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第 114 章

胡貝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恰好是一大早,他打著哈欠走到學校門口,從郵差手裡接過雪白的信封,甚至懶得走回宿舍,就這麼往院牆上一靠,像個校園裡偷拆心愛女孩子送來的情書的毛頭小夥子,迫不及待地展開信讀了起來。

當他讀到隆美爾用消防水龍頭作機關炮時,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著抬起頭來,卻不料恰好看見隆美爾騎著自行車,正要從自己面前經過。胡貝注意到他的自行車車架上放著他的軍刀,大約是怕它掉下去,還用兩隻晾衣夾夾住了。隆美爾大約以為自己是在笑他晾衣夾夾軍刀的不倫不類,他的臉上逐漸爬滿紅暈,不過還是剎住了車,靦腆地和自己打著招呼:

「早啊,胡貝少校。」

「隆美爾上尉早。」

胡貝笑眯眯地把信紙一折,往口袋裡一揣,擺出一個自認為瀟洒無比的姿勢和隆美爾揮揮手。後者一隻腳支在地上,停住車,左手依然把在車把上,右手捏著晾衣夾猶豫著,看得出他很想把晾衣夾取下來,把軍刀別在腰間,但那樣他可沒辦法再騎自行車了。下來推著車走顯然不符合他的預想,因此他的面上格外顯出一種踟躕來。

通常情況下,胡貝都不是一個會讓身邊人難堪不適的角色。於是他把信又往口袋深處揣一揣,自告奮勇地走上來:

「隆美爾上尉來得可真早。介意我們一起走幾步聊聊天進去嗎?」

他的善解人意自然收穫了新同事感激的目光,隆美爾沉默地從車上下來,慢慢把晾衣夾收進口袋,將軍刀別在腰間,讓胡貝幫他推著車。他可實在是個靦腆的人,和莫德爾屬於完全不同的類型。胡貝饒有興味地在心裡想著,要是莫德爾會怎麼做?大概他會把一把車扔向自己,自己如果不能及時扶住就要被猛砸一下。然後他會兇巴巴地瞪著自己,一聲怒喝震得自己天靈感直抖: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沒見過晾衣夾夾軍刀啊?再看我就拿晾衣夾把它夾你屁股上。」

這樣一對比,隆美爾上尉可真是個老實文靜的乖乖仔。胡貝起勁地想象著莫德爾在相同境遇下的表情,忍不住樂得咧開了嘴。顯然他那陽光到肆無忌憚的笑容讓隆美爾更加窘迫起來,他一時拉拉衣角,一時扶扶軍刀,總疑心是自己身上有什麼惹人發笑的地方。

「隆美爾上尉和我差不多是同時休的假吧?回來的時間都差不多。」

儘管新同事顯得過於內向了些,胡貝還是要盡職盡責地和他搭訕著說幾句閑話。

「嗯。」

「我是去柏林看朋友的,您也是嗎?」

「我是去魏因加滕……也是看朋友。」

不知為何,胡貝總覺得隆美爾在說這話時眉宇間籠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憂愁,如同細雨將至的碧藍湖泊,籠著一層輕而薄的,鬱鬱寡歡的細紗。胡貝敏銳地猜測對方所謂的「朋友」背後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內情。但他作為一個只比萍水相逢略微親近一分的同事,沒有立場也沒有必要去多加關心。當然,說這話的人要是換成莫德爾,他是一定要追根究底的。

「您也是今天的課?」

今天是個星期一,胡貝一直覺得分配給自己星期一上午的課是種折磨。儘管他是個樂天且寬宏大量的人,但總有人在自己的課堂上睡覺可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是的,我是下午的課。我記得您是今天一早的第一堂課對嗎?」

「可不是嘛!學校分配課程的傢伙簡直跟我有仇,您是不知道,星期一的早上學員們在課堂上睡得有多香。不管是給他們講戰爭故事還是畫軍事例圖都沒法阻止他們打瞌睡。」

胡貝一說起自己的課程安排就有一把辛酸淚。要不是怕被隨機抽查課堂的校長逮住,他都想上課上到一半時宣布,大家集體趴在桌子上睡上十分鐘算了,自己還能跟著打個盹呢。

「這樣啊,」隆美爾的思考時睫毛是微微下垂的,就像哪位畫家手中過長的鋒穎,「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其實我願意和您調換的。」

