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火神祝融的家族神跡

第五章 火神祝融的家族神跡

收服神獸騶(chú)吾

古道到了盡頭。再過去,就是西南邊境,已不是祝融城的勢力範圍——甚至連大夏王的威嚴在那裏也大打折扣。從六百年前開始,始祖大夏王威震神州,誅異己,封邊鄙,對巴國馳封尊位,巴國國主自知無力與之爭奪天下共主的高位,拱手臣服,成為天下八大方伯之一。但自從太康失國、后羿代夏[77],天下紛然,西南一脈又有劃地自守之勢。

「台侯,我們真的還要往前?」蒼長老有些擔心,畢竟這裏是有窮商隊歷代以來最西南的極限。再往前的路,連行商六十年的蒼長老也一片茫然了。

「當然!」有莘不破一揮鞭,策馬沖了過去。商隊跟着台首的風馬轔轔前行,江離居中,羿令符押后。當蒼長老見羿令符也毫不猶豫地衝過這道有窮商隊從來沒有跨越的界限后,他知道,以後的路再也不是他所能預測的了。

有窮國的勇士們在荒涼的曠野中,唱起悲壯的歌曲,歌頌著永恆的鬼神。

凌亂的草木間,一頭猛獸被歌聲驚醒。這歌聲何等熟悉。它模糊地記起那支嚇得它千里亡命的羽箭。它放輕了腳步,慢慢走到叢林的邊緣,看着一堆長長的東西在它身邊經過:那堆東西里有風馬,有牛,有人——但並沒有那個天神般的人類的氣息。看來這群人不是那群人。咕嚕嚕……它的肚子餓了。

「哈哈!」阿三興沖沖地騎在從窫窳寨奪來的銀角風馬上,一邊履行巡視的任務,一邊享受馳騁的快感。近來和阿三結交成酒肉好友的老不死,騎在一頭雜種毛驢上,撲顛撲顛地試圖跟上他。突然老人家有點內急,驅驢到灌木叢解手,然後他看見了那雙閃著凶光的眼睛,登時把要排泄的東西都嚇回去了。

「啊——救命啊!老虎,不!怪獸!不,那個那個啊——」

阿三趕了上來,也驚叫一聲:「騶、騶吾[78]!」

騶吾對老不死這堆爛肉不感興趣,這堆人里有更新鮮的肉在。它抖了抖它得意的毛髮,風一般向一個擋在它面前的騎士衝去。

阿三大駭,狂叫着向離得最近的江離逃去,「救命啊!」

騶吾聞到一股清香,食慾大增,舍了阿三,向那細皮嫩肉的人類撲了過去。只見那人類袖中突然生出一條長滿鮮花與毒刺的巨藤,閃電般卷了過來。

「怎麼回事?」有莘不破問道。

「來了一隻騶吾,和江離公子正斗著呢。」

「騶吾?那算什麼。」但有莘不破仍回馬向中隊馳去。到了附近,只覺眼前一亮:只見一頭神俊的猛獸全然不畏江離的藤鞭,一次次被逼退,又一次次勇敢地撲上。這隻騶吾年紀還小,但已經顯露出獸王應有的無限活力。

坐在有莘不破背後的雒靈突然聽見一陣狂喜的心聲。她剛想探出頭來看看有莘看見了什麼好玩事物,身前一空,有莘不破已經溜下馬去了:「你待在這裏別動,我去抓它。」

這時羿令符也已經飛馳過來,正要取弓,便聽有莘不破嚷嚷着:「別傷了它!多漂亮的傢伙,我要抓它做我的坐騎。」阿三看騶吾張牙舞爪的猛態,實在無法把它和「漂亮」這個詞聯繫起來。但見有莘不破已經沖了過去,江離收了藤鞭,靜靜看着有莘不破徒手和騶吾纏鬥在一起。「這人怎麼這麼沒風度!和一隻野獸打起架來。」哪像江離,只是單手揮舞,就把騶吾逼得進退不得。

有莘不破頭頂着騶吾的脖子,兩手叉開它的兩對前爪,在地上翻來滾去,「簡直就是兩頭騶吾在打架嘛!」

突然有莘不破一個翻身騎在騶吾的背上,雙臂用力,勒緊它的脖子,大叫:「別鬧!別鬧!乖乖,我給你東西吃。」

這隻騶吾雖然年紀還小,但卻也有無窮大力,它是荒野的王子,叢林的驕傲。哪肯向人低頭,身子一挺一震,竟把有莘不破抖了下來。它也知道今日在這群人類手下討不了好去,四腳放開,向灌木叢飛奔而去,轉眼到了灌木叢的邊緣。有莘不破眼見難以追上,又不忍讓羿令符放箭傷它,不禁叫道:「可惜可惜。」

突然灌木叢飛出一個火球,打了騶吾一個筋斗。騶吾吃驚,向左逃去,卻遇見憑空出現的十幾隻火鴉,這些火鴉觸物便燃,燃盡便死,騶吾不動,它們不動,但只要騶吾向左一動,它們便奮不顧身地向它撲來。騶吾肌膚毛髮的潛質不在蠱雕之下,但它的道行可比大荒原那隻蠱雕差遠了,遇火吃痛,轉頭又逃,卻見一隻火雀從天而降,雙翼一闔,灼得它兩眼冒煙。不得已,正想往有窮眾人的方向逃去,一條火龍從它身旁越過,倒卷過來,把它纏住。

火龍燒的是文火,火雀燃的是武火,這文武真火前後夾擊,把騶吾烤得一佛現世,二佛升天,漸漸毛垂皮軟,筋酸骨痛。這時灌木叢後邊走出一個男孩,年紀不過十五,身高不足六尺,一臉嘻笑,得意非凡,正是祝融城少城主羋壓。羋壓手一揚,收了火雀火龍,十幾隻火鴉仍虎視眈眈地在半空中監視着。騶吾卻沒了半分逃跑的姿態,馴熟地走到羋壓身邊,俯下頭親熱地舔了舔他的手。

有莘不破見狀無限惋惜,道:「小子你怎麼來了?」

羋壓撫了一下騶吾的毛髮,嬉皮笑臉地對有莘不破道:「我要到毒火雀池去啊,這麼巧就在這裏遇上你們。」

羿令符哼了一聲,道:「真巧啊。」

羋壓向他吐了吐舌頭道:「令符哥哥,我可沒得罪你呀,為什麼你這麼針對我?」見他不答,又問有莘不破:「有莘哥哥,你要這騶吾做坐騎嗎?」

有莘不破看着騶吾對羋壓那副親熱相,搖頭說:「它這輩子跟定你了,你還是自己留着吧。」

羋壓歡呼一聲,跳上了騶吾的背脊,摟住了它的脖子,道:「你不要就太好了。我一見它就很喜歡,都不敢用重黎之火,怕燒壞了它。」

有莘不破道:「你就這樣出來?你的廚房呢?」

羋壓向灌木叢的後方指了指,道:「當然要帶着,在那邊。」

有莘不破道:「把它弄過來,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

羋壓在騶吾背上翻了個筋斗,大喜道:「你肯讓我跟你們一起走了?」說完有點擔心地看了看羿令符。羿令符哼了一聲,不說什麼。

有莘不破道:「看見了吧,他向來面冷心熱,口硬心軟的,不說話咱們就算他沒意見了。」

羿令符道:「我沒意見,只是這些小東西不知道有沒有意見。」

眾人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見空中東北方漂浮着一些若隱若現的藍色火焰。阿三驚叫道:「鬼火!大白天的怎麼會有鬼火?」一彈指間,那些藍色火焰飄到近前,才看清都作嬰兒形狀。羋壓和這些火嬰兒打了一個照面,臉色不由得變了,而那些火嬰兒也驚叫起來,瞬間化作幾股青煙衝天而上。

羋壓道:「糟了,我爹爹要到了。」

果然,不多時便見東北方一片紅霞,就像整個大地都燃燒起來。

有莘不破問羿令符道:「他們離我們不遠啊,這兩天你都沒發現嗎?為什麼不把這些跟蹤我們的東西弄掉?」

羿令符道:「發現有什麼用?弄掉這些東西有什麼用?這小子既然跟定了你,難道他老子就不懂得只要吃定你就能找到兒子?」

羋壓扁了扁嘴,說:「有莘哥哥,江離哥哥,令符哥哥,雒靈姐姐,我不想回去,你們幫我想想辦法。」

有莘不破道:「瞧瞧,瞧瞧,這孩子多可憐。你們也不想想,這樣的大好年齡,卻要被困在家裏哪裏也不能去,像個囚犯一樣。天底下沒有比這更悲慘更可憐的事情了。」

羿令符冷笑道:「我可看不出有哪裏悲慘可憐的。」

有莘不破道:「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從小就有機會闖南走北,哪像我們,簡直是關在鳥籠裏面的金絲雀。」

江離一直不說話,此時卻不禁失笑道:「別亂比喻,金絲雀沒這麼大的塊頭,你們兩個一個是猩猩,一個是猴子,是近親,是好兄弟。」

有莘不破道:「他哥哥都叫了,我們自然是兄弟了。小弟你放心,這聲哥哥我不會讓你白叫的,羋城主來了我擋住。」

羿令符冷笑:「擋得住再說。」

「布車陣!」有莘不破下令道。

蒼長老應道:「地勢太狹窄,布不開。」

「那你們都往前面走,我們幾個斷後。」

車隊前行,幾個首領越過位於最後的「鷹眼」,一字排開,橫在路中央。有莘不破雖然是台侯,但晚上一直都堅持睡在客車「松抱」,車隊最大的「鷹眼」便成了羿令符的主車。四長老私下說起這事都對有莘不破大生好感。

眼見紅霞逼近,有莘不破對羋壓道:「你帶着你的寵物進『鷹眼』去,藏着別出來。」

羋壓大喜,騎着騶吾躲進了鷹眼。

他才進去,一團偌大的火焰橫空飛來,離地面還有十餘丈,卻早把方圓二十丈內的草木都烘得乾枯。眾人定眼看去,那火焰竟是一頭獨腳怪鳥,其狀如鶴,赤文青質而白喙,神情兇猛。江離喃喃道:「畢方[79],竟然是一隻畢方。」一人巍然坐在畢方的背上,火燒得越猛,他越顯得精神,正是祝融城城主羋方。數十隻火鳥跟在畢方後面,背上都坐着人。遠處沙塵滾滾,看來還有陸上人馬,只是沒有空中人馬來得快,一時未曾趕到。

幾個首領還不怎地,他們座下的風馬可受不了了。他們便一個個躍下馬來,任由它們逃去。有莘不破作揖道:「羋城主別來無恙。來給我們送行么?呵呵,小子們可不敢當。」

羋方在畢方上回了禮,冷然道:「有莘台侯!有窮來我祝融,羋某人也沒有虧待的地方,怎麼貴商會臨走之前,竟然還要拐走我那無知小兒!」他不叫世侄,不稱世兄,卻稱「有莘台侯」,顯然來意不善。

有莘不破道:「城主聽我一言,羋壓天縱奇才,眼見已長大成人,正該出來歷練歷練。他驅火的功夫厲害得很,我哪有本事拐帶他?」

羋方冷笑道:「沒本事,那更不配和我兒一起!讓他跟一群沒本事的人一起在外胡鬧,我怎麼放心?廢話少說,你是交人,還是看打?」

有莘不破道:「我答應了羋方,要帶他去見識見識天下奇景、萬邦風情。男子漢和男子漢說話,不能不算數。」

羋壓在車裏聽了暗暗得意,對騶吾說:「聽見沒有?小騶吾,有莘哥哥說男子漢和男子漢說話算數!嘿,這兩個說話算數的男子漢啊,一個是他,另一個就是我!」話沒說完,一陣奇熱逼來,嚇得騶吾踴身出車,羋壓騎在它身上,也給帶了出來。回頭看時,千錘百鍊的有窮主車「鷹眼」竟在瞬間被燒成一堆廢銅!

