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身

凌修並沒有說他自己其實沒有不舒服，而是直接跟在秦野的身後一併走了出去。

而光艇由於開啟了隱身模式，在他們倆離開之後便立刻升至半空中，並且將外觀狀態改為全透明。乍一眼看上去，半空中什麼東西都沒有。

撒旦國不如它的名稱那般邪惡，反而整片土壤給他們的感覺是舒適和宜人。

和煦的風吹過來，將秦野額前幾根稍微有些長的頭髮給吹了起來，而未扣上全部紐扣的衣領也稍顯有些凌亂。

「司長，看我做什麼？」秦野突然偏過頭來問道。

凌修挪開視線，瞎扯道：「只是覺得你的衣裝有些不整而已。」

「噢，這樣啊，」秦野走著，「看來我們還真是不一樣，還真就是合不來。你喜歡把紐扣扣到最上方，但我就喜歡解開扣子。」

「還有，作為一個逃犯，難道看上去還要像個正在出差的商務精英嗎？」

凌修沉默了。

「為什麼要吃藥？」秦野放緩了腳步，像是在等凌修跟上來。

凌修在腦子裡迅速地搜索著各種病症，但又生怕稍後去到醫院被戳穿謊言，於是他稍微抬起左手，說：「最近左手總是疼。」

這話也是半真半假。

總是疼是真的，但假的不是「最近」，而是一直都疼，以至於疼到最後他都有些習慣了。

凌修的左手在這藍天白雲、耀眼的陽光之下正劇烈地打著抖。

秦野盯著他的手盯了好一會兒，最後說：「要是疼就去治……是最近疼得更厲害嗎？」

凌修點了點頭，然後發現秦野忽然又加快了步伐，好像很心急的樣子。

他只好快步跟上去。

*

撒旦國里的建築分佈跟亞特完全不一樣。

亞特基於豐饒的星石能源，在星際聯盟中長期處於強國地位，所以它就連在建築分佈這方面都能夠體現出十足的自信——完全分散型。

而像撒旦這種剛剛組建沒多久的小國，一方面要不斷地跟上大國的發展速度，另一方面也要注意抵抗外侵，所以整個國家都以環狀分佈，將它裡面居住的所有人全都守在裡面。

凌修走在秦野旁邊，一邊打量著這裡。

撒旦的星際機場顯得非常先進恢弘，而它外層的建築物也十分的華麗氣派。

外圈的房屋鱗次櫛比，並且都被刷上了炫目的顏色。

但越往中心走去，就顯得越來越破敗與蕭條。跟剛剛走進來時的景象截然相反，中心區甚至都還沒有路，整篇地區的色彩都是灰黑白三種交雜相間。

就是像是用最昂貴的皮草掩蓋住了它貧窮、落後的本質。

「這裡人真少。」秦野感慨道。

「確實。這樣一看就知道我們兩個人都是外來的。」

秦野停下腳步，說：「差點忘了，我們得改變一下身份。」

說完，秦野就拉起凌修的手腕往附近的小巷子里一鑽，找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角落。