「啊?這怎麼好意思?」

「我敢保證,上我的課他們決不會睡覺。」

胡貝注意到,隆美爾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連帶著他原本過分靦腆的眼神都在流光溢彩,熠熠生輝。他忽然發現,難怪這位不言不語的新同事能得到藍色馬克斯,看來他也是一位意志極其堅定,自信心異乎強烈的人啊。

既然隆美爾上尉誠心誠意地請求了,胡貝自然是慷慨痛快地把自己的課轉移到了他手上。抽時間他還到教室後窗處踮著腳尖往裡面看看。而讓他分外鬱悶的是,隆美爾的課上居然當真沒有人打瞌睡。

「明明我講課也是妙趣橫生啊。而且我偷偷觀摩了一下隆美爾上尉的講課方式,的確很新穎,但沒什麼不好學習的。他不過就是喜歡每隔十多分鐘就畫一些軍事例圖,再用幻燈放映機打到牆壁上。這我也會。但似乎效果就是沒有隆美爾的好。莫非是我不如他英俊過人?」

百思不得其解的胡貝再一次在寫給莫德爾的信里提及隆美爾,這次他收到的回信語氣就不那麼客氣了。或許是莫德爾厭倦了他總在信里提到一個實屬不很相干的外人,他的字句里充滿了厭煩:

「你寫信能不能換個話題?我現在覺得隆美爾上尉不像你的同事,倒像你的男朋友,你的信里十句有八句倒要提起他。而且我很想知道,你都和他調換了上課時間,又是怎麼觀摩到他給學員上課的?」

「當然是趴在教室後窗偷看的啊。不僅我偶爾會趴,舍爾納也會去呢,頻率比我還高點。」

胡貝一臉無辜,甚至還給莫德爾講起了他偷聽到的隆美爾課堂上的趣事:

「平心而論,隆美爾上課確實挺有趣。我聽到他給學生舉戰爭實例,說是在法國戰場上有一處高地,高地上有一座房舍,房舍裡面有一隊法國士兵,他們一起開槍朝我們這邊射擊。如果我們要攻佔高地,直接發起進攻,人員傷亡一定很大。然後讓學員們回答該怎麼辦。那些生瓜蛋子自然回答的都是常規的,諸如構建火力掩護什麼的。最後他們實在綳不住了,開始追問起隆美爾當時是怎麼做的,你猜他怎麼回答的?」

「他說:『我帶著我的信號槍悄悄靠近,然後瞄準庫料房射擊。庫料房燃燒起來,法國人逃竄了,我們進入了屋內。』是不是很有趣?反正我聽了是要笑死了。」

而當他接到莫德爾的下一封信時,他驚得目瞪口呆。信是相當簡短的,準確來說只有一句話:「我下下個星期去德累斯頓看你。」

事實上莫德爾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他是獨自一人走出德累斯頓火車站的,胡貝居然沒有到場來迎接他。莫德爾愣在原地,直直地瞪著車站外一棵樹葉打著旋飄舞而落的栗樹,氣得使勁呼進兩口深秋冰冷冷的空氣,才沒有讓自己惱恨得當場把行李箱摔在地上。

當他跳上開往軍校的電車時,他氣呼呼地尋了個最後一排最靠窗的位子。因為他現在見著人就不高興,聽著人聲就生氣。剛坐了不到一分鐘,他忽然又彈起來,憤憤地從後門跳了下去。他覺得自己不去抽一支煙,恐怕堅持不到軍校去。

莫德爾現在靠在站牌上,濃厚的煙霧一個勁地從他的嘴角噴出來,那煙霧翻滾著,幾乎來不及消失,全堆在了他的腦額周圍。莫德爾卻不肯稍作停歇,讓它們雲散消逝,反而一口接一口地噴吐著煙霧。直到煙尾的火星差點燎了他的手指,他才猛地把它碾滅,扔進垃圾桶里。

要是現在胡貝出現在自己面前,那他就——死——定——了!

這句話始終回蕩在莫德爾心頭,沒有被他咆哮出來,就已經是他對胡貝愛得深沉的體現了。當他從第二輛電車上跳下來,直奔馬路對面的德累斯頓步兵學校時,他氣勢洶洶的模樣彷彿要咣當一腳踢開那扇雕花的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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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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