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夏王朝的氣數

第四章 大夏王朝的氣數

智取窫窳寨

江離對有莘不破說:「我不去了。」雖然他動動小指頭就能了結上百個怪獸的性命,但在經歷妖亂事件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對殺戮有那麼濃郁的抵制心理。

「留在這裏看着這些破銅爛鐵,很悶的。」

「總之我不想去殺人。」

「那是強盜。」

「強盜也是人。」

「那強盜來殺你的時候怎麼辦?」

「強盜殺不了我的。」

「那強盜在你面前殺人怎麼辦?」

江離默然了很久,才道:「我把他們趕跑。」

「趕跑他們,讓他們去別處殺人?」

江離又默然了很久,才說:「你要殺他們,理由全建立在他們會去殺人這個前提之上,可這個前提不是一個事實,它還沒有發生,而且可能不會發生。」

「但很可能會發生。」

江離呆了呆,他明明覺得有莘不破的話有問題,但一時之間卻不知道怎麼去反駁他。他突然發現師父教過的許多道理,許多以前以為想通了的道理其實還沒有想通,至少沒有思考透徹。

「要讓他們不殺人,其實還有其他辦法,不一定要殺了他們。」

「比如……」

「我們可以教化他們……」

「你有這個時間?」

「我們可以限制他們……」

「你有這個精力?」

「我們……」

「你的口氣倒越來越像我阿衡師父了,一條一條的,一條比一條複雜。我可沒這耐性。他教的那些、你說的這些我可都學不來,我只懂得一些簡單的方法。」

「你要做一個領導人,這耐性是非要不可的。」

「我現在只要對我的屬下好一點就夠了,其他人,管他的!」

「如果你是一國之主呢?」

「我對我國民好就行了呀。」

「如果你是天下的共主呢?」

有莘不破撓了撓頭,道:「太麻煩,太麻煩!」

「如果你是天下的共主,那天下所有人就都是你的子民,哪怕是強盜——要知道,每個強盜都不是天生的,你有義務引導他們。」

有莘不破冷笑道:「其實有更加簡單的辦法,把害群之馬一股腦殺了,天地寬了,天下也清凈了。」

「如果只是單純的殺戮,害群之馬只會越殺越多。」

有莘不破皺了皺眉頭,想了一會道:「你是天下的共主嗎?」

「不是。」

「我是天下的共主嗎?」

「不是。」

「那這個問題關我們鳥事!」

江離嘆了一口氣:「但我們都是人啊,塗炭生靈已經不好,何況同類相殘?」

有莘不破又皺起了眉頭,「你簡直就像一個老頭子!」

「老頭子?」

「像我爺爺。他明明是天下最偉大的人,卻整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我不知道你爺爺,但也許正因為他這樣,所以才偉大啊。」

有莘不破嗤之以鼻,「我可不幹!做人就應該快快活活的!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要不然擁有那麼強大的力量有個屁用?自己給自己那麼多條條框框,簡直就是給自己上枷鎖,拿自己當囚犯!」

江離怔怔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有莘不破和他目光相接,大笑道:「好了好了,不談了,你不去我也不勉強你,反正是小菜一碟,我和令符兄應該就能搞定。」

「能少殺點人,便少殺點吧。」

「你這不是開玩笑嗎?我們人少,他們人多,我只有放開手殺,殺得他們戰意全無,自己散了、跑了,才能減少我們的傷亡。如果陷入膠着狀態,那可就慘了。我可不想當上頭領第一陣就損折一半兄弟。」

江離知道他說的也有理,便不再說話。

有莘不破率眾離開以後,忽然想:你雖然沒有上前方殺人,但卻默許了我,又在後方支持我,這和你親自去殺人又有多大區別?

江離看着有莘不破率眾遠去,喃喃道:「我雖然沒有上前方殺人,但卻默許了你,又在後方支持你,這和我親自殺人又有多大區別?」

「報!有窮商隊在一百裏外,速度已經慢了下來。共十二輛大銅車,五十餘騎,其他雜獸一百多頭,雜車三四十輛,都不像原來有窮商隊的裝備。貨物輜重都帶着。」

沖皓大笑道:「有窮素來以陣勢嚴謹著稱,現在竟什麼雜獸都用,想不到羿之斯一死,就墮落成這個樣子。」

衛皓也冷笑道:「那個叫有莘不破的小子,本來就只有幾分蠻力,羿之斯多半是臨死前糊塗了。」又沉吟道:「有窮之海雖然到手,卻法力全失,成為一個破碗。寨主,聽說羿之斯曾漏口提過一件叫『九天神珠』的法寶,可以恢復有窮之海的法力。」

札羅點了點頭。

沖皓道:「羿之斯雖死,那九什麼珠子肯定還在。我帶一撥人馬把商隊挑了,把珠子搶回來。」

札羅道:「沖老稍安。羿之斯雖死,但江離和有莘不破卻委實不易對付。」

衛皓惦記着有窮之海,獻策道:「有窮商隊厲害的是銅車陣,如今車陣已經布不成了,可選用精銳獸騎兵百騎,從側翼突入,不要混戰,只是來去如電地殺掠,不幾個回合,有窮商隊只怕就潰散了。到時我們再集結人手,圍攻首腦人物,九天神珠唾手可得。」

札羅道:「有理。二老鎮寨,我去走一趟吧。」

沖皓鬚髮倒豎,怒道:「鎮寨!鎮寨!上次你們到壽華城去,是我鎮寨!把我悶個鳥死!這次要去襲搶一個破落商隊,還要我鎮寨!難道我老沖真的沒用到只能用來鎮寨的地步了嗎?」

眾首領連忙安撫賠話,沖皓仍是怒火不息,「此次若不能生擒兩個小賊,奪得神珠,老沖發誓,終身不再踏出寨門半步!」

札羅拗不過他,又想有莘不破做首領,有窮商隊多半人心不穩,難成氣候,便道:「我是怕沖老操勞,這點區區小事,沖老做來自不在話下。不過如今天色將晚,待明早整頓兵馬,再行出發。」

沖皓笑道:「天色越黑越好辦事,百里之地,去到那裏還不到黃昏,正好廝殺。」

商議間,探子回報:「有窮商隊掉了頭,不朝本寨而來,反向西邊去了,已經過了流雲峽。」

衛皓奇道:「向西,這怎麼回事?」

沖皓大笑道:「報仇分明只是個幌子,他是想悄悄偷過三天子鄣山,到祝融城去。若真讓他們過去了,我們還用在江湖上混嗎?」

衛皓也點頭道:「不錯,若真是決意報仇,一定是輕裝銳騎,不會連輜重貨物也帶着。」

沖皓催促道:「寨主,快發號令,再遲就讓小肥羊給跑了!」

札羅道:「既如此,沖老小心了。」

沖皓笑道:「這一帶是我們的地頭,一草一木了如指掌。這些肥羊不知地形,不識道路,就算有什麼詭計,也瞞不了我的法眼!」他挎鬼王刀,昂然出門,高聲道:「小的們,發財去!」

龍爪禿鷹振翅迎風,傲然俯視着下方的山川走勢。

將到黃昏時,沖皓竟無半點迴音,連派出去的探子也沒有一個回來。札羅不知道此刻沖皓早已被有莘不破砍於馬下,連鬼王刀也已為有莘不破所有。札羅憂形於色,對衛皓道:「沖老之事難以預料,我去接應。衛老守寨。」

衛皓道:「我也正擔心。既要接應,便請多帶人馬,獅子搏兔用全力,只要有壓倒性的實力,對方縱然有什麼詭計也不怕。」

札羅稱是,當下點撥人馬。窫窳寨本有銀角馬二百來號,銅角馬六百有餘,雜獸上千。荒原外和壽華城兩處大戰,銀角馬折損近百,銅角馬折損過半。方才沖皓點精揀銳,又帶去五十銀角騎士,七十銅角騎士。札羅出寨,將餘下的銀角、銅角盡起,又點了雜獸騎兵三百餘,余者留下守寨。

漸漸月出日沉,幾隻欽(pī)[59]在空中盤旋。過野貓林,穿子午谷,到達流雲峽入口時,天色已然全黑。札羅勒住窫窳,停住不行。一個頭目道:「寨主可是擔心有埋伏?」札羅才點了點頭,突然震天殺聲從流雲峽那頭的數裏外傳來。那頭目興奮道:「看來沖老正在那邊廝殺!我去看看。」

流雲峽黑抹抹的,寬不過三騎并行,長不過數里之遙。那頭領片刻就催馬回來了,道:「有窮駐紮在流雲峽外不遠處,月色下煙塵滾滾,多半正在廝殺!我這一路去並未遇到埋伏。」

札羅看看流雲峽,兩邊山壁光禿禿的,就是有人埋伏在山頂也藏不下多少人。出入口無埋伏之處,敵人沒法切斷自己後路。當下銅角馬當先,銀角馬居中,雜獸隨後。當頭騎兵才走到流雲峽一半路程,突見兩壁一股青煙燃起。札羅暗叫不妙,便聽頭頂殺聲大作,弓鳴箭響,石頭、火球紛紛落下。前方騎士下意識回頭,但狹小的空間轉圜不易,盜眾喧囂中自相踐踏,或遭石擊,或遭火焚,或毒箭穿體,或蹄下斃命。

札羅怒道:「不要回頭,敵人不多,衝過去!」

突然上方又有重物落下,不是石頭,不是弓箭,不是火球,竟然是人頭!

「是阿六!天,阿六!」

「是波那!波那的頭!」

札羅心煩意亂中,只聽一人道:「啊!是沖老的頭!」這才大驚,又聽前方道:「火!火!出口被火堵住了!」又聽後方道:「糟糕!山寨那邊也起火了!」

札羅向後看時,果然後方不知多遠處煙火躥起,這一驚非同小可:「難道是調虎離山?」沖皓已死,前邊局勢難測,但如果山寨有失,那可就失了根本,當下下令回頭。來自山壁上的襲擊持續不斷,幸好零零星星,威力不大,但饒是如此,由於山路狹窄,無可閃避,隊伍出得流雲峽時,幾乎人人帶傷,個個挂彩,殘廢死亡幾近百數。更要命的是把原本士氣高昂的隊伍搞得人心惶惶。

「不能行動的原地待命,其餘的火速跟我回寨!」

有窮的車隊布成半圓形,留守在這個不完整車隊里的,只有江離、老不死、幾個傷員病號,以及離開壽華城的時候招的一些雜夫。壽華城破落得令人傷心,由於死了太多人,除了阿三對金織還有些掛懷,誰失蹤了也沒人在意。那些雜夫個個都由有莘不破親自過目,其間包括兩個窫窳寨留下的細作——當他們完成有莘不破默許他們的任務以後,也突然在人間蒸發了。

札羅越走越覺得不對勁,目測那煙火的距離,應該不是在窫窳寨燒起來的。果然,到了子午谷,便看見一堆堆灰燼。

「寨主!我們上當了!」

札羅大怒,一鞭打得這個多嘴的小頭目跌下馬去。另一個頭目道:「我們是不是回頭再殺過去?」札羅怒氣更盛,又是一鞭抽了過去。

群盜見諸事不利,頭領發怒,無不暗暗害怕。

札羅領頭而行,傳令道:「走!回寨再說。」

隊伍才到野貓林,驀地聲如雷響,箭如雨發,不知多少人應聲落馬。札羅暗叫不好,看這陣勢,才是真正的埋伏。手貼窫窳,感受着它的心跳,便要合體,突然一箭破空而來,札羅只來得及避開頭部,卻被這支「鎖骨釘」射中右肩肩膀,跌下坐騎。札羅還未着地,又是兩聲急響,眼見避無可避,窫窳突然橫斜過來,擋了一箭,但另一箭仍射中了札羅左腳,把他牢牢釘在地上。札羅見這三箭的威勢,心中一涼:「難道羿之斯沒死?」

