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胡貝在卡塞爾的日子過得意外地舒服愜意。第二集團軍群的司令是早年擔任過陸軍總司令的□□·萊因哈特將軍。他在卡普政變時遭逢厄運，站隊不利，因此遭遇了被解職下調的結局。

當時任國防部長的諾斯克要求進駐柏林的國防軍對政變軍隊開槍。以澤克特將軍為首的大部分軍官秉持著國防軍不打國防軍的理念，拒絕了諾斯克的要求。萊因哈特是極少數認為軍人的天職在於服從，願意遵循命令朝同僚開槍的軍官。很可惜的是他手下並沒有能夠直接指揮的部隊。

最終政府因為缺乏防禦而逃離首都，隨後卡普政變因為首都的大罷工而癱瘓，直至崩潰，並沒有造成嚴重的後果。然而諾斯克還是受到了嚴厲指摘。許多人認為他沒有採取足夠的手段來制止政變，辭職就成了他唯一的出路。而出於對諾斯克的忠誠，萊因哈特也選擇了辭職，結束了自己的仕途。

不過他依舊隸屬現役軍官，因此並沒被完全閑置。他先是去第五軍區當了幾年指揮官，然後又被調到了卡塞爾擔任集團軍群的指揮。作為一個心灰意冷的人，他在勉強又堅持了兩年後便耗盡了所有熱情，準備踩在退休年齡的邊緣向上級打個報告，要求退役。

這種情況下，他對司令部的管理算得上十分鬆快。反倒是他的參謀長，格爾德·馮·倫德施泰特少將對下屬的參謀們要更加嚴格一些。不過胡貝也有對付頂頭上司的辦法。雖然倫德施泰特將軍不承認，但胡貝明白，一兩本情節跌宕起伏的偵探小說就足以賄賂他，讓他露出會心一笑。

「看來我的參謀生涯進展得不錯。萊因哈特將軍待人和藹可親，倫德施泰特將軍更是一位聰明有魅力的上級。我有預感，在他手下我的事業沒準能有個階梯式的跳躍，只要我能多給他找幾本好看的偵探小說來。」

胡貝愉悅快活，兼躊躇滿志地給莫德爾寫著信，向他彙報自己相當順遂的職業前途。不過他覺得自己可能有點烏鴉嘴，因為他剛把信寄出去，後腳他就發現倫德施泰特沒來上班。

「真是遺憾，不知道他怎麼就騎自行車摔了，據說還摔得挺嚴重。」

能不嚴重嗎？胡貝作為倫德施泰特手下的參謀，還和其他同僚一起買了束花去醫院探病來著。他們在安慰了一番不得不卧床休息的參謀長后，還去和醫生問了問具體情況。答案是至少需要休養一段時間，因為髖關節出現了斷裂，如果恢復不得當可能會造成殘疾。

與之相比，一道被縫了針，極有可能要在倫德施泰特左下頜留下永久疤痕的傷口反倒不怎麼重要了。不過胡貝想想自己要是在這把歲數橫遭如此劫難，那也實在值得同情。於是在其他人告辭離去后，他還接收了倫德施泰特使給他的眼色，額外轉道書店去，買了兩本新出的偵探小說。

只不過等他拿著書回到病房時，裡面似乎已經有了別人？

病房裡的另外一個人胡貝是認識的，或者說國防軍里誰不認識他？被公認的，國防軍中最有天分的軍官之一——埃里希·馮·曼施坦因少校。

胡貝以前和他沒什麼接觸，現在共處一室也不想多說一句話。他感覺曼施坦因少校有一種特殊的能力——會讓每個站在他身邊的，出身平民的軍官沒由來的自慚形穢。可能是因為他渾身上下，從頭髮絲到腳趾甲都散發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高雅得令人窒息的氣息。反正胡貝覺得站在他身邊五分鐘，就好像立在了寒風嘯叫，白雪覆蓋的高原山巔，缺氧得厲害。

