地打圈。

看著人潮紛至,紫元宗反倒坦然,暗想『照這麼下去,沒等刀劍加身,恐怕遲早也會被活活擠死。』腦中忽然冒出個念頭,暗自詫異『奇怪,昏天黑地廝殺了整宿,怎麼朱秉正沒有露面?好像在場的九華弟子也不多……』此刻,遠處的屈突詮同樣滿腹疑竇,尋思『這人是何來歷?竟能抵擋那麼多官兵?那些持刀拿劍的又是什麼人?皇上命我統軍番上,我卻沒來由在此地折損兵卒,日後如何向朝廷交代?』心中計較,再不理會黃成龍解釋『道宗義士相助』,揮手只命撤軍。

將令還沒傳達下去,忽然東麵皮鼓號角連天震響,喊聲鼎沸。原來是平遙縣令聞訊折衝府大軍剿匪,特意召集附近鄉勇趕來助陣。這夥人手持板刀,多逾兩千,毫無戰場經驗,望見前面有廝殺,立即喧鬧著狂奔猛衝過來,遇到模樣不像官兵的人便砍。頓時曠野里人吼馬嘶,場面失控,令旗號角統統無效。

然而數千之眾畢竟不是交戰廝殺的敵對方,相互磕碰一陣后,都順勢向著人海中央圍集。於是那『漩渦』越來越大,轉眼化作無法抗拒的『颶風』,官兵,鄉勇,道宗和福壽堂諸人,一股腦捲入其中。只見鐵流縱橫,刀劍疊交,層層裹緊擠壓,好像一座由千軍萬馬構成的巨大石磨,要將磨盤中心的『米粒』活活軋碎。

四面越來越局促,紫元宗接連踢踹馬鐙,**坐騎渾身傷痕纍纍,已然奄奄欲絕。此時忽然腰腹被鐙子硌的生痛,那馬猛地蹦跳兩下,隨即失蹄倒在地,口裡吐著白沫猝然斃命。

紫元宗和無憂翻滾落鞍,被蜂擁而上的人潮淹沒了……眼前一片漆黑,太陽,雲彩,似乎突然黯淡失色,繼而一縷暗紅擴散開,慢慢把天地萬物都染成赭赤。紅霧裡影影綽綽,好像有很多人靠攏過來……紫元宗睜大雙眼,看不清周遭情形,耳畔迴響著陣陣呼喝——『倒啦!那傢伙倒地了!』。

『好啊,宰了這惡賊!』。

『別傷女的,將軍有令,女的留活口!』。

『找繩子來綁住他們,女子留下,男的就地處決!』。

『正是,殺了我們那麼多弟兄,這小子是個怪物。』……

紫元宗被七八隻手摁在地上,腮幫貼著泥土,呼哧呼哧的喘氣。一個軍校疾走幾步,凶神惡煞般站到跟前,忽地大喝一聲,雙手掄圓鋼刀,照定紫元宗的腦門砍去。陽光灑在刀背上,映出一片雪亮。

紫元宗眼光斜睨,借著刀光,忽見無憂靠著死馬坐在血泊里,身邊幾個兵士手持繩索,正粗暴的撕扯她的衣衫。紫元宗瞳孔倏然縮緊,毛髮根根豎立,恍惚看到惡魔朝無憂伸出了爪子。激怒之際,他發現心底死寂沉沉的,絲毫察覺不到無憂的『心語』,不禁惶惑『她為何……難道她已經……』念頭甫生,驚懼尤甚,腦袋狂亂擺動。這時刀鋒劈了下來,『刷』的一聲,擦著頭皮削掉一大片頭髮。左右兵士以為『賊人』的顱蓋被砍開,手下稍稍的鬆了點勁。

