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事

親事

皇極殿。

二十五歲的嘉靖皇帝坐在龍椅上,視線落在陳寅的奏摺上,面色陰沉。他長相隨生母蔣太后,五官清雋,唯獨一雙眼睛令人望而生畏。

他雖是王朝的主宰者卻受困於紫禁城和內閣,唯有依靠錦衣衛才能實現制衡,成千上萬的錦衣衛就是他衍生出去的眼睛,為他盯著大明王朝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

如今,一雙用了多年的眼睛閉上了。

嘉靖調轉視線冷冷地盯著陳寅的頭頂,很快,陳寅額頭上冒出一層細汗,撐在地上的雙臂開始打顫。

他意識到自己這次做錯了,皇帝對處理結果不滿意,想起陸炳之前的暗示,後悔自己為什麼沒聽他的話,可惜現在悔之晚矣。

嘉靖看著陳寅額上的汗珠滴落在光滑的地面,又過了一會兒才讓他退下,仍是一句話未說。

陳寅走後,嘉靖擺駕文恭妃處。

文恭妃一改往日的平和,一邊哭泣一邊自責,說都是家人不懂事,她明天就把他們叫進宮好好告誡。說完抬眼偷覷,見嘉靖臉色溫和地向她伸出手,她低眉順目地將手放進皇帝的大手中,擦乾淚親自張羅晚宴。

席間,文恭妃有意無意說起陸炳婚配的事,說建昌侯府有意讓五小姐與陸家結親,陸松也有意結門貴親,大概過不了多久就能喝陸炳的喜酒了。

建昌侯只有一位嫡出小姐,如今年紀已經四十開外,這位五小姐不用問也知道是庶出。

以陸府的家世和陸炳的條件,居然要娶建昌侯庶女,除非是看上她娘家勢力了。

嘉靖不等她說完,象牙筷「啪」一聲撂在桌上,冷冷地注視著她,嚇得文恭妃連同滿殿宮女齊刷刷下跪。

張太后仗著自己是先皇太后,處處刁難蔣太后,期間張延齡沒少為張太后出謀劃策,如今又想把庶女嫁給陸炳為妻,所圖為何?

嘉靖冷哼一聲,陸炳若是真娶了張五女,豈不是等於在他身邊安排了一個眼線,張家其心可誅!

第二天本是陸炳休沐的日子,嘉靖命黃錦傳陸炳覲見。黃錦熟門熟路來到陸府。陸府老管家一邊將黃錦請進客廳一邊趕緊叫人去通知少爺。

小廝清泉一路小跑著來到清暉園,站在門口高聲稟報說宮裡黃公公請少爺入宮覲見。

陸炳定下規矩,清暉園書房是禁地,沒有命令不得隨意入內。

書房內縈繞著淡淡墨香,身材欣長的陸炳穿一襲青蓮色直衫站在書案後面,微微彎腰,左手輕托衣袖,右手執筆,修長白皙的手指搭在深褐色湖筆桿上,看上去賞心悅目。

他的字很規矩,就像他的人一樣,讓人難以從字跡看出性格,這是他多年刻意磨練出的效果。

聽見稟報,陸炳不為所動,堅持寫完剩下的字。收筆入峰,直起身體,將筆擱在筆架山上,走向裡間,脫下青色常服。換上飛魚服的瞬間,陸炳從儒雅的文士轉變成肅殺的武將。

換好衣服,右手習慣性地按住綉春刀柄,推開房門向外走,儘管知道黃錦就等在客廳,可他的步速依舊不急不緩,步子仍然不大不小。

清泉恭順地跟在陸炳身後,該稟報的都已稟報清楚,現在不需要他說話,不該說話的時候要懂得閉嘴,陸府從來不需要多嘴多舌的下人。

黃錦剛喝過半碗茶,一抬眼正看見門外的陸炳。饒是經常見面也忍不住開口讚歎:「這飛魚服還是要穿在你身上才能顯出氣質。」

「黃大哥又說笑,陸炳實不敢當。」陸炳一如既往地禮貌謙讓。

皇極殿。

陸炳走進殿內時發現餐桌上已經擺了滿滿一桌子菜肴,皇帝正坐在餐桌一端看書。

嘉靖等陸炳行禮后,放下書,親自走到他面前扶他起來,拍著他的後背指著餐桌對面的椅子:「坐吧。知道你今天休沐,御廚房說今天有安陸進貢的白花菜,咱們君臣二人有日子沒喝酒了,特意叫你進來嘗嘗鮮。」

陸炳聽話地坐好,小太監輕手輕腳地將酒杯斟滿。君臣二人邊喝酒邊聊天,說說與公事無關的閑話,主要是陸炳說,皇帝聽。

陸炳說一些坊間趣聞或者大臣們的家長里短,他雖只是錦衣衛閑散舍人,但是從三年前就開始在嘉靖授意下培養自己的人手,如今初見成效,只是還不夠,他能探查到的機密消息有限。

中途,嘉靖狀似無意地說:「朕一直還當你是小孩子,轉眼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聽說媒人快要把你家門檻踏平了,京城裡數得著的勛貴都視你為乘龍快婿。」

