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

沉淪

那不過就是一件普通的深藍色T恤,美國的一個潮牌,近幾年在國內很火,品牌店開了一家又一家,隨處可見。

池漾一邊琢磨,一邊用餘光打量著席硯卿的身高。

他倆現在交錯站著,池漾站在他的右前方,隔著一個手臂的距離。

席硯卿站在橋頭,一直用餘光關注著白念笙。

只見她踮起腳尖,從售貨員手裡拿過了兩隻冰淇淋后,便笑眼盈盈地朝他站立的地方跑來了,嘴裡還振振有詞地喊著小叔。

池漾本來是背對著冰淇淋店站的,直到聽到這個奶聲奶氣的童聲,她覺得莫名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似的,於是也不由自主地轉過身來,想一探究竟。

歡樂穀場景搭建的十分真實,處處可見細節的用心。

溪水潺潺旁的林蔭小道上,鵝卵石交錯分佈,凹凸不平,有種自然生成的粗礪美感。

插曲就是在這時響了起來。

白念笙兩隻手拿著冰淇淋,堪堪維持著身體的平衡,眼睛別無二心地看著席硯卿,以至於忘了注意腳下。那條林蔭小道剛過半程,白念笙就被上面凸起的鵝卵石猝不及防地絆了一下,下一瞬,她整個人開始不受控地向前傾倒,眼看著就要磕向地面。

席硯卿瞬間反應過來,大步跑上前去。

卻不料,有一個人比他更快。

她伸開雙臂,奮不顧身地,緊緊擁住了這個素不相識的女孩。

預想中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倒地前一秒,白念笙穩穩噹噹地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手裡的冰淇淋滑落,擦過抱住她的這個人的背,掉落在斑斕的鵝卵石路上,像突然打翻的一坨粉色顏料。

「嘶......」池漾膝蓋吃痛,沒忍住輕嘶了一聲。

她眸光微垂,這才發現自己此刻是半跪在地面上的姿態。

「你沒事吧?」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個是池漾在問小女孩,另一個則是席硯卿在問池漾。

聽到池漾的聲音,白念笙表情瞬間怔住了。

「媽媽?」她下意識地叫了一聲,似是本能的、不受控的呢喃與呼喚。音調是微揚的,聲音是輕輕的、淡淡的。

不過,還是被池漾聽到了,她不解地蹙了下眉。

以至於沒來得及回答席硯卿的問題。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席硯卿已經半跪在地面上,輕輕抬起她的腿,為她檢查傷口。

她今天穿了件淡藍色背帶褲,血跡一暈染,紅色相當明顯。

看到這兒,席硯卿也顧不上徵求她同意,直接伸出雙臂就抱起了她。

彼時,火燒雲燒至最後一抹絢爛,繁星與皓月競相登場,夜幕生來璀璨,照亮所有徵程。

她被他抱在懷裡,他的輪廓,他的氣息,他的味道,都近在咫尺,清晰可聞。

她看清他漆黑如墨的眸色,看清他筆挺如刀削的鼻樑,看清他緊抿的唇峰,看清他白凈的臉龐,看清他側臉的輪廓——稜角分明,顯得又冷又傲。

可又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

這瞬間,池漾有些好奇,究竟是時光對他多了些偏愛,還是他對時光足夠認真。

所以才能被歲月打磨出這樣的氣質——少年心性還殘存著,內斂的英氣與外放的熱忱,在他身上,相得益彰,此消彼長。

讓她這般心動。

心中的旖旎陡然清晰,池漾沒敢再多看,懨懨垂下目光。

垂眸之時,她嗅到他的味道——甘醇芳洌,誘她心甘情願地沉淪。

那一瞬間,池漾覺得自己,是「目中無人」的。

——除了他,餘下的熱鬧皆如退潮,伴著稀薄月色,變得遙遠而模糊。

唯有他,一言不發,卻讓她的心漲得異常飽滿。

橫卧在溪水上的這座木橋,漆紅斑駁,樹影零落。

他抱著她走過這座木橋,不過十來秒的時間。

恰恰夠她,默念一闕詩句。

世人皆能背誦出「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雅緻;皆能心領神會「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相思。