趁著眾人稍有鬆懈,紫元宗奮力掙脫束縛,跳起來,猛地朝無憂的方向撲去。這一下出人意料,就像困獸衝出了牢籠,唬得眾官兵目瞪口呆。

紫元宗埋頭猛撞,立在無憂身邊的兵士沒回過神,當即被頂翻幾個。他俯下身子抱住無憂,把她敞開的衣襟拉攏,遮住她**的肩頭。無憂眼神散亂,氣若遊絲,左手兀自捏著那朵茉莉,右手指尖微顫,輕輕的在他掌心裡撓了撓。紫元宗又悲又喜,眼淚奪眶湧出,順著面頰滑落,心裡狂呼道:『妹妹!你活著,還活著……』。

就在此時,背後喊殺聲陣陣,七八個福壽堂幫眾擠進圈子裡。這伙亡命徒早紅了眼,揮舞兵器胡亂劈刺,竟把官兵們逼退數步,瞬間衝到近前。紫元宗『呼』的站起身,左手拉住無憂右腕,反轉右臂,向最近的敵人揮擊,眼看指尖要戳中對方面頰,卻沒能發出半分劍氣。那人嚇了一大跳,急忙后躍。

紫元宗戳了個空,腳步虛浮,膝頭酸軟雙腿跪到地上。這時候熱赫姆從另一側攻到,他臉上神情狂野可怖,手中鐵杵舞的呼呼生風,徑直朝無憂劈頭蓋臉的砸去。

紫元宗大驚失色,想要起身援救,可腰胯軟軟的象灌了鉛,使不出絲毫力氣。況且事發突然,就算紫元宗沒有受傷虛脫,能夠瞬間殺掉熱赫姆,那鐵杵來勢迅猛,也照樣會擊中無憂的頭頂……

生死關頭,時光似乎陡然凝固,鐵杵劃過半空,劃過紫元宗的眼帘,一點一點,離無憂的額頭越來越近,兩尺,半尺,三寸……

紫元宗早就放棄了求生之念,也曾想過各種各樣的死法,可萬萬沒料到的是,竟要親眼目睹無憂慘死在自己面前。驚恐的雙眼裡,恍惚映出了無憂血肉模糊的身子,那真是夢魘般恐怖的幻象!

臉色煞白,頸項里青筋暴綻,如同被雷電擊中的殭屍,紫元宗眼珠凸出,鼓起腮幫張開嘴,忽然沖著熱赫姆嘶吼:『不啊!——』。

這聲斷喝,好似平地炸響驚雷,帶著闕破天地的氣勢從他嘴裡發出,震的熱赫姆連人帶鐵杵騰空飛起,翻滾著向後摔去。隨即聲浪朝四方漾開,周圍的人耳膜破裂,紛紛抱頭鼠竄。十丈之內,惟有無憂仍安靜的坐在原處。她的指尖勾著紫元宗的手掌,與他心靈相通,因此沒有感應到吼聲引起的巨大震蕩。

眾人四散逃至遠處,方才戰戰兢兢的轉過身,一個個魂飛魄散,誰也不敢往回再靠近半步。人群里露出一大片空地,紫元宗慢慢站起身,顫巍巍的立在空地中央,滿腦子嗡嗡作響——『我……我叫出聲了!剛才,那是我的聲音?……對啊,那喊聲又嘶啞又刺耳,絕對不是心語!絕不是!』心裡這麼想著,提氣張口,試著亮開嗓門再喊叫一次。然而這回徒然使出全身力氣,脹紅了脖子,再無半分動靜。

一瞬間,紫元宗遍體生寒,狂喜之情還未升起便煙消雲散,內心中黯然憂傷,同時疑竇叢生『唉,定是我胡思亂想,耳朵打岔,其實我根本沒有喊叫過,我仍舊是個啞巴…….可是,那些人,為何捂著耳朵驚惶逃竄?難道他們也聽錯了?』念及於此,他抬眼四顧,卻見遠近周圍的人都半側著身,神色緊張,翹首望向天邊。平原上寂然沉靜,沒人再來理會紫元宗,連躺倒在地的熱赫姆,也用胳膊撐起上半身,探頭探腦的從人縫裡往上窺視。

氣氛陡然凝重,寂靜里潛藏著陰森的殺機。紫元宗順著眾人目光看去,只見東南方天色昏暗,幾朵黑色的煙霧正快速升騰,幾乎就快把太陽遮住了!他暗自打了個突,心裡驚異道『那是什麼?』。

