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剿(二)

圍剿(二)

天上的雪沒停,地上的雪在動。

二十個雪堆悄悄向聖王廟逼近,彷彿雪面下跑著二十成了精的竄地龍。

雪堆在寺廟圍牆外面商量好了似的齊刷刷停住,其中一個雪堆抬起頭,露出模糊的五官,原來不是竄地龍成精是雪人成精

一隊六十人的騎兵隊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樹林中,待走近才發現馬蹄子上包著稻草,難怪這麼多馬一齊行進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領頭之人身材比後面眾人都高,雪白的大氅順著馬背上向兩邊散開,彷彿冰雕一樣英俊的臉埋藏在柔軟的兜帽里,彷彿來自冰川上的神祇。

樹林邊沿,陸炳輕輕勒住韁繩,逐月聽話的停下,身後六十人也隨之停下。

陸炳靜靜的看著不遠處灰幢幢連綿至半坡的寺廟群,身後六十名士兵也看著那些寺廟,有人的臉上露出不解之色。

他們聽說過聖王廟,有人還來燒過香,無相大師的慈悲和妙手回春在他們心中與半仙不遑多讓。

這位年青的寵臣大半夜把他們從御馬監調出來到底想要幹什麼?對神佛不敬之人會被上蒼降罪,還會禍及子孫。這種斷子絕孫的事誰願意誰去干,反正他們絕對不能幹,這幾人心中暗暗打定主意。

無星也無月卻並不黑,身著狐裘大氅的陸炳彷彿被鑲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銀色光暈,他面對寺廟緩緩舉起右手。

寺廟圍牆外,二十雪人忽然一躍而起,像靈活的猿猴攀著圍牆跳進院中,落地后迅速匍匐在地變成雪堆模樣。

寺門被輕輕打開。

陸炳輕聲道:「依計而行。」

身後六十名士兵立刻變成四隊,一隊直撲大門,兩隊斜插上山腰,另一隊直奔後山。

寺院內,二十個雪人彷彿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分頭撲向不同房間。

一個十來歲的小沙彌雙手捧著新鮮水果從廂房後轉出來,兩個雪人立刻停止動作。

小沙彌小心翼翼低頭走路,眼角瞥見旁邊一花,扭頭去看,還沒等他看清楚,就見兩個白花花的「大」字型的東西向他撲來。

小沙彌大張著嘴,還沒來得及表示出自己的驚訝就感到脖子後面傳來一陣劇痛,頓時雙眼向上一翻,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一個雪人扶住小沙彌,另一個雪人伸出雙手,半空中的果盤穩穩噹噹落在他手上。

雪人看清盤子里的東西后「嘖」了一聲。

鮮紅的蘋果、火紅的柿子和金黃的香蕉,大冬天的竟然有這麼新鮮的水果,恐怕皇帝的生活也不過如此。

難怪陸大人要帶他們來,不說別的,單單這些奢侈水果就不應該出現在以清規戒律聞名的寺院。

雪人把小沙彌拖進最近的空屋子裡,反捆雙手、堵住嘴巴,塞進柜子。

出門剛走沒幾步,前方又轉出來兩個肥頭大耳的僧人,這回拿的不是水果,而是抬著個巨大的火盆,火盆里的炭噼啪作響,架子上的乳豬已經烤得金黃、不斷往下滴油。

藏在暗中的雪人再次暴起,打算像剛才一樣如法炮製,誰知意外發生了。

這兩個僧人與之前的那個送水果的完全不同,好像訓練有素的模樣。雪人剛有動作就被那兩名僧人發現異樣,通紅的炭火帶著灼熱的溫度飛向兩個雪人。

一個雪人離得稍遠,兩個後空翻躲了開去,另一個距離較近,動作稍微慢了半拍,炭火便噼里啪啦砸在他身上。

「哧——」

衣物燒焦的糊味連同雪花遇碳火蒸成的水汽一起票了起來。

兩名僧人一招得手之後立刻抽出烤架上的棍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合力攻向被炭火砸中的雪人。

棍棒劃過空氣,發出哨音。

那雪人正在抖落炭火,根本來不及躲避對方聯手攻擊,眼看那挾萬鈞之力的棍棒就要落在頭上,忽聽「嗖、嗖」兩聲,棍棒和僧人靜止不動了。

兩支高速旋轉的羽箭劃破空氣準確無誤射入他們的脖頸。

從後面穿入,從前面穿出。

速度之快、力度之猛,僧人被箭矢連帶著連續往前邁了兩步才撲通一聲雙雙跪在地上。

喉嚨中發出嗬嗬的聲音,雙手徒勞地抓向咽喉,想碰又不敢碰,眼睛死魚一樣往外凸,身體一歪倒在地上,掙扎兩下之後徹底不動了。

寺院門口,陸炳將手中弓箭遞給旁邊士兵,在眾人或震驚或敬佩的複雜目光中徐步前行,來到屍體旁。

死裡逃生的雪人長吁一口氣,起身走到陸炳身側,解開臉上的白布面巾,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李振川。

李振川低聲道:「多謝大人出手相救,剛才是屬下大意了,看打扮以為他們是僧人,差點陰溝裡翻船。」

陸炳淡淡說道:「不怪你,他們的身手在拜月教也能擠入中層。」

這是建昌候三公子走進的那件廂房。

廂房裡空無一人,空氣中卻瀰漫著奇怪的香氣,彷彿藥引子,聞久了心裡被勾著燒成一團火,讓人氣血浮躁。

京城的達官貴人們坐著溫暖的馬車卧雪爬冰而來,就在一個時辰前,建昌侯府三公子明明走進廂房,如今人哪兒去了?

