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章| 浪子返家遭冷遇 白虎立案追恩公

第059章| 浪子返家遭冷遇 白虎立案追恩公

大年初五,天氣放晴,大地回暖,向陽處的積雪開始融化,背陰處仍是片片銀白。

蘇秦身體康復,不願再麻煩老丈一家,天一亮就起來,為老秦家打掃好院子,將自己住的房間收拾乾淨,在吃早飯時向老丈辭行。

「小夥子呀,」老丈攔道,「你這身體沒好利索,體內還有寒氣,不利走遠路呢。」

「老丈,我這身體好利索了!」蘇秦拍拍胸脯,笑道,「老丈你看,結實著哩!」

「唉,」老丈輕嘆一聲,「你實意要走,我也攔不住你。不過,按照老秦人習俗,今兒是破五,大年還沒過完,不利出行。」

「這」蘇秦急了,「請問老丈,我幾時能走?我有許多事情要做,早走早方便,一天也不能多留。」

「即使要走,也得到明日。明日初六,三六九,閉眼走。」

蘇秦拱手:「就依老丈。」

「秋果!」老丈叫道。

秋果走過來。

「蘇先生悶了,你陪他山上轉轉,順便到你舅家一趟,讓你舅為蘇子把把脈,再帶幾貼風濕膏回來,我這老腿又犯病了!」

「好哩。」秋果轉對蘇秦道,「先生,走吧。」

蘇秦笑笑,隨她走出院門。

聽到蘇秦走遠,老丈對大川道:「把你娘還有秋果她娘都叫過來!」

大川走到灶間,將她倆叫到中堂。

老丈問道:「你們這都說說,住咱家裡的小夥子咋樣兒?」

「老頭子呀,想說啥,你就直說,拐這些彎幹啥?」大川娘嗔他道。

「呵呵呵,」老丈笑道,「我想說的是,小夥子慈眉善目,說話文氣,還帶著書,一看就是個讀書人。能坐高車大馬,想必家境也不錯。秋果長大了,眼見得嫁人,可咱這附近,好小夥子或戰死了,或傷殘了,像秋果這般大的女娃子卻是一堆一堆的,秋果將來咋辦?秋果這妞兒要機靈有機靈,要長相有長相,多麼可人,要是嫁不到個如意的,豈不是害了她嗎?」

幾人點頭。

「再就是,」老丈繼續說道,「小夥子來咱家兩次,都是下雪,都是落難,也都是遇到秋果救他。這叫啥?這叫天意。是上天讓他遇到秋果。昨晚我就做了個夢,夢到他是個大貴人,和秋果結作百家之好,生下一堆娃子!」

幾人皆笑起來。

老丈看向大川兩口子:「秋果是你倆的閨女,你們說話呀。」

「呵呵呵,」大川憨笑幾聲,「我倆都聽阿大的!」

「好是好,」大川娘憂慮道,「人家是念書人,萬一看不上咱家秋果呢?再說,秋果還小呢,這事兒咋說呢?」

「我想好了。」老丈捋一把半白的鬍子,「這事兒先不明說,明日小夥子走時,大川就與秋果一起送他,可多送一程,一直送到函谷關,過去關后,大川可把話兒挑明,讓他帶上秋果走。只要他帶了,這事兒就成了。」

「要是他不肯帶呢?」大川問道。

「我觀小夥子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他欠妞兒一條命,不會不帶她。」

「好哩。」

翌日晨起,蘇秦一身黑褐色的粗布短衫,頭上還包了塊老秦人特有的白巾,與老丈一家依依惜別。一身新衣的秋果悄無聲息地背著蘇秦的包裹走在前面,秦大川與蘇秦不遠不近地跟后,一邊走路一邊閑聊。

走有幾里,來到官道上,蘇秦辭別,大川堅持再送。又走數里,來到寧秦,大川父女仍要送下去,蘇秦堅決不讓了。

望著遠遠走在前面的秋果,蘇秦揚手叫道:「秋果,停一下。」

秋果住步。

蘇秦就要趕上去,大川道:「蘇兄弟,大哥有句話,這想跟你打個商量。」

蘇秦應道:「大川兄但講無妨!」

「你的身體尚在恢復,路上需人照料。小囡雖說無知,倒也知熱知冷,就讓她隨你去吧。」

「這」蘇秦震驚,「這怎麼能成?」

大川怔了一下:「兄弟可是嫌棄小囡?」

「大川兄想到哪兒去了?秋果於在下有救命大恩,在下感激不及,怎麼會嫌棄呢?」

「既不嫌棄,就讓小囡跟你去吧。這是她爺爺的意思,我們一家都聽老人的。」

蘇秦急了:「大川兄,你可告訴老丈,不是兄弟不肯帶小囡,是是兄弟本為浪子,居無定所,註定顛沛流離,自顧尚且無暇,哪能再帶個小囡呢?」

「呵呵呵,」大川笑道,「阿大說,蘇子是貴人貴相,將來一定發達,跟前少不了提茶倒水、揉腰捶背的,小囡人雖小,可啥都會做呢,能跟兄弟混口飯吃,是她的福氣呢。」

「這不成哩,在下一貧如洗,用不起僕從,即使用得起,又怎能讓恩人來做呢?」

「阿大的意思是,小囡不是下人,是是給你做個婆娘」

蘇秦震驚,半晌方才明白過來,連連搖頭:「大川兄,這怎麼使得呢?小囡還是個娃子,再說,我認大川為兄,她」

「呵呵呵,」大川依舊帶著笑,「輩分都是叫出來的。閨女嫁給你,就是你的人,你想咋叫你咋叫。至於我倆,照舊是兄弟!」

蘇秦兩手捂在臉上,使勁搓揉一時,鬆開,盯住大川:「大川兄,你看這樣可否?」

「兄弟請講。」

「老丈厚愛,在下感激。小囡救命大恩,在下永世不忘。秦兄既認在下為弟,你我永世都是兄弟,小囡為兄弟之女,也就是在下之女。如果在下真如老丈所言,有所建樹,必來迎接小囡,視如己出,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如果在下混得不堪,在下」

「好好好,」大川擺手止住,「如果兄弟眼下不便,我就把小囡帶回。可無論如何,小囡都是兄弟的人,她對她爺爺說了,她歡喜你,她願意侍候你,她心裡頭只有你。她說她當牛做馬都樂意,只要能跟著兄弟你。大哥我我沒有什麼好說,認你作兄弟!」

蘇秦拱手:「謝大川兄理解!」

大川熱切地盯住蘇秦:「蘇兄弟何時來接小囡?」

「這」蘇秦遲疑道,「在下真還說不準個日期。」

「兩年如何?」大川伸出兩根指頭,「小囡今年十三,再過兩年,剛好及笄,可以隨禮了!」

「大川兄這想哪兒了,」蘇秦臉上漲紅,「我這三年兩年真還沒個譜兒!」

「那就三年,不能再遲了!」秦大川一錘定音,與蘇秦走前幾步,趕上秋果,「秋果,今兒你就不跟先生走了,先跟阿大回去。」

秋果眼裡流出淚,轉過頭去。

「先生答應三年之後回來接你!」

秋果擦把淚,轉回頭,盯住蘇秦,點頭。

大川從腰中解下一條袋子:「這是乾糧和些許碎銀,兄弟路上好用。」

蘇秦接過,深深一揖:「謝大川兄!」又朝秋果長揖,「秋果,蘇秦謝你了!」

秋果卸下肩上包裹,遞給蘇秦,回他深深一躬。

蘇秦挎好包裹,學老秦人樣將大川送他的袋子裹在腰間,一個轉身,大踏步沿函穀道走去,再無回頭。

秋果倚在大川身上,望著蘇秦漸去漸遠,成為一個黑點。

公子華沒有尋到蘇子,惠文公倒是長長地噓出一口氣。

無論如何,蘇秦沒有死於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覺上好多了。這就好比吝嗇鬼遇到一件價值連城的寶器,得知自己無法得到,寧願毀之也不願他人染指。但要自己親手毀之,憑他如何也不忍下手。但這寶器自行碰毀了,他雖有惋惜,畢竟會好過許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裡,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華走後,惠文公順手拿過蘇秦的裘衣反覆驗看,眼前竟然浮出失去裘衣、衣著單薄的蘇秦如何身無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啃雪為食,如何艱辛跋涉,如何暈厥,如何滾落溝壑,又如何被積雪掩埋等一系列場景,心裡一揪,潸然淚出。

一連幾日,惠文公心裡壓了這樁事兒,茶飯不香。鬼谷諸子中,龐涓死心於魏,張儀矢志於楚,孫臏成為廢人,唯有蘇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貨上門,若是真就這樣死了,豈不是

惠文公心裡又是一揪。

不用蘇秦,真的就對嗎?若用蘇秦,真的就錯了嗎?

