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鍾村

第六章、鍾村

「我聽得懂胡人的話,」她說,「我們家裡的孩子從小就要學胡語,我一向學得都比我那班堂兄好得多。」

她坐在他床上,講起今日在三里弄的發現。桌上早已熱好一壺茶,就等著他回屋來喝。

「你想說什麼?」燕祁雲道。

小鳳豎起了一根手指:「公平。」

「這世上哪裡來那麼多公平。」他隨口道,正準備寬衣解帶,陡然覺得哪裡不對,不由立刻捂住了衣物。

小鳳尚未察覺他的異樣,興趣盎然地繼續說道:「這不對,你是執法者,提出公平的,明明該是作為執法者的你才對,並不應是我啊。」

「……」

她見他不吱聲,樂道:「你看,我們的身份和對話置換了呢,這說明這個世上的人已經把一件不正常的事當作習以為常,就連你這個執法者都被影響了!你猜,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她眨巴著黑漆漆的大眼睛,滿心期待他的回答。

「你怎麼會在我房間里?」他卻這才提出這個問題。

「你房門又沒鎖,我想進就進來了啊!」她狡辯道,「況且我們之前那一個月不是一直住在一間房……」

「那是兩碼事,為了看住你!誰讓你會動不動消失……」他一把拽起她就往門外推:「出去出去,女孩子怎麼好跑到男人房間!你知不知道你在毀你自己的清白!」

小鳳一邊被動地跨出了門檻,一邊倔犟地抗議:「喂喂!我不過想知道個真相,那胡人的妻子和女兒也想求個真相,現在我告訴你我看到的,你更應該告訴我你查到的東西才是啊!」

燕祁雲怕她吵到家人,只得停下又把她拉回。

一個月相處下來,在燕祁雲眼中,面前這個小姑娘就是個在家被寵壞了的千金大小姐。她平日里幾乎就沒個正形,做什麼都好似在玩,滿口都是謊言;唯有當什麼觸動了她時,她才會認真一回,吐露些可信度高一些的真心話。

燕祁雲以為是胡人的喪禮觸動了小鳳的惻隱之心。畢竟是個女孩子,女子總是更容易動惻隱之心。

「我知道。」他沉聲道,因他的臆想而對她稍有改觀。

小鳳瞪大雙眼:「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那胡人有妻女……那弄堂里的每個胡人都有家人。但是……沒有用,即便不是奴隸,他們也沒有身份。若兇手真是漢人,即便抓到了兇手她們也是無權指控兇手的……」他突然發現,自己原來也早已意識到了這樣的不公平,但是長期以來,因為上頭的要求,他唯有不管不顧,當作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所以這一刻,他不由自主地臆想出女孩的悲憫,併產生了共情。

「如果你想要公平,就等吧。」最後,他抬起頭,說話似乎也有了底氣,「我已經說服大人,因為一些相同的線索,暫且將這件案子與那名漢人女子的死聯繫起來,只要牽扯到漢人,這個案子就不會不管。待抓到兇手,同樣能還那家人一個公道!」

小鳳的神色再次舒展開:「我聽說,明天你要去鍾村是嗎?」

他一愣:「你又聽誰說的?」

「那受害女子的家人說的,」她興高采烈地說,「哈,沒想到吧?我打探消息的本事還是很厲害的。你要不要帶我一起去呀?」

他嚴詞拒絕道:「不行。你又沒有公職在身,不許隨便參與公務!」

——然而,第二天。

天還沒亮,他一打開房門,那不速之客踩著點剛走到他門前,熱切地向他打招呼:「嗨~」

「這麼早?」他看了看天色,揶揄道,「你是沒睡在我屋外等了一宿啊?!」

「我怎麼可能那麼笨,虐待自己不睡覺?」小鳳說,「我只是向來比一般人需要的睡眠少,所以起得比你早罷了。」

他還來不及發話,他娘又打東屋冒出來了,手上提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直往他懷裡塞,並且叮囑道:「祁雲,來來來,我聽小鳳姑娘說要跟你去查案,這些給你們作午飯吃,還有,晚上記得早點回來,你大妹妹今晚特意為你回娘家一趟,你可不能忘了……」

