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

雨幕

「方才那幾位貴客,你瞧見了嗎?」

領人走在前方的容從忽來一問,滯住埋頭跟在後方的溫濃。

溫濃立刻板正小臉:「教導宮規的嬤嬤曾說過,行禮之時應伏首三寸、雙瞼下搭,萬不能直視貴人尊容。奴婢從來都是恭恭敬敬伏下腦袋,不敢有半分逾矩與差錯的。」

廊外悶蟬低鳴,綠蔭蔥蘢,昏鴉鴉的天蓋重重厚雲,預示著大雨將至。容從將目光自天上收回,徐徐往回瞥:「你這規矩倒是學得不差。」

溫濃謙遜說:「都是嬤嬤們教的好。」

「也罷,沒看見就算了。」容從嘁笑一聲:「你不必跟了,回去收拾東西,今日之內搬過來。我得先去一趟妙觀齋,隨後才去尚事監。」

妙觀齋的敞天戲台屬宮中最大,魯太后今年為小皇帝準備的生辰宴就安排在那。白露在即,樂部戲曲班肯定天天都在趕練吧?

溫濃乖馴聽話,靜靜目送容從離開,順勢看一眼天。

南天黑雲壓境,風雲萬涌,疾風暴雨頃刻來臨。雨珠一滴兩滴灑落地面,越下越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由淋淋瀝瀝化為傾盆大雨。

饒是事先瞧見天邊烏雲來襲,但大雨來得又猛又急,仍舊讓無數人猝防不及。溫濃跑得很快,循著記憶找到一處假山石躲雨,不至於淋成無毛的落湯雞。

山石之外雨勢急驟,溫濃往山孔湊近些,掏了根帕子擦完袖子擦頭髮,不時仰望雨簾。

這是她第二次躲在這裡。

今日對楊眉說有雨,不僅只是注意到氣象的變化,還因為她記起上輩子的這一天,以及在這假山石間偶然遇見的一個人。

雨水不斷拍打在假山石澗,雷雨沙沙、細流潺潺,其實聽不見太輕的聲音。可她越往深走,豎耳仔細去聽,果不其然就能聽到她夾雜在雨聲之中的嘯葉。

曲調連貫、婉轉悠揚,上輩子溫濃聽不懂吹的是什麼曲子,但能聽出對方音律極好,是個善樂之人。這輩子溫濃有備而來,她從腳邊的夾石綠叢折下一片葉子,深吸口氣,用略顯笨拙但不算青澀的手法跟吹起來。

上輩子聽不懂的曲子在被她牢記之後,想方設法查出了名字。上輩子略懂皮毛的嘯葉技巧,在隨後的每個日夜一點一滴磨練起來。

溫濃並沒想過再遇上這個人,但她不得不承認上輩子的自己曾經後悔過。

明明彼此只隔一面山石的距離,只需繞過去就能找到對方。但出於各自的理由,上輩子誰也沒有這麼做,一直等到雨停離去,溫濃始終不曾見過對方,也不知對方究竟是什麼人。

很多年以後的溫濃始終記得這一天,記得她後悔沒能鼓起勇氣踏出這一步到對面找他。

既然現在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她想試試。

因為笨拙的合奏,對方的曲調慢了幾拍,像是被突兀打亂了拍子,卻在很短的時間裡迅速找到合適的音符,並且微妙地組合起來。

溫濃雙眼放光,彷彿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一曲結束之時,雨勢有了轉小的跡象。

生怕會被對方跑了,溫濃聲音帶著一絲倉促:「我能不能過去見你?」

上輩子的這一天,誤打誤撞躲在這裡的她不僅只是為了避雨,還是為了避人。

彼時才剛入宮不久,孤立無援思親情切,因為犯事挨罰,躲在山中自哀自憐。

那時候的她並不走運,活得更不如意,太多壓抑與沉重逼迫得她喘不過氣,山石雷雨之間的一曲嘯葉,成為洗滌心靈的避風港。

「我只是想謝謝你。」溫濃其實並不在乎對方是男是女是何身份,遲來的一聲道謝只是為了彌補上輩子說不出口的遺憾而己:「你吹得很好。在我最難受的時候給了我很大的鼓舞和勇氣,我很感激你。」

「……」

雨淋淋瀝瀝,還在一直下。

溫濃難得感性,憋了兩輩子的一口氣說出一串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可是對方毫無反應。

這讓溫濃忍不住猜測,對方該不至於比她還怕羞,又或者對面的人已經走了,再或者——

對方其實並不想見?

