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現在，莫德爾無比希望從錢包里拿出十馬克，換取胡貝回來。事實證明，當這個胖子真的被選中去美國考察后，自己還是挺想念他的。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摸向枕頭，手指塞進枕頭下面，一下一下摩挲著厚紋紙的封面。那裡面藏著胡貝寫來的信，嘮嘮叨叨，拉拉雜雜，胡說八道，可又忍不住叫人喜歡。莫德爾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理當習慣了彼此分離的生活，卻隨著年齡漸長，突然恨不得整日和胡貝耳鬢廝磨才好。

「今天額外增加了一項考察內容，去普惠公司參觀。這家公司三年前還不過是一家藉藉無名的機床公司，如今卻因為『黃蜂』系列發動機躋身一流的航空發動機公司行列。我們運氣很好地得到了公司總裁倫奇勒先生的接待，他和我們簡單講述了他是如何和海軍航空局局長墨菲特將軍合作，開發這一系列，與當時主流的液冷型發動機完全不同的發動機的。」

「運氣更好的是，我們更好遇到了墨菲特將軍帶著他的下屬來此視察。對於一個絕大部分生命被各種會議佔據的航空局長來說，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用一隻腳踏一踏廠房的地面，那還真是罕見。」

「順便告訴你一個挺有意思的小插曲。墨菲特的下屬中有他的副局長金上校。我得說他是個個子高大，相當英俊的人，不過我覺得比起我還是要差那麼一點點。我聽見他偷偷和墨菲特說，想要在視察結束后直接飛去安納波利斯度周末，以及探望家人。墨菲特讓他不要再炫耀他那不穩定的飛行能力了。說有個和他一起飛行過的中隊長都偷偷來告狀過，問金上校對飛行是不是了解不夠多，否則他那種飛行法兒足能把他自己嚇死。」

「在參觀接近尾聲時，我們還遇到了同樣來參觀考察的德國老鄉——漢莎航空公司總經理埃哈德·米爾希。我跟你說，莫德爾，你要是見過他以後，你保證再不說我是個胖子了。他不住口地向我們稱讚美國的工業潛力和暗藏的龐大動員能力。要我說甚至吹得有點過頭，讓我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在考慮移民。」

「過幾天我們要去本寧堡步兵學校考察。我被指示說要好好觀察學習，還要記筆記。因為考察歸來后，很可能還讓我去步兵學校當教官。上帝啊，該不會又是德累斯頓吧？不過我想接下來的參觀之旅一定很有趣。畢竟本寧堡是美國陸軍最大的軍事學校，想必我會有所收穫的。」

胡貝的信一封一封寄到莫德爾手中，後者一面嫌棄他話多啰嗦，不改胡說八道的本色，一面叮囑他下次再多些幾句話。而胡貝不負他的囑託，果然把信越寫越婆婆媽媽，什麼家長里短的瑣事都和他念叨。

「本寧堡步兵學校在哥倫布市市郊，風景很不錯。佔地也十分廣闊，快有十萬英畝了。裡面有森林、有溪流，還有丘陵，簡直就是最理想不過的實戰演練地形。真是羨慕美國人，一個步兵學校都有自己的坦克部隊，甚至有施放煙霧的飛機大炮。什麼時候我們也能有這些裝備？」

「本寧堡的副校長喬治·馬歇爾中校負責接待我們。他是個在教學上很有一套，相當厲害的人物，畢竟我們觀摩了一場他的講學。他能把很複雜的軍事課題用寥寥數語表達出來，他講美國內戰的起因只用了五分鐘。但是你從他的外表可看不出他是個一流的厲害人物，他真是其貌不揚，瘦骨嶙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個街頭流浪漢呢。而且他簡直不能笑，只要他一笑，他的眼睛就顯現出一種淫猥的弧度，叫人看著很不舒服。據說是因為他得過面部痙攣病，導致一邊的嘴角出了些問題，才影響到表情。其實和他對話時就能看出，他實在是個溫和可親的好人。」