隱隱有喧嘩笑鬧之聲,彷彿來自遙遠的時空,陸炳瞳孔一縮,視線落在牆上。

繪著藥師佛的牆壁悄無聲息從中間裂開,喧鬧的聲音變得清晰無比。

一雙賊亮賊亮的眼睛出現在裂縫中,那眼睛看清楚屋內眾人後明顯一愣。

就在同一時間,陸炳騰空而起飛身撲去,綉春刀在半空中出鞘。

可惜他動作快,對方反應也不慢,刀尖將將碰到牆面,牆壁已經重新合攏,喧鬧聲再次隱去。

錦衣衛和御馬監眾人齊齊聚在陸炳身後。

陸炳用力一揮手:「撞!」

御馬監士兵很有破壞經驗,立刻三個人一組抬起桌子用力往牆上撞去。上百年的老榆木堅硬如鐵,狠狠撞在牆上發出堪比戰鼓的聲響。

陸府。

掩住口鼻、手上帶著牛皮手套的吳青嵐將柳葉刀一柄一柄在藥水里取出,然後放在一邊的紗布上晾乾。

同樣裝束的核桃則將一種白色藥粉灌裝進一個一個拳頭大小的圓肚瓷瓶里,塞上瓶塞,在桌上排成一排。

「小姐,真有人來攻打咱們家嗎?」核桃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些準備可以用不上,但是不能想用的時候沒有。」吳青嵐放下最後一把柳葉刀,隨便挑了一個圓肚瓷瓶搖了搖,說,「這瓶量多了,減掉一成,否則碎裂的時候擴散不遠。」

核桃依言將瓷瓶里的白色粉末倒出來一成。

清泉在屋外稟告:「回少夫人,東西都收拾好了,人也都囑咐過了。」

吳青嵐揚聲道:「一刻鐘后準時出發。」

「是。」

轎子里的張岐滿面紅光,左手來回摩挲右手尾指上的指環。

指環瑩潤翠綠,彷彿凝聚了一汪春水,不說他腰上價值連城的羊脂玉佩,單是這一枚指環就能在京城換一套三進的宅子。

以張岐的俸祿自然不可能買得起這麼昂貴的東西,這兩樣都是建昌候給他的。

想到皇極殿上王俊勝的供詞和皇帝陛下的臉色,張岐臉上的笑容越發得意。

寵臣又能怎麼樣,再寵還能越過太后和國舅爺去?

這一回建昌候肯定滿意,侯爺滿意了,好處自然少不了。他早就看中建昌候如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寒香,就等再立一功之後才好開口。

轎夫踩著地上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轎子在路口九十度拐彎,穩穩噹噹的順進衚衕,前面五十米就是建昌候府大門。

一旁民房屋頂上,積了一天的雪堆忽然動了動,露出兩顆烏溜溜的眼珠,眼珠盯著下面的轎子,一直看著它被抬進侯府大門。

京城通往天津的官道上突然奔來一隊人馬,領頭之人是錦衣衛已經很離譜,更離譜的是後面跟隨的士兵居然來自御馬監勇士營。

勇士營在御馬監屬於三等人,但出了御馬監放眼京城僅次於武驤、騰驤和神機營,平時也算是養尊處優,根本不把錦衣衛放在眼裡,如今卻要跟著一個副千戶在滴水成冰的天氣來官道上喝冷風。

前面就是驛站,領隊的喬綱下令進驛站休息。

驛站條件簡陋,又是突然遇到下雪,吃食和炭火準備不足,御馬監的人受不了,開始只是一兩個人小聲抱怨,很快發展成全員罵罵咧咧。

罵聲傳到喬綱耳中,他原想息事寧人,假裝聽不見,誰知聲音越來越大,個別人已經叫嚷回家。

「千戶,怎麼辦?」喬綱的心腹滿臉擔憂地問他。

他是副千戶,但是心腹私底下都稱呼他為千戶。

喬綱不說話,陰著臉轉動手中兩枚鐵膽。

「哐當!」

一個四十多歲的兵油子把飯盆砸地上,叫道:「這是給人吃的嗎?當爺們是要飯的嗎?」

不管是勇士營還是錦衣衛都齊刷刷地看著喬綱,想看他怎麼應對。

喬綱閉上眼,腦中浮現出羅浩的下場,以及那個站在陸炳身後的人。

他頓時將心一橫,睜開眼,猛地將鐵膽往地上一砸,中氣十足地吼道:「錦衣衛聽令!」

「在!」

「從現在起,再有抱怨不聽命令者一律視為臨陣脫逃,以通敵叛國罪就地論處!」

話音傳遍狹小的驛站,勇士營的人愣住了,有人嗤笑道:「臨陣脫逃、還通敵叛國?老子沒聽錯吧?」御馬監眾人哄堂大笑。

喬綱從懷中掏出駕帖,高舉過頭:「認識這是什麼吧?臨行前陸大人親手交給我的駕帖。大人讓我只管按照吩咐完成任務,天塌下來有他擔著。」

他故意將駕帖拿到眼前翻來覆去看了兩遍,「陸大人的來歷相信你們也有耳聞。喬某和你們一樣也是耳聞,心中實在好奇傳言到底幾分真幾分假。不如哪位行行好把人頭借我一用,讓喬某藉此機會好好看清楚,免得有眼無珠錯過了真佛。」

亂糟糟的驛站忽然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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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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