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南宮騖做了個奇怪的夢。

他本來在常去的鋪子裏喝酒,忽聽說某個大戶人家要開宴席,將城裏的好酒都買走了。要知道天寒地凍,販酒的商人也不怎麼行走,南宮騖已經很久沒有喝到新酒了。

他素來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當下便跟在人群的後面去了酒宴。怎麼進去的也不記得,反正對他而言這又不是什麼難事,只記得那宴席熱鬧非凡,有許多的好酒,他喝得十分暢快,大醉了一場。

回來的途中,因酒意上了頭,還和人打了一架。

那對手着實有些厲害,南宮騖許久沒有出劍,一番對招,竟被激起一身熱汗。一場比斗下來可謂是酣暢淋漓,比喝了最醇美的酒還舒坦。

南宮鶩贏了,心裏滿足,於是也不想着再喝了,美滋滋地回來躺倒睡下。

然而這夢還沒做完,南宮騖就醒了。

南宮騖在永安客棧租了一間院子,這院子在角落處,別的馬馬虎虎,最大的長處就是安靜。但今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院外不斷有聲音傳來,腳步聲說話聲亂七八糟,就如同一群群麻雀不時經過,便是南宮騖宿醉睡得沉,也被生生地吵醒了過來。

南宮騖黑著一張臉下了床,準備去前頭找人算賬。

不等他找上門,永安客棧的掌柜倒不請自來了。

見了南宮騖,掌柜氣焰上就弱了一截,小心翼翼道:「少俠今日氣色不錯。」

南宮騖衣冠不整,面色蒼白如雪,雙眼佈滿了血絲,也不知道掌柜是哪隻眼睛看出他氣色好了。

南宮騖不冷不熱,道:「有話直說。」

掌柜彎腰賠笑,猶猶豫豫地開了口:「少俠,我這也是實在是沒辦法了。這、這都已經開了年,城裏又新來了許多人,都來問我們客棧有沒有空房。您的房錢,已經拖了整整兩個月了……」

南宮騖本沒精打采地隨意聽着掌柜說話,耳朵抓住開了年幾個字,整個人被猛推了一下似的,恍惚間一怔。

他回頭往院中看去。此時,門外檐邊正在滴落流動的雪水,叮咚如鐘磬樂聲,院內殘雪斑駁,春草初露,遠處山巒撥開了霧霾,淺淺碧色映照在陽光之下。

醉生夢死無時日,他竟全然不知南風已至,如今已是雪盡春來的時節了。

開了春便是一年生計之始。赤泉城四通八達,有水道、有陸路,城市繁華,多客商豪俠,一開年,客棧的生意自然也好了起來。

南宮騖被掌柜這麼一提醒,這才想起自己的賬單來。

他宿醉還沒完全清醒,扶著自己重得像秤砣的腦袋,迴轉身,跌跌撞撞進到了裏間去,一陣乒乓亂響后,拿了他的佩劍出來。

掌柜一見,嚇得腿都軟了,求饒道:「南……南宮大俠,有、有話好好說。」

南宮騖擺手,說:「你等我。」

-

南宮騖習武之人,也不怕冷,頭髮散着衣襟敞着,拿着劍走過赤泉城的大街,進了坊市。

元宵過去還不久,赤泉城的燈樓還未撤去,坊市間如今熱鬧得很。南宮騖輕車熟路穿過一片秦樓楚館,又走過一片滿得落不下腳的市集,尋到坊市邊緣的一個鑄劍坊。

鑄劍坊有偌大的一個院子,裏面聳立着兩個如高樓一般的鑄劍爐,這裏灰塵漫天,滿地臟污,氣味刺鼻。

鑄劍坊內火爐燃燒之聲猶如暴雨,工匠吆喝聲不斷,鐵器被捶打得叮叮作響。坊門素來是敞開的,裏面堆著煤灰柴火,還有各種不知道是否廢棄的兵器,雜亂得不能入目。

南宮騖進去,站到一堆破銅爛鐵之中,揚聲道:「坊主人呢?」

聽到有人說話,便不知道從哪個縫隙里鑽出來一個面色青黑的駝背老頭。

他只及到南宮騖腰間,仰頭笑答:「在在在,客官萬安。」

略了寒暄,南宮騖只將劍朝他一拋。

鑄劍坊的坊主雖看着衰老無力,抬手間卻穩穩地接住了劍,他將目光從南宮騖身上收回,低頭打量手上之物。

這是南宮騖的佩劍,劍身長三尺二寸,劍鞘以青白玉為飾,上刻錯金蟠螭紋,光這劍鞘就精美無比,是個奢侈的物事了。

坊主又用力拔出劍,露出一段劍體,劍身寒光泠泠,他仔細查看,道:「這是輕等的重劍,隕鐵所鑄,好東西。」

他緩緩伸臂,欲拔出整支劍,手上的力氣卻突然落了個空。

坊主心中一驚,不由露出愕然——因為這劍,竟是在一尺三寸處折成了兩段。

坊主問:「客官這是要修劍?以鄙坊的手藝,這劍當然能修。但請恕小老兒直言,即便是修好了,修補過的劍想要和完好時比也是不能的。」

「不修了,」南宮騖道,「我要賣了這劍,你來估個價錢吧。」

再好的劍,哪怕是名家所鑄,一旦斷折,價值便要跌落谷底,許多時候還不如拆了上頭的金銀玉石去賣來得划算。

坊主心中疑惑,一邊執起了這半截劍。

他用乾瘦的手指輕彈劍身,眯起眼睛仔細聽迴音,感受其震動。道:「劍身剛柔兼具,恰到好處。窄葉劍格,半寸的泰山劍脊,這是古代輕劍的劍形,不過在如今,卻已算得上重劍了。」