剛想到這裡,那黑霧突然擴撒開,猶如大團墨汁掉進清澈的湖水中,陰沉沉的向四面八方蔓延。伴隨黑影迅疾逼近地面,空中又傳來一種怪音,起初微弱,繼而清晰,『嗚嗚吱吱』的,似有千百萬惡鬼正號泣著猛撲過來。

眾人驚駭失措,呆若木雞。有個鄉勇最先喊了一聲:『蝗妖,是吃人蝗妖,趕快逃命啊!』。

話音未落,雲端微微翕開天光,那黑霧忽地分散撒下,猶如一道道黑色的閃電穿入人群,倏爾化為無數赤紅色的小點,蹦竄撲騰,飛進袖口衣領中,鑽入盔甲縫裡,密密麻麻的爬滿馬脖子。剎時人驚馬跳,慘叫聲此起彼伏,整個曠野就像翻湧的湯鍋,莫可名狀的恐懼蒸騰而上,直達九霄天穹。

紫元宗尚未看明白,隨之的反應便是立即彎腰俯身,張開雙臂護住無憂。這時候,一名驍騎軍士滾鞍落馬,恰好摔在紫元宗面前。只見此人眼神驚怖,尚未斷氣,血肉模糊的臉頰上,正蠕動著十幾隻紅色的蝗蟲。紫元宗倒吸口涼氣,暗想『不錯,是張凌風的靈雛血蝗!定是他召來這邪物,意圖對付我們,沒料到畜類無知,不分青紅皂白的見人就咬。』心念電閃,抓住那軍士坐騎的馬韁繩,單手抱起無憂,踩鐙跨上鞍橋。

這幾下動作又快又準確,敏捷如豹貓,卻將身上的傷口扯裂了。紫元宗眼前發黑,天旋地轉,幾乎便要從馬鞍上滾落。他自知失血過多,隨時都會虛脫昏迷,當下努力睜大雙眼,暗暗對自己說『別暈……千萬不能倒下,再堅持片刻,就能逃出去,妹妹就能活下去,她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四面凄迷的霧氣滾涌過來,瞬間籠罩住全身,紫元宗腦袋越來越沉,神志逐漸混亂。危急時刻,突然背後傳來一陣徹骨劇痛,原來是兩隻血蝗咬住了肌膚。紫元宗腦袋一揚,心底猛吼道『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這地方!』奮然揮掌拍擊,掌緣勁風凜凜,『陽鳳劍氣』熾烈的熱浪滾滾漫卷,把身邊數百隻血蝗燒成灰燼。

有時候身處死地,某些人會爆發出超常的潛能。紫元宗奮戰五個多時辰,重傷失血,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假使換作別人,恐怕早在絕望里頹然委頓了。然而多年來他歷經苦難,磨練出不可思議的忍耐力。痛苦對他而言如同烈酒,辛辣難咽,卻能激發他的膽氣,能讓他如癲似狂的追索,搏擊,掙扎……直至粉身碎骨——沙漠里枯乾的草木,有一點水氣即可復甦;被燒焦身體的飛蛾,照樣會奮力撲向燈火。紫元宗深陷絕境,臨難之際反倒精神大振,彷彿垂危的人驀然神光乍現,那是渴望了結的奇異**,既盼生又求死,無論那種結果都是解脫。

他抖韁摧馬疾行,唯恐稍有滯緩。那匹馬後臀被蝗蟲咬的鮮血淋漓,無須驅策,已然悲嘶著奮蹄朝前狂奔。四周圍群情恐慌,兵士們相互衝撞踐踏,隱約聽見帥旗處響起收軍的號角聲,亂紛紛的朝那個方向擁去。道宗弟子,福壽堂幫眾,以及平遙縣鄉勇,都身不由己的裹進這股洶湧的洪流中。平原上蜂合豕突,數千之眾只顧逃命,再沒人想去捉拿那個『會使妖術的惡賊』。