惠文公陷入冥思。

說實在的,幾個月來,蘇秦讓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難啊,身邊連個可以商量的人也沒有。竹遠不可說,公孫衍不可說,公子疾不可說,小華不可說,所有臣子皆不可說,即使終日守在身邊的內臣,也不可說。

唯一可說的,就是先君了。

惠文公起身,與內臣一道躬身復興殿,見過老內宰,讓他守住大門,自己獨坐於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過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劃過。蘇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卻可行。自己既已通過論政壇消去負面影響,為何不能退卻一步,以尊士為名留他於宮中,派他一個閑職,明不用,暗用,只俟時機成熟,再由暗轉明,與他牽手,共成大業呢?

惠文公心頭陡地打個寒戰。是的,似蘇子這般大才,當是千古之遇。幾年來自己苦苦尋覓,苦苦守候,為的不就是他嗎?他來了,他也展示了才華,可

再細想想,幾個月來,蘇秦沒有不到的地方。蘇秦初來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論政。若要論政,就必須談論天下。蘇秦所談,亦為列國士子所談,只是蘇秦看得更高,望得更遠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靈前,跪下祈道:「公父,駟兒無能,錯過一個大才。蘇子蘇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頓住,又怔一時,嗖地起身,疾步走向房門,一把拉開,走至門外,沖內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覲見!」

公子疾見宮人催得惶急,不知發生何事,匆匆趕往宮中,早有內臣迎著,引他徑去御書房。

見過君臣之禮,公子疾落席時,方才注意到公子華也在侍坐。觀他神情,似也剛到。

惠文公掃射二人一眼,緩緩說道:「疾弟,華弟,寡人召你們來,仍為蘇秦一事。」

公子疾暗吃一驚,以為是二人所謀已為君上所知,急看公子華,見他也在大瞪兩眼看過來,知他也是不明所以,便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問道:「蘇子怎麼了?」

「唉,」惠文公輕嘆一聲,「疾弟,寡人聽聞蘇子盡賣車馬,典當衣裳,徒步離開咸陽,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蘇子所論雖說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蘇子離去之時,衣裳單薄,身無分文,又值風雪交加,天寒地凍,安危必不自保。寡人聽聞細情,特使小華追之,欲請他回來,予他一份事做。誰想,小華他們一路尋至函谷關,竟是未能尋到。」

公子疾凝視惠文公,心中卻在打鼓。

略頓一下,惠文公繼續道:「疾弟,寡人推斷,蘇子處境,眼下唯有兩種可能,一是蘇子已因饑寒交迫而凍斃荒野,二是蘇子大難不死,獲救脫險。寡人這讓你來,是想讓你訪查此事。若是蘇子脫險,務必請他再回咸陽,寡人降階以迎,躬身謝罪,量才錄用。若是蘇子凍斃荒野,則是寡人之錯。愛卿可將蘇子屍骨運抵咸陽,寡人親為祭奠,以國士之禮厚葬,並至太廟銘記大過一次,以示警懲!」

公子疾起身,叩首:「臣代蘇子叩謝君上隆恩!」

惠文公轉向公子華:「華弟,你準備一下,馬上趕赴大梁,設法讓孫臏得知真相。若是能將孫臏偷渡至秦,寡人記你大功!」

「臣弟遵旨!」

幾日之後,公子疾經過一番「訪查」,終於在里正的引領下來到秦大川家。

老丈與秦大川皆不曉得公子疾,只朝里正打揖。

「秦老川,秦大川,」里正指著公子疾道,「這位是從咸陽來的,是當朝上大夫大人,上大夫有話問你。」

老丈、秦大川叩首:「草民叩見上大夫大人!」

公子疾扶起老丈,揖道:「老人家,聽聞你家在大年夜裡救活一人,可有此事?」

老丈揖道:「回稟大人,確有此事。」

「所救何人?」

「姓蘇名秦,東周人氏。」

「他人呢?」

「已走數日。若是不出差錯,今日當過函谷關,該到澠池。」

「哦?」公子疾現出失望之色,再問,「此人可曾留下什麼?」

老丈搖頭。

秦大川朗聲接道:「蘇兄弟留下話說,三年之後,他會再來小秦村。」

「哦?」公子疾轉向大川,急問,「他為何再來?」

秦大川頗為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公子疾似不明白,抬頭問道,「你家的小囡呢?」

秦大川朝裡屋叫道:「小囡,你出來一下!」

秋果應聲而出,伏在角門上,怯怯地望著公子疾。

見是一個孩子,公子疾轉對大川:「蘇秦為何要來迎接你家小囡?」

「回大人的話,」秦大川指著秋果,「蘇兄弟兩次遇難,皆為小囡所救。阿大說,小囡與蘇官人命中有緣,欲將小囡配他,蘇官人見小囡年紀尚小,說是推遲三年,再來迎娶。」

「哈哈哈哈,」公子疾怔一會兒,爆出長笑,「好好好,本府恭賀你了,也恭賀你家小囡!三年之後,蘇子前來迎娶之時,莫忘告訴本府一聲,本府定來喝碗喜酒!」

秦大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話當真?」

「本府說話,自然當真!」公子疾轉向秋果,「小囡,出來,給本府看看。」

秋果走出來。

公子疾拉住她,仔細審過,見她真還眉清目秀,模樣可人,心裡一動,轉對大川道:「本府想讓秋果前去樂坊習練幾年,待蘇子三年過後迎娶之時,也好知書識禮,配得上蘇子。」

「好好好!」秦大川激動道,「秋果,來,給大人磕頭!」

秋果跪地磕頭。

公子疾轉對里正:「秦大川一家義救落難之人,當獲表彰,著晉爵兩級,賞田三井。你可具表奏報,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轉呈君上御批。秋果姑娘,直送樂坊!」

里正揖道:「下官遵命!」

軒里村蘇家院子里,小喜兒正在織機上埋頭織布,院中傳來說笑聲。

是大嫂蘇厲妻和弟妹蘇代妻。時值午後,天氣晴好,妯娌倆正在院中挑選蠶繭。小喜兒抬頭望去,見蘇厲妻正在撫摸蘇代妻隆起的肚皮,不無驚乍地笑道:「三妹子,瞧這樣子,這一次準是男丁!」

蘇代妻心裡美滋滋的,笑問:「大嫂,你咋能看出是個男丁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男,見前不見后。瞧妹子這肚皮,見前不見后,必是男丁!」

「啥叫見前不見后?」蘇代妻大瞪兩眼。

「就是只能從前面看,若是從後面看,就跟尋常人一樣,看不出懷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還能不是男娃?」

「謝大嫂金言!」

聽著這些話,小喜兒心裡猶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娘家時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個郎君,為人婦已過六載,迄今仍是處子之身,小喜兒不由得傷悲起來,停下梭子,將頭埋在織機上,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只在機上一下接一下抽泣。

大嫂聽不到織機響,朝機房裡瞧一眼,見小喜兒傷心,忙站起,走了進來。蘇代家的見了,也挺著肚子跟過來。

小喜兒急急忙忙拿起梭子。

大嫂瞄小喜兒一眼:「二妹子,歇會兒吧。」

小喜兒抬頭,和淚擠出一笑。

「唉,」大嫂輕嘆一聲,「瞧二妹子臉上的兩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郎君哩。」

小喜兒的淚水又流下來,低頭不語。

蘇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時妹子聽到椿樹上有喜鵲叫,想是二哥要回來哩。」

「我說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這兒織啥布哩?二弟連地都賣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沒準兒真能成事!前幾日嫂子去伊里趕集,路上偏巧遇上司農大人巡視。司農大人在前面走,幾十個人跟在身後,連附近有鼻子有臉的人也靠不上邊兒。里正平日里多神氣,可那日跟在後頭,單是那腰彎得就跟一張弓似的。」頓了下,「嘖嘖嘖,司農大人那個氣勢,嫂子這陣兒想起來,心裡頭也是」

蘇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當個大夫什麼的,二嫂可就苦盡甘來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當官,說不準比司農大人還要威風呢。那時候,嗬,二弟歸鄉,高頭大馬,青銅軺車,前呼後擁,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時候你不能只顧高興,忘記咱們是親妯娌呢!」

二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兒破涕為笑,拿袖子拭去淚水,正欲再織,大嫂伸過手來,一把奪下梭子,定要拉她下機,到院中休息一時。

二人正在扯拉,卧在院中椿樹下的阿黑忽地昂頭,兩耳豎起,繼而口中發出「嗚」的一聲,歡快地晃動尾巴,連叫數聲,「噌」一下躥出院門。

這麼些日來,她們從未聽到阿黑是這叫聲,正自驚詫,遠處傳來腳步聲及阿黑的歡快哼唧聲。

聲音由遠及近,不一會兒,一個滿臉鬍鬚、疲憊不堪的老秦人走到柴扉外面。阿黑在他身上又舔又蹭,忙前忙后,發出一連串的歡快叫聲。

三個女人驚呆了。

老秦人走進院門,在大椿樹下站住,緩緩放下包裹。

她們終於認出,是蘇秦!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蘇厲妻。蘇厲妻走出機房,來到院中,瞄一眼蘇秦身上的行頭,語氣風涼:「喲嘿,話還沒有落地呢,人就回來了!」

