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早在鑄劍坊第一面的時候，南宮騖就注意過這女子的手。老｜江湖看人，最先看手，練的是什麼功夫手上就會留下什麼樣的痕迹，而這女子的虎口有很重的老繭，明顯是用劍才會留下的。

但真正用劍的人，怎麼會買這樣的玩意兒？

這劍，用材低劣，華而不實，甚至——

「這劍沒開鋒？」南宮騖把劍拍在了桌上，問道。

那女子答：「我不想等。」

南宮騖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好心，對她道：「即便是沒開鋒，你也不應該買這東西，這劍一點火候都沒有，又輕又飄，砍個柿子都能砍卷，買它有什麼用？」

女子默不作聲。

南宮騖看了她一眼，又皺起眉，問：「你該不是用你的玉佩去換的這劍吧？」

那女子竟答：「我沒有你那種紙。」

南宮騖語塞，先是訝異，末了便笑，笑了幾聲，嘆氣道：「你那玉佩，可以買一千把這種破銅爛鐵了。」

而那女子卻回答：「錢貨兩訖，童叟無欺，做生意的人也有不易，不應賒欠。」

南宮騖失笑：「童叟無欺是商販們哄人的話，不是用來告誡客官的。罷了，我今天心情好，做個善事。你開口求我，我就去幫你把玉佩要回來。」

誰想那女子竟然搖搖頭，道：「已經給了他，再要回來，不好。」

南宮騖面露詫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她該不是故意的吧？故意做出如此可笑的行徑來嘩眾取寵？

然而她雖看着南宮騖，眼神卻是很淡漠的，再者，即便是刻意地偽裝了神情，氣息的起伏也騙不了人，她的氣息過於平靜，既不見憤怒，也不見怨懟。

南宮騖便道：「罷了，隨便你，反正又不是我的玉。」

小二上來給那女子擦了桌子，倒了茶。

那女子捧起了茶盞，仔細地觀察著，又看了看坐在對面也在喝茶的南宮騖，似乎有些不確定。

南宮騖猜她可能沒有怎麼出過門，大概也沒喝過這麼隨便的茶，便說：「一些碎茶葉沏的茶，解渴用的，喝不慣就不要勉強了。」

她並沒有嫌棄，喝了一口，道：「淡淡的。」

一旁的小二不見她點菜，諂笑提醒道：「姑娘，您還沒點菜呢？」

那女子放下了茶盞，說：「我只喝茶。」

小二的諂笑頓時僵在了臉上。

南宮騖在旁一聽這話，還反應了一瞬，待明白了，便頓時忍不出大笑出聲，他笑聲舒朗，很是能感染人，周圍人都不由側目過來。

南宮騖笑完，擺擺手，對小二道：「再去沏壺茶來，要好的。」

聽南宮騖開了口，小二便不敢多說了，轉頭就去。

南宮騖轉回這女子，問她道：「你出門在外，都不帶點銀子嗎？」

她放下茶盞，抬頭問：「銀子，就是錢嗎？」

「如果銀子不是錢，那什麼是錢？」

她聽言，居然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她一點沒有察覺到南宮騖的諷意，竟是露出了一副虛心受教了的樣子。