紫元宗踹鐙縱馬,頂著人流的勢頭逆向飛馳。他早橫了心,不管撞見什麼東西,是人是馬還是蝗蟲群,提起手掌便狠命拍擊,但見所經處血肉橫飛,屍骸紛墜有如被狂風颳倒的蒿草,偶有受傷未死者,還沒來得及站起身,瞬間又被成群的蝗蟲吞沒了。

這條血路越走越艱難,越走越可怕。一張張慘淡的面孔從眼前掠過,一聲聲凄厲的慘叫在耳邊迴響,紫元宗心神迷亂,只知運氣,振臂,揮掌……一次次重複著,直到完全抬不起胳膊,最後連眼皮也無力撐開,他便合上雙目,用僅存的意志挪動雙臂,將無憂輕輕擁到胸前。而無憂靜靜的伏在馬脖子上,全身一動不動,惟有那朵花葉零落的白色茉莉花,還在她手指間瑟瑟抖索。

塵土飆揚,那匹馬照直前方馳去。後腿被蝗蟲叮咬,痛楚驅使這可憐的牲口瘋狂奔逃——衝出人群,穿越平原,跳躍溝壑,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途經了多少路程,還是四蹄如飛,無休無止的往前狂奔……

太陽暖暖的照著頭頂,又漸漸落到身後。叫喊,號角,衝撞廝殺,種種喧囂都已遠去。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馬蹄敲打地面『得得』作響,猶如回蕩在靜夜裡的單調而陰森的更漏。

忽地,蹄聲嘎然而止。前面波光粼粼,有條大河擋住了去路,渾濁的河水『嘩嘩』流淌,岸邊光禿禿的亂石嶙峋,看不到半根草木。

那馬打著圈子徘徊片刻,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勇氣,猛然躍入湍急的水流,奮力游到對岸,爬上河灘之後還要再跑,無奈力竭筋軟,只奔出十餘丈便失蹄栽倒。馬匹肥壯的身軀激起陣陣塵埃,伴隨著凄惶的嘶鳴,向四處飄蕩。

紫元宗滾鞍摔到地上,掙扎著抬起臉,恍惚看見無憂伏在不遠處,想站起來去攙扶她,可身體里空蕩蕩的,連動動手指頭的力氣也使不出來。他喘息數次,定了定神,轉動眼珠打量周遭情形,發現兩三丈外有道黃土短牆。殘破寒酸,那是晉中平原上常見的物事,牆裡面往往住著貧寒的莊戶人家。

紫元宗剛看明白,那短牆裡隱約傳出話音,只聽有人道:『老頭子,門口什麼動靜?快去瞧瞧。』。

另一人答道:『哪裡有啥動靜?你耳朵打岔了吧?』。

先前那個人道:『沒錯,快聽……是馬叫,牆那邊有匹馬!』。

老頭語氣粗魯,道:『你這老娘們專愛咋呼,村后三狗子說最近十斗坪鬧賊,官兵正四處捉拿,沒準兒是他們騎馬路過呢,有啥大驚小怪的?』。

老婆婆挨了叱喝,半晌沒搭腔,最終還是低聲道:『十斗坪離咱們這兒,足有七八十里遠,平常也沒見什麼官兵……』。

老頭兒接過話頭,嘆道:『我說你省點精神吧,年成不好,蝗蟲把莊稼糟蹋盡了,四方左近的人,餓死的餓死,逃荒的逃荒,唯獨咱們挨著這條回馬河,夜裡能撈點小魚小螺螄填肚子。唉,也是苦捱日子活受罪。這白天大日頭晃晃的,你不趁功夫將歇將歇,還鬧騰個什麼勁兒?老撮鳥,你倒餓出精神來啦?得空把那個漁罾補一補,少他娘的多管閑事!』絮絮叨叨,就是不準老婆婆出門。紫元宗聽著這對老年夫妻的對話,心中一陣陣的迷糊,眼皮沉重,漸漸的失去了知覺。

