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但人的腿腳到底比不過汽車，橫刺里一輛加長的新型汽車突然吱地一聲停在軍校門口，若不是莫德爾眼明手快，剎住腳步，難保不會一頭撞在上面，把那騷氣光亮的深紅色車漆撞得牆皮一樣，撲撲簌簌掉下一地來。

偏偏豪車的司機也彷彿自己出身豪門一般，不僅沒有朝莫德爾投去哪怕半個眼角，反而還把那皮球式的喇叭捏得「叭叭」作響，聲音十分短促，聽上去像那同樣身價不菲的名犬，一聲聲地吠叫著。

雖然司機的行為不能說是在刻意針對莫德爾，但後者很難不感覺自尊受到了些許損害。大概這名司機所做的唯一一件善事，就是讓莫德爾針對胡貝的火氣降了降，畢竟那一部分轉移到了飛揚跋扈的富人頭上。

莫德爾正想繞過那輛車，去軍校門口的值班處登記探訪，軍校的鐵門卻在此時緩緩打開了。他於是立住腳步，遠遠看去。只見一群人烏泱泱地簇擁著一個胖子走出來。莫德爾一時還在想，胡貝什麼時候有了這等闊氣的排場？然後他定睛一看，才恍然意識到，原來這世上的矮胖子可不止胡貝一個。

那個被眾星捧月的胖子想必是個跳脫瀟洒，不守成規的人。莫德爾前些日子剛被調任到柏林的國防部部隊局第四處，這算是軍隊的中樞機構，高級官員往來頻繁。莫德爾左右觀察過，那些紳士來了又去，西裝的顏色卻無非在灰、黑、藏藍和咖啡色之間來回打滾，再沒見過其他顏色。

現在那胖子穿著的卻是一件極時髦的醬色細格紋西裝領的呢大衣，領子上鑲著極闊的銀狐毛皮。戴著貴重的呢帽，帽檐下露出一張和胡貝相似的，血氣紅潤的臉膛。他手裡拎的手杖倒是銀白的，卻偏偏鑲了沉重的金頭。很難說是它更為耀眼，還是他襯衫褶邊上鑲金別針上大大的金剛鑽更閃亮。

同樣是矮胖子，看看胡貝，再看看人家，那是何等的派頭！莫德爾努力想說服自己胡貝也不錯，想來想去，只悲傷地勉強為胡貝找到了一個優點——胡貝至少比他還高那麼一點點。

莫德爾看著那胖子被一群軍校教官簇擁著，又和其中一位親切握手，想必那就是校長了。然後他鑽進車裡，黑色鞋面上大大的銀扣襻反射出一縷刺眼的光亮。莫德爾這時才注意到胡貝也在送行的人群中，站在差不多最後的位置。這時汽車「布布布」地發動起來，留下一股汽油味，揚長而去。

「總算能回去了！」

要不是校長在場，胡貝都想伸個懶腰，好好抻抻自己的胳膊腿。作為一個對本國民用航空事業談不上興趣濃厚的人，他能在來訪的漢莎航空公司總經理喋喋不休的演講中堅持到現在還沒有打瞌睡，就算是一樁奇迹了。

要他說，那個什麼米爾希多半是想出風頭，所以才要來和他們航空八竿子打不著的步兵學校作演講。而且他們校長居然還容許了，並且還打算晚上的時候為他的到來辦一場歡迎晚宴。顯然，即使是軍官，膝蓋也不免要向金錢彎曲。

「胡貝少校不喜歡這種場合？」

同樣落在後面的隆美爾細聲細氣地問著胡貝。他們現在已經算是熟稔了。只要隆美爾不打算把星期一早上的課還給胡貝，後者很願意和他做好朋友。

「不喜歡，」胡貝回答得乾淨利落，擲地有聲，「有這時間干點什麼不好？」

他的答案引得隆美爾莞爾一笑：「我也不喜歡。」

這一點胡貝倒是很清楚，他這個新同事實在是個相當內向沉默的人。就比如課間休息的時候，如胡貝這樣的教官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和學員們高談闊論，甚至於胡說八道。而隆美爾這時候往往會退縮到角落裡，一言不發。以胡貝的觀察來看，要麼你和他聊聊戰爭，要麼你拿兩道數學題讓他幫忙解答，否則你休想和隆美爾搭上話。

「大家都這麼熟了，不用這麼客客氣氣叫我『胡貝少校』，叫我『瓦倫丁』就行了。」

難得有個同事和自己脾氣相投，說真的，要是自己周圍都是舍爾納那樣的同僚，胡貝敢擔保自己肯定要憋悶死。看看現在，他就跟在校長的屁股後面，亦步亦趨地討好那位總經理。因此胡貝對隆美爾好感更甚，於是他大大咧咧地拍拍隆美爾的肩膀，讓後者不必和他過於客套。

他的熱情收穫了隆美爾較之方才更加光彩照人，鮮嫩文靜的微笑。他的笑容明顯是真心實意的，否則不可能把那不太整齊的虎牙都露出來：

「那您叫我『埃爾溫』就行。」

「沒問題啊。」

胡貝又在隆美爾的肩上拍了兩下，正準備調轉步伐回去學校里。忽然他像是被一道從天而降的閃電直直劈中似的，不止動作僵硬不動起來，甚至渾身上下都開始冒出不安的焦糊味。他又像是一座雕像，迅速完成了默然靜立的階段，開始就地風化了。

此時此刻，莫德爾正倚在離大門幾步之遙的公交站牌下，身邊立著一隻行李箱。他的左腿疊在直挺挺立著的右腿前，腳尖一下一下，相當有節奏且耐心地敲打著地面，似笑非笑地望著胡貝。