眾人驚叫聲中,有莘不破手挎鬼王刀,衝上前來,對準窫窳奮力一劈,硬生生把這妖獸的頭給砍了下來。那頭咕嚕嚕滾到地面,腔中竟不噴血。只見這窫窳一掙,竟又長出一個血淋淋的虎頭。有莘不破大喝一聲,又是一刀剁下。那怪物腔中仍不出血,用力一掙,又長出一個豬頭。周圍箭聲連響,把企圖上來救援的盜眾射死逼退。有莘不破奮起神威,砍下豬頭,那怪物用力一掙,又長出一個象頭。有莘不破狂笑道:「好!看是我刀快,還是你頭多!」窫窳長一個,他就砍一個,不多時竟砍了六個獸頭,除了第一個頭,其他每一個頭落地一滾,就變成一攤血水。那窫窳的皮膚也由紫變紅,由紅變黃,由黃變灰,整個身體漸漸萎縮。到了後來,喉腔開始滴血,這第七個頭也長得艱難異常。札羅嘆了一口氣,道:「不要勉強了,你去吧。」窫窳體內發出一聲悲鳴,這第七個頭終究沒有長出來,軀體一歪,轟然倒地,污血從脖子中激噴而出,連五臟六腑一同噴了出來,臭氣熏天,沖鼻欲嘔。

有莘不破轉向正掙扎著的札羅,一刀劃過,兩腿齊膝而斷,再一刀,左臂齊肩而斷。他在地上一個強盜的屍體邊抄起一根長矛,左手長矛一挺,把不成人形的札羅支起來,如同晃蕩一桿大旗;右手鬼刀狂掃,見人劈人頭,見馬劈馬頭,無人擋得他一回之數。身後有窮商隊的騎士湧出,向盜眾衝去。

「鬼!血鬼!有窮商隊的血鬼!」不知誰開始驚叫着。

由有莘不破身上發出來的死亡氣息讓他們恐懼,而被支起在半空、全身支離破碎的札羅更讓他們失去了戰意:「首領都已經完蛋了,我再打下去有什麼好處?」

為惡一方的窫窳盜眾,終於全部潰散了。跑在後面的幾匹牛、幾隻徼因(áoyīn)[60]和彘已經逃進了樹林深處,驚飛一群飛鳥。過了很久,還能聽見鵸鵌(yīyú)鳥[61]像人一樣的大笑聲,笑聲在樹林上空響徹,令人毛骨悚然。

衛皓很擔心。

遠處又是火起,又是殺聲,一直到半夜也沒有迴音。他派出了一小隊雜獸騎士,回報說有幾個人在子午谷放火,已經把人趕走。第二撥探子派出去以後就沒有回來,這更增加了衛皓的憂慮。但他無可奈何,除了守寨的這點人馬,他連有機的戰鬥力量都沒有了。

「報!回來了!回來了!寨主回來了!」

衛皓大喜,登上寨門瞭望塔遠遠一望,隱隱見為首一騎虎頭象牙,不由大喜,開門迎接。雙方相距不到十步,火光中面目漸漸清晰,才發覺那「窫窳」竟是馬蹄馬身,馬上那人穿着札羅的袍甲,手挎沖皓的鬼王刀,鮮血滿面,卻笑嘻嘻地顧盼自如。

「有莘不破!」

衛皓大驚,慌忙要退,哪裏來得及,早被一箭射中左胯,有莘不破趁機沖了進來。

見遠方又一股青煙衝天而起,老不死等無不歡呼雀躍。

「公子!有莘公子——不!有莘台侯他得手啦!」

江離奇道:「有莘台侯?」

「當然!有莘台侯!新的台侯!」

「不錯,有莘台侯,新的台侯!」眾人一齊歡呼著。

江離淡淡一笑,知道有莘不破已經建立了在有窮商隊的威望。

有莘不破按刀屹立在窫窳寨大堂,盯着並排倒在地上殘廢的札羅和衛皓。盜眾大部分已經逃散。羿令符扼守寨門,四長老分別帶人搜繳餘孽和財寶。

「公子!找到寶庫了!」

有莘不破大喜道:「幾百人的口糧有着落了!」趕緊讓蒼長老率人前去驗收。

「公子,又找到一個密室。但那門好緊,兄弟們一時弄不開。我們想用火燒又怕燒壞裏面的東西。」

「沒用的傢伙,看我的!」有莘不破罵道,調來旻長老看守大堂,自己跟隨前來報話的阿三到了那所謂的密室門前。門上懸一把玄鐵鎖,昊長老立在一旁,矮子龍正拿着一把刀在鋸。

有莘不破喝道:「走開。」劈出鬼王刀,鎖應聲落地,連石門也損了一角,那刀卻沒有任何異樣。有莘不破喜道:「好刀!好刀!這三天子鄣山窫窳寨的寶貝,我看就這鬼王刀名列第一。」

昊長老道:「這三天子鄣山窫窳寨有三件寶物。這鬼王刀就是三寶之一,是原來三天子鄣山三寇鬼王所有。後來札羅合併三家盜賊,因念沖皓的擁立大功,賞了給他。」

有莘不破喜道:「這麼說還有兩件和這刀相當的寶貝?找到沒?」

「還沒。」

有莘不破樂滋滋地:「那多半在這裏了。」說着也不理會昊長老「小心機關」的高叫,排闥而入。門內並無機關,只有四間同樣用玄鐵鎖緊鎖著的小屋子。

打開第一間,只見數排石架子上擺滿了不起眼的東西。有窮商隊的人見多識廣,均知這上面不是古物,就是奇貨。有莘不破掃了一眼,全無興趣。昊長老突然高叫一聲:「有窮之海!」撲了上去,把那個破碗抱在懷裏,又哭又笑。有莘不破笑道:「小心別弄壞了,我們還要還給令符兄呢。」

「對!對!」昊長老喜道,當即脫下袍子,小心翼翼把有窮之海包了起來。

打開第二間,只見屋子裏只有一輛木頭雕成的馬車,車上還盤繞着一些枯藤爛葉。有莘不破不禁皺眉道:「這破車子難道也是寶物?」昊長老道:「三寶之一有一輛七香車,或許是它。」

有莘不破笑道:「這堆破木頭也算寶貝?」

昊長老道:「或許有竅門,有窮之海現在看來也很不起眼啊。」

有莘不破點了點頭,道:「也是,這是木頭做的,江離多半知道怎麼擺弄。一起拿回去吧。」

阿三插嘴道:「這車子比門寬大,我們怎麼弄出去?也不知道他們當初怎麼弄進來的。難道是拆了進來組裝?」

有莘不破不禁笑罵道:「拆車不如拆門,剛才是怕把屋裏的寶物弄壞,現在儘管大膽地干!門太小就把門拆了,還不行就把牆拆了。拆牆會不會?」

阿三忙應道:「會!會!」

打開第三間,只見滿屋光華,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懸浮在半空,九顆龍眼大的珠子圍繞着大珠飛轉不息。昊長老道:「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子母懸珠』。」有莘不破道:「看起來蠻值錢的,收起來吧。」

到了第四間門前,昊長老道:「鬼王刀、七香車、子母珠,三寶都齊了。不知這裏面又會是什麼寶貝?」

有莘不破笑道:「進去不就知道了?」刀起鎖落,一腳把門踢開。一方床,一張幾,一點燭火,一陣清香。燭光隱隱,有莘不破覺得眼前一亮,甚至有點頭暈。

天啊!天下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女人!

殺了他!

雒(luò)靈睜開眼睛。

「媽的!天下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女人?」一個年輕男子粗俗地說道。可她分明聽他在內心很有教養地輕嘆:「華容光潤,令我忘餐。」

一個月以前,雒靈一直生活在一個很陰暗的地方,那裏沒有狂風暴雨,沒有寒冬炎夏,甚至連陽光也不多見,一切都幽幽的,又靜靜的。從懂事開始,雒靈一直在那個幽幽的地方生活着,十幾年的生命,沒有多少歡樂,也沒有多少悲傷。

一個月前,雒靈的師父突然對雒靈說:「也該出去歷練歷練了。在有窮之南,祝融之北,有一個本門遺孑,是當年你師叔和壽華城主生下的孩子。這個孩子沒有學過本門心法,但兩年前山鬼經過三天子鄣山,發現他竟然無師自通,悟出了以心役心的法門,降服了從血宗逃出來的一頭靈獸。你去看看他,如果他另闢蹊徑,所悟神通有超出本門之范者,就把他帶回來;否則你把他就地處決吧。」

就地處決?就是殺了他吧。去年雒靈就見過刑鬼處決門人,那門人無聲無息地就不動了,然後屍體無緣無故地就不見了。那就是處決吧。

山鬼把雒靈帶到子午谷附近,這一帶其實頗為荒涼,但和幽谷比起來,這裏的陽光何其燦爛,這裏的生靈何其活潑。雒靈不懂,外面的世界這麼美好,師父他們為什麼要窩在那陰暗的地方。

雒靈的心法正練到閉口界,不能說話。她用心靈唱起了無聲的歌曲,方圓十里內的蝴蝶、鶯燕聽到她的呼喚,紛紛向她飛來。在陽光下,連它們也似乎比幽谷中的小動物更有生氣。正當她十分歡快的時候,一陣囂塵紛嚷闖進了這和諧的舞台,鳥兒驚散了,蝶兒嚇跑了。雒靈回過神來,幾個充滿淫穢肉慾的心靈之響在向她靠近,雒靈記得,去年那個被刑鬼處決的門人,就是因為發出了這種心靈之響。

她默然地看過去,幾條大漢一邊高叫「好漂亮的小妞」「是我先看到的是我的」,一邊跳下風馬爭先恐後地向她搶來。「處決他們吧。」雒靈心裏想。那幾條大漢臉上現出極其古怪的神色,停住腳步,在雒靈動念之後就驀地拔出佩刀,橫刀自刎。

「怎麼回事?」有人叫道。十幾騎沖了過來,那種心聲不但充滿了警戒和憤怒,還飽含着殺意。師父教過,殺意,這是最可怕的心聲之一,對於這樣的人,一律處決。

風吹過,一十八條大漢一起橫死在一個青春少女的腳下。

遠處又奔近數百人,在距她十幾丈外停住,圍成一個半圓形。雒靈並不知道這群人就是臭名昭著的窫窳盜眾,只知道他們的心聲嘈雜而難聽——只有那個排眾而出的男子例外,那男子的心聲剛硬中暗藏憂鬱。

「啊,這是修鍊過的心聲,可是那種波動控制得並不自然。難道就是他嗎?」

雒靈抬起頭望着這個男子,無聲地問:「你就是沼夷的兒子嗎?」

那男子一震,他分明聽見了這句沒有聲音的心語,他和窫窳溝通的時候就是這種方式,但人獸間的交流,遠遠不可能像眼前少女這樣流暢地運用心語。

「你是誰?」那男子嘗試着用心語問她,第一次和人這樣對話,他心裏充滿了奇異的感覺。

雒靈沒有回答他,卻又問了一句:「你是沼夷的兒子,是不是?」

「沼夷是誰?不知道。」

「她的丈夫,三十年前是壽華城的城主。」

那男子一震,沼夷?難道是自己母親的名字?

「哦,看來你就是那個孩子。」

雒靈看着不遠處紛飛的蝴蝶,心中思量著:「他的心法十分粗糙,並沒什麼師父說的『超出本門之范者』,要不要處決他呢?處決他以後,師父交代的事情就完成了,她是不是會派人來接我回去?回到那個沒有陽光的地方……」

那男子旁邊一個老人看見這奇怪的女子猶豫不決,心想機不可失,打個暗號,幾個人從旁邊圍了過去,一張網向雒靈罩了下來。

在網中,雒靈出奇地沒有反抗,只是思量著那個是與否的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眼前這個年輕人,心聲十分好聽:寬廣、優雅而直接。在幽谷中,她從來沒聽過這樣陽光的心聲。

「你是被札羅捉來的嗎?」雒靈沒有回答。她發現自己能捕捉到的只是這個男孩很表面的一些思緒,如果想要進一步探索,那就要強行進入對方的思維了,但那樣會引起對方的警惕。師父教過,遇到這樣的高手,在沒有致敵死命的把握前,不要輕易出手。可是這麼好聽的心聲,她為什麼要致他死命呢?