「好了娘,我知道了娘!」他在混亂中接過那包食物,拽過小鳳匆匆逃出了家門。

……

鍾村與縣城的城門離得不遠,背靠上方山。江南水鄉,河道縱橫,這村落也不例外,即便沒有途徑大湖的支流,也要在村中挖一口佔地幾畝的池塘。

那死去的姑娘名於嬌,今年十七歲。於家位於那池塘西側,迎頭一幅橫批掛在大門橫樑上,上書:紫氣東來。而就在這橫批之下,於嬌的兩個弟弟抹著淚往一火盆里燒錫箔。

這樣的情境燕祁雲以往見得多了。最開始的時候,他的心裡還會不是滋味,後來就麻木了。現在他只小心地觀察四周,怕漏掉什麼痕迹。

於家家境還可以,該有的一應俱全,於嬌的父母哭得比昨日好些,那母親有些發獃,所以能回答燕祁雲詢問的,唯有那個父親。

於嬌的父親於阿水,是個精瘦精瘦的男人。

他們先寒暄了一番,然後燕祁雲切入了正題:「請問,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你女兒失蹤的。」

「你們縣衙,昨天不是問過了么。」

於阿水今早才被縣衙的人護送回家,與燕祁雲大概差不多時辰到。現在他整個人都是蔫蔫的,目光緊盯地面,一幅不願回憶的樣子。

「再問一遍,是為了了解清楚,好偵破案情,」燕祁雲向他解釋道,「於師傅,煩請再好好回憶,你女兒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六天前,大清早。」他有氣無力地答道。

當然,大多數的受害者家人,一般都不太願意回憶過去,但是這個於阿水的回答使得燕祁雲的眉毛蹙了起來。

「清早的時候呢,我起床去餵豬,然後看到人不在,然後就跟她媽說,後來就找了甲長,甲長向村長上報后村長就去縣城報官……」

「不對的!」她的老婆回過神一般打斷了他,「不對的,前一天的早上我就發現不對了!我……」

「你記錯了!」於阿水撇過頭。

「我沒有!」他老婆霍然起身,拔高了音調,「都是你那……」

她沒有來得及說完,於阿水一巴掌將桌拍得震天響,鎮住了她的吵嚷。

「有完沒完!進屋去!男人說話女人不要插嘴!」

他老婆看了看燕祁雲,好似欲言又止,但終究什麼都沒說,依他所言進了裡屋。

在一陣難捱的沉默之後,燕祁雲回歸了話題。

「於師傅,你到底是幾時發現女兒不見的?為了儘早抓住兇手,麻煩你努力回憶一下。」

「六天前,大清早,」於阿水訥訥地道,「我發現她沒有回家。」

燕祁雲觀察著他細微的動作:「前一天晚上沒發現她沒回家么?」

「她性子野的!我平時管不住她,有的時候她晚上不回來的。」說到這裡,於阿水越發不耐煩了。

「那麼,你知道她晚上會睡在哪裡嗎。」

燕祁雲問出這個問題,注意到於阿水張了張嘴,往外看了一眼。不過很快他的目光又盯向了地面,只抬起一隻手往外指了個方向:「村那邊的田地里,她有時候會在那個瓜棚里看瓜田……」

……

田間落了一群白鷺。鷺鳥身姿纖長,在空中展開雙翅時猶如仙子翩翩起舞;水田開闊,映著頭頂一色藍的晴空。那些詩人筆下的田園風光就是這般。

——不過如此。

小鳳轉過頭,她很快就看厭了那些酸腐文人筆下所謂的無上美景。畢竟她現在就身處田埂旁,除了滿目青山碧水,還不得不忍受一陣陣從田裡飄來的糞肥惡臭。

「出來!」她向身後的樹林子喊道,「我不喜歡別人在我背後議論我,你們在聊什麼,就當著我的面說出來!」

她早就發現林子里的幾個男孩,打從她和燕祁雲進這村子伊始,他們就開始跟著她了。

「我……我們在說姐姐你真漂亮!」

男孩們被她的氣勢嚇著了,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一個比一個靦腆。於是,她也不好多苛責他們。

「哦,在說我的好話呀,謝啦!」她挑挑眉。

男孩中一個年齡較長的大著膽子向她靠近:「姐姐,你不是這個村的人,是要來住的嗎?」

「我不住,我是跟我一個朋友來的。」她說。

「朋友?是剛才進於阿叔家的那個男的嗎?」

「對。」

另外一個男孩跟著也湊近追問:「姐姐,他是你相公嗎?」

「不是,」小鳳想了想,驕傲地說,「沒人有資格當我相公。」

「為什麼啊?」

「不為什麼,」她眼珠子一轉,「你們的問題太多了,換我問你們了。」

她手伸向白大嬸給的包袱掏了掏,她記得白大嬸說會往裡面塞麥芽糖。而小孩子最不能拒絕的,就是糖。

不多時,她的手中果然多了一把糖。

「來,我這裡有一把糖,我提問,你們就一起回答,誰說得對,糖就是誰的,」她拿一顆,往男孩們鼻子前一晃,「第一個問題:於家的那個姐姐,你們最後一次看到她大概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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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鳳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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