蘇秦避過她鄙夷的目光,埋下腦袋,在椿樹下面坐定。阿黑蹭到他的面前,甩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走到近前,聲音越發尖刻:「二弟喲,嫂子聽說你做下大官,可這身穿戴乍看起來像是一個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這是微服私訪呢!」說著扭頭轉向也跟出來的蘇代妻,「三妹子,你二哥的高車大馬在後面跟著,你和嫂子到村頭迎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拔腿就要出門,蘇代妻看一眼蘇秦,遲疑一下:「大嫂?」

大嫂扭過頭來:「三妹子,你想說啥?」

蘇代妻小聲道:「二哥這辰光回來,想是還沒吃飯呢。咱先燒碗湯去?」

雖然分家了,但蘇家大院里吃飯仍是一鍋,蘇姚氏總掌粟米,大嫂分掌灶房,吃飯燒湯皆由大嫂定奪。大嫂的目光落在蘇秦身上的黑褐短衣,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門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貴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膩了,家裡這些粗茶淡飯,哪能入口?再說,灶膛里早沒柴了,拿啥燒呢?」

蘇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顧自埋頭不語。

小喜兒心中正自七上八下,聞聽此話,淚水奪眶而出,想下機進灶,既懼蘇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兒。

恰在此時,天順兒領著地順兒、妞妞蹦蹦跳跳地回來,見樹下坐著一個生人,猛地收住腳步,試探著走到跟前,觀察半日,方才認出是蘇秦,歡叫一聲:「仲父!」

兩個小的聽到喊聲,也認出來,撲上去就要親熱,大嫂厲聲喝道:「天順兒、地順兒,過來!」

三個孩子退過來,不知所措地望著她。

「天順兒,」大嫂放緩聲音,「你仲父的高車大馬就在村外,你領地順兒、妞妞到村頭望望,看這辰光到了沒?」

天順兒歡叫一聲:「好咧!」領上弟、妹如飛般跑出院門,邊跑邊叫,「接大車嘍!接仲父的大車嘍!」

看到幾個孩子走遠,大嫂斜一眼蘇秦,鼻孔又哼一聲,沖蘇代妻道:「三妹子,咱這也到村頭迎車馬去!」不由分說,拉上蘇代妻就朝院門外面走去。

小喜兒鼻子一酸,伏在機上嗚嗚咽咽地悲哭起來。剛剛哭出兩聲,又怕蘇秦聽到,強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邊哽咽,一邊拉開機杼。

院中再次響起「哐哐」的機杼聲,一聲接一聲,一會兒緊,一會兒緩。小喜兒的淚水一如那斷線的珠子,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剛剛織出來的新布上。

蘇秦如石塑般端坐樹下,淚水從緊閉的眼眶裡擠出,滴落於地。阿黑識趣地蹲在他的邊,緊盯住他,不知如何才能討好眼前這個救它一命的恩主。

得知蘇秦將十五畝上等好地賣給里正,蘇虎的精神一下子垮了,當下倒地,不省人事。經大夫搶救,命雖撿回,蘇虎卻落下個半身不遂,偏癱在榻,莫說是做事,縱使生活也不能自理,屎尿不禁,似成嬰兒。公公得下此病,三個媳婦幫不上忙,兩個兒子又在忙活田裡,蘇虎也就成了蘇姚氏的累贅。

伊水從軒里村的西北邊流過,離村頭尚有二里來地,村上人浣紗洗衣,均要下到伊水裡。這幾日河水解凍,吃過午飯,蘇姚氏見天氣暖和,就端上一盆衣物,下水漂洗。

河水甚冷,就如冰水一般,但蘇姚氏別無選擇。一到冬日,村中女人洗衣多在井邊,用井中的溫水洗,蘇姚氏卻不敢去,因蘇虎的衣物實在太臭,她怕熏了人家。

一盆臟衣洗好,蘇姚氏已是兩手紅紫,感覺麻木了。蘇姚氏將手放在口邊,連哈幾下熱氣,伸進懷裡暖和一陣,方才端起衣盆,吃力地走上河堤,拐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幾個月下來,蘇姚氏又老許多,走路也都顫巍巍的,歇過兩歇,方才走到村頭。

看到三個孫兒高高地站在土坡上朝遠處張望,蘇姚氏頓住步子,叫道:「天順兒,你們快下來,站那兒做啥?」

天順兒應道:「奶奶,我們在望車馬呢!」

「傻孩子,尋尋常常的,哪來車馬?」

「是我仲父的車馬!」

「你仲父?」蘇姚氏一怔,「他在哪兒?」

「在院子里坐著呢。我娘說,仲父還有高車大馬,要我們在這兒候著。」

蘇姚氏不及回話,跌跌撞撞地趕往村裡。離家門尚有幾十步,阿黑已經躥出院門,不無興奮地朝她直搖尾巴。

蘇姚氏走進柴扉,並未看到蘇秦,只見一個老秦人坐在椿樹下面。

蘇姚氏心頭一凜,環顧四周,仍舊不見蘇秦影子,唯有小喜兒在房中緊一聲慢一聲地織布。

蘇姚氏怔了。如果是蘇秦,小喜兒怎會仍在織布?如果不是,此人是誰?

蘇姚氏猛然想起,蘇秦說是去秦國了,此人想必是與他一道來的客人,心中卻又忐忑,走前幾步,咳嗽一下:「噢,來客人了!」見那人依然不說話,又近前幾步,走到椿樹下面。

直到此時,蘇秦方才扭過頭來,淚水奪眶而出,改坐為跪,叩首於地:「娘」

蘇姚氏怔了,手中的木盆「啪」一聲掉落,衣物散出。

好一陣兒,蘇姚氏才算反應過來,急走一步,抱住蘇秦的頭,哭道:「秦兒,我的好秦兒,你想死娘了!」

蘇秦將頭伏進蘇姚氏懷裡,悲泣。

小喜兒的機杼聲,也於此時更頻、更響了。顯然,她在用織布聲掩飾自己的哭泣。

娘兒倆傷悲一時,蘇姚氏推開蘇秦:「秦兒,你餓壞了吧,來,隨娘下灶房去,娘為你做碗好吃的。」

蘇姚氏顫巍巍地走向灶房。蘇秦起身跟去,在灶前坐下,為娘燒火。回視灶前,見木柴堆得滿滿的,何曾無柴?

蘇秦將水燒開,蘇姚氏打下幾隻荷包蛋,熱過幾隻烙餅,一併兒擺在蘇秦面前:「秦兒,這就吃吧,哦!」

蘇秦端起一碗荷包蛋,遲遲不肯動箸。

蘇姚氏眼巴巴地望著兒子:「秦兒?」

蘇秦擠出一句:「阿大可好?」

蘇姚氏淚水湧出,以襟拭淚:「兩個月前,你阿大到田裡為你耕地,卻見別人在耕,你阿大去找里正,里正拿出地契,你阿大方知你把好地賣了。看到你的簽字,你的阿大當場倒在地上,後來就」

蘇秦驚道:「阿大他怎麼了?」

蘇姚氏抹淚:「疾醫說,是中風了,右半身偏癱,動彈不得,一日到晚躺在榻上,屎尿不知,等於是死了沒埋。」

蘇秦的淚水流出來,望著陶碗愣怔一時,端起來,慢慢走出灶房,走向上房。

蘇虎斜躺在裡間的炕上,朝牆處墊一床被子,使他看起來像是半坐著。蘇虎的身子雖癱,耳朵卻是不聾。蘇秦回來,他早聽到了。院中的每一句對話,也都灌在他的耳里。見蘇秦走進,他就別過臉去。

蘇秦掀開門帘,跨進房中,將荷包蛋放在榻前几案上,緩緩跪下,泣道:「阿大」

蘇虎背向他,一動不動。

不知過有多久,那碗荷包蛋早已涼了,蘇虎仍然沒有說話,蘇秦也一直跪在那兒。

終於,蘇虎輕嘆一聲,緩緩扭過頭,望著蘇秦:「你回來了!」

蘇秦將頭埋得更低。

「回來就好!」蘇虎又嘆一聲。

蘇秦泣道:「阿大,是兒子不孝兒子不孝啊!」

蘇虎眼中流出兩行濁淚,一隻尚能活動的胳膊在上面抹一把,重複:「回來就好!」

蘇秦重重叩地,大放悲聲:「阿大」

又一陣沉默之後,蘇虎復嘆一聲,苦口婆心道:「秦兒,莊戶人就是莊戶人,要認命。你也到了而立之年,再這樣浪蕩下去,何時是個頭呢?」

蘇秦悶聲不出。

不知何時,小喜兒也跟進來,在蘇秦身後悄悄跪著。

「唉,」蘇虎長嘆一聲,「至於那點兒地,賣就賣了。只要你肯洗心革面,阿大相信,終歸有一天,你能把它們再盤迴來!」又看一眼蘇秦,掃一眼小喜兒,「還有,你這個媳婦兒,是個好女人,你不能這樣待她!」