南宮騖扶額，深吸了一口氣道：「沒錢買劍都還罷了，你吃住怎麼辦？」

那女子眼睛動了動，回答說：「我可以不吃飯。」

南宮騖笑了：「開什麼玩笑？你真的幾天吃不上飯了，就再也說不出這種話了。」

聽到南宮騖這樣問，那女子竟然認真地回答：「我確實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

南宮騖嘴角凝住，這一回，是他僵住了。

小二手上捧著托案快步過來，嘴上喊著：「客官，您點的菜來了——」

小二麻利又穩當地傳菜上桌，不多時，就擺滿了整個桌子。

南宮騖抬抬手，對面前人道：「別光喝茶了，這頓，算我請你。」

那女子抬起眼睛，許是覺得南宮騖奇怪，但她還算是知道禮貌，說了句：「謝謝。」

南宮騖並不在意，他說請她，也不是為了聽她一句謝。

他自行開始吃了，先動了兩筷子，餘光一看，卻發現對方根本沒動，且眼神看着別處，不知正在想什麼。

南宮騖皺起眉，問：「你不是說你三天沒吃飯了嗎？有人請你還不高興？」

女子並不急躁，她正在觀察周圍的人，看他們都是怎麼吃飯的，等看明白了，再將目光轉回了自己的桌子，拿起筷子，開始用餐。

她的動作有一種類似於寫字般的氣定神閑，一筆一劃，有條不紊，絲毫不像是餓了幾天的人。

南宮騖不由疑惑，問：「吃飯還要學？你平時不是這麼吃飯的嗎？」

這女子放下了筷子，等慢慢地吞咽完畢，方才回答南宮騖道：「通常我只吃自己的那一份。」

南宮騖略想一想便明白了：「你家中是分食的。」

這年頭，除了山裏的寺廟道觀，上至王公下至黎庶已經沒有什麼人還據桌而分食了。

她簡直就像是從幾百年前來的人——一來不知道如何圍桌合食，二來又濃又苦的茶她卻說淡，看來應該是沒喝過清泡茶，三來她坐凳子的時候動作很僵硬，只怕她其實是習慣跪坐的……甚至，她都不認得銀票，不知道銀子可以當錢用，從前白銀少，市面上沒有什麼銀兩，當做錢使的多是銅鑄幣和布帛。

還有，她看着已有二十餘歲了，卻還梳着未及笄少女的髮式……

南宮騖嘴角上翹：這古怪的老姑娘，也不知道是從哪個山裏跑出來的。

不過，若不是如此，也就沒那麼有意思了。南宮鶩如今日子過得寡淡乏味，正需要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來解解悶。

南宮騖生出了難得的好奇心，問：「像你這樣的，你的家人長輩居然放心讓你一個人出門嗎？」

誰知那女子居然反問：「為什麼不放心？」

這話回得……南宮騖心道，若他是這個女子的家人，怕是要被她氣死。

「那你為什麼會來這裏？也是來赤泉城『闖蕩江湖』的？」

那女子搖頭，道：「我看到這裏有一座城池，我需要買一把劍，所以來了。」

南宮騖笑，這理由可太過隨便了。

「這麼說是路過了？那你本是要去哪裏的？」

那女子停了一停，道：「我要去東海。」

「東海？」南宮騖又突然劇烈地心顫了一下，東海？為什麼是東海？

女子語速比常人稍慢，這讓她有一種從容不迫，泰然自若的姿態，她難得地說了超過一句的話。

她道：「有人說，在東海的盡頭，四海之源，日升之處，有一片桃林，桃花盛開漫野，落英如雪，終年不絕……」她又停了一停，看向了南宮騖，道，「所以，我想要去看看。」

此時，她的聲音好似被籠上了迷霧和曦光，讓南宮騖像喝醉了酒一樣，被她帶遠了神思。

南宮騖鬼使神差一般，整個人突然一震作，篤定地開口道：「好！那我和你同去！」

那女子聽言，眼中露出了一點意外，大約是她不常做什麼表情，這一點點意外的眼神稍縱即逝，幾不能察。

見她沒有立刻答應，南宮騖有些不太高興了，說：「怎麼，你不願意嗎？」

就憑她那個五穀不分的樣子，別說去遙遠的東海了，能不能走出赤泉城都是個未知數。也就是他南宮騖，最近無聊，大發慈悲，願意抬抬手幫她一把，她若是不答應，那也是她的損失。

女子垂眸想了一會兒，道：「好。」

南宮騖才不管她考慮了什麼，反正他只知道她答應了。

——不過，她似乎還不知道自己是誰。

南宮騖勾唇一笑，說：「在下南宮騖，騖是心無旁騖的騖。姑娘貴姓？」

這女子此時又分外坦誠了，道：「我叫徐不疑。」

這不太像個女子的名，南宮騖便又問：「不移？是取的『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的『不移』嗎？」

她搖搖頭，道：「不，是仙途惟艱，道心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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