「莫……莫德爾……」

胡貝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瞬間就心虛起來，明明自己就只是好好地和同事說個話，頂多還動了動手嘛。但莫德爾的笑容笑得他背上的汗毛跟參加訓練的新兵似的，一排排立得筆直，腰背都不敢打一下彎。

他也不知道自己和隆美爾咕噥了一聲什麼，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見，反正在瞅准校長已經背轉著走進門裡，絕對注意不到自己的時候，他跟腳底安了彈簧一樣，嗖的一聲彈了出去，兔子一樣三跳兩跳就蹦到了莫德爾面前：

「你怎麼來啦？」

「哦，這是說我不該來？」

莫德爾換了一隻腳支撐身體，另一隻腳依舊在漫不經心地扣扣敲打著地面。胡貝咕咚一聲咽下了一口藏在嘴裡的口水，目光瑟瑟地從莫德爾的腳尖移開。他總覺得莫德爾那腳下踩著的是他的脖子，再用一點勁兒就能飆起一米高的血柱。

「沒……我沒這個意思！」要不是考慮到校長他們還沒走遠，胡貝能用聲嘶力竭的高喊來表明自己的清白，「我是說你來的時候不湊巧。」

「噢，原來是不湊巧。」

莫德爾還在微笑著，視線落在了胡貝那隻完好無損的右手上。後者本來伸著它，想要幫莫德爾提起行李箱，但在那幾乎能把人灼燒焦黑的眼神的注視下，他慢慢停住了動作，然後飛快地把手藏到了身後。他很懷疑莫德爾下一秒就能從兜里掏出把刀，把自己唯一的一隻好手給砍下來。

「不是……我不是說那個不湊巧，我是說時間上不湊巧，撞在一起了。」

「喔，撞在一起了。」

溝通可真是一件困難的事。胡貝默默胡嚕了一下自己短短的寸頭，試圖擦掉他覺得有，實際上並沒有的額角的一滴汗。他快要放棄解釋了，因為他覺得怎麼解釋都是個錯，乾脆讓莫德爾打自己一頓出個氣就算了。

「咳，主要是今天漢莎公司的總經理來我們學校演講，校長要捧他的臭腳，叫我們這些教官都去捧場，我才沒有及時脫身去接你。生我氣了？」

這一次胡貝覺得自己總算把話說對了，因為莫德爾的神情看起來好看了點，至少眼裡不再閃爍著獵豹般猙獰的凶光了。於是他再次蠢蠢欲動地把手伸向莫德爾的行李箱，討好地搖起了尾巴：

「你訂旅館了沒有？我幫你拿行李，先送你過去。」

「你一會兒沒課了？」胡貝的這個解釋還是合情合理，可以接受的。莫德爾把臉上虛假得讓他自己都作嘔的笑容收了收，一胳膊擋開了胡貝伸過來的爪子，「大庭廣眾的，注意影響。」

感覺自己至少過關了一半的胡貝長舒一口氣，一拍腦袋想起自己下午還不得閑：「還真有一節課。你等我一下，我去找人調個時間。」

莫德爾目送胡貝風風火火跑回校門口，和那個還沒走人的埃爾溫·隆美爾嘰嘰咕咕說了幾句，對方微笑著點了點頭，還朝自己的方向望過來。莫德爾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露出了八顆耀眼的白牙：哼，不就是笑嗎？看看誰笑得更燦爛？

「搞定啦，」當胡貝氣喘吁吁又跑回來時，他頗有些迷惑地盯著莫德爾誇張得簡直過分的笑容，不知道這麼一會兒工夫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我和埃爾溫說了，讓他今天幫我替一節課。走啦走啦，我幫你拿箱子。」

「埃爾溫？」莫德爾嘴角越發上揚，幾乎要和鼻根平齊了，一顆小虎牙都跟著露了出來，陽光一晃而過，胡貝莫名感覺它跟著閃過了一道嗜血的白光。他頓時又縮了縮肩膀。這時莫德爾已經一彎腰，自己提起了行李箱，「不勞胡貝少校費心。」

「不……不是，我做錯什麼了？不就是沒來得及去車站接你嗎？」胡貝自覺冤枉無比，百口莫辯。看著周圍人少，他偷偷壓低了嗓門，往莫德爾身邊湊湊，「都老夫老妻了，不要這麼計較了吧？」

「滾你媽的蛋！」

莫德爾十分純熟地一腳踢過去，胡貝應聲跳腳。正趕上準備回校的隆美爾遠遠朝他揮手致意，胡貝趕緊忍住齜牙咧嘴的表情，端出熱情洋溢的笑容，大幅度揮回手去。莫德爾方才收攏回來的笑容還沒有消失，落在唇邊加上了一縷嘲諷，彎曲成一個冷笑的弧度，跟著微微揮了揮手，然後熟練地一腳踩在了胡貝的腳背上，還特意用後跟碾了碾。

「莫……莫德爾！」胡貝疼得直抽冷氣，他正好看見隆美爾轉身離去，索性不顧形象地捧著腳直跳，「你幹什麼？謀殺親夫啊？」

「滾！」

莫德爾顯而易見的火氣更大了起來。胡貝幾乎要莫名其妙起來了。他沒有及時去接莫德爾的確是個錯處，但對方也不該揪著這件事一直不放。他有時候甚至在想，是不是莫德爾訓斥下屬習慣了，把自己也當做了他的下屬。他的胃裡嘰里咕嚕地一陣不舒服，可能一直連通到了心窩裡。但他沒有吭聲，只是默默跟在莫德爾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