小喜兒忍耐不住,「哇」一聲號啕大哭:「阿大」

蘇秦把頭埋進臂彎。

「去吧!」蘇虎別過頭去。

蘇秦卻不動身。

過有良久,蘇秦喃聲說道:「阿大」

蘇虎扭過頭,看向蘇秦:「有啥話,你就說吧!」

「場邊那個草棚,我想借用,求阿大恩准。」

蘇虎的臉色陰沉下來,盯住他看一時,不無痛楚地閉上眼睛,許久,眼睛睜開:「秦兒,你真的要在一條道上走到黑嗎?」

蘇秦埋頭,沒有應聲。

「你這脾氣,比我那頭老犍牛還犟!」

蘇秦的聲音幾近哀求:「阿大」

「唉,」蘇虎長嘆一聲,「想用,你就用去吧!」

蘇秦重重叩首:「謝阿大成全!」

蘇秦起身,走出堂門,到院中提起包裹,揣上娘為他熱過的麵餅,拔腳走向村北的打穀場。阿黑不無興奮地跟在身後,跳上跳下,寸步不離。

蘇秦打開草棚的柵門,檢查房舍,見棚子四面進風,屋頂還有一個斗大的漏洞。一陣風過,頂上尚未完全化去的沉雪飄落下來,紛紛揚揚,就像是春日裡飄飛的楊絮。

蘇秦尋來稻草與梯子,先將屋頂上的漏洞塞上,又拿繩索、木棍固牢,又將窩棚巡視一圈,凡進風處塞上草秸,將破扉門也修理一番。

及至天黑,蘇秦已將一切整修妥當,不無滿意地扣上房門,回到家中,進屋拿出前次回來時自己睡過的兩床被褥,用小喜兒睡過的草席捲上,復至窩棚,尋到一個牆角,鋪上乾草,攤上草席,鋪出一個被窩。

阿黑自覺地卧伏一側。

蘇秦剛剛躺下,阿黑歡叫一聲,搖著尾巴跳到門口。

房門吱呀洞開,小喜兒推門進來。

蘇秦坐起來,一臉驚愕地看著她。

小喜兒端著一碗禦寒的薑湯,遲疑一下,跛腳走近,在他身邊跪下,將湯碗舉過頭頂,聲淚俱下,哽咽道:「你家裡睡吧。家裡有熱炕,這個窩棚喜喜兒睡!」

蘇秦心中一酸,接過薑湯,定下心神,淡淡說道:「去吧,熱湯留下,熱炕頭你自睡去。記住,這個地方,你今後莫來。」

小喜兒半晌無語,許久,再拜幾拜,噙淚退出,掩上房門。

戶外,天寒地凍,萬籟俱寂。

小喜兒佇立在仍未完全融化的雪原上,任凜冽的寒風吹打。

這日正值正月十五,元宵之夜。一輪圓圓的明月高懸頭頂,冰冷的月光拋灑下來,寫意地映照在她蒼白的淚臉上。

孫臏刑后不過旬日,白虎派往衛地楚丘的府尉復命,說栗守丞早於一年前受讒免職,攜家拖口,回老家宋國去了。府尉尋到府中一個老差役,說栗將軍在時,身邊不曾有過名叫劉清的侍從。

一切確證無疑,孫臏是受人陷害了。然而,白虎思來想去,孫臏初來大梁,與他人並無仇怨,何人會去害他?

白虎決心查個水落石出。白虎斷定,孫臏既是受人所害,害他者必在大梁,遂吩咐府尉,不得將此事泄於任何人,同時組織更多捕卒,秘查那個腮邊有疤痕的所謂劉清。只要尋出此人,一切謎團就可解了。

再說苟仔,自見過孫臏之後,就一直幽居在家宰龐蔥為他安置的偏僻小院里。苟仔本是粗人,愛動不愛靜,且又放蕩慣了,哪裡幽居得久?初時因有婢女相伴,苟仔頗能守住。過有二十餘日,婢女似是玩得膩了,苟仔也自心猿意馬起來。

這日後晌,苟仔摸出孫臏贈予他的十兩「辛苦費」,與婢女在院中翻來覆去地倒騰著玩。婢女不曾見過這麼多的金子,對他更是撫愛有加,讚不絕口。

苟仔誇口道:「這點金子算個什麼,待我拿來一箱你看!」

「一箱?」婢女兩眼大睜,「一箱是多少?」

「是一百兩!十個這麼多!」

「天哪,將軍不會是吹的吧?」

「你等著!」苟仔心癢了,取來冠帶遮了疤臉,袖上十小塊金子,悄出院門。

小院位於後花園處,後花園中有個暗門,原是方便園工出入用的。苟仔早已摸清底細,悄悄打開暗門,溜至街上,徑奔賭館而去。

賭館、妓院、客棧等公眾場所正是捕卒盯牢的目標。苟仔一到賭館,剛剛取下冠帶,現出疤痕,就被守在此處的便衣捕卒一眼認出。捕卒本欲捕他,一則這是賭場,二則此人身體壯實,一看就是個習武的人,擔心拿他不住,反誤大事。欲待回去稟報,又怕此人走脫,正自計謀,苟仔卻是來得快,輸得也快,不消半個時辰,已將袖中之金盡數輸掉,又因心中有鬼,連聲抱怨也不敢出,一臉沮喪地轉身離去。

捕卒心道:「眼下只我一人,若是拿他,被他走了,反誤大事。待我跟他前去,看他走往哪兒。」

捕卒遠遠跟在苟仔後面。因是在逃之人,苟仔不敢在街上多走,徑至一條偏街,不消一時,沒入一道暗門。捕卒看那圍牆,但見牆高院大,是大戶人家。急走上前,輕推暗門,卻被那人閂上了。正巧有位消閑的老人走過,捕卒一問,陡吃一驚,原來此處暗門不是別家,竟是武安君府的後花園。