年輕人看到她不自覺露出的善意微笑,十分高興,彷彿完全忘記身後那群人的存在。「我叫有莘不破,你叫什麼名字?」

雒靈沒有回答。

「唉,你不會說話嗎?」雒靈仍沒有回答。年輕人身後一個老頭插口說:「公子,看來是個啞巴。」

年輕人搖搖頭說:「不會,不會,這麼可愛的女孩,怎麼可能是……你只是不願意說話而已,對不對?」

雒靈笑了。年輕人大喜,道:「這裏悶得很。我們到外面去,好嗎?」說着伸出了他厚實的手。

日已過午,進攻窫窳寨的有窮商隊滿載而歸。勇士們唱起了歸程之歌。雒靈發現,這群人的心聲和他們的歌喉一樣,雄渾而剛勁。這樣的心聲,也是她在幽谷中從未聽過的。

為什麼刑鬼他們要那麼抑鬱?為什麼不能像這些人一樣,把心中的喜怒哀樂在太陽底下統統唱出來?雒靈心想。

雒靈不會騎馬,她緊緊地抱住有莘不破的腰,有點擔心地坐在他背後。她把臉頰偎依在有莘不破的背上,靜靜地傾聽他的心聲。有莘不破歌唱得像鬼叫,但他的心聲卻讓雒靈感到十分舒服。

「喂,我雖然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但總不能老『喂喂』地叫你啊。嗯,我想想。啊——你就叫雒靈,好不好?我腦中突然出現這個名字。雒靈,雒靈,很好聽啊,我就這樣叫你吧。」

有莘不破不知道,他心裏冒出來的那個名字,就是雒靈用心語告訴他的。

「台侯,有莘台侯!」幾個人歡呼著從半圓的車陣迎了出來。雒靈發現蒼、昊、旻、上那幾個老頭聽到「有莘台侯」幾個字的時候,心裏很不舒服。而大多數人看到車陣,心聲中馬上跳動着溫馨的旋律。「他們到家了吧,只有看到家心裏才能有這樣的安全感。」雒靈的想法並沒有錯,對有窮的好男兒而言,這個車陣的確是他們的家。

胯下風馬噠噠前進,走近車陣的大門。雒靈聞到一股淡淡的清新氣味,然後才聽見一個奇妙的心聲。她忍不住探頭一望,一個年輕人坐在轅門上,陽光擁簇着他,微風輕拂着他,他的心聲中,有一種似曾相識又極其遙遠的感覺。這是多麼美妙的心響啊,美妙得雒靈彷彿能夠聞到似的。然而不知為什麼,雒靈也本能地生出一點莫名其妙的警戒情緒。

有莘不破道:「看!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江離道:「殺了多少人?」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道:「不知道,夜裏誰去數啊?」

「沒有俘虜?」

「兩個。」

「才兩個?」

「札羅和那個老頭子。」

「其他呢?」

「別老說這些無聊又掃興的事情好不好。來,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在札羅的老窩救出來的,她叫雒靈,呵呵,漂亮吧。」雒靈往有莘不破背後一縮,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想讓江離看得太仔細。

江離淡淡道:「看來你正一步步實現你的遠大理想啊。有了財富,又有了美人。恭喜恭喜。」

說話間,第二撥人馬走進轅門。雒靈感到一個澎湃暗藏的心聲漸漸靠近,知道有莘不破的那個同伴到了,剛才在窫窳寨,雒靈讓那雙銳利得有點可怕的眼神嚇了一跳。

羿令符馬近轅門,問江離道:「車陣一切安好?銀環老實嗎?」

江離點頭道:「沒發生什麼事情。弟兄們傷亡嚴不嚴重?」

羿令符道:「還好。」轉頭對有莘不破道:「我守轅門,你歇去。」

有莘不破在馬鞍上蹦了幾下,道:「歇什麼,我現在精神正旺呢!」他從昨日黃昏一直奮戰至今,本來十分疲憊,但身後貼著那個沉默而可人的女孩,自然而然地覺得神清氣爽,一路來竟把疲倦驅趕得一乾二淨。

羿令符道:「那好,你守轅門,我睡覺去。」說完揚鞭馳入轅門。

江離道:「我也要睡一覺去,這一夜好累。」

有莘不破道:「等等,我還有一件好東西呢。」說着手一揚,有人把一輛木頭車拉了過來。

江離眼前一亮:「七香車!」

「你也知道?」

江離點點頭。

「喜歡嗎?」

江離道:「我手無寸功,憑什麼拿戰利品?」

有莘不破道:「怎麼會是手無寸功呢?沒有你鎮守大本營,又搞出那些蠱惑札羅的幻聲幻象,我們哪能安心殺敵?札羅又哪會在流雲峽的那一頭上當?」

江離道:「就算我有功勞,那也要論功行賞,不能私自授受。」

有莘不破想了想道:「其實我和四老商量過了,他們也覺得這件寶物歸你最合適。」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唉,假的了。反正我待會和四老說一聲,沒人會反對的。」有莘不破道,「你怎麼這樣彆扭?明明喜歡的,卻推三阻四,不爽快!」

江離不語。

有莘不破又道:「話說回來,這輛什麼七香車又沒人懂得其中竅門,在你手中是件寶貝,在別人手裏卻只是一堆爛木頭,只適合拿來劈了當柴火燒。」

江離笑道:「這倒是真話。不過我還是不要。我睡覺去了。」

看着江離轉身離去,雒靈感到有莘不破心中說不出的不痛快。看穿了這一點,她的心突然有一種異樣的不愉快。

「他到底怎麼了?」有莘不破喃喃道,念叨著,全然忘記背後還有一個偎依着他的女孩。

太陽照着戰後酣睡的有窮勇士,也照着野貓林外的百人坑。

有莘不破擔心有變,當晚把所有投降的俘虜都就地處決;又怕麻煩,任由這些強盜暴屍曠野。後來在羿令符的堅持下,回程時才由第二撥人馬將屍體埋了。

但窫窳腐爛的身軀卻沒人願意去碰,因為那惡臭誰也受不了,只是遠遠揚起一些沙土把它掩蓋。日已過午,沒有掩蓋實的爛肉堆中,鑽出一隻老鼠大小的紫色怪獸。這隻小怪獸嗅着札羅被曬乾了的血跡,挖出札羅被砍下的斷臂,舔著咬着蹭著,嗚嗚哀叫着。野貓林的生靈聽到這哀叫,無不驚悚。

小窫窳走了,一切又恢復平靜。

只要下一場大雨,這個地方所有死亡氣息都會被沖洗得乾乾淨淨,風播下種子以後,新的生命會吸食舊的死亡而迅速成長。

一切將重新開始。

「少主!再這樣下去,那個有莘不破真會成為新的台首——他連連大勝,又將搶來的財物大肆分賞,他正在收買人心。」四處無人,但蒼長老仍壓低了聲音,只是激動的情緒卻無論如何掩蓋不了。

「他行賞不均?」羿令符隨性地倚著一個車輪,他剛剛睡醒,只見月上梢頭,整個下午一直興奮的銀環蛇卻睡著了,靜靜地把頭搭在他肩膀上。

「那,那倒沒有。他讓老二統計財物,所有財物三成賞眾,七成歸公。老三老四論功行賞,我做監督,這樣安排,眾人心裏也服。」

「他貪沒財物了?」

蒼長老想了想,嘆了一口氣道:「他並沒有插手分配財寶,只是主張窫窳寨三寶少主、江離公子和他各得其一,有窮之海仍歸少主,這個,倒還公平。」

「兄弟們不喜歡他?」

「這……唉,我們從來沒像今日這樣得這麼多財物,孩兒們都歡喜得很,連幾個老傢伙也……唉……」

「既然這樣,他做台首有什麼不好?」

蒼長老憤然道:「但有窮商隊的台首向來是羿家啊!不但商隊,舉國都知道。就是國主來了,也奪不了您這個位子。」

羿令符看着沉睡的銀環蛇,痛心道:「母親的仇,我沒法報;妻子的仇,我沒法報;父親的仇,我更沒法報。像我這樣無能又不孝的男人,怎麼能做商隊的領袖?」

蒼長老道:「少主,你要振作。夫人和少夫人的事情已經過去,我相信她們在天之靈一定會安息的。至於台侯的仇,窫窳寨已經被我們端了,元兇已被擒住,我們已經無愧於台侯的英靈。」

「元兇?」羿令符苦笑道,「如果真是窫窳寨下的手,父親臨走前不會說那樣的話了。」

蒼長老嚇了一跳,道:「難道兇手另有其人?」

羿令符道:「你不要胡亂猜測,父親說過,這個世界上能殺死他的人,只有他自己。他已經去了,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

蒼長老呆了半晌,羿令符又道:「有莘不破如果有心接手商隊,不是你可以推翻的;如果有一天他要離開,這個商隊也羈絆不住他。你們以後只要安安分分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他不會虧待你們的。」

蒼長老急了,道:「我們對他沒辦法,但少主你可以。只要你振臂一呼,孩兒們都會跟着你的。」

羿令符反問道:「我為什麼要反對他?這除了讓我加上一個所謂有窮台首的空銜,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蒼長老一愕。羿令符又道:「我願意奉有莘不破做商隊的台首,並不僅僅因為父親臨終前的囑託,實際上,是因為我自己也很期待,想看看這個男人會把我們帶到什麼樣的地方去。年年來回走動,規矩行商,都走了幾十年了,對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難道你不想換換口味?」

蒼長老喃喃道:「我,我只想平平安安過完剩下的這點年頭。」

「但我卻想讓這個商隊更加精彩,讓這些男兒們走得更遠、飛得更高,把這短短的生活過得更有意思。」

「但是,但是你看他殺人的樣子。我簡直不想再看。雖然他殺的是強盜,是仇人,但那種嗜血的恐怖仍讓我每次想起都膽戰心驚。更讓我擔心的是,孩兒們,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們都已經被他感染了。我們現在不像一個商隊,我們像一夥強盜。」

羿令符默然,良久才說:「但他對自己人總算不錯,對嗎?」

「但是這樣的人……」

羿令符截口道:「好了。總而言之,我支持有莘不破。如果有一天我改變了主意,我會堂堂正正地站出來告訴他,告訴你,告訴所有人。這就是我的意思。」

蒼長老知道這位少主話已說完,他有些不快,但少主的剛毅和果斷卻並沒有令他失望。他相信,只要少主足夠堅強,萬一有一天有莘不破倒行逆施,少主也一定能夠制衡他。

他心事重重地走向篝火群,酣睡了一個下午的商隊正開始他們的狂歡,為他們的勝利,為他們的財富,為他們的尊嚴,為他們的明天。

蒼長老被幾個年輕人發現了,眾人擁簇着他向半醉的有莘不破敬酒。他老練地笑着,卻發現偎依在有莘不破懷中的女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彷彿洞悉了他的所有心思。老人冷不丁打了一個冷戰:這個女人來歷不明,危險,危險。

銀環蛇醒了。

它喝了兩碗酒就醉了,在眾人的圍簇中半瘋半癲地跳起舞來。對於這條大毒蛇,眾人本來十分懼怕,但看到它的憨相以後,都消除了戒備之心,無不大笑起來。羿令符混跡在人群中,若有所思地看着它,他知道,它已經不是她了。

