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救贖者(43)

第320章 救贖者(43)

早上八點,哈利醒來,睜開眼睛。羊毛毯蓋住他一半臉龐,他聞着羊毛毯的氣味,這氣味令他想到某件事。他掀開毯子。昨晚他睡得很沉,沒有做夢,這時的他充滿好奇心,心情是興奮、高興的,沒有其他語言可以形容。

他走進廚房煮咖啡,在水槽里洗臉,口中哼著吉姆·史塔克的《晨曲》(MorningSong)。東邊低緩山脊上方的天空是少女般的嫩紅色,最後一顆星星逐漸淡去。神秘而潔凈的新世界在廚房窗外鋪展開來,純白且充滿希望地朝地平線那頭延伸而去。

他切了幾片麵包,拿出一些芝士,在玻璃杯內裝了水,在乾淨杯子裏倒了熱氣蒸騰的咖啡,放上托盤並拿進卧室。

瑪蒂娜的黑髮散落在被子上,她睡得沒有一絲聲音。哈利把托盤放在床頭柜上,在床沿坐下等待。

咖啡的香味逐漸溢滿房間。

瑪蒂娜的呼吸變得不規律起來。她眨了眨眼,看見哈利,伸手揉了揉臉,再用誇張又害羞的動作伸個懶腰。她的眼睛越來越亮,就像有人在調整電燈調光器似的,最後她的嘴角泛起微笑。

「早安。」哈利說。

「早安。」

「吃早餐嗎?」

「嗯,」她的笑容更燦爛了,「你不吃嗎?」

「我等一下再吃,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先來一根。」哈利拿出一包煙。

「你煙抽太凶了。」她說。

「我酗酒以後總是抽很多煙,尼古丁可以抑制酒癮。」

瑪蒂娜嘗了一口咖啡:「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什麼?」

「你這個害怕失去自由的人竟然變成了酒鬼。」

「的確。」哈利打開窗戶,點了根煙,在瑪蒂娜身旁的床上躺下。

「難道這就是你怕我的原因?」瑪蒂娜問道,依偎在哈利身旁,「怕我會剝奪你的自由?這就是你……不想……跟我做愛的原因?」

「不是,瑪蒂娜。」哈利抽了口煙,做了個鬼臉,露出不同意的神情,「是因為你害怕。」

他感覺瑪蒂娜身體一僵。

「我害怕?」她的聲音中充滿驚訝。

「對,如果我是你,我也會怕。我一直不懂,為什麼女人會有勇氣跟體能完全勝過她們的男人分享屋檐和床鋪,」他在床頭柜上按熄香煙,「男人絕對不敢。」

「你怎麼會認為我害怕?」

「我感覺得到。你主動是因為你想掌控,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你害怕如果讓我掌控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其實這沒關係,不過既然你害怕,我就不希望你做這件事。」

「但我要不要不是由你來決定的!」她提高嗓門,「就算我真的害怕也一樣。」

哈利看着她。她毫無預警地伸出雙臂抱住哈利,把臉藏在他頸窩之中。

「你一定覺得我是個怪人。」她說。

「完全沒有。」哈利說。

她緊緊抱住他,用力擠壓。

「如果我總是害怕怎麼辦?」她低聲說,「如果我永遠都沒辦法……」她頓了頓。

哈利靜靜地等待。

「以前發生過一件事,」她說,「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她沉默下來。

「其實我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說,「很多年以前,我被人強暴過,就在這座莊園,這件事使我崩潰。」

森林裏的烏鴉發出冰冷的尖鳴,劃破寧靜。

「你想不想……」

「不,我不想說,反正也沒什麼好說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又恢復完整了。我只是……」她再度依偎在哈利身旁,「有點害怕而已。」