羋方在空中冷冷道:「你是交人,還是看打!」

有莘不破還未答話,羿令符已然怒道:「羋世伯,虧你是天南一柱,你和家父號稱至交,怎地把他老人家的遺物毀了?如此無禮,枉為長者!」

羋方道:「後生小輩,懂得什麼禮節禮數,此車由我親手打造,如今我親手把它燒化了送還在天之故人,正是朋友之誼!」

羋壓道:「爹爹,你別為難他們,是我自己要出來的。」

羋方哼了一聲,道:「還不是這個有莘不破,說什麼烹調至味,才蠱惑得你這無知小兒離家出走!」

羋壓道:「不是的!我其實很久以前就有這種想法的。爹爹,有莘哥哥他們人很好,你讓我跟他們去闖闖吧。」

羋方哼了一聲,道:「人好有個鳥用!」

江離插口道:「那麼羋城主如何才肯答應羋壓呢?」

羋方笑道:「除非你們有本事把我打倒。否則……」

江離道:「否則怎樣?」

羋方道:「就像這銅車一樣!」

江離和羿令符回身看了看被瞬間燒化的鷹眼銅車,對望一眼,搖了搖頭。

羋壓沖了上來,攔在眾人前面,對羋方道:「我跟你回去,不過,你不能傷害他們。」

有莘不破突然左手探出,抓住羋壓後背,舉了起來。

羋方臉色大變,喝道:「做什麼?!」

有莘不破道:「小子,我答應了你,便不會失信,你給我到後面好好待着去,別摻合進來搗亂。」右手伸出,捏得羋壓筋骨酸軟。左手一托,羋壓穩穩落在騶吾背上。有莘不破喝道:「背着你的主人,到商隊裏面去。」騶吾是通靈異獸,雖然不懂人言,卻也能會意,背着不能動彈的羋壓走進車隊之中。

有莘不破大搖大擺地往前一站,倒也威風凜凜。雒靈暗暗擔心,羿令符搖頭苦笑,江離微微嘆息。

這時祝融城的地面人馬也已走近,人馬喧囂,不下千數,看來更增威勢。

羋方道:「你和我兒才認得多久?值得為他枉送性命?還是你以為我不會殺你?」

有莘不破道:「都不是,但我知道我不會那麼容易死掉的。」

羋方道:「難道你有把握打敗我?」

有莘不破搖了搖頭:「我沒有,不過總得試試。當初我們面對大荒原的蠱雕也一點把握都沒有,後來蠱雕還是被我們打倒了。」

羋方對羿令符道:「你呢?」

羿令符哼了一聲,一言不發地跨前一步,站在有莘不破左邊。

羋方又對江離道:「以公子的聰明,也要陪這小子胡亂送命?」

江離嘆了一口氣,道:「自從被他從大荒原的雪堆里挖出來,我就沒遇見一件好事。」也走上一步,站在有莘不破的右邊。

羋方看了看一直貼在有莘不破身後的雒靈,雒靈並沒有看他一眼。這女孩子總是低垂著頭,從來都沒說過一句話。

羋方道:「看來你們決心倒是不小,好,我成全你們。」

畢方突然高聲鳴叫,噴出一團黃色火焰,在半空化作三十三條火龍,疾沖而下。

火鳥送行

江離手一揮,登時滿天花雨,把四個人都遮住了。原來這三十三條火龍和剛才羋壓驅使的火鴉是一樣的屬性,都是火神祝融馴養流傳下來的沒有生命的自殺性火獸,觸物即燃。飄在半空的花朵雖然脆弱,但火龍一觸即燃,一燒便燼。一陣小旋風從江離身邊颳了起來,把燒成灰燼的火苗火團吹散。

煙火散盡,只見地面不知何時已紮下了一株桃樹,那桃樹長得好快,彈指間長了七尺七寸粗,九十九丈高,枝如戟,葉如刀,向祝融城眾人割去。

那數十隻火鳥連忙展翅高飛。在百丈高空中各自吐出一支火箭,數十支火箭匯聚成一根腰圍粗的大火柱,氣勢洶洶地撞了過來。眼見擋又擋不住,接又不能接,江離突然吟道:「水木清華……」那巨大桃樹根部一個大疙瘩從中裂開,噴出一道腰圍般粗的大水柱,和火柱一撞,半空中水火相激,一半蒸發成雲霧,一半燒成開水落下來,把祝融城的陸上人馬嚇得紛紛退開。

羋方在空中呵呵笑道:「五行相生么?了不起。」

他旁邊一個坐着青色火鳥的老者哼了一聲,念動咒語,那青焰鳥突然好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似乎欲嘔吐卻吐不出什麼東西來,只是喉嚨不斷突起,突然格達一聲吐出萬點黑水,向水柱噴去。水柱沾了黑水,也染成淡黑色,竟遇火便著,克火的水柱轉眼變成引火的火柱。

江離嘆息道:「我就知道沒那麼容易。」喝道:「斷!」桃樹停止噴水。眼見半空中無數火團飄然落下,忙往巽位上吹一口氣,激起一陣旋風,把火團倒刮回去。

有莘不破道:「妙極!不要用水了,就用風!」

江離道:「我控風的本事很一般,難不倒對方的。」果然火種沒刮到對方陣勢,風勢便見衰弱,但火種卻不落下,反而被一股倒颳風引上了九霄。

羿令符嘆道:「對方也懂得控風。」說着取弓在手,卻捏箭不發。

那無數火種被羋方引上天空,在畢方周圍聚成一個半徑九十丈的大火球。火球凝而不散,燒而不絕,慢慢移到有莘不破等人的上空,徐徐壓下。那景象,就像太陽降臨大地,讓人產生無處可逃的恐怖之感。

有莘不破嚼舌道:「這麼大的火球,不被燒死也被壓死!」

羿令符道:「看不見裏面控火的人,我無法下手。」

江離道:「這一招叫天火焚城,我也沒辦法了,準備逃吧。」

眼見那大火球離桃樹頂端不過數丈,把桃樹上半部枝葉全烤枯了。江離正要收了這株食了蠱雕千年妖力、被他煉成寶物的「桃之夭夭」,卻聽一聲怒鳴,畢方便如發了神經一般從大火球中急沖而出,去勢兇猛,連九十丈的大火球也被它的威勢帶得偏了十幾丈,江離趁勢送出一陣旋風,那大火球又飛出數十丈,這才落下,把正東方的那個山頭燒得通紅。有窮商隊眾人見逃過大劫,無不慶幸。但看看不遠處越燒越猛的燎原火勢,又不禁慄慄自危:再來這樣一場大火,可怎麼辦?

然而羋方座下的畢方仍然不斷怒吼狂鳴,上下翻飛,似乎仍然處於失控狀態。羿令符左右開弓,喝道:「著!」落日弓一箭射出正中畢方左翼,從左翼穿了過去,這一箭用的是「引火訣」,沒有傷到這隻神獸,卻吸走了它左翼近一半的火焰;落月弓一箭正中畢方右翼,一遇到翅膀上的火焰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箭用的是「冰心訣」,也未傷到這隻靈禽,但也化掉了它右翼近一半的火焰。

半空中經羋方不斷安撫,畢方終於漸漸平靜下來,但整個身體卻比原來小了整整一半,身上的火焰也遠不如剛才那樣猛烈。

祝融城眾人見連城主也受挫,無不駭然,那坐着青色火鳥的老者又哼了一聲,驅鳥便要上前,一直沒出力的有莘不破躍躍欲試,跨上兩步,卻見羋方擺了擺手,那老者引鳥退後。羋方緩緩降了下來,在離有莘不破等人十幾丈處停住。

江離見對方有罷戰之意,也收了「桃之夭夭」。

羋方盯着羿令符,緩緩道:「你為何不用『死靈訣』?」

羿令符道:「小侄功力不純,不敢在世伯面前獻醜。」

羋方嘿然:「功力不純,未必未必;手下留情倒是真的。」又看了看江離道:「在祝融城時,我一直不知為何令符賢侄甘心自屈人後,今日一見,嘿嘿,小小年紀,了不起!」

江離笑道:「城主謬獎了。令符兄的謙讓實讓我居之有愧。」

羋方道:「但能令畢方臨陣發狂,這份心力更了不起!是你?還是有莘世兄。」

有莘不破笑道:「我可沒這樣的好本事。多半是江離搞的鬼。」

江離淡淡道:「我也沒這好本事。」說着瞄了雒靈一眼。

有莘不破不由一怔。還沒說什麼,便聽半空中羋方笑道:「江山人才代代新。好,羋壓跟着你們,料來不會吃虧。」

有莘不破喜道:「城主肯讓他跟我們走了?」

羋方笑而不答,打個手勢,人馬中擁出一輛嶄新的大車來——赫然與方才被他燒化的鷹眼一模一樣,但顯然是輛新車。

羋方道:「令符世侄,這輛車算是我餞行之禮。早在五年之前,羿兄來到祝融托我打造三十六輛新車,其用心之良苦,也只有我們這些做了父親的才能完全體會。逝者已矣,但我深知羿兄泉下英靈,也必然希望你能夠拋開過去,坐上新的鷹眼,開闢新的天地。」

羿令符聽到一半,眼中早已全是淚水,待要說話,想到父親如許期望,一時哪裏還說得出話來,雙目含淚,拜倒在地。

羋方道:「小兒就拜託各位了,就此別過。」

有莘不破道:「等等,我去叫羋壓出來和您道別。」

羋方笑道:「男子漢和男子漢,哪來這麼多啰唆事情。哈哈哈……」

笑聲中,眼見火勢片刻間已經蔓延數里,燒成一片火海。羋方突然睜開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猛地一吸:「咿!」那方圓數百丈的山火如水歸海、如鳥歸巢,竟被羋方一口吞了個乾乾淨淨。畢方雙翅一振,火焰大張,回翼東歸。祝融人眾緊隨其後,一片紅霞慢慢消失在東北天地間。有窮眾人舉目望了望那一片焦原,無不暗自慶幸。

四長老在後方擔心了半天,聽說雙方講和,這才轉憂為喜。查看新的鷹眼時,只見裏面還放着四件寶貝:有莘不破的鬼王刀、江離的七香車、羿令符的有窮之海和子母懸珠。此外還有一些羋壓匆匆離家沒來得及帶走的常用物件。

