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剿(一)

圍剿(一)

陸炳低頭看著吳青嵐遞過來的東西,沒有伸手接。

「你留著,我有刀。」他說。

「知道你善用刀,這個是以防萬一用的。」吳青嵐小聲說,不給他第二次拒絕的機會,直接將火銃塞進他手裡。

陸炳漆黑的眸子深深地望進她清澈的雙眼中,右手用力握住火銃手柄,將它別進后腰:「如果遇到危險,你知道該去哪裡吧?」

「嗯。」

次日寅時,北鎮撫司院中,火把通明。

六十名身披白色斗篷的錦衣衛靜默的站立在雪中,他們已順利通過李振川和陸炳的考驗,成為陸炳的心腹戰力。

陸炳滿意地掃視一邊,低聲說了句「出發」,北鎮撫司大門無聲被推開,六十名錦衣衛分成四小隊,消無聲息的消失在漫天飛雪中。

雪紛紛揚揚,下得邪乎,彷彿老天喝醉了打碎麵粉缸似的。

老京城人記憶中從來沒見到這種事,從深秋直接跨越到隆冬,來不及準備冬裝和柴火的人家凍得瑟瑟發抖。

皇極殿,八個巨大的暖爐將宮殿烘烤得溫暖如春,空氣中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異香。

瘦削的嘉靖皇帝身著龍袍緩緩走向御座,御座兩側侍立錦衣衛,階下站著六部九卿。

皇帝坐下,習慣性的抬眼去看身前左側,過去十年,那裡總是一個人,風雨無阻,勤勉有加,近半年來卻時常告假。

嘉靖皇帝略顯狹長的鳳眼暗沉沉的。

右僉都御史張岐整整衣袍,走出隊列,大禮參拜,口中奏道:「臣有本!參錦衣衛鎮撫使陸炳,勾結浙江杭嘉湖道布政司參政王俊勝貪污賑災款,毀聖上聲譽在前,置災民水火於後……」

皇帝抬起眼皮掃了一下:「陸炳不過一個小小的七品鎮撫,竟然要勞動右僉都御史,張閣老?」

張璁聽見皇帝點名,低著頭恭敬地走出隊列:「回陛下,張大人身為右僉都御史,糾劾百司,提督各道,正是職責分內之事。」

皇帝右眉微不可查地向上一挑,聲音上揚:「哦?既如此,查得如何了?」

張璁道:「王俊勝已經招供,聖上一問便知。」

皇帝面無表情地看著張璁,抬了抬手指,黃錦一甩拂塵:「帶王俊勝。」

形銷骨立的浙江杭嘉湖道布政司參政王俊勝,被錦衣校尉壓著一瘸一拐走進皇極殿。

出正陽門往南再走大約五公里,有一座聖王廟。

聖王廟前身是關帝廟,占著小小的一畝三分地。

關帝爺義薄雲天,可惜管不了百姓吃喝拉撒,年份不好的時候自己都吃了上頓沒下頓,自然沒有多餘祭品供奉關老爺。

關帝爺香火難繼,褪色、剝落得不像個「神樣」,連廟門都被旅人拆下來當劈柴烤火了。

三年前,五個從遠方來的和尚在這裡躲雨,雨過天晴后也沒走,漸漸的,關帝廟變成了聖王廟,廟裡供奉南天廣譜聖佛,司人間康平,主百姓悲喜。

起初沒人信,後來有生病的百姓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求佛保佑,誰知主持大師不但精通佛理還精通藥理,兩副半錢銀子的葯下去愣是從閻王手裡搶回了一條命,聖王廟一夜之間聲名遠播。

有病的求葯,沒病的求來生。

聖王廟香火越來越旺,廟宇越蓋越多,佔地越來越廣。

主持大師名曰無相,長著兩條雪白的長眉,眉梢能一直拂到臉頰,看上去寶相莊嚴,讓人忍不住想要納頭跪拜。

今天是初一,聖王廟信徒大會。

方圓百里的信徒們天還沒亮就從家中出發,從四面八方向神廟彙集,破衣爛衫的乞丐和緊衣縮食的下里巴人擠擠挨挨的跪在大雄寶殿里。

無相大師普度眾生,從來不嫌貧愛富,親自在大殿為百姓講經,眾人隨他一起低聲禱告,嗡嗡嗡的念經聲震得雪花沒辦法垂直飄落,在大殿門口拐了個彎落向一旁。

前往聖王廟的不但有下層信眾,還有香車寶馬的富貴人家,他們出發時間選在午後。

家中吃過午飯,穿著狐裘大氅、揣著手坐進裹著棉帘子、烘著暖爐的馬車裡,晃晃悠悠出皇城。

未時左右,南來北往的信徒們在南城通往聖王廟的路上迎面相遇。凍得哆哆嗦嗦的窮苦人鎖著腳站在路邊,待寬大的馬車緩緩駛過之後再走。

北風偶爾掀開車簾,車裡的貴人們會抬眼看一眼外面的銀裝素裹,感慨一聲好雪,對雪地里瑟瑟發抖的屁民視若無睹。

視若無睹已是良善,就在前方十幾米處,一個五十來歲的老漢來不及躲避,被飛起一腳踹下坡去,翻滾幾圈才止住,坐在雪地里,捂著腳不敢出聲,看臉上的冷汗,他的腳不是扭了就是斷了。