捕卒謝過老人,趕回司徒府,將所見一五一十地稟報白虎。

白虎驚得呆了,良久方問:「你可看得清楚?」

捕卒肯定道:「大人放心,小人這雙眼睛,亮著呢!」

白虎吸口長氣,咬會兒嘴唇,緩緩說道:「你在府中守著,哪兒也不許去,也不可對任何人講起此事!」

「小人遵命!」

白虎疾步走出府門,見天色迎黑,便叫上車馬直馳武安君府。

龐蔥迎出,帶他直入客廳,安排他坐下,自去書房稟報龐涓。

龐涓疾步走來,未至客廳,聲音卻已傳進來:「虎弟,許久不見,是哪陣風兒吹你來了?」

白虎抱拳應道:「小弟剛巧路過這裡,思念大哥,順道進來看看。」

「大哥也是,前日與你嫂子說起你家,你嫂子甚是喜歡小白起兒,定要大哥尋個好天氣,說是過去望他。」

「謝大嫂了!」白虎略頓一下,轉過話題,「孫將軍怎樣了?」

「唉,」龐涓嘆道,「大哥換過幾個醫師,日日換藥,外敷內用,孫兄傷口上的紅腫只是不消。大哥愁壞了,正尋思再換醫師呢!」

「嗯,」白虎憂急道,「大哥憂的是。刑死之人,多非死於行刑,而是死於刑后膿瘡。好在孫兄有大哥照料,小弟略有所安。孫將軍這辰光如何?小弟既已來了,就想望望他去。」

「孫兄習慣日落而息,這辰光想是睡下了。」龐涓截住話頭,「虎弟若是無事,大哥陪你隨便走走。待會兒酒食上來,咱兄弟喝上幾爵如何?」

「悉聽大哥!」白虎拱手。

龐涓吩咐龐蔥安排酒食,自與白虎信步走去。二人沿院中小路轉有一時,眼見將至後花園處,龐涓頓住步子,拐向另一條小徑。

白虎笑道:「大哥的後花園,小弟也是久未來了,何不進去轉轉?」

龐涓笑道:「大冬天的,雪尚未化,滿目肅殺,花園裡最是傷感,小弟還是不要看了。」

白虎不好再說什麼,跟隨龐涓沿著另一條小路轉回客廳。

也是冤家路窄。二人走至賬房處,忽見一人興高采烈地走出賬房,後面送出一個聲音:「苟仔,家宰說了,只能給你五金,若是再賭,分文沒有!」

苟仔回頭大叫:「叫喚個啥,爺曉得了!」

苟仔話音落地,迎頭撞到龐涓和白虎。

見是龐涓,苟仔驚惶,結巴道:「大大將軍!」

天雖蒼黑,但在西天餘光的映射下,苟仔臉上的那道疤痕仍見分明。龐涓、白虎俱是一震。

龐涓虎起臉來,沖他罵道:「還不快滾!」

苟仔屁也不敢放一聲,垂頭沿著白虎他們走過來的小徑急急溜去。

白虎痴痴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小徑的盡頭。

龐涓叫道:「虎弟!」

白虎似是沒有聽見。

龐涓提高聲音:「虎弟?」

白虎打個激靈:「噢,走神了。大哥,此人是誰?」

「一個畜生!小弟,走吧,酒食想是備好了!」

白虎頓住步子,揖道:「小弟想起一事,急需回府一趟,此酒明日再喝如何?」

龐涓略怔一下,回揖:「虎弟既然有事,大哥就不強留了!」

龐涓將白虎送至府門,白虎回身揖道:「大哥留步,小弟改日再來拜訪!」

龐涓回禮:「虎弟慢走!」

望著白虎的車馬漸走漸遠,龐涓臉色一沉,急至後花園,來到苟仔的小院,卻已不見苟仔。龐涓詢問婢女,婢女也是不知,只說他拿上金子,從後花園的偏門溜出去了。

龐涓忖思有頃,召來龐蔥:「蔥弟,苟仔哪兒去了?」

龐蔥撓頭:「蔥弟不知。迎黑時,賬房找我,說他要支十兩金子。十兩是筆大數,但他是大哥看重的客人,小弟思慮再三,讓賬房暫先支他五金,待稟過大哥,另外支他五金。」

「哼!」龐涓怒道,「這個畜生,真是活膩味了!」

「大哥?」龐蔥不解地望著龐涓。

「蔥弟有所不知,」龐涓解釋,「此人本是左軍司庫,因痴迷賭博,私賣糧草,犯下不赦死罪。軍中事發,此人跑至大哥帳下,乞求大哥活命。也是大哥愛惜人才,念他屢立戰功,這才網開一面,放他一條生路,藏他在此思過,欲待軍中風頭過時,另外委他一個差使,讓他戴罪立功。誰想這畜生不思悔改,賭病又犯,還敢支錢去賭,叫大哥如何容他?」

「唉,」龐蔥追悔道,「都怪蔥弟疏忽,不曾問他一問,就支錢了!」

「此事與蔥弟無關!」龐涓安慰道,「只是這畜生如此拋頭露面,卻於大哥不利!」

「哦?」

「大哥在軍中享有盛譽,若是三軍將士知曉大哥包庇、窩藏貪犯,憑大哥長一千張口,也是解釋不清。三軍失治,大哥失威,如何再去號令?」

龐蔥這才感到事大,急問:「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龐涓對龐蔥耳語一番,龐蔥稍作遲疑,點頭。

白虎脫身,急急回到司徒府,召來府尉及眾捕卒,叮囑道:「畫中之人已經現身,若是不出本府所料,此時正在賭館!你們馬上前去,務必生擒此人!」

府尉領命,急帶數十捕卒,一陣風似的卷至那家賭館,將之圍了個水泄不通。府尉帶人闖入賭場,場中賭徒皆不知發生何事,各尋角落,瑟瑟發抖。

府尉尋不到苟仔,叫出館主,出示畫像,問道:「你可認識此人?」

館主點頭道:「回稟官爺,此人喚作疤臉,館中之人俱認得的。後晌疤臉輸掉十兩金子,方才又持五兩來,卻待要賭,被人叫出去了。」

府尉急問:「何人叫他走的?」

館主略略一想:「好幾個人,站在門外,因天色蒼黑,在下沒看清楚。」

「幾時走的?」

「剛剛走的。」館主指著几案上的茶盞,「官爺請看,這是他的茶盞,還溫著呢。」

府尉留下二人守在館中,自引眾人分路尋去。時已人定,街上杳無一人,黑漆一團。眾捕卒打上火把,四處尋找。

有人驚叫:「報,疤臉在這兒!」

眾人急奔過去。

在火把的輝映下,苟仔歪倒在牆角,喉管顯然是不久前才被人割斷的,血已流不出了。

眾人搜尋現場,沒發現任何物證。

府尉吩咐眾人將苟仔的屍首拿草席捲過,抬回司徒府,要白虎驗看。

白虎震驚,有頃,擺手道:「不用看了,抬走吧!」

顯然,這是白虎最不願看到的事實。

望著府尉退出的身影,白虎長嘆一聲,兩眼盈滿淚水,喃喃說道:「龐大哥,恩公,你你怎能這樣?」

孫臏所住的小院也在武安君府的後花園里,與苟仔所住的小院僅隔一個二畝見方的荷花池。陳軫喜愛釣魚,這個池子原是魚塘。為討好瑞蓮,龐涓改種各色蓮花,一到夏日,千荷競艷,風景獨好。

眼下卻是冬日,蓮池裡滿是枯荷殘葉,甚是落寞。

晨起時分,龐涓、龐蔥、范廚與一個五十來歲的醫師沿著蓮池旁的石徑快步走進小院。

龐涓來到孫臏榻前,關切地問道:「孫兄,今日感覺如何?」

孫臏笑道:「疼痛略略輕些,謝賢弟挂念。」

龐涓彎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扶孫臏坐起,輕嘆一聲:「唉,都是庸醫害人。眼見已是兩月有餘,孫兄的傷口非但不見好轉,反倒生出膿瘡來。涓弟想想氣惱,前日將他責打三十大板,發軍中充役去了。昨日范廚尋來一人,說是宋國名醫,專治跌打損傷,涓弟打算換他一試,孫兄意下如何?」

孫臏又是一笑:「謝賢弟費心。」

龐涓轉對老醫師:「喂,老先生,孫將軍的傷情,你須小心伺候。」

老醫師掀開被子,揭去繃帶,將傷口察看一番,回身叩道:「回稟將軍,孫將軍的瘡傷已是潰爛」

龐涓截住話頭:「你們這幫庸醫,上來就是這句話。若不潰爛,要你等何用?本將問你,此傷你能醫否?」

「草民儘力而為。」

「什麼儘力而為?」龐涓震怒,「你既願治,說明你有把握。本將與你講定,若是傷口癒合,本將賞你十兩足金。若有差池,本將就拿你的兩隻膝蓋償還孫將軍!」

老醫師嚇得兩腿發顫,連連叩道:「將軍,草草民」

龐涓兩眼一瞪:「怎麼,你敢不應?」

「草民」

龐涓回頭沖范廚道:「范廚,孫將軍的膳食,每餐不少於四菜一湯,你須葷素搭配,軟硬有序,不可有些微閃失!」

范廚叩道:「小人領命!」

龐涓安排已畢,轉對孫臏抱拳道:「孫兄好好養傷,涓弟公事在身,這要出去一趟。」

孫臏拱手還禮:「賢弟只管前去,臏之傷勢,一時急切不得。」

「孫兄保重,涓弟告辭。」

「賢弟慢走。」

龐涓辭過孫臏,與龐蔥回到前院,早有車馬過來。

龐涓跳上車馬,徑投司徒府去。

白虎聞報,略怔一下,迎出府門,揖道:「什麼風把大哥吹來了?」

這是昨晚白虎拜訪龐涓時,龐涓曾經說過的話。

龐涓心裡咯噔一響,面上卻出一笑,抱拳還禮:「小弟昨晚登門,大哥本已備好酒菜,小弟卻是匆匆離去,大哥放心不下,不知小弟有何大事。今日路過此處,順道過來探視。」

白虎還以一笑:「謝大哥挂念!」伸手禮讓,「大哥,府中請!」

二人走進客堂,依賓主之位坐定。

龐涓笑問:「聽說弟近日甚忙,都在忙些什麼?」

白虎笑道:「都是府中冗事,不足掛齒。」

「弟妹可好?」

「還好,謝大哥挂念。」

「小白起呢?上次見他,觀他虎頭虎腦,眼看就是小夥子了!看他那股精靈勁兒,小傢伙將來必有出息!」

「謝大哥金言。」

「說到小白起兒,大哥此來,原也有個想法。」

「大哥盡可直言。」

「呵呵呵,」龐涓笑出幾聲,「說起此事,倒也有趣!你嫂子成婚數載,一直沒個生養,想是急了,夢中也想抱兒子。前些時日,她不知從何處聽來一方,說是只要認個義子,有個誘引,就能生出胖兒子了。你嫂子大喜,回來就向大哥嘀咕此事。你也知道,大哥事事依她,認義子之事,自也是聽她的。大哥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小白起兒,正欲說話,你嫂子似已猜出大哥心思,直接提說認小白起作義子。大哥自是同意,此來想與小弟商議。若是小弟成全,大哥這就辦個儀式,使人迎接小白起兒,邀他至府小住幾日,一則圖個熱鬧,二則閑暇之時,大哥也好教他一些拳腳。」

白虎揖道:「犬子有此榮幸,真是他的福分。待小弟告知賤內,擇日將犬子送至府中,大哥意下如何?」

「好好好,」龐涓喜道,「不要擇日了,就明日吧!」

「聽大哥的。」白虎轉過話題,刻意問道,「孫將軍傷情如何?」

「唉,」龐涓長嘆一聲,「傷勢仍不見輕。方才大哥又換一個疾醫,看那樣子,想是有些手段,希望此番或能有所好轉。」

白虎一語雙關,抱拳道:「孫將軍遭此大難,幸有大哥照顧,當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唉,」龐涓又是一嘆,「若不是大哥下書,孫兄就不會來至此處,也就不會遭此大難。不瞞小弟,這些日來,大哥每每念及此事,心中就生慚愧。近日大哥思來想去,仍覺此事蹊蹺。大哥素知孫兄,寧死不肯相信他是謀逆之人。大哥斷定,此事必是有人陷害。大哥請小弟徹查此事,能還孫兄一個清白。」講到傷心處,竟是哽咽起來,以袖拭淚。