「醉了嗎?」不知什麼時候,江離站在羿令符的背後。

「沒有。」

江離不再說什麼,走開十幾步。羿令符站起來,跟了過去。在這個酒氣瀰漫的夜晚,沒有人注意他們。

「戰況怎麼樣?」

「很順利。」

「順利?」

「有莘出手夠狠,光是那份狠勁就把對方嚇跑了,氣勢一邊倒,我們贏得很順利,損失很小。」

「俘虜呢?」

羿令符黯然道:「全殺了。」

江離怔了怔,顫聲道:「全殺了?」

羿令符道:「全殺了。」

「誰下的令?」

「他,或者說我們。因為我最終沒有反對。」

「為什麼?」

「我們人少,時在黑夜,身在客地,留着一大群心懷叵測的強盜,隨時隨地會變生不測,所以我覺得他做得並沒錯。」

江離看了他半晌,道:「你沒有反對,是因為你的仇。」

「仇?」

「你父親的仇。」

羿令符仰望夜空,慢慢道:「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這些事情我卻不想知道。我父親生前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江離沉默了一會,眼前這個男人雖然情感豐富,但精明並不在乃父之下。他頓了一下,道:「既然不是因為仇恨,那有莘不破的做法,你是完全贊同的了?」

羿令符沉思了一會,道:「他的有些手段我不喜歡,但也不反對。這是一個亂世,他的手段很有效。」

「有效?但我受不了!殘暴是會累積的,殺人是會上癮的!」

羿令符默然。

江離道:「他太任性了,任性得不把別人的死活放在心上。他才多大年紀。現在就這樣暴戾,如果成了氣候,誰製得住他?」

羿令符道:「他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愛心,至少在壽華城曾支持你,要求葛闐開城救助平民。」

江離冷笑道:「我當時也這樣以為,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他幫助的人是我,不是那些平頭百姓!」

羿令符道:「既然他肯為你而救人,就能為你而不殺人。」

江離冷冷道:「我不是為他存在。」他望着遠天道:「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現在和你們在一起,並不代表我會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是嗎?反正只要他不逾越我的底線,他留在商隊一天,我就會在他身邊幫他一天。如果他要走,我也不會挽留。這就是我的意思。」

突然,遠處爆發出一陣喝彩,那是無數狂醉男人的齊聲高叫。

「殺了他,殺了他!」

「為台侯報仇!」

「為弟兄們報仇!」

兩個渾身是血的人被架了起來,兩把刀架在他們脖子上。江離和羿令符一驚,一起掠了過去。醉眯眯的有莘不破手一揚,刀落頭斷。衛皓的頭滾到羿令符腳下,死前猶帶不忿;再一揚,遭受一夜殘疼的札羅的頭滾到江離腳下,一臉憂鬱。

衛皓是個不合格的強盜,他整天夢想着逝去的時光。札羅表面上是一個合格的強盜,他以符合強盜身份的活法活着,又以符合強盜身份的死法死掉。但他那偶爾出現的憂鬱彷彿在不斷地提醒別人:其實他並不喜歡做強盜。

有莘不破擁著雒靈飄飄然走向「松抱」。有這個女人在他身邊他感覺超爽,雖然她一句話也不說,但那笑眸甜如蜜,醇如酒。有莘不破潛伏在心裏的那些原始的衝動全被她激發了出來,甚至連周圍的人也被這種痛快所感染。痛快地殺人,痛快地喝酒!從出生到現在,他從沒這麼痛快過。沒有祖父的拘束,沒有師父的訓導,只有互相欣賞的朋友、艷光四射的女人、忠心耿耿的屬下和邪惡厲害的敵人。男人,就應該這樣活着!

有莘不破醉醺醺地擁著雒靈,走進「松抱」。

江離喃喃道:「他入魔了,他入魔了……」

雲朵上的人

有莘不破赤裸地躺着。

雒靈赤裸地伏在他身上。這個男人是一塊很適合自己的土壤,他的心聲和肉體都能為自己帶來無窮的快感。

江離走進大車「松抱」的時候,眼中見到的是一副不堪的畫面:兩個赤條條的年輕人肉體相疊;鼻子聞到的是各種氣味交織而成的污臭:男人下體噴出的腥臭,女人身上散發的香臭,酣飲無度以後殘留的酒臭,劇烈大動以後渾身的汗臭……

他不禁捂住最敏感的鼻子。作為朋友,他本來不應該這麼不識情趣地闖進來。不過,此時此刻,他並不是來看他的朋友這麼簡單。

有莘不破睡得像個孩子。

江離喃喃自語:「為什麼羿之斯要把商隊交給你?」他回憶著羿之斯臨終前的狀況:有莘不破跳起來說什麼「你知道我是誰!」

「你是誰?與你的身份有很大幹系嗎?」對於有莘不破的真正身份,江離原來並沒有了解的興趣,但現在卻突然很想知道,因為這會影響他的決定。

「殺氣!」雒靈心中警戒着,馬上發現眼前這個有莘不破很重視的人心聲波動十分厲害。和面對有莘不破、羿令符時一樣,她本來無法捕捉到江離心靈深處的思緒,但現在江離這種不穩定的狀態,卻是致他死命的好機會。不過她還是沒有出手,是因為沒有十足的把握,還是因為考慮到有莘不破的想法?

「有莘不破!起來!」江離叫道。

有莘不破睡得像頭豬。

「有莘不破,再不起來,我殺了你!」

有莘不破仍睡得像個死人。

雒靈也謹慎地用心語呼喚著,力圖不給江離發現:「快起來,有危險。」眼見有莘不破還是沒有動靜,正想用「心語呼名」之法,卻聽一聲很柔和的心語先她而呼喚了出來:「有莘不破,醒來!」雒靈微微一驚。心語雖號稱是心宗的獨門密技,但上達之士,一法通,萬法通,原也不奇,可江離小小年紀,竟然也能旁通諸家心法!

江離剛才的喚魂之術,本來一呼名字,就算有莘不破睡得再死,也會有反應的。「難道有莘不破不是他的真名?」

江離沉吟半晌,閉上了眼睛。

「多安寧、多深邃的心聲啊。竟沒有一點人間的雜念。」雒靈心中讚歎著,「這心聲沒有殺氣,我們暫時不會有危險。但是他到底要幹什麼呢?」

雒靈暗用瞳透之術——瞳術並非心宗所長,但雒靈也已達到旁通諸門的境界——眼皮不啟,偷偷看了江離一眼,只見江離的雙眼,竟似變成兩個深不可測的空間。「天眼!」雒靈不敢再看,收了瞳透之術。

江離睜開天眼,觀有莘不破之骨色:其色介乎青紫之間,骨骼中有山川之象,筋髓間含河洛之韻,雖未成形,但大富大貴之相已顯露無遺。江離不由喃喃道:「看來他不是一國儲君,就是一方貴胄。或者是一個大族的最後遺民。」

江離閉眼運息,睜開慧眼,辨有莘不破的氣色:肺吐虎息,心動雀火,肝盤龍脈,脾土穩,腎水靜——奇經流先天真氣,八脈藏三象之元。江離吃了一驚:「這是絕頂的正宗心法。他哪裏學來?不像血宗,不像心宗,難道是洞天派?」

江離收了慧眼,睜開法眼,察有莘不破之命色:先人有積善之厚德,自幼有存良之訓誨,是非之心未固,好動之性天然,血氣之剛常轉斗殺之暴。江離猶豫着:「善惡之際,也就五五之數。」

江離收了法眼,頗感疲憊,運氤氳紫氣盤旋了一個小周天,精神稍振,閉眼,收鼻,耳垂上貼,舌頭上抵,斷了六感,塞了七竅。

江離斷絕六感之後,原本一直伏在他肩頭、恍若冬眠狀態的小九尾靈狐突然睜開眼睛,骨碌碌地環視周圍環境。三十六彈指后,江離的額前逐漸凝成一股青色的氣團,空間開始扭曲,青氣慢慢顯出龍的形狀。

雒靈感覺有異,再以瞳透之術偷看,不由一凜:「原來是太一宗!怪不得這樣了得。他年紀這麼小,怎麼就能召喚青龍?不過看來這青龍還不是實體形態。」青龍的五官漸漸成形,身體約小指大小。雒靈收了瞳透之術,抑住體內躍躍欲試的氣息,整個人進入「平凡」狀態。小九尾靈狐眼見青龍成形,也把眼睛閉上,彷彿從來就沒有醒過。

江離慢慢睜開雙眼,眼神空靈,不沾半點人間煙火。那氣體狀態的青龍驚道:「你功力未到,怎麼就把我呼喚出來了!還開了神眼!」

江離道:「有個人我怕看不準,所以只得請你幫忙。」

青龍道:「江離,我雖然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情,但你現在的狀態很危險啊。當年你師兄若木遇到有莘羖(gǔ)之後,有一段時間對一些事情很猶豫,你現在和他當時一樣,有遊離太一正道的危險。」

江離聽到「有莘羖」三個字,心中一動,問道:「有莘羖?他是誰?和師兄什麼關係?」

「他是有莘國[62]的罪人,也是你師父的一個好朋友。他和你師兄的事,我不好多說,以後你問你師父吧。」

「他有兒孫和後輩嗎?」

「應該沒有,有莘一族除了他以外,都已經死盡死絕了。你到底要幹什麼?是要測看這兩個孩子的運色嗎?廢話待會再說,你的神眼維持不了多久的。」

青龍在半空中一個盤旋,自江離的左眼遊了進去。江離運神眼,測看有莘不破的運色:前事已定,後事茫然……右眼一痛,青龍遊了出來,江離眼中那種空靈的神采也消失了。

江離黯然道:「我的神眼功夫不到,看不清他的運勢。」

青龍道:「但我看他卻十分危險:如果他是一個普通人,徘徊於善惡之際,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他的運色中卻有天子九五之徵,這樣的人若居高位,一旦惡念佔據上風,那非塗炭天下不可。保險起見,殺了他吧。」

江離嚇了一跳,躊躇道:「殺他?他都還沒犯下該殺的罪行呢。」

「大夏目前大有低落之勢,有這樣的人存在,以後……只怕想殺也未必殺得了他。」

「那也不能這麼武斷,我看不清楚,師父一定可以,找到師父,由他老人家決定吧。」

「我怕你還沒有見到你師父,先遇見阿衡。如果阿衡護着他,那就算你師父來了也勝負難知。」

「阿衡?」

「我在他身上聞到了阿衡的氣息,他多半是阿衡的徒弟。真搞不懂,阿衡明知道這小子這麼危險,怎麼還會收他!」

「阿衡到底是誰?」

青龍沉吟了一會,才道:「是你師父的師兄。」

江離訝異道:「我師父的師兄?那就是我的師伯了?怎麼從來沒聽師父說過?」

青龍嘆道:「他是太一宗始祖以降最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思維窮究太一宗的極限,卻放棄進入天外天,甚至質疑太一宗一脈數百年來被奉為天下正宗的生命觀。當年他和你太師父一場爭辯,互不相干,從此破門而出,不知所蹤。」

江離道:「他入魔了嗎?」

青龍又思量了很久,才說:「不是,入魔者不可能有這麼清明的心境。他只是希望人類的未來走向另一條道路。」

江離問道:「這麼說師伯並非邪道?」

青龍道:「他和你師父理念不同,但也是堂堂正正之人。」

江離又問道:「師伯能用神眼吧?」

青龍笑道:「他早已達到馭六氣以游無窮的境界,六感通靈,瞭然無礙。」

江離道:「既然如此,我相信師伯的眼光,他收了有莘不破做徒弟,自有他的道理。」

青龍逼視着他,問道:「你到底是因為相信阿衡,還是因為相信這小子?」

江離脫口道:「有區別嗎?」

青龍道:「當然,如果你是因為這小子而止殺念,那說明你心中已有了牽掛。你應該知道,無論什麼樣的友誼與情感,對你來說都會是一種障礙。你要進入天外天,必須把這些羈絆你的東西堅決割捨。」

江離默默不語,青龍說的,是他最不想去思考的問題。

青龍嘆道:「你師父已經失去了一個徒弟,阿衡雖然和我交情不錯,但我不想見你師父再失去一個徒弟。再說我怎麼看都覺得這小子太過危險。既然你搖擺不定,我來幫你一把吧。」它身上光芒閃耀,一陣水木清香把滿車的穢臭驅散得乾乾淨淨。

雒靈猶豫着:「要不要救他?要不要救他?我能降服青龍嗎?我沒有把握啊。」突然心中一緊,「我為什麼要為他冒險?咦,他醒了!」

有莘不破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看見面前一條又細又長的青色長龍猙獰著向自己慢慢逼近,以為是幻覺:「哈!又喝大了。」一轉頭,見到了江離,信任地笑了笑,沉沉睡去。

