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其實莫德爾是不怎麼喜歡宴會這種場合的。或者說，他根本是不習慣，因為不習慣，所以不喜歡。從小到大，他都和此類活動保持著天然的距離。最初幫他做出選擇的是貧窮，然後他自己跟著養成了敬而遠之的慣性。

對於晚宴上過於熾熱的燈光，有些雜亂的桌椅，飯菜、咖啡和酒水交雜的味道，莫德爾很難報以好感。尤其是這場晚宴允許軍官們攜帶家屬，因此空氣中還多了女人身上濃重的香氣。莫德爾不得不背轉過身，掏出手帕按著鼻翼轉一轉，把那酸癢的感覺擠出去一點，才不至於一個噴嚏打在身旁女士的人造絲裙子上。

胡貝倒是很享受宴會的過程，莫德爾認為或許他更喜歡的是吃東西。晚宴上有些很稀罕的食物，莫德爾甚至懷疑，以軍校校長的門路能不能搞到這些稀罕的外國貨？他的目光在穿著一件櫻桃色晚宴夾克的米爾希身上逡巡而過，猜測那些美食搞不好是這位總經理自帶的。即使經濟一塌糊塗，這些有錢人也總有辦法維持他們奢侈的生活，難道不是嗎？

莫德爾很想把自己的觀點分享給胡貝，看看能不能引來共鳴，但是他不幸沒能和胡貝坐在一起，他們之間至少隔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士。莫德爾忍不住想到，當夫妻出席宴會時，主人往往要讓他們分開落座。畢竟他們平時在一起的時間就足夠多了，理當多和旁人交流幾句。

啊呸呸呸！自己胡思亂想什麼？都讓胡貝帶壞了，誰和他是夫妻？莫德爾默默地抿了一口香檳，強忍著不讓自己拿它在嘴裡咕嚕咕嚕轉幾圈，漱漱口，去去滿嘴的晦氣。他忍不住去瞥一瞥胡貝，注意到他正和身旁的女士談笑風生。莫德爾眯起眼睛，試圖掩蓋住某種危險的光芒，但效果不大好，他只能再喝一口酒。

或許自己給胡貝的關注太多了。只是不去注意他，自己還能觀察誰？那個隆美爾嗎？莫德爾頓時覺得自己還需要第三口酒，但是最好不要。香檳喝得這麼快，看起來像個粗俗的鄉下人。於是他乾脆去看那被校長奉為上賓，刻意恭維的米爾希。校長準是想從這個年輕的總經理口袋裡掏出一大筆錢。

胡貝要是知道莫德爾滿腦子轉著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他一定會搖頭嘆息，耐心勸告他不妨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主菜——熱氣騰騰，噴噴香的煎蛋餅上。那上面可是灑了許多貴如黃金的黑松露呢，要是錯過真是太可惜了。

如果說莫德爾只是懷疑米爾希自帶了松露，那胡貝甚至懷疑他自帶了一個手法精妙的廚子。看看這煎蛋明亮的黃色，鬆軟的口感，微微流動的蛋黃，這能是教官食堂那些廚子的手筆嗎？胡貝可是向來懷疑他們是把一群教官加學員當成豬來餵飽的。

多麼美味的食物啊！胡貝心滿意足地眯起眼睛，一時很想用自己在軍中的前途也去交換個總經理之類的職務。畢竟靠少校的薪資，可負擔不起如此昂貴美味的吃食。當然，更不可能負擔得起羅曼尼-康帝的葡萄酒。

「很不錯的酒，有機會我也應該搞一瓶來。」

能說出這種外行話的一定是舍爾納。根據胡貝這些時日對他的觀察，他認為這位不算容易相處的同事家境可能不怎麼盡如人意。儘管舍爾納本人對自己的出身家庭諱莫如深，但人到底不能把自己的童年和成長完全從生命中割掉，他的一言一行中總能流露出一點小門小戶的氣息。

譬如現在，胡貝就肯定不會說這種話，因為他的舌頭告訴他，這酒自己買不起。至於莫德爾……胡貝稍稍瞥過去一眼，正看見莫德爾相當大口地吞下色澤鮮艷的酒液，嘴唇都被浸潤成格外艷麗的顏色。他在心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莫德爾也不會，反正你只要給他酒就好了，他才不管酒是好是壞呢。

「如果舍爾納上尉喜歡，我倒是可以幫忙疏通一下，幫您搞到一箱。」

米爾希說話時喜歡打著手勢，莫德爾覺得，他的手指比起旁人來異常靈活。要是打開一袋金幣讓每個人取用，但只許抓一把，他一定能比任何人抓住更多，而且不會讓哪怕一枚金幣從指縫間漏出去。

