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

蘇醒

無疆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扇窗,毫無修飾的木質窗子,明亮的光線從窗中透進來,有些晃眼,她用手擋了擋,稍稍適應之後才看清窗外景色,山巒層層疊疊,悠悠遠遠,山頂覆蓋着皚皚白雪。

不是熟悉的景色。

她剛想坐起來,聽到門「吱呀」一聲,素色棉衣,進來一個面相和善的中年婦人。

「哎呀,姑娘你醒了。」她看起來十分驚喜的樣子,「送你來的那個姑娘說你三天之後就會醒,我起初還不信呢,沒想到你真的醒了!」

「姑娘?」無疆掃了一眼四周,是個普通得甚至過於簡陋的木屋,「這是哪裏?」

「寒鴉村呀。」婦人拿來一件外套,給無疆穿上,「那位送你來的姑娘說在附近雪山看到你昏迷,把你救了,路過托我們照看你。」

「那個姑娘人呢?」

「三天之前就走了,也沒留姓名,就說有緣再見。」說完婦人撓撓頭,「那個姑娘走得急,也沒說清楚。」

無疆不動聲色地聽着,末了,到了聲謝。

起身走出屋子,屋前有一條小溪,天雖冷,卻未結冰,繞着村子緩緩流淌,她走至溪旁,彎下身去,打量著水中的自己。

乾淨的臉龐,舒展的眉眼,斜飛入鬢的眉毛,秀挺的鼻樑,微微抿起的嘴唇透著一絲蒼白。

嗯?

她皺起眉,水中的人也跟着皺起眉,她試着變換一個姿勢,水中倒影也立馬跟着換了一個姿勢,她將身子往下低了幾分,水下倒影也跟着湊近,最後整個人俯下身去幾乎貼著水面,直愣愣地凝視着水底,直到和自己的倒影怒目而視,才不得不承認……

不得不承認……

這特么是一張大人的臉!

可是……可是她還只是個小孩子呀!

無父無母,無名無姓,滿臉泥濘,衣衫襤褸,跟着難民一起東奔西走,一會兒逃到這一會兒逃到那,不知來自何處,不知去往何方,有一頓沒下頓,餓得面黃飢瘦,一路雨淋日晒,皮膚粗糙暗黃,可是水中之人肌膚白皙透亮,細膩如瓷,一看就是個好人家出生長大的姑娘!

似未曾歷經風霜。

要不是她在跟自己怒目而視的過程中依稀辨認出幼時容貌,幾乎要認為是誰動用了移魂大法,讓她的魂魄離開原來的身體附到了另一個富貴小姐身上!

可是這鼻眼她再仔細瞧瞧,又確是她自己,只是長開了些,細膩了些,比幼時好看了些,所以,綜上觀察,無疆得出結論。

她非常不幸地……失憶了。

只記得那段顛沛流離的苦日子,然後一下子到現在,忘記了中間的那段,嗯,她想了想,應該是好日子。

可是她怎麼能過上好日子呢,她想啊想,最後覺得有兩種可能,第一,她因緣際會救了某個達官貴人,那達官貴人為表達謝意助她脫貧致富,給予她優越的生活條件,第二,就是哪個不長眼的好人看她可憐又可愛,行善積德收她做義女,或者做……童養媳???

無疆陷入深沉的思考,在童養媳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一張未動聲色的臉,似細細打量水面,眼神卻飄遠,那位婦人正推開門扉,抬眼卻是一呆,遠山淡水皚皚白雪,夕陽正斜,層雲盡染,而這煙煙霞霞卻不敵河岸臨花照水人驚艷,粗布麻衣,卻勝過世間所有的娉娉裊裊。

婦人想喚她,卻開不了口,似乎那並不一是一幅溫柔畫面,而帶着指腹的粗糲,壓迫着她的胸口,她不明所以,只覺心臟牽動四肢百骸,砰砰直跳。

彷彿世間所有煙煙霞霞的娉娉裊裊,是溫柔的鞘,包裹着一把銳利的刀。

而那刀微微側頭,朝她一笑,驟然冰消雪融,血脈流淌,天空漏下一束光。

那是極短極短的一瞬,婦人不知自己經歷了什麼,彷彿只是一場錯覺而已,尚未反應過來腳步便繼續邁過去,似乎從未停頓。

水邊人與倒影交相輝印,一派美好,婦人不由地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她回首,山水之間,屋頂之上炊煙裊裊升起,風一帶,四散天際。

「我啊」,她嘴角上揚。

「我叫炊煙。

……

婦人說別人都叫她麗姨,她讓無疆進屋,免得風吹着涼,從廚房端來一碗清粥,讓先暖暖胃,她昏睡時她給她擦拭身子,全身肌膚白皙嫩滑,毫無瑕疵,如今再看她捧碗的手,細長柔嫩,忍不住感嘆:「真是一雙漂亮的手,一看就沒幹過粗活,是個好人家的姑娘,可為何會孤身一人昏迷在雪山呢?」