江離愣了愣,心念一動。

雒靈暗中舒了一口氣,青龍卻是一聲嘆息,收起了光芒與清香。

「小江離啊,你會後悔的。」

「也許吧,不過我已經決定了,不管是因為他罪不當誅,還是因為我不想殺他。」

「既然如此,我走了,你保重。」

「等等。」江離道,「你知不知道我師父在哪?我們失散了,我找不到他。」

「等等。」青龍出了一會兒的神,彷彿感應到很奇怪的事情,回過神來,對江離說:「你該和他重聚時,自會見到他。」

「什麼意思?」江離問道,卻見一陣空間扭曲,青龍散化成一團青氣,慢慢消失了。

江離呆了一下,望了望有莘不破,轉頭出車。

雒靈緩緩睜開眼睛,半支起身子,眼中秋波嫣然,竟也運起天眼、慧眼、法眼、神眼察看有莘不破的先天骨相、後天修養、善惡之性、未來運程。這一輪神通完畢,只覺心神俱疲。「這個男人……」很多事情,她也摸不準。

夢中的有莘不破突然伸過他結實的手臂,攬住雒靈綢緞般的身體,挪了挪身子。雒靈被他擁得緊緊的,只覺一陣睡意涌了上來:「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吧……」在有莘不破酣暢的心聲中甜甜睡去。

有窮商隊在外的時候,從來沒像今晚這樣,所有人都醉了——連最老重持成的蒼長老也醉了,連剛剛融入這個大家庭的銀環蛇也醉了。

羿令符呢?他也醉了嗎?年輕人倚著車陣的轅門,似乎睡得很香。

江離一腳還沒跨出轅門,羿令符忽然道:「有莘不破呢?」

「攬著那女人睡覺呢。」

「醒過來了?」

「沒有,睡得像頭豬。」

「你呢?打算去哪?」

「我?找我師父去。」

「有莘不破醒來問起,我怎麼說?」

「就說我找師父去了。」

「他如果問起你往哪個方向去了呢?」

「連我都不知道,他問了你也沒用。」

「如果他找到你,你怎麼辦?」

「他找不到我的。」

「他找不到,我可以。」

江離看了看天上盤旋著的龍爪禿鷹,道:「它太累了,你還是讓它歇歇吧。」

有莘不破敲著腦袋醒了過來。

他從一個聽話的好孩子變成了一個任性的商隊首領,時間還不長,還不很習慣這種狂飲爛醉。

他緩緩放開懷中的雒靈,拉過一張毯子輕輕蓋上,唯恐驚醒了她的好夢,然後才靜靜地披上衣服,悄悄地推開車門。

夜很靜,太陽還沒出來,風有點冷。

酒勁過了,情慾也發泄完了,天還沒亮,自己卻已經睡不着了。男人在這種時候心裏想到的通常不會是女人,而是好朋友、好兄弟。他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江離,但卻不想去擾他的夢,於是向轅門走去——遠遠地他已經看到羿令符的影子。

「嘿!」

羿令符聽到聲音,抬起頭來。

「早。」

有莘不破在他身邊的草叢上坐了下來:「早什麼?天還沒亮呢!」

「原來你也知道天還沒亮?」

「聽你的口氣,好像被我吵醒有氣?嘿!你壓根兒就沒睡,怕什麼吵醒!」

「誰說的?」

有莘不破笑道:「你們不像我,這麼沒有責任心。如果所有人都睡了,江離一定不會睡着;如果連江離都睡著了,那一定是因為有你在守夜呢。」

「江離睡著了?」

「當然。」

「你怎麼知道?」

「如果他沒睡着,一定會守在這裏的。」

「他睡在哪裏?」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撓撓頭,感到有些不妙,站起身來在車陣繞了一圈,回來問羿令符:「他出去了?這麼晚出去幹什麼?是窫窳寨的餘黨還沒有解決嗎?」

「這個問題他走的時候我問過他。」

「他怎麼說?」

羿令符一字一字道:「他說,他要去找他師父。」

有莘不破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羿令符重複道:「『找我師父去』——他是這麼說的。」

有莘不破的喉嚨咯噔一聲,全身一聳,「他!他!他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還不清楚嗎?你這兩天殺人太多,他不高興。」

有莘不破怔了怔,道:「他臨走時是不是很生氣?」

「沒有,很平靜。」

有莘不破跺腳道:「糟糕,糟糕,那他真是往心裏去了,不就殺幾個強盜嘛!真是死心眼——他往哪個方向走的?」

羿令符望了望東北方向:「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的時候,是往那個方向去的。」

有莘不破一躍而起,掠了出去,突然又跑回來對羿令符說:「大哥,借你的鳥兒一用。他要走遠了我怕找他不到。」

羿令符聳聳肩膀,「你看。」有莘不破順着他的眼光望上去,龍爪禿鷹流着口水,歪著頭在轅門頂上睡得賊香。

「它中了江離的毒,我也不知道它會睡到什麼時候。」

有莘不破鬼叫一聲,撒腿向東北方向狂跑而去。

看着他消失在江離遠去的方向上,羿令符喃喃道:「你還會回來嗎……」

「你會回來嗎?」雒靈抓緊了毯子,突然有些傷感。十七年了,她一直靜如止水的心境第一次有了波紋。

越往東北,越見千里流火的影響。但有莘不破卻不是懂得感懷的人,江山是否依舊,與他何干?

江離啊,你到了哪裏?無邊的曠野,哪裏都可能是他的去處。正在茫然間,有莘不破突然發現在死氣沉沉的曠野中有一線若斷若續的生氣,草木的種子在這一線生機中努力地生長著。

「這是江離無意中留下的氣息?還是他混淆我視聽的陷阱?」

他沒有猶豫,憑直覺沿着這道生命線飛奔而去。

江離一路走來,一路都在思考,認真地思考。像所有年輕人第一次遇到需要獨立解決的人生難題一樣,他認真得有些可愛。

「既然他肯為你救人,就能為你不殺人。」當時羿令符這樣說過。

「我不是為他而存在的。」當時自己這樣回答。

如果他不拒絕有莘不破的邀請,或許那場引起自己不快的殺戮就不會發生。但是如果他正式參加了那次夜戰,那麼他會失去自己的堅持。

他一路走着,走累了就坐下,回了氣又繼續走。他並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散發出去的生命氣息,對這片受到天火餘威波及的曠野影響有多大。他只是自顧自地茫然地想着,茫然地走着……

黃沙中,草叢上,一個熟悉的背影懶洋洋地躺着。有莘不破歡呼一聲,沖了過去。江離躺在地上,既不驚訝,也不激動。對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有莘不破能否找到他,而是他決定怎麼處理和他之間的關係。

有莘不破蹲了下來,笑眯眯地看着江離。陽光照在他的背脊上,有點灼熱,原來已經中午了。

「別擋我曬太陽。」江離說。

「回去吧,最多我答應以後少殺……這個,不殺人了——除非遇到壽華城那種不得已的環境。」

「回去?回哪裏去?」

「商隊!我是新的台首啊!當初不是你那番話,我也不會真的當這勞什子台首。你對你說過的話不能不負責任!」

「我的歸宿在天外天。」江離彷彿沒有聽到有莘不破的話,悠悠道:「那是一個還沒有存在的境界,一個由我去創造的境界,一個僅僅屬於我的境界,一個最完美的境界……」

「這個世界就很好了,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要朋友有朋友,到什麼天外天去幹嗎?」

「一輩子到底要幹什麼?我原來以為我知道,現在才發現我不知道。以前那些,都是師父告訴我的。」

「對啊!怎麼都得有自己的活法。師父再怎麼偉大,但他們是他們,我不會像他們一樣,否則我就完全成了他們的影子、他們的附庸!我們帶着商隊,一起到天涯海角去闖蕩,好不好?我們去尋找毒火雀池,好不好?找到那段世間最美麗、最憂傷的愛情,想辦法扭轉他們的不幸,好不好?」

「遇到師父以前的人生對我來講是一片空白。我兜兜轉轉了這麼久,到現在卻發現自己回到了什麼也不知道的原點。再過十幾二十年,當我耗盡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是不是會再一次發現自己回到了這個原點?」

「……」

「也許二十年後我會發現,師父的說法是對的,那麼我走了二十年的路不是會白費了嗎……但也許是另一種可能,唉,未來充滿可能,但也充滿不可能。」

「……」

「也許,到我臨死的那一刻……」

有莘不破突然站了起來,讓開了身子,強烈的陽光直射江離的臉,逼得他睜不開眼睛。

江離停住了說話,揉了揉眼睛,慢慢習慣眼前的光線。

「這裏好曬。」江離說。

「你知不知道祝融城?」有莘不破不接他的話,問道。

「蒼長老說過,在南邊,有窮的銅車就是在那裏打造的。」

「我們的商隊現在破破爛爛的不成樣子,什麼雜車雜獸都有。挑了窫窳寨,風馬和牛都有了,做生意的本錢也有了,士氣也起來了,但是卻少了銅車——我們總不能趕着那些三輪木頭車去闖天下吧。」

江離問道:「所以你要到祝融去買銅車。」

有莘不破點了點頭:「買車,同時也做生意。蒼老頭說過,那裏比壽華城還繁華呢。」

江離道:「但我為什麼要跟你去做這些事情?」

有莘不破道:「有些事情就是一百年也想不通的,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先做。」

江離側頭想了一會,道:「也對。」他站了起來,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道:「走吧。」

有莘不破道:「去哪?」

江離道:「回商隊吃飯啊,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一直餓著呢。」

兩個年輕人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線以後,茈(zǐ)草[63]叢不遠處一個若有若無的影子突然彈起,膨脹、豐滿,恢復到人的模樣。

「哼!好不容易逮住這香小子失魂落魄的機會,又讓這臭小子沖了!」靖歆咬牙切齒,突然一揮手,沙土間多了一個洞,一頭小怪物跳了出來。靖歆冷笑道:「紫奴!你要給札羅報仇嗎?哼!憑你這點能耐,只怕白費心思。不如這樣,你認我為主人,我幫你殺有莘不破那臭小子,怎麼樣?」

那紫色的小怪物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滿臉笑容的靖歆,充滿警戒。突然往土裏一鑽,隱沒在沙土中。它剛才站立的位置,一個若隱若現的黑影成鉗子形,已經合圍。

「可惜可惜。」靖歆嘆道,收了影陷阱,整整衣衫,又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氣派,彷彿和剛才那個埋伏、欺騙、偷襲的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靖歆走遠之後,無垠的曠野突然出現一個比山嶽更加雄偉的男子。他彷彿一直就站在那裏,又彷彿是剛剛出現。他身上明明穿着雜役的衣服,但那氣勢卻連絕代箭雄羿之斯也有所不及。

紫色小獸從土裏鑽出來,在這個男子腳下戰慄著,連眼光也不敢向他看去。

男子揮一揮手,小妖獸如逢大赦,匍匐著、倒退著遠去了。這偉男子若有意若無意地望了望天際的兩朵白雲,一聲清笑,大踏步向東南方向走去。

天際白雲間,不見人影在,但聞人語聲。

「看來季丹洛明又要多管閑事了。」

「……」

「這兩個孩子在一起,自保綽綽有餘。我要回亳都去了。你呢?」

「我要去帶江離走。和你徒兒待在一起,對江離來講太危險。」

「危險?」

「青龍說的沒錯,我不想再失去一個徒弟。我不會在這個世界再待很久,沒有時間再找一個傳人。」

「我卻以為讓這兩道水流繼續隨性流淌更好些。畢竟,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好的是你的徒兒,不是我的徒兒。」