溫濃緩慢收斂心中急切,才漸漸生起唐突的不安與情怯。

上輩子彼此始終不曾碰面,正是因為當時彼此都不願主動露面。她因為重生而有了想要改變的衝動,對面卻始終還是上輩子不願露面的那個人,她總不能強求對方因為自己而改變。

「如果你不想,我是絕對不會擅作主張跑過去,令你為難的……」就算碰一鼻子灰,她也不是承擔不起,溫濃不想讓對方感到負擔與壓力。

她悻悻抓著半濕不幹的垂絲別到耳後,露出隱在軟白耳骨後方的一粒紅痣。淡淡赧紅因為窘迫而染上冷白的頜頸,溫濃臊著臉想跑路,不願繼續待在這了……

反正藏了半輩子的心裡話說完了,她也不是非見不可。

山石之外雨幕茫茫,溫濃正打算冒雨衝出去,沒有發現後方有隻手正一點一點伸向她。

當冰涼的指觸碰到她的耳骨之際,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溫濃一個激靈重重拍掉那隻手。

她扭頭抬眼,愣在原地。

假山石背後出來的人,一手還執嘯葉用的紫藤樹葉,另一隻手正維持被打的姿勢。無論哪一點,似乎都足以證明他是溫濃要找的人,卻也是在平日里溫濃最不想見的那一人——

立在假山石洞另一面的人,是陸漣青。

溫濃獃獃張嘴,整個人都傻眼了。

陸漣青耷眸看她,雨天的昏沉無法讓光線穿透山石之下,無法讓溫濃看清那雙眼裡閃動的微光,意味不明:「居然……」

「真的是你。」

溫濃結巴了,她還想問怎麼是你呢?!

意識到真的是陸漣青,方才打人的掌心變得異常火辣,溫濃跪也不是退也不行:「信、信王殿下!」

陸漣青並不像溫濃那般慌張,而是速度緩慢地用另一隻手覆上適才被她重重啪一巴掌的光潔手背……上面的紅印子。

這個動作看得溫濃氣短心慌,只恨不得倒回去把剛剛衝動粗魯的自己摁起來吊打幾百抽,下意識就捂上了——

他的手。

陸漣青目光深凝,而意識到這個不應有的動作多麼大不敬之時,溫濃已經唰聲將手彈開,整個人汗如雨下。

她顫聲狡辯:「要不……奴婢給您揉揉?」

陸漣青挑眉:「揉?」

「揉、手。」雨天昏鴉,遮掩那張飛速漲紅的小臉,令局促的內心也變得不那麼明顯。

陸漣青默了片晌,高抬尊手,移到她面前。

溫濃先是一呆,隨即會意過來,忙不迭接過,輕手輕腳,宛若這不是人的手腕,而是價值連城的金佛骨。

想當然爾,信王殿下的手那必然要比什勞子佛骨金指更貴重的。

她的指腹按在手背上,帶著一種自身體溫的熱度,反覆推揉的動作小心而謹慎。

陸漣青沒有說話,眸光流轉間,低睨溫濃全心投入的面容。

外間還在下著雨,芳草簌簌,雨幕淋瀝,啪嗒啪嗒的聲音穿透石壁,令尷尬的處境變得不那麼窒息。

沒有預想中的問責,陸漣青的平和也令溫濃鬆一口氣,不由分神思索起今日種種。

她沒有記錯時間,見到陸漣青之前的一切都與上輩子吻合,那是否說明上輩子的她所遇見的那個人正是陸漣青?

