覲見
時值盛夏,紅花綠樹蘢蔥掩映,樹影折光,四季長青。
不論疊石高嶙,還是瓊樓高閣,都能讓溫濃看得分外專註。待假山一過,樹杪之後隱隱顯露雕楹碧檻,金鸞飛繞環壁合抱,瑰麗宮宇浮現眼前,直把溫濃看呆了。
領路之人是永福宮的司事總管容從,他是魯太后的心腹侍官,得他親自來領,足見溫濃面子多大,整院上下全炸開了花。
信王送來的人,就連魯太后都驚動了,要親自見見。
只是福兮禍兮,誰也不敢下定見。
「太後娘娘為人隨和,溫婉可親。待到她面前,不必過份拘謹。」容從一邊同她客客氣氣,一邊不留痕迹將她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溫濃起初面露怯意,而後又忍不住夾雜一絲小好奇:「容公公,不知太後娘娘召見奴婢所為何事?」
「主子的意思,作奴才的豈敢妄測?」容從和氣地笑:「不過聽說你是信王殿下送入宮裡來的人,興許娘娘有心照拂,想將你提到身邊。」
一邊表示不敢妄測,一邊說得還挺多?溫濃誠惶誠恐:「咦?能夠侍候太後娘娘那是奴婢的福份……可奴婢剛剛進宮,禮儀規矩都還沒學全,唯恐侍候不好太後娘娘。」
「也未必真是撥到永福宮來侍候咱們娘娘的。」容從細聲安撫,不經意間提及:「信王殿下已經回宮,興許很快就會調你過去。」
聽他三句不離『信王殿下』,溫濃想充耳不聞裝蒜到底都不成。
她是進宮之後才得知,鍾勇門下採選的同一天,離宮回府休養小半月余的信王乘車走正華門回宮去了。據說信王歸家不早朝的這小半個月里,朝堂之上雞飛狗跳,六部九卿壓著公文都在等著他審批,可忙得焦頭爛額。
溫濃一臉訕訕然:「信王殿下大約不會要奴才的。」
容從側目,狹眸閃動微光:「怎麼說?」
「信王殿下不喜呱噪,」溫濃素唇一撇,顰眉苦惱:「更不喜忤逆之人。」
「信王殿下確實喜靜惡噪,而這宮中亦無人敢忤逆他。」容從笑了,他伸出手,指腹輕輕如水游滑過她的面龐:「可你好似不一樣。」
沾染肌膚的指觸令溫濃頭皮發麻,她努力剋制起疙瘩,一派天真的口吻:「奴婢與其他一同入宮的姐妹並無不同。」
「或許你有與別不同之處,只是你不自知而己。」容從一笑置之,宮門已過,他順勢收回手。
溫濃沒敢探究他究竟是調侃還是諷刺,永福宮門一過,綠理石階蜿蜒向前,石蓮卧壁夏花紛繁,繞走彎廊可見水光交錯,前殿已近。
槅窗一扇扇向外推啟,翹角之下風鈴搖曳。再靠近些,但見宮室高闊,滿目琳琅,清貴而不失典雅風韻。三伏酷暑,四壁盛有融冰,容從領溫濃甫一進屋,立刻感受到溫度驟降。
正當此時,一縷輕風裊裊帶起薄色煙紗,隱約已見窗邊有人卧坐其中。隨即,兩名緋裝宮女動作輕巧地挑開左右紗幔,露出卧坐憑欄的魯太后。
不論各宮主子脾氣如何,侍候宮中貴人從來都是一等一的好差事。然而上輩子的溫濃混得並不好,等閑好差輪不到。她不曾服侍過魯太后,但太后魯氏此人,她遠遠還是瞄過幾眼的。
今日太后雲髻高挽,金鈿累絲白珠鑲玉,華而不艷貴而不俗。她一襲紅墨宮裝,外夾輕軟水縐紗,長裙延地,盈腰束裹。細看眉眼,桃腮翦瞳冰肌玉骨,那是傾國傾城的牡丹絕色。
儘管打扮雍容成熟,可魯氏到底還是太年輕。
少帝五歲生辰未過,而他登基才滿兩年。作為小皇帝的嫡親生母,魯氏倚仗信王對少帝的扶持,母憑子榮登太后寶座,彼時尚在桃李年華,嫵媚青春。
「你回來了。」太后抬眸,笑靨宛若沐春的暖風拂動心芳,直把人的神魂給勾走了。
溫濃被勾得出神,後知後覺發現容從已經踱回太後身邊,接過宮人遞上的軟帕為她擦拭雙手,彎低回話:「回稟娘娘,奴才把溫濃姑娘帶到了。」
這個名字並未引起魯太后的絲毫反應,像是從未耳聞,直到她慢半拍地轉過眸子,盈盈秋光輕輕滑過溫濃的臉龐:「哀家記得,這是信王送進宮來的姑娘……」
她聲音停頓,復而微笑,笑意溫柔得令人生不出半分芥蒂:「來,過來讓哀家瞧瞧。」
溫濃心頭微緊,面上不敢怠慢,乖順湊到她跟前,讓她瞧個仔細明白。
魯太后容色未改,細語溫聲:「宮舍住得可習慣?」
「回娘娘的話,奴婢住得很習慣。舍下的姑姑、嬤嬤待奴婢很好,其他姐妹認識的時間雖說不長,可都相處很融洽。」她輕聲答腔,溫順間透出一丟小緊張。
這很正常,不緊張才不正常。
「應分的,待你好是應分的。」魯太后明眸一轉,正色說:「信王送你入宮,便是要你得宮中庇護。哀家執掌鳳印統領後宮,自是責無旁貸。今後倘若有人敢膽折辱,哀家便是你最大的護盾,你且寬心住下。」
「……」
慢著,陸漣青說宮中自有人照應,這『人』莫不會是在說太后吧?