羋壓道:「原來爹爹一開始就沒反對我跟你們走!嗨!早知道我一路就不用躲得這麼辛苦了。」

有莘不破道:「他剛才是試我們本事來着,但仍手下留情了。」

江離冷冷道:「那還用說!難道你真以為就憑剛才我們那幾下三腳貓功夫能擋得住他們家族的重黎之火!」

羋壓一聽,忙道:「對了,剛才你們對陣我都沒看到,阿三他們說場面好大!我只看到天空一團大火,知道爹爹用了『天火焚城』——這一招你們怎麼化解的呀?有莘哥哥,是你大展神威對不對?你怎麼辦到的啊?」

有莘不破聽得大為尷尬,剛才一戰,唯一沒有出力的就是他。本來打架他一定是沖在最前面的,但剛才全是遠程攻擊,有莘不破竟然全無用武之地,忙岔開話題:「我說城主也太客氣了,送我們鷹眼也就算了,怎麼還把這幾件寶貝也留下了。」

江離道:「其實他這樣做的用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哦?」

「這四件寶物的價值,大概是我們現在所有貨物的總和,也是我們新買的二十四架銅車的半值!」

「對。」

「所以現在,有兩種演演算法:第一,我們現在所有的貨物,都是羋壓的了。」

「第二呢?」

「第二,對這個銅車隊的擁有權,羋壓佔了至少一小半。」

「所以……」

江離看了看一直眨着眼睛、越來越感興趣的羋壓,總結道:「所以,無論怎麼算,羋壓在商隊里都不是一個客人了,而是我們商隊最大的主人之一。」

「城主,剛才您為何不用家族中最厲害的『重黎之火』?」

「我只是試試他們的本事,難道真能跟一群小孩子一般見識?」

「但這群人的來歷也太雜了。那個有莘不破——光是這個姓,就會惹來殺身之禍。而他居然還堂而皇之四處招搖,我只怕牽連了少主。」

「哼!共主三代暴虐,大夏的氣數,只怕撐不了多久了。有莘不破不怕惹禍,我們還怕牽連?共主現在就想像當年屠殺有莘氏那樣對我們開刀,只怕也要顧及東方的局勢。」

「那個江離無疑是太一宗嫡傳弟子,但那有莘不破到底是何來歷,城主你看出來嗎?」

「那人你是見過的,有莘不破的相貌,和他年輕時不像么?有莘羖又是他的親戚。哼!你還猜不出有莘不破這小子的來歷?」

「難道是……」

「多半是他的孫子。也只有他的孫子,才配做伊尹的徒弟。」

「什麼?伊尹!他,他……」

「我本來有些躊躇,但聽了那番『至味之論』,更無疑了。天下只有伊尹那個混蛋才說得出這樣的話來。若不是因為有莘不破是那個人的孫子,羿之斯又怎麼肯輕易讓兒子屈居人後。」

「有莘不破和那個江離倒也罷了,來頭再大,終究都是正道中人,但那招『以心役心』,分明只有心魔的傳人才使得出來。雖說城主一時不備,但在天火焚城施展之際仍能令畢方暴走,有窮商隊中混了一個這樣的人,叫人好生擔心。」

「你既然猜出了有莘不破的身份,難道還猜不出心魔的用意?」

「難道她……她要借勢反正!」

「她被逼到那個暗無天日的角落,難道會甘心?天下大勢將有激變。她在有莘不破這還沒有長大的獅子身邊伏一招暗棋,嘿嘿,著!」

「什麼東西?」

「『心之火羽』!」

「畢方身上,怎麼會有這東西?難道……」

「能夠在畢方身上做手腳,只怕是她親自來了。」

「若然是她親至,少主在有窮商隊,只怕……城主,請讓我陪侍少主左右。」

「不必,商隊中另有高人潛伏。」

「啊?」

「有窮商隊要離開的前晚,那人曾來和我會過面。有那人在,就算那女魔頭親至也未必能肆意妄為。再說,現在有窮商隊已經變成諸方角力點,各個勢力相互制衡,大人物們反而不會輕易出手,至於一些雜碎,嘿嘿,這幾個孩子應付得來。」

看着遠去的火鳥群,兩個幽幽的人影在樹蔭中閃了出來。

「不愧是祝融之後,這麼快就發現了。」

「宗主,我們是否還要把雒靈帶回去?」

「不,這次靈兒的際遇純屬偶然,遠出我意料之外,讓她在那個男孩身邊待着吧。」

「既然如此,待我潛進商隊,必要時助她一臂之力。」

「不可!現在這種形勢,順其自然無論對她個人還是對本門都是上上之策。」

「但她孤身一人,身邊還有那祝宗人的徒弟在虎視眈眈。」

「但祝宗人的徒弟也是孤身一人啊。這已經是下一代的爭端,不是你我應該直接介入的。」

遠處大江奔流,青山隱隱;近處溪流嘩嘩,雞犬之聲不絕。溪山環繞里,小村如畫。

有莘不破道:「最近你好像不是很高興。」

江離道:「總覺得有什麼人在附近,怪不舒服的。」

「人?」

「是啊。商隊的氣息有點怪怪的。我暗中勘查了很久,偏偏查不出什麼問題。」

有莘不破道:「別是你胡思亂想。」

江離嘆了口氣,道:「希望如此。羋壓和令符呢?」

「羋壓睡著了,他正在長身體,熬不了夜——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令符在新鷹眼裏發獃呢。有那條大蛇陪他,應該沒事。希望銀環能早日修成智慧,那樣他倆便成雙成對了。」

江離截道:「不!那樣反而不好。」

有莘不破奇道:「為什麼?」

江離道:「別忘了,不管有意無意,銀環殺害了他的親人。如果銀環的元神和記憶還在,他反而難以面對。不過說這些也沒用了,銀環元神已經散了,再也回不來了。」

有莘不破皺眉道:「難道讓他一輩子陪着一條大蛇?」

江離道:「或許他會遇到另一個女孩子……」

有莘不破搖頭道:「瞧他那個固執的樣子,我看不大可能。」

江離望向月明星稀的夜空,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回答有莘不破的話:「人類不可能得到的不死葯,后羿不是得到了么?人類不可能涉足的月宮,嫦娥不是上去了么?當初我以為我不會回來的,結果不是回來了么?有時候一個念頭一閃,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了……」

雒靈靜靜地坐在他們旁邊,看着這個命中注定的宿敵,突然發現對方的心扉完全敞開了:那是年輕人獨有的淡淡的憂傷,就像《蟾宮之曲》所描繪的——那無比孤獨的女子在微涼的風中望着遠去的大地,那片有着故鄉與丈夫的大地,那片被自己拋棄或者是拋棄了自己的大地——這是年輕人獨有的情懷,也是年輕人才願意相信的幼稚想像。「或許,我和他會成為知己……」雒靈痴痴地想。

「什麼,此路不通?」蒼長老的對面,坐着小村的族長和幾位長老。「祝融城主明明說,這條路是唯一通向巴國的途徑,怎麼會錯?」

「唉,祝融城主說的,原本不錯。不過,唉,不行的。」

「長老,你說話何必吞吞吐吐?」

「不瞞各位貴客,這條大道,乃始祖大夏王當年治水時所辟,後來釐定九州,馳封巴國,走的都是這條路。除了這條大道,還有若干山野小路可以越過這脈重山。過了這脈重重大山,便是巴國天府之國。物產富庶,市井如煙。但兩年前來了一個強盜,帶着數十人馬,竟把所有道路給霸絕了。」

蒼長老疑道:「巴國乃是大國,區區數十個人,如何能夠斷絕一國的交通主脈?就算他神通廣大,但畢竟人數太少,幾十個人總不能把山間小路也霸盡了吧?」

「唉,說到小路,那強盜不知用什麼手段,竟然在數夜之間把所有小路都塞死了,只剩下一條大路。他帶着人霸著巫山[80]巫女峰。那峰在大道之旁,望大江,背山林,像你們這樣大的商隊,要想去巴國,非打他眼皮底下經過不可。若是一兩個流民游卒要過去,他或者也肯放行。但這大盜卻像和經商的有前生仇,和買賣人有宿世怨。做生意的人若想過去,貨物全數被扣下不說,輕的剔發為戒,重的就得丟了性命。」

蒼長老道:「諒他幾十個強盜,搶劫尋常路人還可,若遇到大批人馬,多半不敢現身。」

「哎喲!不說他手下人馬了得,只說他一人,實有驚天動地的本領,移山倒岳的本事。這兩年想到巴國去的商隊,加起來的人數,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去年昆吾商隊上千人的陣勢,結果還不是鎩羽而歸。聽說兩個首腦一個丟了一隻眼睛,一個丟了一隻耳朵。整個商隊雄赳赳地過來,灰溜溜地回去,一個個丟刀失盾,灰土滿面,那樣子,唉,難看,難看。」

四長老不由面面相覷:昆吾王乃八大方伯之一,昆吾商隊以國為名,兵甲之利,號稱三十六商隊第一,商隊兩大首腦,台首號六目王,名聲之響,不在羿之斯之下。何況昆吾國威隆盛,商隊人多勢眾,遠非有窮可比,難道真的會敗得這樣難看?

蒼長老道:「什麼強盜竟有這樣的膽量、這樣的手段?此事非同小可,難道巴國國主桑鏖(áo)望竟也不管么?」

「哎喲!不說也罷,說起來,聽說那強盜和巴國主有親呢。」

蒼長老道:「有這等事?」

「道聽途說,道聽途說。」

蒼長老又問道:「可知那強盜是何模樣?」

「自他來此,不但商隊不能通行,附近的毛賊也都統統不能安身。說來也是好事,只是要我們附近村子每月供給若干糧草,抽壯丁服役,命壯婦打雜。好在他們人少,人力物力都耗得不多。我小兒曾在那裏干過三個月的長工,見過那強盜大王。」

蒼長老道:「如何?」

「小兒見淺,回來說那盜賊大王眉目竟如畫出來一般,衣服器物,都像神仙家裏用的,就是那個強盜窩,也整的跟月宮般潔凈。我們不敢送少女上山做雜活,但那一干多嘴的長舌婦人回來一播弄,把村裏一些懷春女娃子也撩動了。說起來,老朽活了這把年頭,哪聽過強盜是這個樣子的?」

蒼長老道:「那多半是富貴人家落草,可知他的姓名?」

「也不知真確不真確,聽說喚作桑谷雋。」

獨犭谷(yù)之戰

「看!有窮商隊出發了!」

「快!快跟上!」

「懶狗,蠢豬!快起身。」馬蹄和馬尾被人一腳踢醒。

這一群人身份駁雜,以商人為核心:有的是小商賈,每過一處市鎮,有窮商隊做不了的生意,他們便揀個尾數;有的是沒有強大武力、無法組成商隊的富商,讓有窮商隊在前面開路,他們便尾隨着把自己的生意滲入一個個遙遠的市場。

圍繞這些人的,有做保鏢的武士,做雜役的無賴,以及一些沒有產業想要冒險圖個出人頭地的各色人等。自從有窮商隊從祝融城出發,這一群人便一路跟了上來。這群人不敢太靠近商隊,怕觸怒了他們;又不敢落後太遠,怕離開了商隊的威懾力範圍。這個奇怪商團的發起核心是祝融城的五個富商,其中最富的兩個本是商王國的商人,十餘年間在昆吾以南、巴國以西闖出好大的財富,因不知從哪裏聽到有窮國有意開拓西南商路,這幾個極有開拓精神的富商便選了兩個領袖跟蒼長老商量,希望能跟着西行。