「這種酒產量很低吧？」

舍爾納在喉嚨深處低低咕噥了一聲，聽起來更像是某種□□。胡貝頗為同情地掃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了什麼，趕忙去看莫德爾。幸好，從後者無所謂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其他人人的貧窮並不會觸動他自己的神經。

「不多，每年大概6000瓶。羅曼尼-康帝的葡萄種植園面積很小，只有1.8公頃，產量自然稀少。」

莫德爾懷疑米爾希是在炫富。但他不得不承認，即便是炫富，對方也顯得討人喜歡。他的語氣十分誠懇，態度既不高傲也不隨意，聽上去還有幾分鄭重其事。如果裡面沒有那一絲過分的輕描淡寫，就徹底完美無缺了。

「那哪兒買得起一箱啊？一瓶就足夠了。」

舍爾納聽到米爾希的介紹時正在吃最後一角蛋餅。他在咽下雞蛋之後，並沒有趕快把叉子放下，而是把它像香煙一樣，不安地從一邊嘴角移到另一邊，使勁咬著。

面對這種十足的外行話，胡貝很確定米爾希臉上露出的笑容里有一抹居高臨下的憐憫。他相信接下來會有一場不見血光的屠殺——富貴對貧窮的碾壓。他只希望莫德爾的心情不要受到波及。

「那恐怕不行，」舍爾納是用慕尼黑方言發出的感嘆，因而米爾希也切換成了這種拖長聲音的調子。只不過他的語氣像唱歌似的悅耳。他那淡藍的眼睛彬彬有禮地注視著舍爾納，差一點要輕輕搖起頭來，「親愛的舍爾納上尉，羅曼尼-康帝葡萄酒從來不會按瓶賣，都是按箱賣。一箱十二瓶，其中只有一瓶是真正的羅曼尼-康帝，其他的都是普通的勃艮第酒，當然，成色也相當漂亮，就是產量沒那麼稀少。」

舍爾納的臉漲紅了，甚至可以說漲得過於鮮紅，胡貝幾乎要懷疑他那不怎麼白皙的皮膚下面是不是綳斷了一兩根血管。這場屠殺已經見效了，胡貝簡直不忍再看。他索性調轉視線去瞧莫德爾。後者顯然也沒有想到手中的葡萄酒竟然如此金貴，於是趕緊把剩下的一點倒進嘴裡。胡貝的右手攥成拳，擋在了自己嘴邊，免得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排除掉這些無足輕重的插曲，胡貝還是喜歡這次晚宴的，不僅僅是因為黑松露的緣故，還因為米爾希居然能搞到十分正宗的俄國魚子醬，還是走私貨。這些年魚子醬一直很時髦，從巴黎一直時髦到柏林。走私的更時髦。

當然，並不是說走私貨質量更好，相反，它遠不如大公司出品的那樣質量有保障。也不能說它更便宜，走私貨往往不怎麼物美價廉，而且胡貝確信，像米爾希這樣的傢伙，才不會去為了省一點零頭而購買便宜貨。那麼他買這東西的動機就只有一條——它是走私的，走私的就是最時髦的。

不過胡貝才不會管時髦不時髦，他只管好吃不好吃，特別是這還是號稱產量稀少，味道複雜的帝王鱘魚魚子醬。果然口感細膩，回味無窮。胡貝相當應景地眯起雙眼，然後習慣性地去看一眼莫德爾，不怎麼出乎意料地看到了他那代表著食不下咽的緊鎖的眉頭，頓時生出了暴殄天物的感慨。

幸好莫德爾不是這餐桌上唯一不太欣賞這些難得的美食美酒的人。胡貝注意到，今天幫了自己許多忙的隆美爾似乎也對魚子醬興趣了了，以至於幾乎只把它在鼻子底下過了一遍。他發現隆美爾可能也不大愛喝酒，酒量也不好，他杯里的葡萄酒只減少了不到三分之一，雙頰上卻暈開了好像一整杯勃艮第紅的色彩。

至於莫德爾……胡貝在瞟過去一眼后默默收回了視線。莫德爾保準是喝得上頭了。他現在正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隻胳膊漫不經心地沿著椅背垂下來，短短的小白手跟著一晃一晃的。眼睛愜意地一眨一眨的。胡貝忽然想起，莫德爾和隆美爾好像是同齡人，這差距可真夠明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