對比起來，還是莫德爾給人的感覺舒服，就好像灼灼的陽光，暖意洋洋地覆蓋在自己身上。雖然夏日時可能會讓人熱得汗流浹背，不得不扯落衣衫，拿它當扇子拚命扇出風來，但在寂寂寒冬和漫長的黑夜，他就是最可愛的風景和最堅實的依靠。

而且他和自己是一樣的出身，誰也不比誰高貴，相處起來時多麼自在。說實話，在曼施坦因少校身邊站上超過十分鐘，胡貝都覺得自己好像一個野人。他只好安慰自己：好歹自己這種野人在人家眼裡可能還學會用火了，要是莫德爾，曼施坦因八成得認為他還處在茹毛飲血的階段呢。

比方說現在，他就用一副彷彿看到了什麼有傷風化的違禁品的眼神盯著自己手上的偵探小說。那一刻胡貝由衷地從心底最深處升起一種羞愧：第一，他羞愧於自己的身軀是那樣龐大膨脹，好像曼施坦因的世界本來充滿了淺灰色大理石的浮雕，忽然突兀地冒出了自己一個佔據了太多空間的，花花綠綠的胖子圖騰。雖然按照他的一貫說辭，他依舊只是健壯，並不是肥胖。

他羞愧於自己手上偵探小說的封面是那樣花里胡哨，俗氣艷麗，似乎它們完全不該呈現在曼施坦因那雅緻得似乎脫離地面，懸浮在雲端的視線里。儘管那小說的封面也不是他選定的。但他作為一個熱愛此道的讀者，彷彿就該和作者編輯一併承受高雅品味施來的譴責。「謝謝您，胡貝上尉，謝謝您今天能來探視我，也謝謝您為我跑這麼一趟腿。您可以回去休息了。」

還是倫德施泰特解除了胡貝的尷尬。他眼疾手快地從胡貝手中接過那兩本小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噹啷一聲將它們扔進最裡面，啪嗒合上抽屜，動作一氣呵成，速度快得好像脫胎換骨了一般。胡貝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幾乎是迷迷糊糊地被倫德施泰特溫和卻堅定的目光送出了病房。

站在走廊上的胡貝狠狠打了好幾個哆嗦：廢話，剛從寒風呼嘯的雪山頂上下來，還不許人暖和暖和嗎？他瑟瑟發抖地邁開腳步，逃一樣離開了這間隔著門都散發著冷氣的房間，打算再不踏足這鬼地方了。就算是夏天，這也能把人凍到靈魂出竅。他現在就想在熱騰騰暖洋洋的陽光下，好好給莫德爾寫封信，告訴他自己愛他愛得渾身發熱。

對了，要不要再加上一句？剛剛自己在離開時，好像看見曼施坦因少校皺著眉，伸手想去觸碰倫德施泰特將軍臉上傷口的樣子。

「總參部的軍官就是這副模樣。雖然我沒有見過曼施坦因少校，不過我現在坐在這裡就能想象出他的模樣來，」莫德爾說這話時顯然聯想到了他早年在總參謀部受訓時的經歷，「就好像有誰總把一坨狗屎塞在他鼻子下面似的。」

「我有理由懷疑你在藉機諷刺我，莫德爾。」

胡貝皺著眉去看莫德爾，後者哈哈大笑起來，揮動手中的滑雪杖，讓自己往前滑行一段距離，停在了一棵高大的樅樹前：

「看來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胡貝。」

「莫德爾，你信不信等我追上你，你就死定了？」

即使只有一隻手臂，胡貝滑雪的速度也是無人能出其右。他們剛來到滑雪場時，不少人都對他的獨臂報以疑惑憐憫的目光，彷彿在感嘆這個可憐人已經告別了滑雪這項有趣的運動。但當胡貝真的遊刃有餘地在雪地中往來穿梭時，人們在驚訝過後，又紛紛致以欽佩敬仰的神情。莫德爾在縱觀了全過程后，深感自己與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