有莘不破不想帶着一群累贅,但也沒有過多地反對,這群人便若即若離地跟來了。一路上有窮商隊在前面逢林開路,遇水搭橋,倒成了這群人的開路先鋒;而草寇流勇畏懼有窮商隊的威勢,遠遠避開不敢侵犯,更保了這群人的平安。每過一個市鎮,便有若干新加入的人員,運糧草的,送女人的,坑蒙拐騙,小偷小摸,三教九流無不齊備。雖然只走出祝融數百里,但這個雪球越滾越大,到了巴國邊界,人數早已遠遠超過了有窮商隊本身。這堆人里有乘車騎馬的,也有徒步行走的,幸好有窮商隊數百里來沒有驅車急行,這個「商團」大體都還跟得上。

「蠢豬!走快點,要是跟不上,宰了你做豬湯。」

馬尾背着一大堆土貨,氣喘吁吁,卻不敢抱怨。馬蹄悄悄拿起馬尾背上一件貨物放到自己背上,頭上馬上挨了一鞭:「懶狗!剛才裝得似模似樣,倒像一根柴草也不能再添了,這會子怎麼有力氣了?」叭的一聲,僱主牛車上的貨物少了一件,馬蹄的背上多了一件。

「這種又累又窮的生活,」馬蹄心想,「總有一天我要結束它!」他望向前方,那個了不起的商隊就在前面。雖然它拒絕了自己,但自己的出路一定就在那裏。馬蹄相信自己的預感。他想起了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他一眼的江離,咬緊了嘴唇,「總有一天,我要和你平起平坐,一定!」不知怎地,全身頓時充滿了力量,大吼一聲,快步向前,頭上卻又挨了一鞭,「蠢蛋!還走什麼走,沒見有窮商隊停下了嗎?」

有莘不破看着眼前擋在路中央的十幾個人,為首那個身高不滿五尺,卻長著斗大的腦袋,老鼠須、八字眉,盛氣凌人地喝道:「你等做什麼來?如若是閑雜人等,速速散去。如若是什麼商隊商團,留下財貨,遠遠滾開,大爺我還可做主饒了你們的性命。」

有莘不破放聲大笑,又有點擔心,問道:「你不會就是那什麼桑谷雋吧?」

那人怒道:「大膽!我家少主的名號,可是你叫得的?我乃巴國一等勇士、巫女峰前山掌管使、左招財是也。留下你們的車馬兵器,面對巫女峰向我家少主遙拜請罪,我可考慮饒你一命!」

有莘不破笑道:「還好還好,原來不是桑谷雋。你去叫他出來,讓我看看他是怎麼神氣的一個小子,竟然能夠截斷西南通途。」

那左招財大怒,邁開短腿,挺矛就來刺有莘不破。有莘不破道:「好膽識!」待他走近,突然一勒韁繩,銀角風馬人立而起,鐵蹄生風,向左招財踩了下去。只見鐵蹄底下人影一閃,那矮子滾出七八尺遠,右腿往地上一蹬,又滾近前來,挺矛直刺風馬頸項。眼見風馬避無可避,有莘不破驀地大喝一聲,聲如驚雷,氣壓山嶽,震得左招財手一抖,長矛落地。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那鞘只是又薄又短又窄模樣,但刀一出鞘,立刻變得長如矛,大如斧——向左招財斬了下去。左招財大叫一聲,作勢往下一鑽,突然不見。

有莘不破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坐在他背後的雒靈只聽到地下傳來左招財的心聲,心道:「遁地術。」悄悄在銀角風馬臀上一擰,馬兒吃痛,馳出數丈。有莘不破回頭看時,原來駐馬處的地面刺出一根長矛,剛才風馬如果不是「無端端」跑開,非腸穿肚爛不可,不由大怒,收刀回鞘,策馬急衝過去,那矛還來不及收回,早被有莘不破斜俯身一把抓住,用力一拔,左招財捨不得這稱手兵器,竟被生生扯了出來。有莘不破支起長矛在半空中掄了幾掄,把這矮子掄得頭暈腦脹。左招財手一軟,整個人被摜了出去,重重甩在地上,眼冒金星,額生饅頭,連遁地避敵也忘記了。

有莘不破奮起神力,把這桿精銅長矛折成兩截,大喝一聲,道:「去把你主子叫來,就說一個商人在這裏等他。」那左招財哪敢再犟嘴,帶了那十幾個人灰溜溜走了。有莘不破聽得背後車馬聲響,原來是蒼長老發出信號,佈陣成圓,不由皺眉說:「幾個小小毛賊,用得着布下這樣大的陣勢嗎?」

蒼長老道:「那桑谷雋能打敗昆吾商隊,肯定不是善與之輩,正所謂有備無患。」

有莘不破不以為然,片刻間車陣布成,轅門馳出一騎,頭頂盤著龍爪飛鷹;又駛出一車,車上七香具備;跟着躍出一隻猛獸,張牙舞爪,背上卻坐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這幹人走上前來,有莘不破笑道:「你們讓蒼老騙了,戲都還沒開場,便急匆匆地趕來。」

江離倚在花叢中間,掃了掃周遭景象,閉目養神。羿令符目視蒼長老,蒼長老會意,道:「台侯和那桑谷雋的先鋒左招財過了一個回合,大獲全勝,現在對方正回去搬救兵。」

有莘不破道:「別說得這麼好聽,什麼先鋒、大獲全勝的,不過是教訓了一個矮子罷了。你們先回去熱上兩壺酒,等那桑谷雋來了,我拿下他,回陣喝了繼續上路。」

羿令符道:「回去倒不必了。你這麼有把握,我們便看熱鬧吧。嘿,來得倒挺快!」

只見那擎天獨秀的巫女峰下,一圈沙塵滾滾而來。一人乘獸,一人騎馬,其餘人等徒步飛奔——那些人個個如左招財般身矮腿短,但奔跑起來竟然跟得上駿馬神獸。

奔近前來,羿令符只覺眼前一亮,暗叫道:「好神獸,好!」

江離皺了皺鼻子,睜眼看時,只見對陣一頭狗頭虎身、馬尾豬鬣的獨[81]上,坐着好一個美男子:頭上是亳都最新潮的一頂鰲骨鎮發、兩頰是臷國最異類的三道鷹血飾紋、口中咬着邰人豐收的麥穗、手中抓着昆吾精鍊的銅戟,雙眼如電,一臉怒色,大喝道:「哪個敢到我巴國門口撒野?」

常人聽的是口中之言,雒靈卻慣聽內心之聲,未察來人之意,先品來人氣質,只覺心中一陣舒爽,便如聽見一股對纖纖青草愛憐無限的春風,忍不住探頭一望。那年輕人目空一切的眼神陡然一亮——雒靈只是一探頭間,他竟然便看到了,臉色登變溫和,瞪着有莘不破,「咄!你這不解溫柔的莽漢,有這麼可人的妹妹,就該在家中好生愛護著,怎麼可以帶在身邊四處亂跑、惹是生非?要讓風刮傷了臉可怎麼辦?」

有莘不破笑道:「你便是桑谷雋么?」

那年輕人傲然道:「正是!」

有莘不破笑道:「我還以為這巫女峰盜首有三頭六臂呢,原來只是一個見到女孩就兩眼放光的花花公子。」

桑谷雋大怒,叫道:「小子找死!報上名來,少爺我戟下不殺無名之輩!」

有莘不破驕傲地道:「我叫有莘不破!」

桑谷雋手中銅戟一揚,旁邊那個騎馬的橘皮臉和矮子左招財率眾退後,讓出一片空地。桑谷雋銅戟指向有莘不破,示意挑戰。

羿令符、江離、羋壓和四老緩緩後退,有莘不破策馬便前,卻聽桑谷雋喝道:「且慢!」

有莘不破奇道:「怎地?」

桑谷雋道:「把你背後那位妹妹放下。」

有莘不破笑道:「解決你這種花花公子三招兩式就完了,哪用這麼費事?」

桑谷雋道:「我殺了你不要緊,若傷了這位妹妹一根秀髮,那可是罪過。」

雒靈輕輕飄了下來,腳未着地,突然像被一陣風吹了起來,輕輕落在騶吾的背上,羋壓的身邊。一直以來,雒靈都如同女蘿依樹般陪在有莘不破身旁,這還是有莘不破第一次見她施展功夫——雖然江離和羿令符一直暗示雒靈的來歷非同小可,但他一直都不太相信這樣柔巧的女孩子會有遙控畢方的大本事——今日見了她這般輕盈如葉的身法,一時不由瞧得呆了。那邊桑谷雋更是讚嘆不已:「小妹妹,這個男人是你哥哥嗎?如果是,我今天便饒他一命。」

雒靈輕輕一笑,有莘不破回過神來,怒道:「別小妹妹大姐姐地亂叫!她是你姑媽!我是你姑爹!」

桑谷雋一愕,隨即大怒道:「你定是強搶成親,公豬配嫦娥!天底下豈有此理?今日定要為民除害!」

有莘不破不屑地嗤笑一聲,拔出鬼王刀,晃一晃,變得碩大無朋。這邊策馬飛馳,那邊驅獸怒奔;這邊揮刀,這邊舉戟——兩人在電光火石間兵器一撞,金鳴之聲大作,身形分開看時,桑谷雋的銅戟竟然被鬼王刀硬生生砍作兩半。

有莘不破笑道:「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去換一把兵刃再來。」

桑谷雋大怒,那邊那個橘皮臉大聲道:「少主,且用進寶的刀!」

飛刀擲來,桑谷雋一手接過,胯下神獸不等他驅使,飛足前來,兩件兵器全力一碰,身形分開,桑谷雋手中又剩下一把斷刀。

有莘不破笑道:「哈哈哈,不如待我去換一把兵器過來。」

桑谷雋怒道:「你笑我巴國無寶么?!」

有莘不破笑道:「你們三個大小頭目兵器都斷了,還哪裏找好兵刃去?嘿嘿,來來,小爺我赤手空拳和你玩玩。」

突然桑谷雋胯下神獸一聲怒吼,桑谷雋急道:「獨,怎麼了?」

有莘不破笑道:「你家的小狗不願馱你了,快回去換坐騎吧,別在這裏現世了!」

桑谷雋怒道:「胡說什麼?這是我的獨!」

有莘不破道:「明明就是一隻土狗,還獨呢。」

桑谷雋勃然大怒,那獨彷彿通靈似的,更恨得咬牙切齒,突然狂吼一聲,吐出一顆尤自帶血的牙齒。桑谷雋急道:「不可,你還不到換牙期……」但那獨彷彿完全沒聽到,一顆接一顆地把牙齒吐向空中。桑谷雋嘆了一口氣,不等那些牙齒落地,便一顆一顆地接在掌中。那獨高大如馬,牙長逾寸。桑谷雋劃破手掌,以血凝牙,把三十六顆新齒連成一支骨鞭。