無疆粥到嘴邊,又放回去,嘆了一口氣。

「我家還算殷實,但爹爹攀附權貴,要把我嫁給一個什麼達官貴人,那人六十多歲都可當我爺爺了,據說家中還有一個正妻外加十八房姬妾,我不想嫁可左右實在沒法子,就連夜逃跑了,他們發現我失蹤后,就派人追我,我慌不擇路跑進雪山,一直跑啊跑,後來感到一陣眩暈,不省人事,等我醒來,就在麗姨您這裏了。」

瞬間紅了眼眶。

麗姨聽得正義感頓起,一向慈眉善目的她把桌子拍得啪啪作響:「我們西王都只有一位王后,那人真是不要臉,天下怎會有如此狠心的爹,我們雖是貧苦人家,也不這樣待自家女兒!」

說完又覺不妥,看她血色全無,不由得心疼:「姑娘你也不要太傷心,許是你阿爹一時糊塗,現在在後悔呢,你先坐着,我讓我家那位晚上宰一隻雞,熬個雞湯給你補補。」

無疆看得出他們生活拮据,殺一隻雞對他們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小事,萍水相逢不必讓他們做到如此,連忙制止:「不用不用,我好得差不多了,不必破費。」

麗姨道:「那位救人的姑娘把你托給我們的時候給了不少銀子,讓我們好好照顧你,別說是雞了,連一頭牛的買得起,「對了,她還留下一個包袱,說是你的東西,我們沒打開過。」

入夜,無疆對着這個包袱皺起了眉。

包袱中並非她原先想像的首飾銀票,肚兜紅袍,而是各種稀奇古怪甚至她見都沒見過的東西。

一件破敗的黑色衣服,展開來看左胸口有一個洞,三枚針,卻比縫衣針細很多,一雙光滑綿軟的手套,還有一張薄薄的透明的東西,把它平鋪在桌面,昏黃而不斷搖曳的燈光下看起來十分的陰森恐怖。

無疆意識到事情並不是她想像的那麼簡單。

她記得小時候被人販子抓走,右腰側被他們用烙鐵烙下了一個古怪的印記,後來她僥倖逃出,歷經艱險才擺脫追蹤,但燙傷的地方並沒有處理,又在逃亡過程中因各種汗水雨水粗糙骯髒的布料而腐爛,後來一直反反覆復,好了又爛,爛了又好,最後留下一個異常扭曲醜陋的疤痕,而現在這個疤痕完完全全消失了,連一點點痕迹都找尋不到,肌膚宛若新生。

不只是右腰側的傷疤,被鞭子抽過的背,被石頭划傷的腿,都再也找不出痕迹,甚至連原先鎖骨左側的青痣也不翼而飛,脖下一片白皙。

也許傷疤尚可託人治癒而抹去,可與生俱來的痣怎會不見,就好像……

好像有人蛻了她一層皮。

然後又給她換上了一層新的皮。

洗去她大半生的記憶,扔在荒山野嶺里。

無疆再將眼往包裹里看,除了方才那一堆亂七八糟的不明何物的東西之外,還有三枚金燦燦的金葉子靜靜躺在上面。

來不及細想,無疆忽然感受腳下異動,本能般側耳伏地。

前七后八,共十五匹馬,正於三公里之外靠近,速度非常之快。

她不知為何自己會做出這樣的反應,更不知為何能伏地聽到遠處馬蹄,還能判斷三公里以及馬的前後數目,她只知道不出一瞬他們就會到眼前。

果真,沒出一刻,那些人便出現在村口,挨家搜查,很多就來到麗姨家中,勁衣窄袖,看着很能打的樣子。

他們來到屋中便盤問最近有沒有見過或者收留受傷的姑娘。

麗姨心中警鈴大響,尋思著那六十幾歲的糟老頭子來抓人了,立馬否認:「沒有。」

帶頭的人環視問:「那間屋子是誰的。」

麗姨:「是我姑娘的。」

還未等她阻攔,那些人過去打開了房門,屋內漆黑,點起燈,被子凌亂,窗戶緊閉:「你家姑娘呢?」

「我家姑娘早嫁到隔壁村去了,前幾天回娘家,下午剛回去,你看這不被子都還沒來得及收起來呢。」

……

終於送走了那些人,麗姨折回房間,尋思著人去了哪裏,走至窗前,發現窗戶雖緊閉着裏面卻未鎖住,想着肯定是越窗而逃,她支起窗,窗外夜色深沉,無星無月,一片漆黑。

這山野之間路途難走,橫斜的枝椏看起來如鬼影,甚是嚇人,別說她一個小姑娘,就算是一個常年在此的漢子也不敢深夜外出,遇到危險可怎麼辦好。

她越想越擔心,卻也莫可奈何,她關起窗,走到為她準備的被子旁,女兒嫁出去了,這被子枕頭也好久沒人用過了,她重新收起,塞進柜子裏,最後她要收起枕頭,剛一拿起,就看到枕頭底下一片金葉子。

金光閃閃,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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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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