「強扭風向,非自然之道。」

「又來了。五十年前你破門而出后,師父從此不曾說得一字之言語,直至飛升。三十年前那場七天七夜的激辯以後,你我見面再不論道,今天怎麼又提起?」

「我說服不了你們,你們也說服不了我。但我希望今日之事,你不要介入影響年輕人的選擇。」

「如果我仍堅持要帶江離走呢?」

「……」

「你難道要和我動手?」

「下面這塊土地才脫得天災,若你我同門操戈,只怕下面又是一場大難。你徒兒的汗水氣息無意間播下這一線生機,你我何苦做這等大煞風景之事。」

「那你為何還要攔我去路?」

「你我來一場賭賽如何?」

「我不賭博。」

「若與我一戰,你有幾成勝算?」

「……」

「我也沒把握。既然如此,何不付諸賭賽?免傷和氣。」

「怎麼賭法?」

「這天劫百年一次,雖然周邊諸侯各有避難之法,但百年一次,未免令人煩擾。」

「難道你想賭賽補天?」

「你在這大荒原徘徊不下十次,難道每次都僅僅是因為路過?」

「……」

「既然你本有此意,何不就以此作為賭賽,於天下、於生靈、於你我,都了了一件心事。」

「補天……這不是人的事情……這是神的事情,女媧的事情……」

「如果人道已足,何必空求茫不可知的神旨?」

「不要趁機聊上這個話題。」

「那你到底賭不賭?」

「補天非一日之功,等你或我功成之日,只怕早已人事全非。」

「你我僵持下去,只怕耽誤更久。」

「也罷。我太一道數百年延續至今,自有長存之理。我相信不會至我而絕。」

「好,你我擊掌為誓。」

「且慢。」

「哦?」

「現在不阻止江離,過些時日,他的命運就完全脫卻我的掌控。」

「他的命運,本應由他自己思量抉擇,你我當年不也是如此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什麼人在一起,還是大不相同的。總之現在我不下去見他,後事難言,再說什麼也沒用了。所以江離的事情不能做賭注。由他去吧!」

「妙極。那你想要的是……」

「成湯統一天下的志向,世上有識者誰人不知?你要補天之缺,化解這荒原上百年一次的天劫,是想打破商國與東南蠻夷之間的隔閡,為商國開通東南一路,將三苗[64]、臷(zhí)國[65]也納入商國的版圖吧?」

「開通東南之事,事關華夏教化之普衍、疆域之東進,倒不僅僅是為了天下之爭。」

「是與否,你們心中自知。現在只說賭約。」

「這個世間除了江離,居然還有你掛懷的事情?」

「閑話少提——我要你下的賭注是:若成湯得天下,需繼續奉我太一為正道,貶斥群邪。」

「……」

「你亦是太一宗出身,此事於你有何難處?」

「你不是不知道,我心中另有一套想法,與現有諸道都大不相同。也罷,不過你也得下相應的賭注才是。」

「自然。你說吧。」

「若天下形勢傾向於東方,你需助我。」

「……」

「自禹啟之時,大夏便奉太一為正道。你的難處我知道。但自孔甲[66]以降,數代共主親近血宗,於太一道虛尊遠敬,為求長生,常有暴虐之事。諸侯離心,四方多叛。」

「人間政事,易知勝負,難言道德。」

「以勝負之數論,若天下形勢傾向東方,你的助力也不過令天下早定罷了。」

「……」

「東西之爭,你舉棋不定,那又何必指望大商成湯得天下后奉太一宗為正?」

「你說的也有道理。」

「既如此,擊掌為諾!」

「啪——啪——啪——」

迴音久久不去。

山嶽風雷都不足道,或者只有天地才配為這三聲擊掌作證。

巧遇火神祝融的後裔

輕裘,駿馬,美女。

有莘不破和羿令符賽馬,在歧路失散了。「啊!那裏有一個人,我們去問問路。」

勒韁,銀角風馬人立長嘶,雒靈卻仍然穩穩地坐在有莘不破的背後,臉上微笑依然。

「這位大哥,你好,請問您知道祝融城怎麼走嗎?」

那人搖搖頭,說:「你問我弟弟。」

「你弟弟在哪裏?」

「我弟弟給了我一個麥餅,對我說,哥,你坐一坐,我不回來你別走開,然後就走開了。」

雒靈聆聽這個胖子的心聲,空蕩蕩的一無所有,心想:「原來是個白痴。」

「那你弟弟往哪裏走了?」

胖子隨手指了一指。

有莘不破道:「謝謝了。大哥你怎麼稱呼?」

「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馬尾,我弟弟叫馬蹄。」胖子很自豪地說,「他是一個很驕傲、很驕傲的人。」

有莘不破拿出一方布幣,對胖子說:「大哥,這個給你。」

「我不要,」胖子咬着粗糙的麥餅,說:「我要什麼東西,問馬蹄就行,他什麼都有。」

小湖如鏡,湖邊一所很突兀、很古怪的房子,房子門前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年坐在一個離湖岸數丈的地方,拿着一根數丈長的魚竿,凝神垂釣。

馬蹄一動不動地蹲在水邊,很遠的地方,一隻文鰩魚[67]張著翅膀在灰暗的光線里飛掠而過。突然水面破裂,他回過神來,只見一尾活蹦亂跳的如魮(rúpí)魚[68]被一根由蠶絲擰成的魚線釣得飛了起來,摔在青草坪上,魚尾敲擊地面發出悅耳的聲音。馬蹄衝過去,小心翼翼地按住,取出魚線,捧到少年身邊,躬身奉上猶在掙扎的魚,卻聽少年道:「扔了吧,我今天要的是金鯉。」

馬蹄不敢違拗,他知道這種魚肚子裏有珍珠,但也只猶豫了一下,便扔了魚。少年重新上餌,遠遠拋了出去。過了半晌,似有波紋異動。馬蹄小聲道:「金鯉!」少年急道:「別說話。」眼見魚線一動,再動,少年就要扯竿,突然地面震動,一匹風馬沖近前來,湖水漾起了一圈漣漪,魚線再不動了。

少年一愕,向來騎怒目而視。馬蹄抬起頭來,見到了有莘不破。

輕裘、駿馬、美女。

雒靈聽到了一個無限艷羨的聲音,順眼溜了馬蹄一眼,這個男人心聲中所充斥的慾望,比以前所見過的任何人都來得強烈。不過她對這種慾望毫無興趣,只是稍微溜了一眼,便不再理睬。

「你知道我為了釣這尾金鯉,等了多久嗎?」少年怒氣沖沖地道。

有莘不破一愣。

少年跳起來道:「一個時辰!我整整等了一個時辰!」

有莘不破看了看釣竿,明白過來,順口道:「才一個時辰,也不算久啊!」

「什麼?」少年驚叫道,「不算久?一個時辰夠我燒出六十六個小菜,釀成八十八壇美酒,整治出一百零八個點心!」

有莘不破笑道:「我曾見一個人花了整整三個時辰,才準備好佐料、炭火、器具,又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才做出一味清湯,我偷了一勺吃了,只是一勺,那味道卻終生難忘。」

少年本來暴怒,但聽到他講到烹飪,竟不覺獃獃聽着。有莘不破繼續道:「那人對我說,一飲一食,不過適性而已。但若論起烹飪之技,似乎並不是菜做得快就了不起。」

少年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我很久沒有遇到一個能說出這種道理的人了。你的烹飪之技一定十分了得。」

有莘不破笑道:「我不會做菜,只會吃。」

少年大喜,道:「那更好。你能在一勺清湯中品出無窮味道,那是大大的食家了。你一定要到我家來,試試我的手藝。」

有莘不破指著那棟古怪的房子說:「那就是你家嗎?」

少年笑道:「那怎麼會是我家,那是我的廚房。」

「廚房?」

「是啊,我家在祝融城。」

「祝融城?妙極,我剛好要去祝融城。我叫有莘不破。」有莘不破心念一動,道:「你叫馬蹄嗎?」

馬蹄一呆,已聽少年道:「馬蹄?誰啊?不認識。我叫羋(mǐ)[69]壓。你要去祝融,那最好就住在我家吧。」

有莘不破道:「住宿就不用了,我帶的人太多。」

羋壓笑道:「不要緊,我家大得很,就是一百個人也住得下。」

有莘道:「不止一百個人。」馬蹄嚇了一跳,羋壓也有些詫異,道:「商隊?」

有莘不破點了點頭。羋壓道:「那也無妨,祝融這麼大,多來幾個商隊也安排得下。」

有莘不破道:「祝融城城主姓羋,你……」

羋壓笑道:「那是我爹爹。」三兩下收拾好漁具,隨手拋下一塊布幣給馬蹄,對有莘不破道:「跟我去廚房」,轉身進了房子。

有莘不破正納悶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卻見那房子的牆根突然冒起火來,連驚呼也未發出,房子已經穩穩飄了起來,「房子」底下有百十隻火鴉托著,向前飛出。

有莘不破大笑,道:「這個有煙囪又會冒火的『大盒子』,到底是房子還是車啊?」

眼見房子已經飛出數丈以外,便要策馬,馬蹄急道:「我、我就是馬蹄。」

「哦,是嗎?跟你哥哥說謝謝他指路。」有莘不破頓了一頓,隨口應道,縱馬馳去,馬蹄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男人就應該這樣活着。」他向羋壓臨走前拋下的布幣走去,俯身拾起,小心翼翼地收好,又抓起那條早已缺水而死的魚摸了摸,沒發現肚子裏有珍珠,便捧着它尋路找到馬尾。

馬尾拿着一小塊不捨得吃的麥餅,一見到馬蹄,高興地塞進嘴裏,說:「你看,我剛好吃完。」馬蹄道:「哥哥,剛才有個騎着馬、背後坐着一個很漂亮的女人的男人向你問路嗎?」

馬尾點頭說:「是啊。不過那女人很漂亮嗎?她就像我們老家那個濕淋淋的山洞裏長出來的蓇(gū)蓉草[70]。」

馬蹄道:「那是茈草啦。」

「蓇蓉草!」

「好啦好啦,我們走吧,走得動嗎?」

「嗯!」馬尾肉顫顫地站起來,跟着弟弟進了城。

有窮商隊雖然還沒到,消息卻早已進城,滿城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情。雖然有窮歷來只做上等行貨的買賣,帶動的卻是整個祝融從上到下的價值鏈。有窮的人眾需要吃喝,食肆的生意便火起來了;有窮的馬匹需要餵養,草料就貴起來了;有窮的車具需要整修,木匠鐵匠就動起來了;有窮的勇士需要尋歡,妓女就值錢起來了……而要和有窮談生意的人,也需要應酬,需要交際,需要大量的酒肉和大量的女人。買了有窮的貨物再轉手,又形成了第二圍的交易圈……市面動起來以後,人流就多了,乞丐出動,小偷出動,無賴出動——總之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在一日之間因有窮商隊的到來活躍起來。從最上等的酒樓到最低賤的貧民窟,都離不開一個話題:有窮商隊。

「原來他是那樣了不起的人。」馬蹄喃喃自語。「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像他那樣。」這句話他不敢說出口,因為那隻會惹來恥笑。

他帶着馬尾來到城北的茅屋群,到了自己的地盤,看到畫着一條歪歪斜斜的馬尾巴的破牆下睡着一個小乞丐,衝過去一陣暴打。「你竟敢在老子的地盤睡覺!」他大喊,把那個殘廢的小乞丐打得哭爹喊娘地逃跑了。他讓馬尾在牆角下獃著,用死魚換回了兩塊麥餅,撕下一半自己吃,另外一個半給了馬尾。

「哥,你在這裏待着別亂跑,我去打獵。」打獵的意思,就是去找賺錢的活兒。就像他前幾天發現有一個貴公子帶着一座會飛的房子在那個湖邊釣魚,便趕緊上去巴結,希望是一條財路。他在那裏小心伺候了三天,不敢多說話,連名字也不敢問不敢報,所以直到今天才知道那小哥竟然是高高在上的少城主。