卻鮮少有人知,秦觀在落拓這首《纖雲弄巧》時,藏匿在其中的不舍與哀傷。

這闕被很多人遺漏的詩句,就藏在上述兩闕名句中間——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世人皆知金風意,皆知朝暮情。

卻不知,鵲橋一顧,乍泄了風光月霽。

此後幾許山水,皆一派天朗氣清。

-

過了橋,席硯卿將池漾輕輕放在木凳上。然後,他長腿一屈,半跪在地上,半仰著目光看過來,聲色溫柔:「可以讓我看看傷口嗎?」

池漾對上他的目光,輕輕嗯了一聲。

獲得了許可,他才挽起她的褲腳,小心翼翼地往上卷。

生怕弄疼了她,也生怕碰到她。

她很瘦,幾乎不需要什麼阻力,褲子就被推到了膝蓋之上,那塊泛著血跡的傷口,在白嫩的皮膚中,顯得尤為刺眼。

白念笙站在一邊,眼裡寫滿了愧疚。

齊媛和五個孩子,看到傷口的時候,也都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池漾看著他們的錯愕神色,覺得好像,打趣道:「喂,我說你們可都是見過世面的人,平常做農活、走山路,沒磕過絆過嗎?這點小傷還叫傷?你們這都什麼表情?多大點兒事啊。媛媛,你帶孩子們去玩,不用管我。」

齊媛自然沒心情再玩:「這遊樂場應該有臨時醫院之類的地方吧?先去處理傷口。」

池漾擺擺手,絲毫不在意:「這點小傷去什麼醫院啊。你背包夾層里有一盒創可貼,你拿出來給我就行。我本來為孩子們準備的,沒想到自己先用上了。」

她說話的語氣一直都非常輕鬆,一副完全沒把這個傷放在心上的樣子。

也自然,沒注意到席硯卿逐漸冷下去的眸色。

齊媛拿出創可貼和濕巾,正準備彎腰替她包紮,卻被一張大手半路攔截。

「我來。」他言簡意賅,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氣勢。

齊媛只好遞給他。

他動作輕柔又利索,很快就處理好了傷口。但還是放不下心,想帶她去醫院專業處理一下,以防傷口感染。

見池漾的褲子上已經有了血跡,席硯卿一把脫去自己的襯衫,蓋在她的傷口上:「防止感染,將就一下。」

他襯衫一脫,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貼身的純白T恤,清晰地勾勒出他的上半身輪廓。

肩寬腰窄,像風切割出的雕塑品。

「哦。」她低下頭,喃喃應了一聲,聽他的話握緊了襯衫。

席硯卿眼神掃了一下周圍,隨後把目光放在五個小孩子身上,口氣有商有量:「我要帶你們池漾姐姐先走,你們可以在這邊繼續玩,到時候我派司機來接你們,可以嗎?」

池漾一臉訝異地看向席硯卿:我什麼時候答應要跟你一起走了!

「不!」於冬又是最先開口的那個,「我什麼都不想玩了,我要陪著池漾姐姐。」

緊跟著又是此起彼伏的童聲——

「對!我也不想玩了!」

「我要跟池漾姐姐一起回去!」

......

不知不覺間引來好多注視的眼光。

池漾無奈撫額,心想多大點事兒,能不這麼聲勢浩大么?