陸炳苦笑道:「皇上別取笑微臣了。他們哪裡是看上我,分明是看中微臣作為聖上伴讀的身份,否則就憑我父親的錦衣衛僉事和我這個舍人身份,哪裡入得了他們的眼。」

皇帝瀟洒地一揮手:「他們看中你也不全是因為朕,二郎一表人才又是世家子弟,哪裡就配不上她們?」

他從龍椅上站起來,走到陸炳身邊,伸手按在他肩膀上,說:「不過娶妻娶賢才是安家之道。那些個勛貴人家勾連牽扯,一旦粘上想甩都甩不掉。表面看著繁華,一朝人走茶涼也是常見,你是朕打小用慣了的人,以後自有你的前程,用不著沾他們的光。」

陸炳恭敬地道:「臣明白,臣也認為應該娶身家清白的女子為妻,不願意攀權附貴。」

這番表態讓嘉靖帝很滿意,臉上露出明顯的笑容。

月上柳梢頭,陸炳離開御書房回陸府,出來送他的人依然是黃錦。兩人東一句西一句的敘家常,黃錦請陸炳有空替他去兄長家裡看看,陸炳答應了。

宮門外,陳敏牽著矯健的紅鬃馬守在外面,陸炳伸手接過韁繩動作利索地翻身上馬,雙腿輕輕一磕馬腹,馬兒邁開四蹄輕快地小跑起來。

夜色掩護下,陸炳臉上的溫文褪去,眼帘半垂,挺直的鼻樑在臉頰上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半張臉。

「皇帝不會無緣無故提起他的親事,難道有人在背後說什麼了?」他想到昨天的案子,不由得嘴角微微向下勾著,周身彷彿罩上一層寒冰。

路邊衚衕里晃出兩個勾肩搭背的醉漢,陸炳冷冷一眼掃過去,兩醉漢被他一看嚇得渾身一激靈,轉身就往回跑。

回到陸府,陸炳讓小廝清風去請陸松到書房議事。自從母親范氏去世、內院事務交由姨娘陳氏打理后,陸炳幾乎不踏足內院。

陸松來到清暉園,推開門看見坐在椅上的陸炳,一時有些恍惚。

明明是自己的兒子卻讓他覺得又熟悉又陌生。十年前年幼的陸炳伴隨皇帝進京,他與范氏留守在安陸,兩年後等他們再見面時,遺憾地發現陸炳忽然之間長大了。

臉還是那張臉,性格卻大相徑庭,孩童時期靈動的小表情一概沒有了,變得不愛說話,處處表現出與年紀不符的成熟與穩重。

他和范氏又欣慰又擔憂,欣慰的是兒子身為皇帝近臣,成熟穩重才是應該的,擔憂的是不知道陸炳遭遇了什麼事導致他性情轉變。

有時候,陸松覺得他在陸炳身上隱約能看見皇帝的影子。確實,近朱者赤,一個月里陸炳與皇帝在一起的時間至少有二十天,比他這個親生父親多的多。

陸炳請陸松坐下后低聲說起皇帝對他親事的態度,陸松忍不住嘆氣。

建昌侯想把第五庶女嫁給陸炳,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他一直拖著沒鬆口一來不願意兒子娶庶女,二來知道皇帝與張太后關係不睦,不想被張家利用。

只是這事怎麼就傳進皇帝耳中還變成他們主動攀附?陸松望向兒子,想從他嘴裡知道更多宮裡的信息。

陸炳半垂眼帘,迴避了陸松帶著打探意味的視線。每當他想不想說話的時候就會如此,不想讓人從他眼神里捕捉到情緒上的蛛絲馬跡,哪怕對方是親生父親。

陸松猶豫了一下,問:「你有什麼打算?」

陸炳說:「別的不提,女方家世越簡單越好。」

陸松忽然想起一人,說道:「陳姨娘說國子監博士林光的夫人和禮部員外郎楊懷慶的夫人,都打聽過你的親事,說的是工部主事吳鵬的妹妹。」

陸炳皺眉:「吳鵬的妹妹?」

「不是親妹妹,是堂妹。」陸松道。

陸炳疑惑:「林光和楊懷慶與吳家是什麼關係?怎麼會重複提親?」

陸松「咦」了一聲,道:「你不說我還沒發現,確實奇怪,回頭我打聽打聽。」

錦衣衛要打聽一件事基本上沒有打聽不出來的。

「那吳家女孩如何?」陸炳問。

「父母雙亡,孤身一人在山東守孝,年前孝期已滿。說是品貌周正,學識淵博。她父親吳勝阻是弘治年間的舉人,外放在山東袞州府任同知,據說生前官聲很好。」

陸炳聽著,修長的手指輕輕磕著桌面,片刻之間已經把所有需要考慮的方方面面都考慮一遍,心中有了主意,說道:「如果這三家關係清白,吳小姐倒是也合適。」

娶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嗎?陸松難免替兒子抱不平,低聲道:「只是會不會太委屈你了?」

陸炳的視線落在手邊的青花瓷蓋碗上,輕輕吐出兩個字:「無妨。」

怎會無妨?作為一個心懷抱負的男人,妻族的助力何其重要,他現在只是個舍人,父親也只是僉事,以後的路那麼長,他想往上走往遠走,沒有妻族的助力只能靠自己,只能靠皇帝。

靠皇帝,原來如此。陸炳輕敲桌面的手指停頓下來,慢慢收入掌心,猶豫不甘的心沉靜下來。

陸松嘆了口氣:「既如此,我明天就去吳家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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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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