馬蹄剛要走,馬尾問:「你不去老巫那裏學字嗎?」馬蹄道:「先去學字,然後去打獵。」馬尾道:「小心些,不要像上次那樣給人發現,打個半死。」

其時日已過午,馬蹄從祝融火巫家的狗洞裏鑽了出來,一路尋思這個月的營生。突然街上人潮湧動,紛紛嚷道:「來啦,來啦,有窮進城了!」人潮向兩邊迫擠,讓出中間一條寬敞的大道。馬蹄在無數人頭的間隙中看了個飽,直到商隊過盡,還獃獃出神。回到城北,興高采烈地對馬尾描述著:「威風!真是威風!領頭的那人腰盤大蛇,頭上飛著一頭好大的鷹,座下跨著好俊的馬!威風,真是威風!還有他後面的那車!天!那車竟像是花做的,那個香啊,隔着一座山也能聞到。車裏那人不知道是什麼人,倚在花叢里睡覺,肩頭上還睡着一隻九尾狐狸,不知道是活的還是死的。總之這些有錢人真威風,真他媽奇怪!」

馬尾卻對這些東西沒什麼興趣,馬蹄那麼高興地說,他也就那麼高興地聽。

馬蹄道:「要是我們能進有窮商隊……哥,我們去求他們收我們好不好?」

馬尾說:「只要和你在一起、有麥餅吃就行。」

馬蹄笑道:「麥餅?那些大銅車裏也不知道藏了多少金銀財寶,有人說裏面全是金子、珊瑚、珍珠……總之,就是把整個祝融城買下也綽綽有餘……」

「買銅車?」祝融城城主羋方看着這個兒子帶來的朋友、有窮商隊新的台首,緩緩道:「有窮的銅車,確實是在這裏定做的。不知羿世兄要買幾輛?」

有莘不破道:「有多少買多少。」

羋方道:「這麼說,有窮的錢是湊夠了?」

有莘不破道:「錢沒問題。」

羋方道:「那就好。打造一輛有窮這樣規格的大銅車費時甚久,五年前羿兄有意再造一支車隊,付了一半定金,這五年來我們的工房風雨不休,共造得五五二十五輛銅車。」

有莘不破嚼舌道:「五年才造了二十五輛?」

羋方道:「不錯,估計也得再過得一兩年,才湊得全原先所定的三十六輛之數。」

有莘不破道:「那我就先取這二十五輛吧,其他以後再說。」

這時,卻聽門房來報,卻是羿令符、江離和有窮四老到了。眾人禮見,羋方扶住羿令符道:「羿兄英姿笑語猶在耳際,不意天道難測,世間英雄,又弱一個。」

羿令符咽聲道:「父親去得匆忙。小侄未能告喪四方父執親友,甚是慚愧。商隊啟行未久,不敢半途而廢,以違家父之願。故背不孝之名,忍剜心之痛,風霜不避,行商四方,以完先人之志。先父在時,常以世伯良言訓導小侄,今日得見世伯,如見先父,思念及此,常令小侄悲喜滿膺……」話未已,淚如雨下。眾人連忙相勸。

不多時家宰[71]來報:少城主已經安排好筵席,請貴賓上座。

羿令符讓有莘坐首席,讓江離坐次席,自己坐在第三。雒靈不願離有莘不破左右,就在他身邊加了一張椅子。蒼老見這少女不知禮數,而有莘不破又如此縱容,心中不悅。

羋方冷眼旁觀,暗暗驚奇:「羿之斯有子英雄如此,何以竟把商隊傳給外人?這已是一奇。羿令符是正統傳人,這有莘不破得了他的位子,他竟像毫無罅隙,這又是一奇。這叫江離的年輕人弱不禁風,既無名位,又無身份,羿令符居然願意屈居其下,更是一奇。」

當下主人勸酒,賓客把杯,祝融雖然僻處南方,但羋氏乃中原官侯之後,筵席雖歡,禮數井然。

初春之夜寒如水。馬蹄和馬尾緊緊抱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禦寒。

「毒火雀池?」羋方道,「是孟翼之攻顓頊之池吧。」

孟翼是上古西南部落的首領,曾經發起挑戰中原共主顓頊的戰爭,那孟翼之攻顓頊之池據說就是他戰敗之地,後人遂用這場驚天動地的戰爭作為池名來加以紀念。因其池滿是毒火,而且始祖神獸朱雀曾在那裏出現,因此民間口順,就叫它毒火雀池。

「沒錯,就是毒火雀池。」

羋方點了點頭,說:「出此城再向西南方,需經巴國[72],過蜀國[73],萬水千山,遠,遠,難,難。」頓了頓又道:「巴國多姜、丹沙、石、銅、鐵、竹、木之器,其民豐饒,商行至彼可獲厚利。但那毒火雀池卻在南疆瘴癘叢生、魔獸橫行之處,商隊去那裏做什麼?」

有莘不破笑道:「玩兒啊。」

羋方一愣,羿令符道:「鳳凰不憩無寶地,既有名禽必藏至寶。」

羋方點了點頭,不再言語。羋壓卻饒有興趣追問道:「爹爹,那毒火雀池有一隻火雀嗎?」

羋方笑道:「古老相傳,不足為信。」

江離道:「羋氏先人為帝嚳(kù)[74]的火正[75],掌萬國火種,光融天下,號稱祝融,這名禽既然以火為名,城主怎會不知?」

羋方道:「江離世兄好學識。只是我羋氏為祝融旁支,千年遞傳,至於老朽,已有衰落之勢。」

有莘不破道:「羋壓聰明伶俐,將來一定能令羋氏振興。」

羋方嘆息道:「這孩兒生來聰明,我本來對他也抱有重望。豈知他不學好,整天流連於庖廚之間,迷戀烹飪小技,唉,我如今只希望他能把這份家業傳下去,莫在他手上敗亡得一乾二淨便足願了。」

羋壓不服,嘟起小嘴道:「什麼烹飪小技?烹飪的學問大得很!」

羋方冷笑道:「什麼大學問?在各位貴賓面前胡說八道,也不怕貽笑大方!」

有莘不破道:「不然。烹飪雖是小技,但若說關乎大道,卻也不錯。其於治國,其於天道,實有相通之處。」

羋壓大喜,連連道:「就是就是。」

羋方有些不悅,說:「小兒年紀尚幼,世兄這說法若無根據,只怕難脫諂媚之嫌——讓我這個連是非也還不懂得分辨的小子聽了,更是大大有害!」

有莘不破正色道:「城主這話說重了。我和羋壓相交甚得,哪有教壞他的道理。我雖然不懂得烹調,但家師之於烹飪,卻是古往今來第一大高手。我雖不學烹飪,但也聽他老人家說過,天下之至味,亦通天下之至理!」

江離聽他這幾句話俗音少而雅言多,不禁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平時故意粗聲粗氣說話,這會子說起什麼天下至理,倒是頭頭是道。」

羋方道:「有何至理,不知世兄能否為我這塊老朽木頭剖析一二?」

有莘不破道:「當日我祖父與我師父相會於鼎俎之間,因問起治家理國之道,我師父以味為喻,說出一番道理。當時我雖不在場,但因此論甚高,祖父銘之象鼎,以訓後人。故小子也常誦習。」

羋方顏色稍霽,羋壓豎耳聆聽。

有莘不破道:「如以天下三大類肉材而論,水居者有腥味,肉食者有臊味,草食者有膻味。然能變臭為美,就在於調味料理得宜之故。」羋壓會心地點了點頭,有莘不破繼續道:「凡味之本,從用水開始。以酸甜苦辛咸五味,將水居、肉食、草食三材經過九沸九變加以料理,用火時疾時徐,滅腥去臊除膻,調以甘酸苦辛咸,先後多少,用量存乎一心,鼎中之變化精妙微纖,雖言語不能盡言,這味道精研到了極處,暗合陰陽四時之變化,與禮樂射御之學不遑多讓。」

羋方聽到這裏微微頷首,羋壓更是連眼睛也亮起來了,這些道理無不暗合他近來烹飪時的心得,心雖得之,口不能言,被父親用大道理壓着,自己明明不服,卻又說不出什麼上得了枱面的話來,只能亂髮脾氣和父親抬杠。只聽有莘不破繼續道:「知其理,通其事,察其變,鼎中之物,方能久而不弊,熟而不爛,甘而不濃,酸而不酷,咸而不減,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膩。」

蒼長老突然想起,此論似曾聽過,只是一時卻想不起何處聽來,但隱隱感到此論關係重大,忙一邊思量,一邊細聽——「如其取材,丹山之雀,洞庭之魚,崑崙之蘋,壽木之華,南極之碧菜,雲夢之青芹,陽朴之姜,招搖之桂,越駱之菌,鱉鮪之醢,大夏之鹽,宰揭之露,長澤之卵,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陽山之穄,南海之秬——肉之鮮,菜之美,和之勝,莫過於此。」

羋壓尋思:「若此,我能得十之五六而已。」

羋方心道:「此為喻體,其理未出。」

有莘不破續道:「至若水之美者,三危之露,崑崙之井。用果,箕山之東青鳥棲息之處,有甘櫨,江浦之橘,雲夢之柚,漢上石耳,也都是佳品。至於常山之北,投淵之上,有供天神食用的百果,那就更加難得了。」

羋壓尋思:「若像這些,我所得不過十之一二。但此等寶物,卻如何才能全部弄到手!」

卻聽有莘不破道:「但這些寶物,如何才能得到呢?必須得青龍與天馬為坐騎。那麼又如何能得到青龍與天馬呢?那就得先得至道、窮天理,若未得至道、未窮天理,那就算是天子也無法駕馭青龍與天馬。那麼如何得至道、窮天理呢?大道不向外求,而貴修德自立,修德自立則家齊國治天子成,天子成則至味具。」

這番話乃是伊尹借烹調之理勸成湯修德,這時有莘不破說將出來,只聽得羋壓如痴如醉,羋方也欠身作揖,道:「老朽井底之蛙,非世兄,今日難聞上國至理。慚愧慚愧。」

蒼長老突然心頭大震:「師父?祖父?難道他是那人的徒弟,那人的孫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馬蹄半夜醒來。想起生來貧賤,四方流落,與哥哥相依為命,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着落。十多年來尋尋覓覓,只希望能給哥哥尋到一個飽暖的窩也不可得。

「為什麼我不能像有窮的那個台侯那樣?為什麼他年紀輕輕就能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一樣的年紀,一樣是人,為什麼我卻要遭人白眼,受人唾棄?為什麼要窩在這裏挨寒受凍?」

「弟弟,別想那麼多,睡吧。」不知什麼時候,馬尾也醒了。

「哦。」馬蹄闔上了眼睛,卻止不住腦中澎湃起伏的浪潮。

兩個窮苦的倒霉蛋

馬蹄興沖沖對馬尾說:「聽說有窮商隊在招人。」

馬尾說:「哦。」

馬蹄說:「本來有窮從來不收外人的,但聽說這次是因為打強盜的時候死了好些人,所以才破例在本城增加人手。」

馬尾說:「哦。」

馬蹄說:「太好了,看來這是老天給我們的機會。我們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翻身。」

馬尾說:「哦。」

馬蹄說:「他們招的只是雜夫、御者和幾個匠人。御者的要求太苛刻,匠人我們做不來,我們先從雜夫干起——但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出人頭地的。一定!」

馬尾點了點頭。

蒼長老堅決反對在外邊招人,有莘不破卻想擴大商隊的規模。壽華城和三天子鄣山兩場惡戰,本來就損失了好些人手,雖然在壽華城曾「精挑細選」地補充了若干雜役,只是要維持原來的規模人手也不足。

「這樣吧,」江離打圓場說,「入選的人我一個一個看。」

蒼長老就沒什麼話說了。經歷幾件大事以後,加上羿之斯、羿令符父子對眾人的感染,造成了有窮上下對這個年輕人的高度信任——尤其在四老眼中,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江離都比有莘不破可靠得多。