溫濃一下子被這個大膽的想法嚇唬住。過去她不是沒有猜想過對方身份,這裡離得妙觀齋很近,加上對方純熟的吹奏技巧,溫濃曾猜想對方可能是哪個曲班的樂伎。因為後來再不曾遇見,溫濃覺得對方還很有可能是魯太后請來的民間曲班其中之一。

皇宮很大,有太多的可能,可溫濃從未想過這個人會是陸漣青。

堂堂信王殿下,獨自跑到這種假山洞避雨,還信手捻葉吹了支民間樂曲,這可能嗎?

陸漣青用另一隻手翻捻手中葉片:「你學過嘯葉?」

「……」然事實永遠都是用來打臉的,溫濃綳著臉:「回殿下的話,奴婢也只是略懂皮毛而己。」

陸漣青深深看她一眼:「宮裡的規矩學得不錯。」

溫濃眼觀鼻鼻觀心,還是那句話:「都是宮裡的嬤嬤教得好。」

「哪學的嘯葉?」陸漣青不置可否,隨手扔掉葉片。溫濃瞄著它緩緩零落,心不知所往,彷彿隨它而去:「小時候跟鄰家的哥哥學的。民間玩意,不值一提……」

一聲冷笑驚醒了走神兒的溫濃,她才反應過來不值一提的玩意,高高在上的信王殿下剛剛也在吹。

「你可知道方才吹奏的那首曲子叫什麼?」冷笑過後,陸漣青收起表情。

溫濃時不時看眼色,略微猶豫:「是『飛鵠』。」

心有飛鵠,騰雲駕霧,願求翻山越嶺,天高地遠,無拘邊際。

「也是『鄰家哥哥』告訴你的?」

溫濃感受到他沒由來的脾氣,十分莫名:「不是,是奴婢自己查的。」

陸漣青緘默,許是心不在焉,脾氣倒是漸漸滅了。

溫濃故作殷勤推拿,或許是該來的問責沒有來,壯肥了她的膽子:「殿下覺得奴婢剛剛吹得可好?」

陸漣青睞她一眼:「天賦一般。」

「……」溫濃努力剋制掐他的動作,溫柔假笑:「殿下吹得卻是極好。奴婢技藝拙劣,方才在您面前屬實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陸漣青表情淡淡:「你知道就好。」

「……」

溫濃有點不想聊下去了,意興闌珊,不覺反思,她到底是為什麼來這?

她來見上輩子掛在心底某個角落的恩人。

也許在對方看來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卻讓她記住了一輩子。而今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對信王而言她的感激就更加微不足道了。可這並不妨礙溫濃堅定自己的信念與初衷,也不能否定曾經的一曲飛鵠的確為她活下去產生了極大的鼓舞。

重新抬眸對上他的眼睛,陸漣青平靜的臉上透出一絲審視的尋思,但溫濃已經不再閃避:「奴婢剛剛說的話都是真的。」

陸漣青眉心一動,微不可察:「哪句話?」

兩朵紅雲悄然飛上雙腮,溫濃憋悶,委實沒好意思再把之前語重心長的肺腑之意重述一遍,只敢避重就輕地小聲嘀咕:「每一句話。」

這聲嘀咕很輕,或許掩在雨聲之下,已經變得不清晰,但陸漣青還是聽見了:「這就是你今日來此的原因?」

溫濃不假思索地點頭,她不想辯說什麼,上輩子本不純粹只是來這裡避雨,而這輩子的意圖就更加的不純粹了。

可她不希望陸漣青因此猜疑她的舉動別有用意,倒不如抹去兩輩子的鴻溝,銜接上輩子這一天的話,彼此的相遇始終是那場意料之外的偶遇而己。

陸漣青的目光穿透雨幕,華光流溢,眉宇之色不覺柔和:「好,本王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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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葬重生后我被攝政王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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