「我在認真學習馬歇爾中校的教學過程中還順便打聽了一嘴。聽說他以前並不是這樣憔悴可憐的人物，而是非常健康活潑的。主要是因為一年前他妻子剛剛過世，對他造成了很大的打擊。說起來那真是一場悲劇。他的妻子有很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需要非常小心呵護身體。她去年住院時本已定好了出院日期，結果就在將要出院的當天病發去世了。想想真是可憐極了。」

「有去過他寓所的人說，他在每間屋子裡都拉上窗帘，無論是鋼琴上、壁爐上，還是床四周，到處都放滿了他妻子的大幅照片，就好像他還在和她生活在一起一樣。我承認我不是個喜歡煽情流淚的的人，但當我聽說了這些事後，我差一點陷入失眠中。我不得不想到一個問題，莫德爾，如果有朝一日，你我也面臨這樣的處境，我們要怎麼辦？」

當莫德爾看到胡貝在信里提出這樣一個傷感的問題時，他險些跳起來破口大罵：這個死胖子，滿嘴裡沒有一點忌諱，什麼都胡說八道！他當然要長長久久地活著，至少得比自己活得長。上一次他不過少了只胳膊，就活活把自己折騰了一年多。要是他哪天一命嗚呼，自己該不是要崩潰到給他去殉葬？

莫德爾磨著后槽牙，慶幸胡貝現在並不在自己身旁，否則他肯定要揪住他狠狠揍上一頓，揍得他話都說不出來。但他不得不由此聯想到一個痛苦的事實：倘若有一天胡貝真的死在自己之前，那自己要怎麼做？也學著他信里說的那位馬歇爾中校，把胡貝的照片擺滿整個房間嗎？

莫德爾確信自己做不出這麼丟臉的舉動，他試著想象胡貝那佔據整張照片的圓嘟嘟的臉，又佔據了自己周圍的所有空間，儘管不合時宜，但他還是忍不住噴笑出來。對，胡貝在信里說了，那位馬歇爾中校過世的妻子據說是個大美人，具有絕世姿容的人的影像或許能引起悲傷憂鬱惋惜的情緒，可是胡貝……他的臉只會讓自己不住地發笑。

只是大笑過後的寂靜總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升起強烈的空虛。譬如現在，在笑得擠出眼淚后，莫德爾忽然發現，自己無比希望胡貝可以從天而降，自身後緊緊擁抱住自己的雙肩，然後把一個吻印上自己的臉頰。

他在夏日最炎暑酷熱的夜晚，忽然感到寒冷起來。

這時候他終於發現，自己手邊屬於胡貝的東西少得可憐……不，根本是一樣都沒有。他們之間沒有像普通夫妻那樣交換過戒指，沒有像一般情侶那樣互換過定情信物，除了一封封的信，和那枚彼此都有的騎士勳章，莫德爾實在想不出他手裡有任何一樣能和胡貝發生些聯繫的東西。

但他還是想要胡貝抱住他，緊緊的，好像要把自己嵌入他的血肉一樣……他琢磨著，或許等那傢伙從美國回來，自己要找他要一件他的襯衫。這樣在某個突然想起他的夜晚，自己就可以把它拿到鼻尖下面嗅一嗅，聞一聞襯衫上胡貝的氣息。自己還可以把襯衫披在身上，袖子在胸口打個結，假裝胡貝在用雙臂擁抱自己。抱歉，他其實沒有雙臂來著，但不能太為難自己，一根袖子可沒法系在自己胸前。

雖然他還沒有這麼一件襯衫，但他可以假裝有，喝一點小酒，在酒精營造的夢幻中，他什麼都可以擁有。於是在小酌幾杯后，莫德爾忍不住又笑了：他想他大約可以回答胡貝的問題了。要是有朝一日，他面臨那樣的處境，他就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