「你報案了嗎?」

「沒有,我沒有能力報案。」

「我知道這很困難,但你應該報案的。」

她微微一笑:「對,我聽說過應該報案,以免別的女孩子也慘遭毒手,是不是這樣?」

「這不是開玩笑的,瑪蒂娜。」

「抱歉,老大。」

哈利聳了聳肩:「我不知道犯罪會不會有報應,我只知道罪犯會重蹈覆轍。」

「因為他們身上帶着犯罪基因,對不對?」

「這我就不知道了。」

「你有沒有讀過關於領養的研究報告?報告指出,犯罪者的小孩如果被領養,並在正常家庭跟其他小孩一起長大,卻不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日後成為罪犯的概率會比家裏其他小孩高很多,所以的確有犯罪基因存在。」

「這我讀過,」哈利說,「行為模式可能會遺傳,但我更願意相信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特的。」

「你認為我們每個人都只是按照習性生存的動物嗎?」瑪蒂娜曲起手指,撓了撓哈利的下巴。

「我認為我們的大腦把所有因素都丟在一起進行大鍋炒運算,包括色慾、恐懼、刺激、貪婪等,而頭腦非常聰明,它會進行計算,而且幾乎不會出錯,所以每次都得出相同的結果。」

瑪蒂娜用一隻手肘撐起身體,低頭看着哈利:「那道德和自由意志也包括在內?」

「它們也包括在大鍋炒運算里。」

「所以你認為罪犯總是會……」

「沒有,不然這行我就干不下去了。」

瑪蒂娜用手指撫摸哈利的額頭:「所以你認為人還是可以改變的嘍?」

「反正這是我的希望,我希望人會懂得學習。」

她把額頭抵在哈利的額頭上:「人會懂得學習什麼呢?」

「人會懂得學習……」哈利的話聲被她舌頭的觸碰打斷,「不要獨來獨往;人會懂得學習……」她的舌尖舔觸他的下唇,「不要害怕;還有,人會懂得學習……」

「學習如何接吻?」

「對,但絕對不是跟剛起床的女人接吻,因為她們的舌頭上會有一層白白的很噁心的……」

瑪蒂娜的手啪的一聲打上哈利的臉頰,笑聲清脆得有如玻璃杯里的冰塊。她的舌頭卷上他的舌頭。她把他蓋在被子底下,拉起他的毛衣和T恤,讓帶有被窩暖意的柔軟腹部貼上他的腹部。

哈利把手伸進她的上衣,游移到她的後背,感覺在肌膚底下活動的肩胛骨,以及她朝他蠕動時緊繃和放鬆的肌肉。

他解開她的上衣,直視她雙眼,一隻手撫過她的腹部和肋骨,直到他拇指和食指的柔軟肌膚捏住她硬挺的乳頭。她朝他吐出熾熱的氣息,張開嘴巴貼上他的唇。兩人親吻。她把手擠到他們的髖部之間。他知道這次他無法停止,也不想停止。

「它在響。」她說。

「什麼?」

「你褲子裏的手機……在振動。」她笑了起來,「感覺……」

「抱歉。」哈利從口袋裏抽出靜音的手機,倚身放到床頭柜上,他想視而不見卻為時已晚,手機屏幕正好面對他,他看見來電的是貝雅特。

「該死,」他吸了口氣,「等我一下。」

他坐了起來,看着瑪蒂娜的臉,瑪蒂娜也看着他正在聆聽貝雅特說話的臉,而她的臉有如鏡子一般,兩人似乎在玩一場啞劇遊戲。除了看見自己,哈利還看見自己的恐懼和痛苦,最後他的無奈也反映在她臉上。

「什麼事?」電話掛斷後,瑪蒂娜問道。

「他死了。」

「誰?」

「哈福森,昨晚兩點九分過世,那時我正好在外面的穀倉里。」

第四部慈悲

在子彈穿入額頭之前,他終於在這麼多年的懷疑、羞愧和令人絕望的禱告之後,明白了一件事:沒有人會聽見他的尖叫或禱告。

29指揮官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今天是今年白晝最短的一天,但是對哈利·霍勒警監而言,今天還沒開始就已無比漫長。