「不過,得有個人幫我。」

「誰?令符兄?」

「我想要個美女陪着……」說着,江離看了看不很情願的雒靈。

有莘不破替雒靈解圍,「她不會說話,你會悶的。」

「她不肯?」

雒靈低下了頭。

「你不肯?」

有莘不破看了看江離,又看了看雒靈,說:「我們一起去吧,多一個人,看得更仔細。」

「你就這麼不放心她?怕我把她吃了?」

「不是啦。」有莘不破說,「反正我閑着也是閑着。」

「誰說你閑着?關於買銅車的事情,蒼長老還沒跟你說嗎?」

馬蹄在初試的時候就被拒絕了。

「我們不能帶着一個白痴上路。」

馬蹄望了望站在不遠處啃著麥餅的哥哥,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陰冷。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實際上對他這樣的小人物,除了馬尾,根本沒人去注意他。

雒靈坐在七香車裏,低着頭,看也不看身邊的江離一眼,彷彿有點害羞。

「其實,我們早就該談談了。」江離說,「有莘把你帶回來以後我一直沒怎麼留意過你,但令符卻說你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說到這裏他嘆了一口氣,繼續道:「你知道,這個男人看人一向很準的。」

馬尾無憂無慮地咬着麥餅。

馬蹄看着馬尾無憂無慮地咬着麥餅。

快二十年了,這個哥哥到底是和自己相依為命的親人,還是拖累了自己遠大前程的包袱?這一路走回貧民窟,他被這個問題纏繞得很煩!「難道我要為了他而一輩子吃麥餅、睡牆角、做幫閑?」他摸了摸藏在懷裏的那一塊布幣,猶豫了很久,終於說:「哥,今天我請你吃肉餅,好不好?」

「真的?」馬尾眨着眼睛,見弟弟點頭,高興地說:「呵呵,呵呵,呵呵。」

「你在這裏等我一下,千萬別走開。」

馬蹄轉了個彎,走了兩條街,買了一塊肉餅和一包老鼠藥。回來的時候,馬尾還在那裏高興地等著。

「什麼?」有莘不破跳了起來,問道:「我們的錢不夠買二十五駕銅車?」

「不是,」蒼長老道,「是不夠付二十五駕銅車的半數——五年前,台侯——呃,先台侯已經付了半數了。」

有莘不破道:「怎麼會這麼貴啊?我們可是把窫窳寨搬空了。」

蒼長老道:「煉青銅甚是不易,而祝融所煉出來的青銅更是天下一等一的精品。不說質量,光是打上祝融兩個字,任何銅器都能增值三分。而祝融為我們商隊量身定做的銅車更是非同小可:每一駕銅車不僅實用,而且精巧。車城布開之際,一釘一板,絲絲入扣,的確巧奪天工。我有窮商隊能暢行天下,和這銅車實有莫大關係。」

有莘不破苦笑道:「我不是不知道這銅車的好處——實際上這些銅車根本就是一棟棟會動的房子。連成車陣,簡直就是一座可以隨時拆分的城堡。一分錢一分貨,它這麼貴原也應該。『這麼說,有窮的錢是湊夠了?』我終於明白羋城主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可笑我當初還誇口說錢不是問題呢。」他頓了頓,問道:「現在我們的錢大概能買多少?我們還剩下的大銅車還有幾輛?」

「如果把所有貨物全部脫手,大概可以買下二十四輛。我們原來還剩下十五輛,去殘去廢,只剩下十二輛。」

有莘不破道:「那好啊,剛好是三十六輛之數。」

蒼長老道:「但這樣的話我們就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銅車!沒有本錢也沒有貨物!怎麼做生意?還是少買幾輛吧。下次回來再購齊。」

「不行!少了一輛,車陣便不完全。再說我從來不喜歡走重複的路,也許商隊再來到祝融的時候,我早不是你們的台首了。」

蒼長老心中一跳,看了看坐在旁邊一直沒開口的羿令符,想起他曾說過的話:「如果有一天他要離開,這個商隊也羈絆不住他……」

「買下,全買下!本錢的事情我再想辦法。嘿,有了車陣,咱們商隊又這麼強,怕找不到錢?」

蒼長老嚇了一跳,道:「您、您不是想再找一個窫窳寨吧?」

有莘不破笑道:「不行嗎?」

蒼長老高聲道:「不行!絕對不行!咱們是商人,不是強盜。上次剷平窫窳寨,還可以說是師出有名,如果再做一次這樣的事情,那麼以後我們商隊周轉遇到困難,就不會再考慮別的辦法,只會想到去搶劫。這種理念一定要杜絕,它會傷害我們商會立足的根本。」

有莘不破笑道:「好啦好啦,我也是商國出來的,商人應該是怎麼樣的我還不知道?總之二十四駕銅車我是買定了,以後的事情……會有辦法的。」

「那天晚上我在『松抱』的時候很奇怪,當時自己思緒太亂沒有細想,但過後總覺得有點不對勁。當時你也在場的,雖然說閉着眼睛,但我知道你沒有睡着,對嗎?你能告訴我哪裏不對勁嗎?」

雒靈靜靜地聽着,不但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連一個念頭也不轉。

「其實你不用這麼緊張——嗯,對了,你現在不是緊張,而是全身放鬆,讓心中沒有一點想法。但你不用這樣做啊。我又不是心宗的高手,別人不說話的時候,我是沒法窺知她心裏在想什麼的。」

雒靈仍靜靜地聽着,不但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連一個念頭也沒轉。

「你怎麼又來了?」

「我把我哥哥安頓好了。」

「這麼快?」

「其實在這座城裏我還有個叔叔……」馬蹄說着,摸了摸懷裏還剩下的老鼠藥。

「我有個主意。」一直不說話的羿令符突然說。

有莘不破喜道:「妙極!你的話就像你的箭,不發則已,發則必中!既肯開口,肯定有高招。」

羿令符懶懶道:「不是高招,是爛招!還記得前幾天羋城主對你的鬼王刀讚不絕口么?」

有莘不破皺眉道:「果然是爛招,明知道我喜歡那把刀,還要打它的主意。」

羿令符道:「兜里沒錢卻想買好東西,還要一次性買好多好東西,總得放點血。我們也不會讓你單獨放血,咱們把刀連同子母懸珠、七香車一起抵押在這裏。下次商隊賺夠了錢,再行贖回。反正羋城主看中的不是鬼王刀本身,而是煉製它的法門。有個一年半載,夠他研究了。」

有莘不破自言自語道:「『我們也不會讓你單獨放血』,看來倒像是你和江離早就商量好了的……那我還能反對?」

蒼長老道:「這倒是好主意,不過只怕分量還不大夠。」

羿令符道:「加上有窮之海,總可以了。」

蒼長老急道:「不成不成。」

羿令符道:「只是抵押在這裏,你還怕羋城主吞沒了?」

蒼長老道:「羋城主哪會吞沒……不過……唉……」

「既然蒼老也沒有異議,」有莘不破拍板道,「那就這麼定了吧。蒼長老你再和羋城主講講價,讓他打個折扣,錢就不用折現了,弄些刀劍弓矢就行。」

只聽門外的羋壓笑道:「不愧是商國來的,真會精打細算。」

「你走吧。」江離只看了馬蹄一眼。

「為什麼?」馬蹄有些失態。

馬蹄雖然不清楚江離在有窮商隊具體的地位,但從眾人對他的神態中也猜想得出這個肩頭上睡着一隻九尾靈狐的年輕人一句話就能決定自己的去留。

「我有的是力氣,腦袋也夠靈活,我吃的不多,但各種各樣的活都能幹。」他不甘心,只要還有一絲機會他也要努力到底,如果不是這種堅持,這種韌勁,他和馬尾早就餓死在這個亂糟糟的時代了。

「而且我又沒有什麼牽掛,無論到天涯海角,我都會忠心耿耿、無怨無悔地跟着商隊走。平時我也很老實,您可以打聽一下,所有人都會說我是這座城裏最守規矩的人。做個雜夫,我可以的。」

江離並沒有再看他第二眼,只搖了搖頭,「不行,你走吧。」

阿三在旁勸道:「小哥,江離公子說了不行就不行,你快回去吧。後面還有一大幫人排著隊呢!」

馬蹄有些絕望了,但仍不甘心,「能、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江離半闔着眼,沒有說什麼。

阿三又催促了幾句,馬蹄不服氣地問:「算我求求你,告訴我,我為什麼不行?」

「你身上有一股我不喜歡的味道。」江離的眼睛仍然半闔著,「這種味道和死亡有些關係。具體是什麼事情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追究下去答案也只有一個:這個商隊不適合你。這樣的答覆,滿意了嗎?」

馬蹄漲得通紅的臉突然變得慘白異常。他沒有再說什麼,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看羋壓走進來,有莘不破笑問道:「你來幹什麼?偷聽買家的機密,很不道德的。」

羋壓道:「我見你們招人招得差不多了,聽說過幾天就走,過來請你們喝酒,算是餞行。」

羿令符道:「是你請我們,還是羋城主?」

「當然是我!」羋壓道,「如果是我爹爹請,你們就吃不到我的小菜了——他不會讓我下廚的!」

羿令符道:「你年紀太小,還不應該喝酒。」

羋壓道:「小!誰小?我今年十五了,已經成人了!別說喝酒,到天下哪裏去闖蕩都沒問題。」

羿令符道:「順便帶上你那會飛的房子。」

羋壓一本正經地更正道:「是廚房。」

羿令符道:「順便尋找傳說中的丹陽之雀、崑崙之蘋。」

「對啊!」羋壓話一出口,便覺失言,有點口吃地說:「你、你……」

有莘不破接話道:「我們離出發還有好幾天呢,你就自個兒要給我們餞行,只怕沒那麼簡單吧。」

羿令符笑了笑,道:「這孩子是給你撩撥得動心了。」頓了頓道:「不過我們不會答應的,你還太小。」

羋壓漲紅了臉,強撐道:「答應什麼?」

羿令符道:「我們行商在外,風餐露宿,帶着個孩子太不方便。」

羋壓給他左一句「孩子」,右一句「太小」,說得惱羞成怒:「誰說我是孩子?誰說我小!我就是要出去闖蕩,就一定要跟着你們嗎?哼!」說完怒氣沖沖轉身就走。

蒼長老說道:「這位少城主的脾氣倒是火爆得緊——來得快,去得也快。」

羿令符道:「這不是火爆,是小孩子脾氣,偏偏還不服小。」

有莘不破道:「小孩子不服小,老人家不服老——這本來就是人之常情。你也過分了點,一點餘地也不留下,讓他下不了台。」

羿令符道:「你呢?難道你真想帶着他走?」

「我可沒這麼說過。」

羿令符笑道:「那他臨走前你那個眼色是什麼意思?」

有莘不破瞪眼道:「你這雙眼睛怎麼比你那頭龍爪大鳥還毒!」

「我只不過是想提醒你,」羿令符笑着說道,「如果你真打算這樣做,小心羋方出動大軍把我們給滅了。千萬別仗着咱們買了他的銅車可以佈陣!羋城主雖然一直是彬彬有禮的斯文樣子,但你要是敢拐帶他的兒子,嘿嘿嘿,羋家的重黎(zhònglí)[76]之火,可比蠱雕的胃液厲害得多。」

突然下起了雨。

馬蹄冷冷地看着在泥漿中滾動着的馬尾,耳邊傳來他一句又一句的呻吟:「啊!弟弟,你,回來了,唉,好痛,我好痛……你走後不久,我,就痛,唉,肚子好痛。唉,弟弟……」

馬蹄突然狂奔而去,回來的時候提着一個破桶,桶里溢着冷水。他把馬尾按住,捏住他的鼻子往他口裏灌。

馬尾的呻吟模糊起來,手痛苦地亂撐、腳痛苦地亂踢。馬蹄直灌到馬尾口鼻冷水倒涌,這才放開他,任由馬尾嘔吐。等馬尾吐到什麼也吐不出來后,又壓住他重新灌。

雨停的時候,馬尾已經吐到整個胃裏連酸水也沒有了。

「肚子還疼嗎?」

「不疼了。」馬尾整個人虛脫了,躺在濕漉漉的地上,卻呵呵地笑着:「我弟弟真好,真本事,又救了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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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密碼(全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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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夏王朝的氣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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