沒人敢上前幫忙,偶爾一個膽大的剛想要出聲立刻被夥伴死命捂住嘴,指著馬車上的御賜標記讓他清醒。

那是建昌侯府的馬車,車裡坐著的是活閻王,車外跟著的是無常鬼,惹不起。

活閻王張世昌剛喝了一壺加料的葡萄釀,整個人人暈暈乎乎的,鮮紅的汁液殘留在嘴角,像是喝了人血忘記收拾的魘妖。

無相大師雖說待眾生平等,但是聖王廟的信徒卻自覺涇渭分明。

富貴人家哪能像泥腿子一樣在大雄寶殿吹冷風,自然有更優渥的去處,馬車還沒駛到就有守門僧人聽見動靜,老早打開後院大開。

馬車暢行無阻駛進院中。

聖王廟依山而傍,後院一直綿延進山裡,白雪皚皚中頗有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意境,就連張世昌見了此景也忍不住「嘖嘖」了兩聲,在迎客僧的簇擁下一閃身進了禪房。

陸炳穿著白狐裘兜帽大氅,一隻手舉著駕帖,一隻手輕輕勒著韁繩,定定地看著面前的鄒強。

他慣騎的黃彪馬上次戰損,皇帝便賜了這匹逐月。

逐月通體雪白,彷彿川蜀昂貴的錦緞,兩隻大眼睛烏溜溜的,偶爾打個響鼻,噴出兩股白色熱氣。

鄒強盯著駕帖,眼珠子差點瞪出來,最後只能捏著鼻子不情不願地點出一百二十名三等兵士。

御馬監直屬皇帝,是京師值守戰力裡面裝備和武力值最高的,但是也分成三等,其中第三等是御馬監最差的。

陸炳的目光從一百二十名兵士身上依次掃過,這些人是什麼情況他已然心中有數,埋在狐裘毛領中的臉彷彿冰雕一般看不出半點情緒。

「兵器和火器足額配齊。」就連聲音也彷彿攙著冰碴子。

鄒強:「陸大人,旨意只說給你人,可沒說還要給兵器。」

陸炳用眼角瞥著他:「縐大人以為本官帶人幹什麼去?堆雪人嗎?」

「你愛幹什麼幹什麼,與我御馬監無關!」鄒強頂嘴道。

借兵無所謂,死了也無所謂,有的是人削尖腦袋要進御馬監。但是兵器不同,刀槍劍戟登記在冊,宮裡時不時還來認檢查,發現短缺就要拿人問罪。

兵器不是大白菜想買就買,只能向兵部採購。就算是御馬監也一樣要實打實花銀子。

哪來的銀子?

孝敬幾位老祖宗的份例已送進宮裡,剩餘的他們都分完裝進自家腰包,誰捨得掏出來給官家添置,所以鄒強寧願把人給陸炳也不願意配備兵器。

「未時三刻,本官要準時出發,你還有一盞茶時間。」陸炳不徐不緩的說。

鄒強冷笑一聲,轉身就要走。剛走出去一步,就見肩膀上忽然搭過來一隻手,然後他驚恐的發現自己身體動不了了。

肩膀處又麻又癢又疼,彷彿有一萬隻螞蟻在啃噬他的骨髓,這種難以言喻的痛楚正從肩膀向下漫延,片刻間半邊身體已經不是他的了。

陸炳右手搭在鄒強左肩上,微微低頭在他耳邊說話,看上去好像兩個好朋友勾肩搭背聊天。

「鄒大人,錦衣衛要讓一個人無聲無息的死去,至少有七種方法,就算順天府最有經驗的仵作也看不出來異狀。」

冰天雪地,鄒強身上冒出一層熱氣,臉色卻比血還白。

鄒強的心腹無意間抬頭看向這邊,覺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陸炳雙眼看著那心腹,口中對鄒強說:「我現在鬆開手,但會留一絲內力在你體內,四十八個時辰內,除非我親自出手否則你就會因經脈逆流而死,仵作絲毫查不出死因。不信你按一下自己的檀中穴,是不是有刺痛。接下來該怎麼做你自己清楚,不信邪就儘管試試。」

說完收回右手,優雅的彈彈身上落雪。

鄒強半邊身體的痛苦瞬間消失,他噔噔噔連退數步遠離陸炳,一邊大喘氣一邊用手指著他。

陸炳沖他頷首微笑。

鄒強恨不得生啖了陸炳,但是他第一件事是用手指按向檀中穴,誰知真如陸炳所說,一股尖銳的刺痛從檀中穴升起,差點讓他站立不穩。

心腹趕到他身邊,警惕地低聲問:「大人,發生何事?」

鄒強臉色數變,迅速打定主意,深吸一口氣,對心腹說:「去武庫,給這些人配上武器,按最高標準。」

心腹以為自己聽錯了:「最高標準?」

鄒強一跺腳:「還不快去!」

申時剛過,天就黑了,連飄下來的雪花都變成了灰色。

吳青嵐推開窗戶,清冽的寒風「呼」一聲涌了進來,旁邊的核桃忍不住一激靈,吳青嵐絲毫不為所動,微微仰頭,視線越過層巒疊嶂的屋角檐牙向南方眺望。

只有漫天飛雪,像沒燒乾凈的紙灰。

她關上窗,問道:「準備好了嗎?」

核桃在她身後答道:「都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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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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