有莘不破看得興趣盎然,蒼長老還沒來得及提醒「小心」,桑谷雋早衝上前來,喝道:「試試我的神兵『地牙』!」鬼王刀遇到勁敵,長鳴助威。有莘不破打得興起,拼盡全力,猛地座下銀角風馬四蹄一軟,窩在地上。

桑谷雋哈哈大笑,也不追擊,揮鞭指著有莘不破叫道:「換匹坐騎快來。」

羿令符一言不發地縱身下馬,一揮鞭,座下風馬向有莘不破跑去。有莘不破飛身上馬,來斗桑谷雋,不三個回合,那風馬承受不住背上的大力,四蹄一軟,又窩倒在地。桑谷雋微笑着並不催促,那獨嘴邊猶帶新血,卻咧開了嘴,似乎也在譏嘲有莘不破。

羋壓對雒靈說:「雒靈姐姐,咱們下來。」湊到騶吾耳邊哄道:「好騶吾,乖寶寶,咱們幫幫有莘哥哥,你才是獸中王者,不能讓那不入流的土狗耍神氣!」

騶吾震天一吼,彷彿聽懂了羋壓的話,沖了過去,一俯身,把有莘不破背了起來,張牙舞爪向獨撲去。

這一戰,兵器相抗,神獸相敵。

羋壓手舞足蹈,既為有莘不破打氣,更為騶吾鼓勁。

羿令符眼見桑谷雋刺砸掃劈,擋架遮攔,全無半點破綻,暗暗喝彩。雒靈聽有莘不破固然越戰越勇,而桑谷雋的心聲也全沒半分疲態,不由有些擔心,突然想到:「他其實未必會輸,我幹嗎這樣着急?」江離則仍然安坐車中,彷彿對這場打鬥毫無興趣。

那橘皮臉眼見少主久戰不下,悄悄取弓,對準有莘不破射出一支冷箭,卻聽一個雄壯的聲音喝道:「賊子無禮!」這句話才聽到兩個字,便見那冷箭中途斷成兩截,跟着胸前一痛,被那射斷自己冷箭的羽箭射中,掉下馬來——正是羿令符的手段。

羋壓見對方偷襲,羿令符出手,哪肯不湊這個熱鬧?捏個口訣,呼的放出一條火龍,縱飛而上,旋身而下,直襲桑谷雋面門。

羿令符怒道:「胡鬧!」

桑谷雋聽得背後愛將慘呼,本已有些分心,被火龍一撲,臉一斜,一鞭擋偏了,登時讓收勢不住的有莘不破一刀劈中左肩,翻身落地。

有莘不破嘆道:「可惜可惜。本來就快分出勝負了。」卻見一朵藍花不知從何處來,在半空中隨風飄蕩,落在桑谷雋肩頭上,不多時長成一叢深藍,血也止住了。

有莘不破道:「今日勝負未分,待你養好傷,咱們改日再打。打不贏你,這巫女峰我就不過去了!」

桑谷雋哼了一聲,翻身騎上獨,救起那橘皮臉,絕塵而去。

有莘不破看着桑谷雋消失在傲然獨秀的巫女峰下,兀自讚嘆不已。

馬蹄躲在灌木叢里,看得血脈賁張。「什麼時候,我也一定要練成這樣的本事,公開地叫陣!勇敢地決鬥!」

他突然想起一事,摸了摸胸口,裏面藏着那天趁著祝融火巫離城時偷到手的一本練功訣要。眼看雙方人馬散盡,巫女峰下風止塵歇,有窮車陣轅門緊閉,當代兩大年輕高手的第一次決戰已經結束,而馬蹄尤痴迷地沉浸在對未來的憧憬中。

「弟弟。」白痴的馬尾不知為何偏偏能找到藏得十分隱秘的馬蹄,叫道:「快回去。老闆說,再不回去今晚我們就沒飯吃了。」

神獸相爭

桑谷雋回到巫女峰營寨,忙看後山掌管使右進寶和獨的傷勢:右進寶是一箭貫穿右胸,幸而羿令符手下留情,沒有性命之憂,但暫時是行動不了了;再看獨,只見它滿嘴鮮血,正一舌一舌地自己舔療傷口,但在新牙長出來以前無法進食,對喜食硬物的獨卻是極大的隱憂。查看了它的傷勢,他才運功查勘:肩頭有自幼練成的三層極薄但卻極堅韌的土之鎧甲,若對手不是有莘不破,就是鬼王刀也奈何不了他,因此這回只是受了點皮肉輕傷,沒傷到筋骨,而且那朵藍花又極具外傷療效,剛才在路上便已血止肉合,拔掉藍花,肌膚宛如新生。

自他出道以來,從未遭此大敗,有莘不破刀下相饒也就罷了,受傷后竟然沒來得及拒絕敵陣中人為自己療傷,這更是奇恥大辱,整個下午憑幾呆坐,鬱鬱不樂。

眼見天色昏黃,手下擺上飯菜,桑谷雋哪裏有心情下箸?兩個嘍啰把奄奄一息的右進寶抬了過來,他不悅道:「你不去靜養療傷,來這裏幹什麼?」

那橘皮臉右進寶忍住痛,喘息著說:「少主,今晚是夜襲的良機,咱們不可放過這個機會。」

桑谷雋怒道:「夜襲,我為什麼要夜襲?」

右進寶道:「少主別急,聽我慢言。他們人多,我們得先把大多數人放倒……」他連喘了幾口氣,一時接不上話來。桑谷雋忙命人取水。右進寶喝了,埋頭向桑谷雋謝禮,這才繼續道:「我們得先想辦法把他們商隊的大部分人困住:一來,他們人多我們人少,此舉可以扭轉敵強我弱的局面;二來,我們困死他們以後再饒了他們,既顯少主的氣量,又報了今日之恥;三來,那有莘不破無論是否被困,只要他的屬下遭挫,他的氣勢必然大受打擊,少主再約他單挑,更增勝算。」

桑谷雋不置可否。

右進寶又道:「兩軍對壘,不厭詭詐,何況夜襲,日間他們得了便宜,以為少主受傷,今晚防範必然鬆懈。但以我看,少主傷勢已無大礙。正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請少主快做決斷吧。」

桑谷雋道:「我們才幾十個人,如何夜襲?」

右進寶道:「還是像上次對付昆吾那幫人一般,少主施展神通,趁夜色把他們的車陣底下挖空了,只留下薄薄一層。他們不動便罷,只要車陣一動,少主發動機關,管叫把他們數百人一起埋了!」

夜深人靜。

馬蹄取出那塊刻着練功訣要的龜甲,一點一點地記誦著。那上面的字大部分都認得,但卻大部分都看不懂。月光下字小如蠅,但卻想得他頭大如斗。一陣睡意襲來,忙一狠心,把嘴唇咬破了。

安詳的夜裏沒有半點人語,只是時不時傳來馬尾幸福的鼾聲。

桑谷雋帶了左招財,又點了十二名擅長遁地術的手下,一路潛地而來。遁地是巴國「國術」,功法施展之時,入土如潛水。

但今天桑谷雋卻走得甚不爽快,似乎總有一些令人不快的觸物。眼見到了有窮車陣轅門的地下,左招財正要衝過去,桑谷雋心頭一動,反而率眾後撤。他的部屬正在納悶,才潛出數里,突然個個腦門碰壁,竟潛不過去。

桑谷雋悶哼了一聲,率眾浮出地面,道:「快撤!」驀地天上九道亮光一閃,一齊照向這十四個人,就如空中突然出現九盞大燈——卻是九顆懸浮着的明珠。

黑暗中一個雄壯的聲音道:「你和有莘不破勝負未決,今夜射殺了你,他不免心中有憾,但若不稍加懲戒,任你來去自如,卻叫你小瞧了我羿令符的手段!」

「段」字一出,一聲急響破空而來,桑谷雋連「小心」都來不及呼出,那箭聲突然化作十三道怒響,射穿了十三隻腳板,自左招財以下全部被牢牢釘在地面。這十三個人都是巴國的猛士精英,腳板洞穿,竟然個個忍痛咬牙,一聲不吭。

只聽那個自稱羿令符的聲音道:「好漢子!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饒你們去吧!」

桑谷雋胸中無名火起,直襲腦門,惱羞怒憤,四感交織,便想挺身挑戰,但此刻被子母懸珠的光芒照着,敵暗我明,再看看鮮血直流的部屬,強壓住心中怒火,揮手一招「望風卷土」,把眾人攝回了巫女峰。

馬蹄半醒半睡地打着瞌睡,突然西南方天空一閃一亮,把他驚醒,但那亮光只持續了一會,天空又回歸黑暗。

「那不知道又是什麼寶貝。有窮真是一個寶庫。有一天,我一定也要擁有這些!」牙一咬,把凝固了的傷口咬破,繼續讀書。

「為什麼會被發現?為什麼會被發現?」桑谷雋來來回回地踱著,自言自語。眼見天色漸白,便爬上巫女峰頂,居高臨下向有窮車陣望去:一環銅車,中間長著一棵樹木。桑谷雋閉上眼睛,默念口訣,睜開「透土之眼」,不看還好,一看之下,驚得整個人跌坐在地:那棵樹木也不甚高,但在底下衍生開來的根系竟然遍佈方圓十里!怪不得對方能發現自己,昨晚碰壁的地方更橫向長著幾條巨大的樹根,疊在一起如銅牆鐵壁一般,看來也是這棵樹搞的鬼。

「誰有這麼大的本事?是誰?是誰?」桑谷雋失神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語,腦中晃過有莘不破的臉,搖了搖頭;又晃過羿令符的名字,也搖了搖頭;想起了那條火龍和那個孩子,又搖了搖頭;突然想起了那朵藍花,想起了那輛由三種喬木盤成骨架、兩塊巨根雕成馬形、兩條藤蔓盤繞而成的怪車。「是他,一定是他!」

他喪氣地回到廳堂,只見部下都集聚在此,左招財道:「少主,那有窮的人甚是可惡,一大清早的就派了幾個嘍啰叫戰,說少主您既然還能去、去、去襲營,就該出去應戰。咱們、咱們出去跟他們拼了!」

桑谷雋大怒,但一看周圍,神獸疲餓,愛將重傷,所有精銳個個動彈不得,再想起這幾天來三番五次受挫,不但被對手擊敗,甚至被對手「饒命」,登時一股憤怒轉為悲涼。對方几個嘍啰也敢上門相欺,而自己居然再也派不出人手,躲在巫女峰孤掌難鳴——我桑谷雋難道已經到了英雄末路的絕境了嗎?這巫女峰已經守不下去了嗎?難道從此要任由這些川外人繼續西行,去欺騙我的國民、去傷害我的親人嗎?不!不!

巫女峰突然一陣顫抖,它在害怕什麼?