看到龐涓仍在表演,白虎心頭泛出一陣惡寒,淡淡說道:「大哥放心,查明真相本是小弟職責。大哥有何線索,可否提供小弟?」

「這倒沒有。」龐涓搖頭,「大哥做事,向來是抓大不抓小,不曾留意身邊瑣事。虎弟可有線索?」

白虎搖頭。

龐涓起身揖道:「孫兄之事,拜託虎弟了。大哥明日只在家中,專候小白起兒。」

白虎亦起身,還揖:「大哥放心,小弟明日必與賤內一道,送犬子至府。」

送走龐涓,白虎悶頭思想多時,仍未理出頭緒,及至後晌,駕車直驅相國府。

家宰領著白虎一直走到後花園中的一進小院,便轉身走了。

院中一溜兒擺著幾十個陶盆,盆中栽著各式各樣的樹木花卉,個個青枝綠葉,一看就是耐寒的角兒。惠施蹲在地上,正自用心侍弄。

白虎揖道:「下官白虎見過相國。」

惠施依舊蹲在那兒,一邊侍弄花盆,一邊回他個笑:「老朽這樣子,就不見禮了。有什麼事,說吧。」

白虎將孫臏受害一事從頭至尾講述一遍,本以為惠施會有激烈反應,未料他只是皺下眉頭,兩手仍在侍弄,口中說道:「還有何人知曉?」

白虎搖頭:「除去武安君,再就是下官和相國您了。」

「那個府尉呢?」

「應該不知細情。下官只是要他捕人,並未解釋因由。」

「這就好。」惠施略略點頭,「白司徒,此事不宜再查,亦不宜聲張,你知我知,到此為止。」

白虎急道:「事情已是明明白白,此案從頭至尾,均系武安君一手所為,武安君顛倒黑白,賊喊捉賊,如此陷害孫監軍,相國為何不讓懲治?」

惠施繼續擺弄花盆:「苟仔既死,此事就無實據。孫臏之罪又系王上欽定,王上本非聖主,武安君更是王上愛婿,縱使查出實據,你我又能如何?」頓有一時,起身將花盆移到架上,「這且不說,即使司徒查清此事,龐涓受懲,孫臏冤案得雪,於國於家益處何在?如此爭來斗去,國家元氣勢必大傷。這些年來,魏國麻煩已夠多了,何必再生事端?」

「若是如此,」白虎不假思索,「孫監軍豈不冤屈一世了?」

「唉,」惠施長嘆一聲,擺好花盆,拍打手上的泥土,「人生命運,皆由天定。孫監軍遭此大劫,想來也是命定的。既然他命該如此,你我又能如何?」

「可」白虎急道,「下官身為司徒,主管刑獄,豈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人蒙冤受屈?」

「嗯,」惠施點頭贊道,「聽此言語,倒還真是白圭後人!我觀孫臏,命不該絕,不宜久居虎口。白司徒若想幫他,可酌情處置。」

白虎思忖有頃,揖道:「相國高瞻遠矚,下官敬服!」

翌日卯時,白虎與綺漪帶上小白起,如約來到武安君府。龐涓、瑞蓮迎出府門,龐涓樂呵呵地抱起小白起,引客人徑至堂中。

說笑一時,龐蔥進來,稟報家廟布置已畢,可行拜禮。眾人來到家廟,龐涓、瑞蓮雙雙跪下,拜過龐衡的靈位,起身,坐在堂中。

白起望一眼父母,走至龐涓、瑞蓮面前,跪在地上,連拜幾拜,叩道:「義子白起叩拜義父、義母!」

龐涓望向瑞蓮。

瑞蓮起身走到白起前面,將一隻早已備好的金鎖掛在他的脖子上,又順手將他抱在懷中,連親幾口,抱至龐涓身邊。

龐涓笑容可掬,雙手接過:「來,乖兒子,親親義父,要親三下喲!」說著鼓出腮幫子。

白起嘟起嘴唇,去親龐涓。

龐涓臉上滿是胡楂兒,白起親得重,眉頭緊皺,一臉苦相。

「哈哈哈哈,」龐涓大笑幾聲,順手將他遞給瑞蓮,「乖兒子,上當了吧。來來來,把餘下的兩親轉給你義母,她的臉軟和!」

眾人皆笑起來。

白起如法去親瑞蓮,結結實實地連親五下,喜得瑞蓮抱在懷裡,不肯撒手。

大家正在說笑,龐蔥急至,小聲稟道:「大哥,殿下與梅公主駕到。」

一聽梅姐來了,瑞蓮急忙放下白起,與龐涓等走出家廟,迎出府門。不消一時,龐涓與太子申走在前面,瑞蓮攜瑞梅之手走在後面,步入客堂。

太子申坐下,白虎一家進來,叩首。

白虎叩道:「臣白虎攜家眷叩見殿下!叩見公主!」

太子申抬手:「愛卿請起!」

白虎再叩:「謝殿下!」

瑞蓮走到瑞梅跟前,笑道:「梅姐,我來介紹一下,這是白司徒,這是白夫人。」又走到小白起跟前,抱起他,復走過來,「這是小白起兒,蓮妹今日認作義子了。」

瑞梅抱過小白起,笑道:「真是一個乖孩子!」

白起轉問瑞蓮:「義母,我該叫她什麼?」

瑞蓮笑道:「叫姨母!」

「姨母!」白虎叫一聲,在她臉上輕親一口。

瑞梅臉色緋紅,亦親他一口,笑道:「這孩子真是靈透。」

白虎朝眾人一揖:「你們敘話,白虎告辭了。」

龐涓揖道:「小弟慢走,恕大哥不遠送。」

白虎夫妻朝太子再拜後退出。

白起追出兩步:「爹,娘」

綺漪含淚道:「起兒,你在義父家玩,待過幾日,娘來接你,哦!」

白起含淚點頭,目送他們遠去。

龐涓自然知道太子、梅公主為何而來,遂在白虎夫婦走後,朝太子申揖道:「殿下此來,是否也想看望一下孫兄?」

太子申點頭:「孫將軍可好?」

龐涓淚出,哽咽道:「回稟殿下,孫兄他唉,這有兩個月了,傷口仍未痊癒,真是急人!」

瑞梅垂淚。

太子申望她一眼,轉對龐涓:「梅妹此來,實意望他一望,不知妥否?」

龐涓抹把淚水:「孫兄若是見到殿下、梅姐,不知會有多開心呢!」

太子申站起來,對梅公主道:「梅妹,這就去吧!」

龐涓帶著一行幾人,一路走向後花園,來到孫臏所住的小院里。龐涓先一步走進房中,對孫臏道:「孫兄,殿下和梅公主望你來了!」

聽到殿下和梅公主來,孫臏震驚,欲動身子行禮,傷口一陣劇疼,額上汗出。

龐涓見狀,上前扶住:「孫兄莫動!」

說話間,太子申、梅公主,蓮公主抱著小白起,也都步入房中。孫臏以手連叩榻前几案,泣淚道:「罪人孫臏叩見殿下!叩見公主!」

太子申近前一步,在他榻前坐下:「孫將軍免禮!」

孫臏再叩:「謝殿下!」

太子申看他一眼,眼中噙淚:「孫將軍,你受苦了!」

孫臏泣道:「是罪臣罪有應得!」

「唉,」太子申長嘆一聲,「不說這個了,梅妹有話問你!」又轉對龐涓夫婦,「龐愛卿,蓮妹,我們出去走走!」

龐涓抱過白起,與太子申、蓮公主一道走出。

房中再無他人,梅公主撲到孫臏榻前,泣不成聲:「孫將軍」

孫臏閉目,淚水順眼角流出。

哭有一時,瑞梅泣道:「孫將軍,瑞梅瑞梅總算見到您了孫將軍」將頭埋在榻邊,再發悲聲。

孫臏拿衣袖抹去淚水,斂起心神,緩緩說道:「殿下方才說,公主有話欲問罪人,罪人孫臏洗耳恭聽。」

梅公主卻不說話,只是伏在榻上悲泣。

孫臏的聲音漸漸變冷:「公主貴為千金之軀,莫要哭壞玉體。此地齷齪,公主若是無話,就請走吧!」

瑞梅哽咽:「孫將軍」

孫臏的音調越發陰冷:「公主,您快走吧,一切皆怨罪臣,是罪臣對不住王上,對不住殿下,對不住公主!」

瑞梅止住哭聲,抬頭凝視孫臏,語氣堅定:「孫將軍,瑞梅知道,此事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孫臏態度更加堅定:「公主錯了,一切皆是真的!魏人殺臏一家,臏要復仇,是極自然之事。公主,你我不在一條道上,王上饒我不死,已是大恩。請走吧,罪人孫臏求你了!」