約莫過了三個時辰,斜陽偏西,餘暉灑落河面,宛若千百條金蛇穿梭于波濤間。這時候正值漲潮,河水漫過灘涂,逐漸浸到矮牆附近。

紫元宗被清冷的水氣驚醒,緩緩睜開雙眼。他喘息良久,神志漸復,仍然沒力氣動彈。恍惚中,忽感面頰微涼,原來腮旁有個小水窪。他竭力挪動下巴,頭埋進窪里,伸嘴噘唇,『咕嘟咕嘟』喝了十幾口渾水,精神為之一振,雙肘撐地支起上半身,艱難的爬到無憂身邊。無憂臉衝下趴著,全無半點聲息。紫元宗扳住她的腰肢,用力將身子翻轉過來,再把耳朵貼在她的胸口,屏息凝聽,只覺得心跳若有若無,似乎尚能察覺到一點餘溫。

那匹馬早已停止嘶鳴,靠著矮牆『呼嚕呼嚕』的打響鼻。牆內那對老年夫妻又在議論,爭辯是否要出門查看究竟。紫元宗厭倦塵世,聽見有人說話,只想遠遠避開。他闔目靜息片刻,積蓄了些許氣力,隨即用肩膀扛起無憂,咬牙站起身,踉踉蹌蹌的順著河岸走去。

天色黯淡,灰色的霧氣瀰漫,四野一片蒼茫,紫元宗吃力的向前走著,鞋子早不知哪裡去了,他赤腳踩在尖利的石頭上……日間風雷激蕩,經歷那樣慘烈的廝殺,轉瞬陷入這沉沉黑暗,他既茫然又安心。有陣功夫感到目眩,他便站定腳步,愕然朝身後張望,好像有什麼東西跟在後面。暮藹凄迷,看不清周遭情形。他定定神,稍微移動下肩頭,以免頂痛無憂的胸腹,然後繼續行進。

又過了一會,周圍越發陰森了,紫元宗的目力漸漸適應黑暗。借著微弱的水光,他發現岸邊黑影隱現,走近細看,原來是座小茅屋,殘牆斑駁,四面漏風,一張土炕塌了半截,顯然很久無人居住。紫元宗跨進屋裡,將無憂放在土炕上,右手撐著炕緣,默默的喘氣歇息。

雲藹微翕,一縷月光穿過屋頂破洞,灑在無憂臉上,朦朦朧朧,宛如幽藍色的面紗。紫元宗矚目端詳,眼神寧和漸至沉醉——危險已然遠去,兩人都活著,還能奢望什麼呢?此後藏蹤匿形,和無憂遠遠避開人世,相依相伴,遠離紛爭和仇殺,一定再不會有痛苦和磨折了……人在悲苦中暫得殘喘,就會產生種種美好的憧憬。紫元宗內心充滿劫後餘生的欣悅,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一瞬間意氣煥發,連傷痛都忘記了。他直起腰板,轉過身,打算出去找些水給無憂解渴。

就在這時,無憂睜開眼睛,嘴唇微啟,喚道:『哥……哥……』。

紫元宗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眼中射出狂喜的光芒,撲到炕邊,俯身握住她的手,暗叫道『你……你好過來了,太好了!你沒事了?』。

無憂靜靜的凝視著他,目光溫柔,忽而淡然一笑,輕聲道:『我就要死了。』。

有些話,即使最頑強的人也承受不住。紫元宗雙腿發軟,一下子癱坐到地上,臉上還強顏作笑,勉然心道『怎麼……怎麼會?你好好兒的,比剛才好的多。那會兒你暈過去,脈息全無,如今氣色恢復,都能開口出聲,你……』。

無憂竭力凝神,低聲道:『聽……聽我講完,我時候不多了……』。

只這一句,便讓紫元宗如墜深淵,他愣愣的無所適從。只見無憂深深吸口氣,凝望黑沉沉的蒼穹,那神情既專註又迷離,青白的光彩閃現在額頭,了無生氣,而又分外的凄美……過了一會,她悠然講道:『我是突厥公主,阿史那氏的子孫。好多好多年以前,族裡的薩滿長老就告訴我,突厥人身上流淌著狼神的血,要象狼一樣兇猛,去征服大草原……我……我真喜歡草原啊,那些花兒啊,白色,紅色,藍的,好多……喏,看到了么?還有小鳥,黃鸝,天鈴,夜鶯,它們的叫聲真好聽……我喜歡草原,可不想去征服草原,花兒長在枝葉上,小鳥自由的飛翔,多好……想著這些,我就常常的笑,無論遇到怎樣難過的事,都會笑,因此大家都叫我「無憂公主」。』。