有莘不破自幼養成了早睡早起的好習慣,但出了商國勢力範圍以後,便堅持着要過腐化墮落的生活,四更醒來,吩咐阿三去罵戰,灌了一壺酒,便又回車呼呼大睡。

雒靈躺在他的身邊,正數着他的呼吸聲,突然心中一動,彷彿聽到了一陣蕭蕭疏疏的大地長鳴。出什麼事了?她走出車去,太陽初升未久,勤勞的有窮勇士正整頓衣甲,察看牲口,整個車城一片安寧,誰也沒有感到不妥。

雒靈向轅門走去,門戶大開,輪值守夜的羿令符銅柱般釘在轅門十步外,望向遠方。一陣清香飄近,江離走了過來,望了她一眼,道:「很肅殺的氣味,是不是?」

幾個人抱頭鼠竄地逃了回來,正是阿三等人,見到羿令符,叫道:「他、他、那人、那人……」

羿令符喝道:「不用說了,去把有莘不破叫醒!」

「不用了,我沒你想的那麼遲鈍。這麼強烈的士氣,就是死豬也嚇醒了。」有莘不破對阿三等人道,「送雒靈姑娘回『松抱』去。」

雒靈秋水般的眼睛微微閃動了兩下,有莘不破勸道:「我沒有把你當累贅的意思,是怕那個花花公子看到你后出手顧忌,我們打得不夠盡興。」雒靈低下了頭,轉身回車。

這時四長老和羋壓也出來了,江離淡淡道:「關上轅門,四長老好生看守,我們三個出去看看。」

羋壓生氣道:「怎麼是三個?我也要去!」

有莘不破道:「你昨天胡亂出手,今天罰你不準出門!」羋壓鼓起了嘴不服氣,轅門卻已經關上,隔絕了門外的三人,也隔絕了大地的氣息、吹起的沙塵。

江離道:「走吧。」

三人並肩走去。不願意結束的風兀自刮著,彷彿要刮到永恆。

三人並肩止步。在風沙朦朧間,一個人影漸漸顯現、漸漸清楚。只見那人一身薄薄的綢衫,頭髮披散,膚如白雪,神色冷然,空着雙手,簡簡單單、孤獨寂寞地站在那裏。

難道這就是昨天那個全身花哨的花花公子?難道這就是今晨那個令大地震撼的人?

羿令符道:「我沒把握。」

江離道:「我也沒把握。」

有莘不破突然沖了出去。江離忍不住罵了一聲:「笨蛋!」

桑谷雋的頭髮突然飛舞起來,有莘不破只覺得腳下的大地似乎也要隨着桑谷雋的頭髮而起舞:地面龜裂,百十塊大石柱隆了起來,布成一個龐大的石陣,有莘不破躲避著不斷隆起的大石柱,閃避著撲面飛來的稜角石塊,飛速前進,卻怎麼也走不到頭。

「有莘不破在裏面迷路了。」羿令符說,「這裏的石陣有幻術。」

江離道:「看來桑谷雋已經沒有興趣和他鬥武藝了。」

突然地面裂開,所有石柱泥土同時向有莘不破擠壓過來,瞬間把有莘不破埋在地下。地面又回復了石陣隆起前的平坦狀態。

江離正要出手,卻聽背後一聲高叫:「有莘哥哥,我來救你!」羋壓騎着騶吾從他身邊竄了過去,眼見到了已經消隱的石陣邊緣地帶,羋壓一揮手,幻化出千百隻火鵲,形成一座跨過石陣地界的鵲橋,便如一道火光燒成的火虹。

騶吾放開四腳,踏火鵲而上,到了橋頂,羋壓肚子鼓起,雙手用力一捶,一張口噴出七十二條火龍,居高臨下向桑谷雋燒去,石陣地帶的另一個邊緣陡然豎起一面厚實的土壁,把火龍擋了回來。羋壓手指向天一指,七十二條火龍反向他倒衝過去,在他的手指上方聚成一個直徑十丈的巨大火球。騶吾大吼一聲,躍進了火球之中,整個火球慢慢西飛,到了桑谷雋頭頂百丈高處。

桑谷雋抬起頭,看了那個大火球一眼,冷冷道:「天火焚城么?」右手張開,按在地面上。

火球中傳出一聲狂吼,直壓下來。桑谷雋周圍的土地突然像浪潮一樣倒卷到他身上,把他淹沒。跟着地面一陣震動,彷彿是一座山破土而出,把壓下來的火球撞成粉碎,羋壓抱着騶吾在泥土紛飛、火苗亂竄中從那「山上」滾了下來。

泥土漸漸褪盡,羋壓仰起了頭,那座「山」原來竟是一隻二十層樓高的巨獸!他目瞪口呆地仰視着這頭巨獸,但由於離得太近,根本看不清這巨獸的全貌,只知道跟前那根一小半還埋在土裏的「大柱子」就是巨獸的一條前腿。

一條長藤越過數里飛了過來,把羋壓連同騶吾卷了回去。羋壓這才看清楚,原來那巨獸是一頭巨大無匹的獨。一個人衣發飄揚地站在這頭獨的頭上,身上一塵不染,彷彿一直站在風中,而不是來自土裏。

江離無奈地嘆息道:「沒想到他竟然把九天之外一等一的幻獸也召喚來了。」

「怎麼有窮今天還不走?」

「聽說前面有很厲害的強盜。」

「那怎麼辦?」

「等,情況不妙就逃。」

「桑谷雋?長這麼大了。」遠處的重山迴響着獨的聲音,聲音中儘是滄桑的感覺。

「巍峒,是我。」

這頭被桑谷雋叫做巍峒的獨道:「用你們人類的光陰來說,這一晃就是十年了。這是你第一次獨力把我叫出來啊。你怎麼這麼嚴肅啊,以前你挺活潑的呢?是眼前這幾個人類惹了你嗎?」

「我敗給了他們兩次,不想再輸第三次,」桑谷雋悠悠地說,「不得已,只能藉助你的力量了。」

「呵呵,是嗎?」巍峒一笑,「你的力量已經能召喚我了,居然還被他們打敗。不簡單啊,不簡單啊。」它看了看江離和羿令符,說道:「就是你們嗎?來,咱們玩玩。」

巍峒微微俯身,作出攻擊的姿態,一陣土潮登時狂卷過來,三彈指間便卷到三人眼前不到十丈處。江離急道:「退!」龍爪禿鷹抓起羿令符,飛向高空;騶吾背着羋壓,放開四腳狂奔;江離卻被土潮淹沒了。

羋壓逃到轅門前回望,哪有江離的影子?不禁哭道:「江離哥哥……你……」卻見一支脆弱的枝幹從那片被土潮淹沒的地面艱難地破土而出,一彈指舒枝發芽,二彈指枝繁葉茂,三彈指遍樹花開,芳香滿天,落英遍地。一顆巨大的花苞從大樹的主幹中長了出來,驀地綻開,一個清秀脫俗的年輕人立在花瓣中間,正是江離,九尾靈狐在他肩頭安然無恙。羋壓在後方化悲為喜,羿令符在空中暗暗佩服。

江離交叉胸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一陣清風颳起,把滿樹的種子送了出去,見土便入,入土便長,雖無主樹高大,但長得和主樹一般飛快,片刻間繁殖成好大一片桃林。那些種子飛到獨巍峒身上,也慢慢開枝散葉。

巍峒笑道:「桃之夭夭么?」

桑谷雋兩手合攏,向地面虛劈,地面馬上裂開;桑谷雋兩掌分開,作勢虛引,一股岩漿噴了出來,岩漿到處,桃木紛紛灼死。噴到巍峒身上,它卻毫無所謂。眼見岩漿越噴越烈,漸漸向「桃之夭夭」漫來。

「水木清華……」

桃樹大根部的疙瘩噴出巨大水柱,向岩漿沖了過去,陰陽相撞,岩漿冷卻成岩石,水汽卻蒸騰成一片大霧。大霧中慢慢出現一個比「桃之夭夭」更加偉岸的背影,隱隱然竟有與巍峒分庭抗禮之勢。

遠在「松抱」車中的雒靈心中一跳:「青龍?不,不是。」

霧氣散盡,桃木芳香中竟是一條巨龍的雄姿。巨龍看了看巍峒,又回頭看了看江離,道:「小江離啊,你該不會第一次親自召喚我出來,就是為了幫你打架吧?」

江離還沒有回答,巍峒已經笑道:「你怕了嗎?赤髯。」

「怕?」巨龍赤髯紅須飄揚,傲然回首對着巍峒,昂然道:「江離,過來!」

江離被一陣旋風颳起,穩穩地落在赤髯的龍角上。

巍峒道:「不錯,是個好對手,這樣才有意思。」一聲長嗥,方才岩漿冷卻后形成的岩石層層斷裂、塊塊懸浮,呼呼呼向巨龍砸去。赤髯一笑,道:「就這樣?」身軀稍轉,巨尾揮出,把千百岩石打得粉碎。

羋壓突然覺得地面劇烈震動,便見前面的地面隆了起來。羿令符在空中看得更清晰:巨龍四周的地面都隆了起來,彷彿是隆起了四座山丘,把巨龍夾在中間。

赤髯冷笑道:「要壓死我么?」騰空而起,仰天一聲龍吟,天色頓黑,一團黑雲凝聚在巍峒的頭頂。

巍峒也冷笑道:「要用雷么?」它所在的地面突然下陷,泥土紛紛,把它埋了起來。江離往下凝望,只見一個土塊不停挪動,向有窮車陣的方向衝去,脫口道:「不好!」

赤髯道:「別急。」兩根紅須抖了抖,突然揚起來,長成不知多長,直飛下去,穿透那團土塊的土層,跟着龍鬚一緊,赤髯回頭力拽,那土塊不再向前沖,彷彿在地下的巍峒已經被這龍鬚纏住。兩大幻獸一在空中,一在地下,互相角力。江離手捏法訣,輕輕念道:「雷懲!」

黑雲中九道青色閃電一齊劈下,打在龍鬚上,沿着龍鬚上下傳送。赤髯本身不怕電;龍角絕緣,因此江離也無恙。但地下的巍峒給雷電一震,卻慘呼狂叫起來。赤髯喜道:「行了!」猛地全力一拽,巍峒被生生拽了出來,拋向空中。

羿令符眼尖,心中一動:「怎麼不見桑谷雋,難道被雷劈死埋在地下了?」

赤髯呼地向被甩在空中的巍峒沖了過去,一口咬住它的喉嚨。牙齒觸處又硬又脆,不由生疑:「怎麼這麼脆弱?」正要鬆口,「巍峒」身上卻生出一種黏性把它粘住。跟着「巍峒」身體中傳來桑谷雋的聲音:「泰山墜!」這「巍峒」變回原形,原來是一塊極大的石頭!

赤髯被大石頭的下落之勢帶得跌落地面,砸出一個大坑。江離被這股巨力一震,也摔了出去。地面再次裂開,真正的巍峒跳了出來,張口撲來。赤髯奮力甩開巨石,奮力往左一避,卻仍被巍峒咬住頸下。赤髯頭部無法動彈,長身倒卷,勒住了巍峒。巍峒的利牙一點點地刺入赤髯的鱗甲,但身體被赤髯勒住,呼吸也越來越難。兩大幻獸在地面掙扎拚命,左右翻滾。眼見向有窮車陣滾去,羿令符大驚,取出有窮之海,運起神通,把車陣連同羋壓都裝了進去,兩大幻獸剛好壓到。羿令符叫了一聲「還好」,卻見兩大幻獸往回滾去,這回卻是沖向巫女峰!