席硯卿將目光重新看向池漾:「你們怎麼來的?開車了嗎?」

池漾點點頭,但她這個腿,應該是開不了車了。

齊媛雖然有駕照,但是對這座陌生城市的路況並不熟悉,再加上又是晚上,她實在不放心讓她來開。

「等我一會兒。」席硯卿說完去打了個電話。

不到一分鐘的功夫,他就回來了,看著池漾說:「這樣,我開車帶著你和笙笙,還有兩個女孩子先走,等會兒有司機過來把你的車開走,順便接走齊老師和三個男孩兒,可以嗎?」

池漾覺得有點麻煩他,剛想開口說不用了。

結果還沒等她拒絕,席硯卿就已經給了齊媛司機的聯繫方式,相當的速戰速決,根本沒給她說不的機會。

一行人在車上坐定,池漾坐在副駕駛,三個小姑娘坐在後座。

席硯卿開始導航最近的醫院,池漾見狀忽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肘,語氣帶著懇求:「不去醫院,求你了。」

那是慌亂又無措的眼神,也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

不知為何,他雖然並不知道她這麼抗拒醫院的原因,但心裡還是沒來由地空了一下。

他終究還是依了她,語氣安撫:「好,不去,你別怕。」

車身匯入車流,席硯卿從後視鏡中看到白念笙一臉愧疚的表情,叫她:「笙笙?」

白念笙抬頭看向前方。

席硯卿語氣放緩,耐心跟她解釋:「池漾姐姐受傷不是你的錯,你剛剛已經給她道過歉了,不是嗎?」

如果非要說誰錯,那這個錯的人,只能是他自己。

池漾也偏頭看向白念笙,笑說:「對啊,這只是個小意外,姐姐睡一覺明天傷口就好了,沒關係的。」

白念笙聽著這個聲音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試探著說出了一句話:「小叔,這件事情可不可以,不告訴爸爸?」

她聲音輕輕的,像是懸浮在空中的塵埃。

席硯卿以為她是怕被責備,點了點頭。

窗外夜色漸沉。

沒有人知道,這個才六歲的小姑娘,是怎樣把心裡那些既兜不住又拚命往外溢的情感,藏得嚴嚴實實。

-

齊媛和三個小男孩幾乎是和他們前後腳到的家,席硯卿讓司機把白念笙送回去,然後和一群人上了樓。

池漾被席硯卿一路抱著,放上了床,右腿耷拉著輕放在一個抱枕上。

卧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齊媛和孩子們一進門就跑回各自的房間,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這孤男寡女的共處一室......

池漾機敏地預感到此種氛圍不宜長期停留,開始不動聲色地趕人:「席總監,我這兒沒什麼事了,你看你?」

席硯卿目光微垂,似笑非笑地撂出兩個字:「趕我?」

池漾:「......」

「不去醫院可以,但是不看醫生不行。我認識一個醫生,正好住在這個小區,我讓他上門來看看。」

「......」

行吧。

席硯卿剛給醫生打完電話,池漾的卧室瞬間就被一群人填滿了。

剛才消失的那一撥人,一個接一個地往池漾卧室里跑,手裡還都拿著五花八門的小玩意兒。

於冬永遠沖在最前面,手裡拿著一個可愛的晴天娃娃:「池漾姐姐,這是我送你的禮物,晚上睡覺的時候把它放在床頭,這樣傷口就不會疼了。」

池漾聽了,心頭驀地湧出一陣暖意。

其實這話是上次於冬受傷,她安慰他的話。沒想到,這麼長時間過去了,他不僅還記得,還把這話原封不動地回贈給了她。

沈一清送的禮物,是一本他和文娟、涵涵共同寫的詩集。普通的作業本封面,被他們描繪出了山川與水流,裡面的字跡清秀,看得出來下了不少功夫。

封面寫著——要成為自己的英雄。

同樣是她對他們說過的話。

許光潔性子沉穩,天性有些害羞,直接把手裡的那瓶星星遞給了池漾,一句話都沒說。

池漾卻什麼都懂。

席硯卿看著這三份禮物,聯想起他們那天在飯桌上的聊天。

各執一詞的三個男孩,跟大相徑庭的禮物,正好一一對上。

他們送的,都是他們內心認為池漾最喜歡的東西。

席硯卿看著這溫馨又尋常的一幕,心尖瞬間酸軟一片。

——把這麼好的你讓給別人,那畫面,我每想起一次,都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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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硯卿:讓我來保護你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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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一掠十年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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