他得知哈福森的死訊之後,走到屋外,跋涉穿越厚厚的積雪,走進森林,坐下來怔怔地望着破曉的天空,希望寒冷可以凝凍、緩解,或者至少麻痹他的感覺。

他走回屋子。瑪蒂娜只是看着他,眼中帶着問號,但未發一語。他喝了杯咖啡,吻了吻她的臉頰,坐上車子。後視鏡中的瑪蒂娜雙臂交疊,站在台階上,看起來更為嬌小。

哈利開車回家,沖了個澡,換上衣服,在咖啡桌上那沓文件中翻找了三次,最後宣告放棄,同時感到困惑不已。從昨天開始,他已不知道往手腕上看了多少次時間,卻只看見手腕上空無一物。他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莫勒的手錶,這塊表還正常運轉,暫時可以拿來戴。他開車前往警署,把車停進車庫,就停在哈根的奧迪轎車旁。

他爬樓梯上六樓,聽見中庭里回蕩著說話聲、腳步聲和笑聲,但一踏進犯罪特警隊,門一關上,就好像聲音被調到靜音一樣。他在走廊上遇見一位警官,那人看着他,搖了搖頭,又默默地往前走。

「嘿,哈利。」

他回頭看見托莉·李。他記得托莉好像從未直接叫過他名字。

「你還好嗎?」托莉問道。

哈利正要回答,張開了嘴,卻突然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今天簡報過後,大家聚在一起悼念。」托莉用輕快的口吻說,彷彿是在替哈利掩護。

哈利點了點頭,表達無聲的謝意。

「也許你可以聯絡貝雅特?」

「沒問題。」

哈利站在辦公室門前,他一直懼怕這一刻的到來。他開門入內。

哈福森的椅子上坐着一個人,靠着椅背上下晃動,彷彿等了好一段時間。

「早安,哈利。」甘納·哈根說。

哈利把外套掛在衣帽架上,沒有回答。

「抱歉,」哈根說,「很爛的開場白。」

「有什麼事?」哈利坐了下來。

「我來致哀。今天的晨間會議上我也會公開表達遺憾,但我想先當面跟你說。傑克是你最親近的同事,對不對?」

「是哈福森。」

「抱歉?」

哈利把臉埋在雙手中:「我們都叫他哈福森。」

哈根點了點頭:「哈福森。還有一件事,哈利……」

「我以為我把槍支領取單放在家裏了,」哈利從指縫間說,「可是卻找不到。」

「哦,這件事啊……」哈根改變坐姿,似乎在那把椅子上坐得不舒服,「我想說的不是佩槍的事。由於差旅經費縮減,我請財務部把所有收據都送來給我審查,結果我發現你去過薩格勒布。我不記得授權過任何國外出差,而且挪威警察在薩格勒布進行任何調查,都算得上公然抗命。」

哈利心想,他們終於發現了。他的臉依然埋在雙手中。這正是他們等待已久的大紕漏,終於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把這個酒鬼警監踢回屬於他的地方,踢回那些未開化的死老百姓身邊。哈利試着感覺自己的心情,卻發現自己只是鬆了一口氣。

「明天我會把我的決定遞交到你桌上,長官。」

「你在說什麼啊?」哈根說,「我想挪威警方在薩格勒布並未進行過任何調查,否則這對大家來說都太尷尬了。」

哈利抬頭望去。

「根據我的解讀,」哈根說,「你是去薩格勒布進行了一趟小小的考察之旅。」

「考察之旅?」

「對,沒有特定主題的考察之旅。這是我對你口頭徵詢薩格勒布考察之旅所簽發的同意書,」一張打印紙滑過辦公桌,停在哈利面前,「所以這件事就這樣了。」哈根站起身來,走到牆上掛着的愛倫·蓋登的照片前。「哈福森是你失去的第二個搭檔,對不對?」