桑谷雋大駭,正要行動,地面突然生出一雙手,就如同兩個銅箍,把自己的雙腳牢牢扣住。一個人探出頭來,笑道:「還抓不到你?」桑谷雋大怒,揮拳擊下,有莘不破頭一歪,這一拳打偏了,在地上打出一個坑來。

「住手!」半空中羿令符發急,來不及阻止桑谷雋第一拳,這第二拳哪容他再落下去。

桑谷雋聽得破空之聲大作,偏偏雙腳被扣無法閃避,匆忙間空手向來箭擋去,那箭穿透他三層「土之鎧甲」,穿透他的掌心,牢牢釘在他左肩琵琶骨上。跟着又是一箭,刺穿他右肩的琵琶骨。江離左手虛引,兩道藤蔓從有莘不破身上長出,向上纏繞,把桑谷雋綁了個結實。

正在這時,西邊發出一聲震天大響,巫女峰經不住兩大幻獸的反覆折騰,終於轟然倒下。百里之內,無不震動。那雜商團的富商小賈,武士無賴,無不四散奔逃。馬尾咬住半個麥餅發怔,馬蹄心知一定是前方的大戰引起的異象,腔中熱血涌動,便想跑過去大喊大叫,突然背後一個人道:「這幾個人是越來越難對付了。」頭一扭,只看到一個迅速遠去的背影,看那服飾,似乎是個方士。

有莘不破破土跳出,對被摔倒在地的桑谷雋笑道:「沒想到吧,我……」突然發現桑谷雋完全沒有聽他說話,眼睛直挺挺地望着那倒下的巫女峰。有莘不破立刻便明白了,知道他在擔心部屬的生死,眼中掠過一點歉然。敵人死了多少他本無所謂,但這時卻對桑谷雋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心中也不願害死他的部屬。

回頭望時,見江離也在嘆息。江離背後更遠處,一個女孩子的身影怯生生地站在凌亂的地面上,居然是不知如何沒有被「裝進」有窮之海的雒靈。

灰土落定,兩大幻獸已經分開的身影再次映入眾人眼中。巍峒狼狽地喘著氣,看了看被制住的桑谷雋,嘆道:「沒想到我來了以後,還是扭轉不了你的敗局。我在這個世界的生命之源也用得差不多了,對不起啦。」身體周圍一片扭曲。巨龍赤髯周圍也正發生這種空間扭曲的現象。它的模樣也不比獨好多少,頸項上甚至流着血,才對江離說了一句:「小江離,保重……」便和巍峒一起消失了。

羿令符落在有莘不破身邊,道:「你打算怎麼處理他?」

有莘不破一言不發,走了過去,拔出把桑谷雋全身力量鎖死的兩支羽箭。桑谷雋一愣,隨即全身運勁,啪啪幾聲把纏在身上的藤蔓震成數十截,一躍而起,似乎完全不知自己傷口處還流着血,雙眼冷冷地盯着幾個勁敵,身體卻慢慢沉入地底。

江離面對山峰,黯然不樂。

羿令符突然道:「為什麼放他走?」

有莘不破道:「為什麼不放他走?」

羿令符道:「他委實是個勁敵。自與蠱雕一戰,我們顯然都各有所悟,功力更進一層。但仍沒有把握獨力勝過這個人。」

有莘不破道:「對,是一個難得的好對手!」

羿令符道:「這樣厲害的敵人,又和我們結下了深仇,將來只怕成為我們的心腹大患。」

有莘不破道:「你這麼說什麼意思?」

羿令符道:「我的意思就是想問你,為什麼放他走?」

有莘不破不答,反問道:「你想殺了他?」

羿令符道:「我沒說過要殺他。」

有莘不破道:「你如果不想放他,那你為什麼不阻止我?我剛才的動作又不是很快。」

羿令符道:「我也沒說過不讓你放他。」

有莘不破奇道:「那你是什麼意思?」

羿令符道:「什麼『什麼意思』?」

有莘不破道:「如果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

羿令符道:「放了他。」

有莘不破惱道:「既然你也是這麼想,還問來做什麼?」

羿令符舉起有窮之海,對着一塊空地把車陣釋放出來,有窮之海使用過後,慢慢失去了光澤,變成一隻破碗模樣,這才回答說:「因為我想聽聽你的答案,是不是和我的答案一樣。」

桑谷雋也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走着。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哎呀,剛才是怎麼回事啊,天空一黑,然後就……」

「難道是他們……那怎麼能夠?可是……」

「咦!少主,你怎麼在這裏?」

桑谷雋一陣狂喜,沖了過去。

「剛才明明有股奇怪的力量。」完全處在旁觀狀態的雒靈心中思量著,「在兩大幻獸滾到巫女峰腳下之前的那三十六彈指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如果不是我的錯覺的話,那股力量也太可怕了……」

劈山開路

巫女峰倒塌以後,通往西南的道路也被隔絕。

有莘不破望山興嘆道:「如果要再開出一條大路,你說要多久?」

羿令符道:「如果你肯帶頭做苦工的話,一年半載的應該可以。」

有莘不破道:「憑咱們幾個的本事,要辟出一條大道,難道也要一年半載?」

羿令符道:「不是咱們幾個。羋壓是個小孩,雒靈是個女子,江離現在心情不好,所以要做苦工的話,就只有靠你了。」

有莘不破奇道:「你呢?」

羿令符道:「我啊,我不適合做這一類偉大的工作。」

甲:「怎麼辦?聽說前面的路被倒下來的大山堵住了。」

乙:「先看看吧。」

丙:「要不咱們撤吧。」

丁:「傻瓜,有窮商隊的那幾個首領,哪一個是正常人?我打賭,過不了兩天事情就解決了。」

眾人:「也是,也是。」

有莘不破坐在地上對着大山發獃,已經過了三天了。

突然,他整個人興奮起來:「啊!我怎麼沒想到?真笨!」

羿令符冷淡地問:「又想出什麼辦法了?」

羋壓也潑冷水:「有莘哥哥,你這幾天想了幾百個餿主意了,沒一個管用,昨天還賭氣說不如撇了銅車隊自己過去算了,真是孩子話!」

羿令符道:「他要是肯一開始就少說話多做事,老老實實動手搬石頭開山,這幾天至少開出好幾丈的路了。」

有莘不破也不生氣,說:「撇了車隊是氣話,氣話,說說而已,說說而已……這個……我已經想出了兩個辦法了,任何一個都行。」

羿令符道:「嗯。」

羋壓也道:「嗯。」

江離不說話。

雒靈也不說話,但勉強笑了笑,鼓勵地點點頭。

有莘不破沒有被這幾個好夥伴的冷漠冰凍自己的熱情,依然興沖沖地描述起自己的大計,「其實很簡單,羿兄,你把有窮之海拿出來,我們把車隊裝進去,然後……嘿嘿嘿,這個亂石堆車過不去,還難得倒咱們幾個?」

「真是好主意。」羿令符道,「不過得等等。」

有莘不破問道:「什麼意思?」

羿令符拿出變成一隻破碗的有窮之海,「你看它這個樣子,還用得了嗎?」

有莘不破道:「要多久才能回復?」

羿令符道:「壽華城裏用過一次,之後每天我都會定時取出來吸收日月精華,五天前剛剛恢復——你這個辦法好啊,這個破碗給你,記得每天都要給它點生命之源讓它自己去吸取能量,方法我會教你的。」

有莘不破連忙閃人,離羿令符遠遠的,「別,這麼麻煩的事情別找我。這個,我另外還有個辦法。」看了看坐在七香車上一言不發的江離,叫了一聲:「嗨!」

江離眼也不抬,冷冷地道:「有什麼餿主意,說吧。」

有莘不破信心十足,「把你那巨龍朋友請出來,山是它撞倒的,路也得靠它來開。轟隆隆幾聲,保證一條路就開出來了。」

江離怒道:「你以為它是我的寵物么?說叫出來就叫出來!我的生命之源早耗光了,就算恢復了也不會把赤髯叫出來開山挖石頭,就算叫出來了它也不肯干。你自己不想做苦力,憑什麼讓別人做?」

有莘不破碰了一個大釘子,懨懨地走開了,對着一塊大石頭道:「好,做苦力就做苦力,就算只憑這隻拳頭,我也給你們開出一條路來。」呼地一拳打了過去,把石頭打得粉碎,但是這塊石頭一碎,一些靠這塊石頭做支點的泥土沙石紛紛滾下,有莘不破向後一避,眼見路沒開出一尺,人倒得退後兩步。

羿令符心想:「耍他也耍夠了。江離沒心情,我總得幫他拿個主意,但如何是好呢?剛才他那兩個辦法,其實我也不是沒想過,但……」

「這麼晚了,你還要去哪裏?」馬尾問。

「我要去看看。我知道有窮商隊那個大首領一定不會放棄的。」馬蹄說。

「老闆最近心情不好,小心被他打死。」馬尾說着咬了一口麥餅。

朋友們都休息去了。

屬下們也都休息去了。

有莘不破仍坐在倒下的巫女峰前,臉上沒有白天那般嬉皮笑臉,認真地看着被堵塞住的道路發獃。

「為什麼不找找別的路?」

有莘不破搖搖頭。

「一座山倒下,就完全把你難住了?」

有莘不破搖搖頭。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猛然回頭,「你是誰?」

月光下,一個穿着雜役衣服的人站在他身後不遠處。月光從他的背後照來,看不清面目。有莘不破仰視着他,心中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是一個值得讓人仰視的人。

「你是誰?」有莘不破重複著。

「攔住你的,真是這座山?」來人並沒有回答有莘不破的問題。

有莘不破也不再問那個問題,回過頭,再次望向巫女峰,「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完全有能力領導這個商隊。直到那天。」

「那天?」

「羋方追來那天的大戰,我突然發現自己是這樣無力。那場戰鬥,我根本插不上手。現在想想,大荒原和蠱雕的那一戰,我也不是出力最多的。」

「嗯。」

「從那天起,我開始問自己:我真有資格領導這個商隊?羿之斯把商隊交給我,到底是看得起我,還是看得起我的背景?」

「你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

「不是,是懷疑我的信念。」

「信念?」

「我從小就很任性,一直以為,男子漢大丈夫,簡簡單單也可以在這個世界立足。我有個好家庭,有個好師父,我的家人和師父都是很了不起的人。而像他們這樣了不起的人並不認為我這種想法不對。因此,我也就認為自己沒錯。」

「嗯。」

「不但做人做事這樣,連武功也是。我喜歡的都是那些直來直去、簡簡單單的功夫。但現在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應該也學學像江離那樣的本事?儘管我不喜歡那樣的機巧,但如果我拒絕這些機巧,我在他們面前卻又顯得這麼無力。其實我也見過我的師父施展很多奇奇怪怪的法門,但當時我卻沒什麼興趣,因為太複雜了,他也沒強要我學。不過有一些東西他仍抓得很緊,說那些是我這個年齡一定要打好的根基。」

「你這個師父還不錯。」

「是嗎?我想,他大概是要等我轉變想法以後再教我那些東西。」

「轉變想法?」

「我常常聽人說,人長大以後,很多想法也會變的。也許我應該學會像江離和羿令符那樣,多用用心思。」

「但你好像並不喜歡這樣。」

「但人總是要長大的。我常常聽人說,長大以後,或許就需要做很多自己並不喜歡的事情。江離說我的根基不比他差,如果我能像他那樣使用召喚幻獸的法術,也許這座山早就劈開了。雖然這些技巧百變的法門,我並不喜歡。」

「你剛才說『常常聽人說』,說這些話的人是你父親?」

「不是,我父親已經去世很久了。」

「那是你的祖父?」

「不是,他自己也是一個很簡單的人,儘管很多人很敬畏他。」

「那是你的師父?」

「不是,他總讓我自己拿主意。我想不通的事情問他,他就跟我講一些上古的傳說和故事,從來不告訴我應該怎麼做。」

「那你說的『常常聽人說』,到底是聽誰說?」

「……」

「這些人比你的祖父更親?」

「不是。」

「這些人比你的師父更睿智?」

「不是。」

「……」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我相信我的祖父,我的師父,但是,但是,」有莘不破說,「我現在已經開始遇到要用心思的事情了。不僅僅是武功。」

「比如呢?」

有莘不破默然,背後的男人應該沒有惡意,自己和他說這麼多話,僅僅因為有很多話白天憋得太久,在月色下想找一個人傾訴一番。但對方畢竟只是一個陌生人,有些話是否該這樣貿貿然地說出來?