她停住話頭,拉緊紫元宗的手指,眼中淚光閃爍,接著道:『其實,我不想當公主,我更喜歡哥哥叫「無憂」,嗯,還有「妹妹」…….我知道,在你心裡,我是妹妹,是親人,是朋友,還是……是妻子。啊,真不害臊,我說這話…….說就說了吧,反正以後再沒機會了……我真想作你的妻子。哥哥,咱們一起回到草原,搭起帳篷,還要養好多牛羊,種很多很多美麗的花,我們在一起……』。

她蒼白的臉色現出一絲緋紅,眼神里透出奇異的靈光,但忽又住口,長嘆一聲,凄然笑道:『算啦……』。

紫元宗獃獃的聽著,不知不覺間,已是淚流滿面。無憂的臉頰呈現出灰白色,然而還是嫣然動人,她歇了口氣,心道『今後,哥哥你一個人在世上……』忽覺此話傷感,忙又改口安慰:『你會傷心吧?還會掉淚,是吧?唉,別太傷心,其實每個人終究都會死……可是,要是能活著,那該有多好…….』。

垂危之路斗折蛇行,無憂的思緒也反覆曲折,忽悲忽喜,最終忍住眼淚,代之以粲然微笑。繼而,她將臉轉向紫元宗,開始出神的凝視他,似乎想要把他的模樣帶往幽冥彼界,那目光百轉千回,蘊含無盡柔情,只化為短短的囑語:『哥哥,我要走了……你好好活下去,快樂的活在世上……我會安心的……』說到這裡,她的氣息愈漸微弱,慢慢闔上雙眼,頭朝旁邊歪斜。紫元宗心頭一緊,以為她已離去。可是突然,無憂又握緊他的手指,嘴唇微微翕張,道出的話音清婉而幽渺,彷彿正逐漸飄往遠方:『那……那孩子……浮生草……一定要救救他……哥……救他……』。

說完這句,她鬆開了紫元宗的手,含著淚,溘然而逝,那朵小花從她指尖滑落,輕輕掉到地上。

紫元宗腦子裡一片空白,既不驚惶,也不悲慟,好像沒有魂魄的石頭人,只是默默的凝望著無憂。暗夜沉沉,茅屋內外靜若墳塋,清冷的月色不時穿透陰雲,灑下縷縷凄瑟的寒光……不知過了多久,紫元宗忽然站起身,走到牆角,彎下腰,伸手猛摳地上泥土。他神色獃滯,動作瘋狂,連指甲磨掉了還不停止。足足摳了大半個時辰,刨出一個長寬五尺的淺坑,大小正好可以埋下兩具屍體。

他迴轉到炕前,輕柔的抱起無憂,躡手躡腳的挪步,象是害怕驚醒了她。緩緩走到坑邊將無憂放到坑裡,自己也躺在她的身旁。屋裡靜悄悄的,黑暗籠罩住了一切。紫元宗仰望天空,默默回憶前塵往事,只覺這一生雖然受盡苦楚,但能夠與無憂傾心相知,最終兩人同**長眠,也算是無所抱憾了。想到此節,紫元宗唇邊浮現出凄楚的笑影,側過身貼緊無憂,左手攬住她的腰,右掌霍地朝斜上方猛拍,一道劍氣凌空飛出,正擊中屋牆底部。

那堵牆『簌簌』搖晃,隨即轟然坍塌,整片泥灰傾斜而落,向著地面的土坑蓋下去……

註:大約到了貞觀十年,唐朝軍制才有『折衝府』稱謂,之前稱為『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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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唐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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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熱血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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