瑞梅睜圓一雙淚眼,久久凝視孫臏,一字一頓:「將軍知梅,必知梅之心。瑞梅此生,認定將軍了。將軍生,瑞梅陪你;將軍死,瑞梅也陪你!」

孫臏心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許久,喃聲說道:「梅姑娘」

聽到孫臏喊她姑娘,瑞梅起身,坐到榻邊,將頭深深埋進孫臏懷中,聲音哽咽:「先生」

二人依偎一時,瑞梅脫身,拿出玉簫,盯住孫臏,二目含淚,輕輕吹奏。簫聲嗚咽,如泣如訴,將她的心疼展露無遺。孫臏是何等知音之人,不消一時,淚水順腮流下,又聽一時,情不自禁地從枕下摸出排管,和淚協奏。孫臏傷勢在身,稍一鼓氣,膝蓋劇疼無比,笙音也就時而震顫,時而斷續。

漸漸地,孫臏忘記了傷疼,笙音流暢起來。瑞梅的簫聲也越來越悠揚、抒情,如纏綿的藤蔓,將笙音團團包裹。

小院外面,瑞蓮引白起遠去,龐涓陪太子申在荷花池邊的一行柳樹下漫步。

春已來臨,乍暖還寒,柳樹的垂條開始綻出嫩嫩的芽尖。

笙簫協鳴,飄出院子,回蕩在花園上空。

「唉,」太子申長嘆一聲,「梅妹清高孤傲,難得知音,遇到孫子,引為知音知己,誰知」

龐涓亦出一聲長嘆:「殿下,孫兄蒙難,臣心如刀割。孫兄與臣親如手足,梅公主又與蓮兒姐妹情深,殿下放心,臣必竭心儘力,照料孫兄。只是這門親事」看向太子申,打住不說了。

太子申覺出他的話音,盯住他道:「哦,愛卿是何顧慮?」

「唉,」龐涓又嘆一聲,「臣亦知梅公主心繫孫兄,但孫兄已成廢人,莫說父王不肯,縱使父王願意,梅公主貴為千金,如果下嫁一個廢人,豈不委屈了她?」

太子申搖頭:「愛卿知蓮,卻不知梅。梅妹一旦認定孫子,莫說他是廢人,縱使一堆枯骨,必也是義無反顧的!」

「哦?」龐涓先是震驚,繼而點頭,「大丈夫有此艷福,不枉此生矣!」思想一時,免不得醋意再起,酸酸地又是一聲輕嘆,「果是如此,臣真為孫兄高興!」

太子申卻是話中有話:「種瓜者得瓜,種豆者得豆。孫子知梅,梅又怎不以心許他?」

武安君府位於大梁東街。東方屬木,有繁盛之意,因而,該街為貴人所居,一街兩行是清一色的高門大院,多為府衙。

在東街與魏王宮之間另外有條大街,名喚東市,長約二里許,甚是寬敞,一街兩行店鋪林立,燈紅酒綠,主要是為達官顯貴和魏國宮廷提供服務。在東市東端有一家店鋪,門額上寫著「羅氏皮貨行」幾字,門前豎一木牌,上寫:「整店鬻讓」。

富家少爺打扮的公子華與一名隨從步入店中。

見是買主,店家迎上揖道:「公子,請!」

公子華還過一揖,指木牌道:「店家欲鬻此店?」

「正是,」店家點頭,「在下是中山人,在大梁經營皮貨已逾十年。家父病重,急召在下回去。此店只好鬻讓。」

公子華打量店鋪:「店家欲讓多少錢?」

店家指著鋪面:「本店有面鋪三間,院子一進十間,按眼下市值,當值足金七十兩;店中尚存毛皮三百五十件,均為燕、趙、中山等地上乘選料,進價即值七十兩,打總兒共是一百四十兩。因在下急於鬻讓,公子能出一百二十兩足金即可成交。」

公子華巡視一圈,又讓隨從點過皮貨,見店家說得一絲不差,拱手道:「此店照說可值一百二十兩,可眼下春日已至,皮貨進入淡季,大半年賣不動不說,還需花錢照料。」

店家點頭:「公子說出此話,已是行家。出個數吧!」

公子華伸出一個指頭:「此數如何?」

店家點頭:「公子實意願買,就此數吧。」

公子華讓僕從取出箱子,拿出黃金,過秤稱出一百兩,付給店家。店家陪同公子華的僕從前往相關府衙,換過契約,乘車馬回中山去了。

公子華寫下「秦氏皮貨」四字,使人做成匾額,將「羅氏皮貨行」幾字換下,又使人將店鋪裡面整修一新,召來鑼鼓敲打一番,算是正式開張。

離皮貨行百步遠處,拐有一條小街,是東市菜市場,魚蝦肉食等各色食品琳琅滿目。

這日晨起,武安君府上的主廚范廚提個大籃子,在各個攤點上東逛西盪,摸摸這個,瞧瞧那個,一個錢袋子懸在屁股後面晃來吊去。

幾個衣著襤褸的孩子互望一眼,悄悄跟上。范廚走至一家賣乾貨的攤前,看中擺在攤前的一筐干棗。范廚蹲下,正在認真挑選,一個孩子掏出剪刀,動作麻利地將系袋子的繩子剪斷,提上錢袋撒腿就跑。

范廚感覺有異,順手一摸,吃一驚,回頭見是一個孩子提著他的錢袋飛逃,便邊叫:「偷錢嘍,小偷偷錢嘍,抓小偷啊!」邊撒腿狂追。

范廚眼見就要追上,路邊突然冒出幾個賣雜物的半大孩子,有意無意地擋在他的前面。待范廚閃過去時,小偷已在一箭地開外拐進一條衚衕。

范廚追入衚衕,再不見蹤影。范廚追到衚衕盡頭,衚衕連著衚衕,小偷不知拐到何處去了。范廚靠在牆上,正在咒罵毛賊,公子華照面走來,停步問道:「這位仁兄,出啥事了?」

「唉,」范廚長嘆一聲,「小人為東家造廚,這來買菜,錢袋卻被小偷搶去。小人這眼下身無一銅,如何買菜?買不到菜,主人一家的飯食可又怎麼辦哪?」

「哦,」公子華佯吃一驚,「這倒是件大事!仁兄能否將實情講予在下?」

「唉,」范廚又嘆一聲,「公子有所不知,小人所有錢財盡在那隻袋中。小人為主人一家主廚,所有菜蔬,家宰均讓小人採買。小人每三日上街一次,今日剛到市上,尚未購得一物,錢袋就讓一個小毛賊搶走了!」

「仁兄袋裡有多少錢?」

「布幣一百多,還有不少碎銀子。」

「銀子沒個數?」

「說不清呀,沒過秤,到街上買菜,一般都是估個重,差不離就算了。」

「若是尋不回來,仁兄怎麼辦呢?」

「唉,」范廚淚水出來,「丟這麼多錢,家宰必從小人工錢里扣除。小人每月工錢只有六十個布幣,這麼多錢,至少要扣六個月。小人家中,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三尺孩童,這這六個月光景,小人可拿什麼養活他們?」

「若是如此,」公子華起身說道,「仁兄且隨我來!」

「哦?」范廚驚喜道,「公子能幫小人抓到小偷?」

「呵呵呵,」公子華笑笑,「抓到抓不到,仁兄只管跟著在下就是。」說畢沿衚衕率先走去。

范廚遲疑一下,不無忐忑地跟在後面。

二人來到東市大街,拐進秦氏皮貨行。范廚站在店中,左右打量店鋪,知他是個鉅賈,心中更是忐忑。

公子華打開錢箱,取出三塊小金餅,遞給范廚:「仁兄,這是三兩足金,當值你那袋中所有的錢。拿去用吧。」

范廚驚呆了。

「呵呵呵,」公子華笑出幾聲,「拿去呀,快去買菜,待會兒集市散了,買不到新鮮菜,就燒不出好菜了!」

「這」范廚以為是在夢中,「這這這這三兩金子」

「呵呵呵,」公子華又是幾聲笑,「這三兩金子在我這兒不足掛齒,在仁兄那兒卻是一家老小半年的生活費,用處不一樣哩。」

聽到這麼實在的話,范廚大是感動,撲通跪地,叩首,涕泣:「敢問恩公如何稱呼?」

公子華扶起他:「仁兄請起,在下姓秦,你叫在下秦少爺即可。」

范廚泣淚:「小人姓范,因會做些小菜,人稱范廚。這三兩金子算是小人暫借恩公的,待小人有錢時,一定奉還!」

「送你就是送你,范兄若提歸還二字,本少爺這就不送了。」

范廚復跪下來,叩首:「若是此說,小人就收下了。恩公但有用到小人處,盡可吩咐!」

「呵呵呵,」公子華笑道,「這話本少爺倒是愛聽。本少爺剛來此處做些經營,今日算交范兄一個朋友。從今日起,范兄但有難處,盡可來此尋我。」

范廚哽咽道:「小人記下了!」

芳草萋萋,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就要開始,堅持一冬的魏國冬訓總算告一段落。龐涓將各地守丞及負責冬訓的將官召至逢澤大帳,具表列報,獎有功,罰不力,一連忙活幾日,方才驅車趕回大梁。