「比如你的女人?」

有莘不破身子一震。

他突然發現這個男人知道的比他想像中要多得多。

「當自己身邊的人開始交織成一個複雜的關係網的時候,像我們這樣頭腦簡單的人,夾在中間應該怎麼辦?唉,曾經,我和你一樣迷惘過……也許到現在依然迷惘著……」

有莘不破看着地上的影子,男人似乎抬頭望天,他在想什麼?是否想起了他年輕時候的事情?

馬蹄躲在草叢裏,遠遠看見有窮商隊那個年輕的台首坐在地上,背後不遠處站着一個山嶽一般的男人。

「他們一定是在商量開路的事情。」馬蹄想。

「你身邊也有很複雜的人?」有莘不破問。

「所有大人都很複雜的。想法簡單的,除了孩子,就是那些不願意長大的人。不過我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不認為我的簡單是一件壞事,喜歡我,信任我,愛護我。我也以此報之。但我們之間的情誼是不被允許的,後來……」

「後來怎麼樣了?」有莘不破問。他並沒有問「為什麼不被允許」,因為直覺告訴他男人不想提這事,也因為這對他並不重要。

「我開始會用心思,很痛苦,白天開始恍惚,夜裏開始無眠。」

「那你是怎麼走過來的?」有莘不破問。

「就這麼挨着。這些年過得很痛苦,但也過得很快。很多事情都改變了,我也早不是當初的少年,但依然改不了把事情想得簡簡單單的壞習慣。雖然我周圍有很多很複雜的人,我的朋友,我的對頭,我的親人……我沒必要為我的敵人而改變,因為對付他們我只需要揮一揮拳頭。但對親人和朋友,我該怎麼辦?當他們期望着我按照一條不適合我的路走的時候,我能怎麼辦?」

「後來呢?你按他們的期望走下去沒有?」有莘不破問。

「我不知道。我是一個笨人,笨人並不會因為痛苦而聰明啊。相反,我迷糊了。我背叛了對那個人的承諾,在我的親人和朋友開始按照他們認為的幸福模式為我張羅的時候,我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就在那個迷糊的晚上,那個人來了,就是那個最喜歡我、最信任我、最愛護我、而我也如此報之的人,那個晚上,那個人在我面前殺了我的親人,我的至交,招來無底洞,吞噬了我的故鄉。」

「啊——」和有莘不破的震驚相比,男人的聲音卻出奇的平靜:「當時我呆了,甚至瘋了。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們後來怎麼樣了?」

「哦,很多人聽我說起這個故事以後,都會問我:『後來你報仇沒有?』你為什麼不這樣問?」

「你說過那人喜歡你、信任你、愛護你。那這麼做一定有原因。」

「原因?有很多事情有意義的只是事情本身。原因什麼的是沒有必要的。他殺了我的親人,毀了我的故鄉,這兩件事情,已經註定我們之間不可能再像當初那樣簡簡單單地相處了。」

「那你怎麼辦?」有莘不破問。

「我一拳打了過去……」

「你殺了他?」有莘不破吃了一驚。

「沒有。但這一拳把我們的愛護和信任都粉碎了。那個眼神……本來那個眼神永遠都比我的拳頭複雜得多,但那一刻也變得簡單清澈起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可是我不應該這麼做嗎?世俗中的朋友都認為我這一拳打得對。或許還應該打得更重一點。除了有莘羖。」

有莘不破一震,「有莘羖!你認識他?」

「嗯。一個和我一樣不幸的朋友。」

「你知道他在哪裏嗎?」

「很久沒見面了。你找他?」

「對!」有莘不破盯着眼前的巫女峰,「所以我要劈開這座山。」

「為了走得更遠,甚至不惜放下一直以來的堅持?」

有莘不破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呢?」

「我並不是你的好榜樣,因為我活得並不是很開心。」

「但你還是一路走過來了,是嗎?」有莘不破說。

「對。」

「遇到大山阻路的時候你怎麼辦?」

「用拳頭劈開它。」

「拳頭?」

「對。」男人走上前去,有莘不破清清楚楚地感到一種很難言說的氣息慢慢在他的右手凝聚起來。「那個人對我說,像我這麼笨的人,嘿嘿,『就只會用這隻拳頭,不過,用這隻拳頭也就夠了。』」男人再次抬頭,仰天長嘆,嘆息聲中說不清的蕭索,「可惜,這拳頭就算能劈開山脈,斷絕江流,也理不清我們之間的恩怨情仇。」

日間有莘不破說「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羋壓進了他的「灶間」,雒靈回了「松抱」,羿令符上了「鷹眼」。有莘不破又對輪到值夜的江離說:「咱們換一個晚上吧。」江離也不說什麼,把七香車駛進車陣。

這個晚上,風聲若無,蟲鳴隱隱,有窮的人都睡得很安穩,連羿令符、江離和雒靈也悠然入夢。

但突然之間,他們一齊被一股可怕的力量驚醒。「巫女峰前到底出了什麼事?」

那是什麼?這股力量不像桑谷雋的戰氣所引起的大地之鳴那樣驚人。這股力量,就像一把隱遁了鋒芒的寶刀,就像一瓶消盡了辛辣的藏酒,就像一個忘記了風騷的女人。

「這股力量,到底是誰……」

馬蹄遠遠望去,不知那個男人握著拳頭和有窮商隊的台首說些什麼,漸漸的,彷彿看到那個男人的拳頭籠罩着一層若隱若現的光澤。

「是不是要出什麼事了?」

「我懂了,我懂了。」有莘不破大叫着跳了起來。

「懂了?懂什麼?」

「我知道怎麼用我的力量了。」

「是嗎?這事值得那麼高興?」

有莘不破一愕:「難道不值得高興?」

「我說過,我的拳頭就算能劈斷山脈,也不能幫我解決那些對我們而言真正重要的事情。你的煩惱,還得你自己想辦法解決。」他嘆了一口氣,一拳揮出。

倒下的巫女峰里逃出無數蛇蟲鳥雀,它們在害怕什麼?

馬蹄遠遠地只見人影一晃,一股恍若有質的氣勁從那男人的拳頭髮出,觸到山石,如刀切豆腐。

「出了什麼事?」

那一拳並沒有前幾天有窮和桑谷雋決戰時那天崩地裂的聲勢,但馬蹄分明看見阻路的大山被硬生生劈開一條大道。

山嶽在那個男人的拳頭面前,就像一塊大豆腐。

馬蹄的心幾乎跳出了胸口,他知道,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今晚的奇景。「男人,就應該像他們這樣,活得驚天動地!否則,毋寧死!」

「有窮商隊走了!」

「什麼?」

「快!快跟上!」

……

「天!這,這條路是怎麼回事?」

「這!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我說什麼也不相信,一夜之間開出這樣一條大路,這不是人做的事情。這簡直是雷公劈出來的!」

「嘿!我早說過,有窮那幾個首腦,根本就不是人!」

「有莘不破還在那裏琢磨著呢。」羿令符說,「已經一天一夜了,也不說話,也不理我們。」

江離道:「或許他從那個人身上,學到了什麼東西。」

「那個人……那天我出來的時候,只來得及看見他的背影。」

「我也一樣。」江離嘆了一口氣,「一彈指間開山劈嶺,就是九天幻獸,只怕也做不到。原來我們身邊藏着這麼一個人,我們居然懵然不知,嘿嘿……」

羿令符道:「這樣一個人,絕對不是默默無聞之輩。」

江離道:「你在猜想他的來歷?」

羿令符道:「嗯。」

江離道:「你認為他是誰?」

羿令符道:「雖然各大家族都有自己獨特的血脈絕技,像羋家主火,桑家主土,但這個人並沒有顯出各個家族血脈相傳的特質。」

江離道:「嗯。」

羿令符道:「除了各大家族以外,能達到這等境界的……或許只有四大宗派。」

江離道:「四大宗派?」

羿令符道:「對四大宗派我可就沒你熟悉了。」

江離道:「如果是四大宗派的人,能發出這種力量的,怕也只有四大宗師吧。不過這手筆,並不像是心宿,也不像是血祖。」

羿令符道:「天魔呢?」

江離道:「不知道。我對洞天派最不了解。我師父跟我提到這個宗派的時候,從來都是略略帶過。」

羿令符道:「聽說天魔是一個極美的人,可惜我們沒見過那人的面,但看那人的身形體態太過健壯,和傳說中的天魔也不相符。」

江離道:「其實除了四宗師以外,還有幾個人的……」

羿令符一震。

江離道:「但對於那傳說中的三大武者,我卻沒你熟。」

羿令符出神良久,道:「不錯,很可能是他!」

江離道:「誰?」

羿令符道:「三大武者裏面,不用兵器的……就只有他了。」

江離道:「那個號稱防守力最強的人?」

羿令符笑道:「你該不會因為這個傳言就以為他只懂得防守吧?」

江離道:「只是,他幹嘛要幫我們這個忙?」

羿令符道:「我曾聽我爹爹說過,他和傳說中的大高手有莘羖很有交情。」

「有莘……」江離望向西南,「僅僅就因為這個姓氏嗎?」

「弟弟,老闆哪裏去了?」馬尾啃著麥餅,很高興地說。今天不見那個經常打人的老闆,弟弟又多給了他一個麥餅,這兩件事情都很值得他高興。

「不知道,不見了。」

「那我們還跟着那銅車隊走嗎?」

「當然。不過以後不用走路了,我們可以坐在牛車上跟上去。」

「真的?不過我怕這牛拉不動我。」

「放心,這是牛,何況我把那些沒用的貨物都處理掉了。」

「處理?」馬尾隨口說,但並沒有追問的意思,一手抓着麥餅,一手揮着鞭子,興沖沖地跳上車。

馬蹄有些疲倦,那天晚上,那個連鬼神也震驚的場面,讓他再次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出人頭地。他的心腸越來越硬了。昨晚把雇傭他們的老闆解決掉的時候,心不跳,手不抖,就像殺了一頭豬。

有窮車隊劃出來的車轍,改變的不僅僅是有窮商隊本身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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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密碼(全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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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火神祝融的家族神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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