哈利側過了頭。這間狹小無窗的辦公室里頓時安靜下來。

哈根咳了一聲。「你看過我辦公桌上那一小截雕刻骨頭,對不對?那是我從長崎買回來的,是二戰期間日軍著名指揮官安田義達的小指骨復刻品。」他轉頭對哈利說,「日本人通常會火化遺體,但他們在緬甸必須用土葬,這是因為屍體數量太多,火化一具屍體要花兩小時,因此他們切下死者的小指加以火化,寄回家鄉給家屬。一九四三年春天,勃固[16]附近一場決定性戰役之後,日軍被迫撤退,躲入叢林。安田義達請求長官當晚再度發動攻擊,以便拾回戰死弟兄的屍骨,但他的請求遭到駁回,因為敵軍數量實在太多。當天晚上,他站在弟兄們面前,在營火火光的映照下含淚宣佈指揮官的決定。他看見弟兄們臉上露出絕望的神情,於是擦乾眼淚,拔出刺刀,把手放在樹木殘幹上,切下小指扔進營火之中。弟兄們高聲歡呼。這件事傳到指揮官耳中,第二天日軍就發動了反攻。」

哈根拿起哈福森桌上的削鉛筆機仔細觀察。

「我剛擔任主管的這段日子犯了些錯誤,有可能其中一個錯誤間接導致哈福森失去性命。我想說的是……」他放下削鉛筆機,吸了口氣,「我希望自己能像安田義達那樣激勵人心,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哈利感到尷尬困窘,只能保持沉默。

「所以讓我這樣說好了,哈利,我希望你能揪出這些命案背後的主使者,就這樣。」

兩人避免目光相觸:「但你如果隨身佩槍的話,算是幫了我一個忙。你知道,在大家面前做個樣子……至少維持到新年,然後我就會撤銷這項命令。」

「好。」

「謝謝,我會再簽一張領取單給你。」哈利點了點頭,哈根朝門口走去。

「後來怎麼樣?」哈利問道,「那次日軍反攻?」

「哦,那個啊,」哈根回過頭來,歪嘴一笑,「結果被打得落花流水。」

謝爾·阿特勒·歐勒在警署一樓工作了十九年,今天早上他坐在辦公桌前,投注單就在面前,他心想聖誕節次日富勒姆隊對南安普敦隊的足球賽,自己是否敢大膽地賭客隊勝。他打算在午休時順便把投注單交給奧肖,但這樣一來時間就有點趕,因此當他聽見有人按下金屬訪客鈴時,不禁低聲咒罵。

他呻吟一聲,站了起來。他曾在甲級足球聯賽為斯吉德隊效力,有十年不曾受傷的輝煌足球生涯,但後來在為警察隊出賽的一場比賽上,看似無害的拉傷竟導致十年後的今天他仍得拖着右腿走路,這也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

櫃枱前站着一名留平頭的金髮男子。

謝爾從男子手中接過領取單,眯眼看着似乎越來越小的文字。上星期他跟老婆說聖誕禮物想要一台更大的電視機,她則建議他應該去找驗光師。

「哈利·霍勒,史密斯威森點三八,好。」謝爾呻吟一聲,一跛一跛地走到槍械庫,找出一把看似受到前任主人細心保養的警用手槍。這時他突然想到,在歌德堡街被刺殺身亡的警探的槍很快就會被收繳。他又拿了手槍皮套和標準配備的三盒子彈,回到櫃枱。

「在這裏簽名,」謝爾說,指了指簽收單,「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證件嗎?」男子已把警察證放在櫃枱上,接過謝爾遞來的筆,簽下了名。謝爾看了看哈利·霍勒的證件和潦草簽名,心想不知道南安普敦隊能否擋得住路易斯·薩哈[17]的攻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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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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