溫濃的表情險些沒繃住,萬幸容從適時提點:「娘娘寬恩,還不謝禮?」
溫濃立刻八哥學話:「奴婢謝娘娘恩典!」
看她拜得五體投地,惹來魯太后寬心一笑:「其實哀家早幾日便有意傳你見見,只是陛下生辰在即,哀家忙於生辰宴的安排,一轉眼便忘了。」
聽見耳邊的吁嘆,溫濃馬上想到她說的是白露之後,小皇帝的五歲生辰。
這一年的生辰宴很特別,久居深宮的小皇帝開始有意識地憧憬宮外的多彩繽紛,一向溺子無度的魯太后破例邀來民間極負盛名的戲班子進宮獻技,在宮廷戲樂之外另行增設民間大熱的戲目,以供小皇帝興味所取。
如未記錯,過完這場生辰宴,陸漣青即將著手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因為就在這場生辰宴上混入一撥意圖不軌的刺客,大膽行刺當朝最為權勢滔天的攝政王。只不過宮廷守備極為森嚴,人沒殺成,這場騷亂反成陸漣青大施拳腳的借口,用以斬殺一批面和心違的反對者。
彼時攝政王也才代政兩年,縱然明面上的朝堂一片清和,背地裡偷雞摸狗耍小動作的人仍有不少。
溫濃聽她提誕辰,寒毛唰唰豎了起來,果不其然魯太后就往下說:「這趟採選辦得對,近兩年宮裡緊缺人手,就連永福宮都不例外。你是信王送進宮的人,哀家放心。正好陛下的生辰宴還需人手,你來永福宮,往後便跟著容從,好好替哀家辦事吧。」
跟著容從?
溫濃下意識往邊上偷瞄,正見玄衣太監耷眸一掃,唇邊牽起的笑意抖她一身雞皮疙瘩,溫濃毛骨悚然道:「可是舍里的嬤嬤和姑姑們都說要學好宮裡的規矩,至少一年半載才能侍候各宮貴人……」
「宮裡的規矩,來永福宮也能學。不懂的地方,容從也能教你。」魯太后輕摸她的發旋,彷彿是在逗小貓:「你若還有顧慮,回頭哀家差人前去尚事監,照著規矩把你調配過來便是。」
這事明顯是靠容從去辦,他比魯太后考慮更多:「是否應該先去請示信王殿下?」
魯太后動作一頓:「哀家要的人,他不會不給。」
陸漣青當然不會不給,當初那麼大張旗鼓送她入宮,只怕正是為了引魯太後主動找上門來要她的。因為魯太后是皇帝生母,通過這層關係接近皇帝更容易,而陸漣青的目的卻是要她不受懷疑地接近小皇帝。
溫濃可算會意,與其為了穿插眼線重新鋪設,不如直接走明線。只要她與信王的關係足夠透明,魯太后不僅不會拒之千里,還會主動將她招攬身邊。因為後宮是她的領域,魯太后不會放任任何人的棋子脫離視野,攪亂她的局。
而她被放在魯太后的心腹容從的眼皮底下,這就足以說明問題。
看來永福宮這邊不是自己人,溫濃不敢泄露底細,往後還要時刻提防著才行。
「娘娘放心,奴才定會好生教導她的。」容從笑吟吟,看上去還挺開心。溫濃嘴上牽著笑,內心弱小無助:「奴婢一定謹遵教誨。」
對,務必時刻提防容從才行!
在此拜過魯太后,便算正式踏過永福宮的門檻。不過容從還是遵照太后的囑咐得去尚事監走流程,正巧太後有客要見,他領著溫濃便作告退。
兩人繞開紗簾向外走時,在朱紅的槅門前遇見正在等候傳見的幾位貴客。容從彎腰行禮,溫濃學著低頭,誰也沒有仔細看誰,雙方擦肩而過。
邁著細碎的步伐越走越遠,溫濃綳直的背脊方漸漸回落,手心抓汗,滿心發虛。
心不在焉的郭婉寧正等候在槅門之前,下意識眺望某個方向,那裡早已沒有剛剛離開的兩道背影。
宣平侯夫人齊氏沒有細察,諄諄叮囑女兒規言律己,轉頭又看郭婉寧一眼:「待會覲見太後娘娘,你倆切記循規蹈矩、謹言慎行……尤其是婉婉,入宮之前你祖母再三叮囑,托我務必照看你。常溪前不久剛惹出那麼大的事,宮裡宮外都看著,你當謹記忠國公府嫡女身份,莫再意氣用事,萬不能再惹事了,知道嗎?」
一提『郭常溪』,關若虹也跟著緊張,隨母親幫腔說:「是呀,婉婉。常溪哥哥已經為你遭罰了,你就別再擰性子了。」
郭婉寧眉心微動,她垂眸掩下嫌惡之色,微不可察:「婉婉知道怎麼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