龐涓回到府中,聽完龐蔥稟報,心頭一動,動身前往後花園,看望孫臏。

出書房后,龐涓望到小白起在一棵大樹下聚精會神地觀看什麼。龐涓好奇心起,悄悄走到白起身後。白起毫無察覺,仍在埋頭觀察。

龐涓拍拍白起的腦袋:「好兒子,你蹲這兒看什麼呢?」

見是龐涓,白起跪地叩道:「回稟義父,孩兒正在觀看螞蟻排軍演陣。」

龐涓興趣大起,也蹲下去,果見成千上萬隻螞蟻紛紛出洞,排成黑乎乎的一行,直向大樹爬去。

看一會兒,龐涓笑道:「兒子,可知螞蟻演的是何軍陣?」

「回稟義父,是一字長蛇陣。」

「正確!」龐涓略一思忖,「假設你是我方將軍,這些螞蟻排成一字長蛇陣與你對壘,你將如何應對?」

白起考慮片刻:「襲其巢穴,斷其後路,殺他一個片甲不留!」

「呵呵呵,」龐涓樂了,「兒子如何襲其巢穴,殺他一個片甲不留?」

「義父稍待片刻。」白起跑進旁邊一處屋子,提出來一壺熱水,徐徐澆進地上的螞蟻洞中,再從洞口沿蟻陣澆之。

待白起澆畢,龐涓一把將他抱起,不無滿意地拍拍他的小腦袋:「嗯,孺子可教也!走,隨義父望望孫伯父去!」

龐涓抱著白起走進孫臏的小院,敘話一時,將白起拉到榻前:「乖兒子,來,給孫伯父磕頭!」

白起跪下叩首:「司徒白虎長子、武安君義子白起叩見孫伯父!」

孫臏笑道:「白起,快快請起。」

見白起如明事,龐涓由衷高興,笑對孫臏道:「白起是涓弟義子,自也是孫兄義子,望孫兄能以義子待之。」

白起眼睛一眨,再跪於地:「孫義父在上,請受孩兒一拜。」說完連拜三拜。

孫臏樂不可支,連連點頭:「好好好,孫義父認下你了!」

龐涓掀開衿被,細細察看孫臏傷勢,問道:「孫兄,近日感覺如何?」

「嗯,」孫臏點頭贊道,「這位宋醫甚高,膿水盡化去了。聽醫師說,若是不出意外,再過一月,當可痊癒!」

「太好了!」龐涓扭身叫道,「醫師何在?」

正在耳房煎藥的醫師聞聲趕至,叩見龐涓。

龐涓沖他滿意地點下頭:「孫將軍傷情好轉,皆是先生之功,本君暫先犒賞五兩足金,待孫將軍完全康復,再行賞你。」

醫師叩道:「謝大將軍恩賜!」

龐涓拍拍白起的腦袋:「兒子,你帶醫師前去賬房,支金五兩。」

白起答應一聲,引醫師徑出院門。

孫臏凝視龐涓,心中感動,輕嘆一聲:「唉,臏至大梁,本欲助賢弟一臂之力,不想卻成賢弟累贅,每每思之,甚是愧疚。」

龐涓跪地,淚如雨下:「孫兄遭此大難,皆是涓弟之過。不瞞孫兄,涓弟每思此事,心疼難忍,恨不能以身相替,歸還孫兄兩隻膝蓋。」

孫臏越加感動,又嘆一聲:「唉,臏已成為廢人,賢弟大恩,臏只能來世相報了。」

龐涓略頓一下,以袖抹去淚水,抬頭望著孫臏:「此事也怪先生,好端端的,為何要將孫兄的『賓』字改為『臏』字?涓弟早就說過,『臏』字不是佳語,真就應驗了!」

「此事與先生無關。」孫臏說道,「今日想來,是臏命中該有這場劫難!先生高深,先一步看破天機,卻又不好明說,因而改此臏字,以使臏有所警示。不想臏生性愚鈍,終未領悟,方才招致此禍。」

「唉,」龐涓長嘆一聲,「說起先生,涓弟真是追悔莫及啊。」

「賢弟追悔何事?」

「涓弟本是魏人,視魏為家,唯思在魏成就一番功業。昔日在鬼谷之時,涓弟一心貪戀山外機會,學業未成就倉促下山了。不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涓弟已盡全力施展,卻總感到力不從心,這才盛邀孫兄下山。邀兄之時,涓弟心中唯系一念——假使你我聯手,或可有所成就。萬未料到,涓弟此舉,反倒害了孫兄!」

「唉,」孫臏長嘆一聲,「賢弟,時也,運也;運也,命也。臏生於戎馬世家,親歷殺伐,九死一生,彷徨不知所向。幸遇墨家巨子指點迷津,臏至鬼谷,方才看清前程。鬼谷用功四年,雖說不及賢弟,臏也算是盡心儘力了。一朝下山,臏本欲有所作為,誰知人算不如天算!」略頓一頓,又嘆一聲,「唉,賢弟,不說也罷!」

「孫兄過謙了。」龐涓由衷贊道,「項城之戰,涓弟已知孫兄功力。前番對弈,孫兄氣勢如虹,更令涓弟望塵莫及。涓弟弈后自思,一年不見,孫兄功力突飛猛進,定與《孫子兵法》有關。可惜涓弟求成過急,與此寶書失之交臂,終為憾事!」

「賢弟莫急。」孫臏勸慰道,「臏自至魏,早已有心將此寶書傳於賢弟,只是忙於瑣事,未得機緣。今臏已成廢人,此書縱在胸中,也是無用。待臏傷勢略好,必將胸中所記,盡數寫出,以供賢弟參悟。」

龐涓聞言,叩拜於地:「孫兄果能如此,則是涓弟造化!」

孫臏急道:「賢弟快快請起!」見龐涓起身,又道,「賢弟可備竹簡、筆墨於此,待臏感覺好時,即於榻上默寫。」

「有勞孫兄了。」

第二日,龐蔥使人送來竹簡、筆墨等物,龐涓親選一名略識文字、頗有靈氣的婢女貼身侍奉。孫臏仍不能動,醫師不讓他有任何勞作,但孫臏感念龐涓之恩,堅持書寫。醫師無奈,只好使人做出一個木架,支在榻上,讓孫臏坐起,婢女侍候筆墨,慢慢書寫。

寫字極是費力,孫臏每寫一字,都要強忍劇痛,忙活一個上午,也只寫完兩片竹簡,不過數十字而已。及至中午,龐涓聽說孫臏已寫出開端,急來觀看。

看到孫臏握筆艱難,額上汗出,龐涓甚是過意不去,掏出絲絹,輕輕拭去孫臏額上汗珠,泣道:「孫兄」

「唉,」孫臏長嘆一聲,「稍一用力,竟是疼痛鑽心。這有兩個時辰了,方才抄錄這麼幾片。」

龐涓哽咽道:「孫兄,欲速則不達,孫兄不可著急,眼下當以養傷為重,待傷好之後再抄不遲!」

孫臏又嘆一聲:「唉,今日看來,臏真的成個廢人了!」

龐涓擦把淚水,勸道:「孫兄不可說出此話!廢與不廢,也不是肢體所能限定的。許多人肢體健全,卻是飽食終日,與廢人一般無二。孫兄肢體雖殘,智謀卻高,天下諸事,無所不曉,哪能與廢人等同?」

孫臏苦笑一聲:「廢與不廢,臏心中自有比較,賢弟莫要安慰在下了!」

正說話間,范廚提著飯盒走進,見龐涓在,叩拜道:「小人叩見主公!」

龐涓看他一眼:「呈上飯菜!」

范廚遞上飯菜,擺在几上。

龐涓打開,望見只有兩菜一湯,勃然怒道:「大膽奴才,孫將軍所供飯食當是四菜一湯,為何少去兩菜?來人,將范廚拉下,領杖二十!」

龐蔥帶兩名僕從走進院門,扭住范廚。

「賢弟,」孫臏急道,「此事不怪范廚,是臏專門交代的。臏四體不勤,肚中不飢,有此兩菜一湯,已是足矣!」

龐涓怒氣未消:「身為奴才,私減菜肴,理該責罰。」又轉對龐蔥,「孫兄既有交代,可減十杖,拉出去領刑!」

龐蔥努嘴,二仆將范廚拉出去領杖。

孫臏顧自垂下頭,不再言語。

龐涓將兩菜一湯放入托盤,端至榻上:「孫兄,請用餐!」

孫臏將飯菜一把推開:「賢弟,你還是端走吧!」

龐涓震驚:「孫兄?」

「唉,」孫臏輕嘆一聲,「范廚因臏而受責罰,叫臏如何吃得下去?」

龐涓急叫:「來人!」

奴婢走入,叩道:「奴婢在!」

「速去告訴家宰,就說孫將軍求情,范廚十杖權且寄下!」

奴婢應聲諾,飛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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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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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9章| 浪子返家遭冷遇 白虎立案追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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