「你……」

「司長，既然你是我的人質，那就得服從我這個逃犯的一切安排。我相信過不久，蘇林就會向星際聯盟申請星際通緝令，到時候我們兩個人都跑不了。」

秦野說完，指尖輕碰聯絡器，開啟了跟凌修的共享。

只見他點進一個凌修從來都沒見過的軟體里，應用打開的瞬間便有無數張人臉呈現在他們面前。

上面寫著：

【可供使用的面容】

「這是……」凌修問道。

「司長，挑一個吧。」秦野打斷道。

凌修看著上面眼花繚亂的人臉，挑選了其中一個看起來十分普通的。

「挑好了？」

「嗯。」

秦野向旁邊走開了幾步，將凌修完全地納入自己的眼中。

後來也不知秦野又做了什麼，凌修低頭髮現自己的全身正在有一條綠色光線上下移動著。

「可以了，」秦野說道，「唔……你變化挺大的。」

「啊？」凌修走到一塊水窪邊，發現水面上倒映出的面孔已經不再是他自己的了。

「雖然這項技術能夠改變人臉，但畢竟現在的研究進度還沒有完成，所以只能大概地調整一下，但你自己本身一些突出的地方還是改變不了的。」

秦野也將自己變了一副面孔。

凌修抬頭，一眼就望見秦野那雙哪怕是扔進人海里都能夠立馬被找出來的眼睛，「果不其然，這項技術沒辦法徹底改掉人最突出的面部特徵。」

「是啊。」

凌修又問：「你怎麼會有這種技術？」

秦野回過身，說：「我爸媽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就喜歡成天搗鼓這些玩意兒。」

「噢……這樣啊。」

凌修見過幾次秦父秦母，印象中是思想特別前衛的人。

雖然亞特正以極快的速度發展著，但正如也有很多人堅信他們都是地球文明的後代那般，也有不少人繼承了部分地球人所殘留下來的頑固思想。

就比如說有極少數的亞特人十分地抵觸同性戀，其中老人又佔據了絕大部分，因為他們對地球文明更為了解，同樣地，思想方面也更能「遺傳」。

但秦父秦母在第一次見到以「秦野男朋友」身份出場的凌修時，卻是非常的欣喜。這讓凌修感到了一絲意外。

畢竟秦野先前說過，他爸媽是老來得子，好不容易生出了這麼個兒子，自然都是當心肝寶貝疼的。這樣一來，凌修就對秦父秦母見到自己時的反應更為膽顫心驚了。

不過在後來的餐桌聊天中發現，他們二人確實是十分開明的人，除此之外還會在日常生活中做些小發明調劑一下。

「怎麼？很感興趣？」秦野開口，把凌修從回憶里拉了出來。

凌修回：「還行吧……挺厲害的。」

他想了想，又問：「這些臉的所屬者會出現在這裡嗎？」言下之意就是生怕被別人發現他們盜用了面貌信息。

秦野站在那裡想了會兒：「應該不會吧。我爸媽給我的時候，只說放心大膽地用，沒有再說別的。估計是這些面孔的所屬者，已經離開撒旦很久了吧。」

*

撒旦的建築規劃就是非常簡單的環狀，只要沿著一條路一直往裡走，就能夠深入中心區，而且破舊的警署、落後的醫院、廢棄的郵局都在那裡聚集。

兩人走過醫院前的小廣場，看著在這裡來來回回走動的人。

「司長，這裡看來真的時不時就會有小戰爭啊。」

秦野剛說完，旁邊就經過一個正痛苦地捂著自己的右半邊臉嚎叫的男子，而男子的手上全都是血。

「是的，」凌修應道，「注意安全。」

秦野勾了勾唇。

這應該是撒旦最大的醫院了，但儘管如此，裡面所劃分出來的科類也不夠完全。

凌修走到前台，掛好了號。

「司長，你掛了誰的號？」秦野問道。

凌修：「隨便掛的。」

於是凌修和秦野兩人站在全科診室外，在大片面露苦色的人群中顯得格外突出。

「司長好眼光，一挑就挑了個人氣最旺的醫生。」秦野瞥見坐在自己對面那個鬚髮花白的男人，再往下一看，發現他手裡的號碼距離被叫到可能還需等待五十個人。

凌修：「…………」

「請A3036號到全科診室1就診。」

凌修低頭看了一下號碼條，走進診室。

一位女醫生頭也沒抬，問道：「怎麼了？」

凌修說：「手有些問題。」

「什麼問題？」

秦野答道：「兩年前受過很嚴重的傷，左手差不多廢了，最近又有點疼。」

凌修：「……嗯。」

女醫生終於捨得抬起頭，伸出手來招呼了一下，說：「我看看。」

這時他們才看清她胸前掛著的工作牌，姓名欄上寫著「林婕」。

凌修坐過去，伸出一直發著抖的左手。

林婕抓住他的手腕，感受了一下，說：「確實很抖。怎麼弄成這樣的？」

「被東西扎了進去。」凌修回。

這話說得也並不完全。

應該是被東西扎了進去之後，又在重力的影響之下扎得更深了，並且被人踩住來回碾動……

「什麼東西？」林婕追問。

在診室那盞亮得有些刺眼的燈光底下，可以看見凌修那雙無論從那個角度遠遠地看過去都堪稱完美的手，但近距離一看卻又能發現那隻手周圍的空氣都跟著發顫。除此之外，上面還有著密密麻麻、觸目驚心的細長狀傷口，在經過修復之後，原本有些猙獰的傷口又變成了略深於皮膚顏色的疤。

凌修一時間內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聽起來非常尋常，但就在兩年前那場戰役結束之後，凌修讓他的主治醫生對這個東西守口如瓶。

後來這個問題就漸漸地變成了他跟主治醫生之間才會知曉的秘密。

林婕本來彎著腰，高度要矮於凌修，她抬起眼，直勾勾地盯著凌修，又追問道：「被什麼東西扎的你能不知道？」

凌修有些無奈：「金屬碎片。」

一直站在他身後的秦野聽到這個回答擰起了眉。

「金屬碎片？」林婕反問。

凌修：「嗯……」

「你之前的醫生應該囑咐過你，要定時地去做復健吧？沒聽他的話，還是堅信自己年輕無敵，可以躺著就能自動癒合了？」

林婕瞥了凌修一眼，像是在責怪他對自己身體健康的不上心。

凌修暗自鬆了口氣，幸好林婕沒有問是什麼東西的金屬碎片。

但——

「那你這又是什麼？」林婕捏著他的手掌翻轉了一個角度，使得他拇指上的疤痕同樣暴露在了光線之下。

有時候旁人無意間的問題偏偏就能戳中一個人想要長久深埋於心的東西。

凌修覺得如果不是秦野站在他旁邊，那這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問答。

但就因為秦野恰巧站在這裡，這才讓這場問答變成了一場無聲的審訊。

審問者是秦野，而被審問者是凌修。

凌修稍微合了合眼皮，回答道：「紋身被洗掉之後的疤痕。」

林婕沒有再問下去，因為就這個紋身繼續追問並不在她的職業範疇之內。

但凌修就好比剛剛經歷完一場磨難似的，有些頹然。

只有以前看見過他們在一起的人才會知道，亞特軍校的優秀畢業生、亞特國守衛司司長曾在他的拇指近指節處紋了一個「Ye」。

野，秦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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