劍鋒處亮得晃目,他又撫摸劍鋒,說:「果然磨的柳葉鋒,這鋒刃堅利,吹髮可斷。」

繼而目光又落在劍柄尾環內側,此處一般都會留下鑄劍師的姓名,坊主眼前一亮:「『伶仃劍』——原來是齊鶴年所鑄的伶仃劍!」坊主神色激動,「伶仃劍竟是此種劍形,這種形制的劍如今已極少見了。」

伶仃劍可不是無名之劍,坊主悄悄抬眼看向南宮騖,目光與方才已是截然不同。

坊主很懂行規,並不多問。他將劍收回了鞘中,一臉遺憾道:「可惜的是,竟然斷了。」

作為劍主的南宮騖卻絲毫不見惋惜,只道:「你出價吧。」

要是去尋常的當鋪,未必能遇到識貨的人,也只有赤泉城的鑄劍師能看得出這劍的價值。

坊主斟酌了片刻,道:「雖說是斷劍,畢竟是齊鶴年大師的手筆,白銀二百兩如何?」

當年為鍛造這劍,南宮騖所花費的銀錢五千兩都不止。齊鶴年已逝,物以稀為貴,他所鑄的劍只會越來越貴,便是斷劍,也遠不止這個價錢。

不過現在南宮騖對這劍沒了留戀,又急需銀兩,便懶得同坊主討價還價。

「好。」

坊主喜出望外,忙說:「公子要現銀還是銀票?」

「銀票。」

「我這就去籌備,還請稍候。」

因擔心南宮騖反悔,坊主心裏急迫,轉身便進了屋裏。

南宮騖在外等待。他這一路吹着冷風過來,人也清醒了許多,此時無聊,便在鑄劍坊內散步。

既然賣了佩劍,他就得給自己找一柄備用的。雖說定然是比不上齊大師的伶仃劍,但也聊勝於無。

劍被奉為百兵之君,世人都愛佩劍,哪怕是不用劍的文人,也會給劍配上劍穗,掛在腰間,表演出一副風流姿態。他們的劍不用出鞘,長得漂亮即可,通常都是在商鋪里買。

而像南宮騖這樣的行家,買劍的方式就有所不同。

他會親自到骯髒的鑄劍坊里,親手挑選劍的坯材。未開鋒的劍坯,自然也就還沒有裝上配具,乍然看去,不過就是一塊鐵條。也因此故,從一堆破銅爛鐵中挑選出優秀的劍坯是極為考究眼力的。

這鑄劍坊內當然不缺劍坯,最末等的被坊主直接丟在了地上,被人踩踏也無人計較,尋常大路貨則大把地插成一簍簍放在旁側,最後那些勉強能入眼的,為方便客人挑選,整齊地一排排懸掛在鑄造台邊上。

南宮騖懶懶地走着,一一看過去。

劍坯如帘子一般晃動,相撞間發出回震悠長的叮噹之聲,這是材質上佳、歷經千錘百鍊的好鋼才能發出的悅耳聲響。

南宮騖眯着眼睛慢慢觀察,就在這驀然之間,他似乎看到了一個人。

坊外不時有行人來往,本不稀奇。可這個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在外面站住了,目光穿過錯落搖晃的劍坯,正落在了南宮騖的身上。

——是一個女子。

一個看起來約花信之年、卻梳着未及笄少女雙環髻的奇怪女子。

她身形高挑纖長,著玄色深衣白色裳裙,沒有戴髮釵環珥,全身首飾只有一塊壓裙子的羊脂白玉玉環佩,玉環佩並沒有系絡子,就是一整塊玉乾淨利落地掛着。這女子站在寒風之中,裙尾隨微風輕擺,人卻如石像一般巍然不動。

在南宮騖注意到她之前,她似乎已經注視南宮騖有一陣了。

這讓南宮騖輕蹙起眉——他五感過人,如果有人看着他,他應該早就有所察覺才對。

還是說他久不練劍,連五感都退化了?

南宮騖看了回去,然而面對陌生男子的直視,這女子並未閃躲,反而凝定地看了回來。

她雙瞳黑烏,眼神有些稚子之氣。

南宮騖問:「姑娘有事?」

她並未回答,似乎是垂頭思索了片刻,問道:「這裏是升仙城嗎?」

相較於普通女子,她的聲音似乎要暗一些,但並不難聽。

南宮騖全然沒有料到這個問題,一時被問住了。

回過神,南宮騖道:「是,這裏就是休與山的升仙城,赤泉城。」

她雙瞳神色不見變化,平靜得讓人覺得怪異,又問:「赤泉城?」

「開山斫石,百鍊成刃,赤泉淬火,神劍乃成。」

南宮騖輕輕一笑,「——這裏就是『赤泉淬火』的赤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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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花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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