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鬣藤堡被黑夜吞噬

插在石柱上的火炬發出呼呼嘶號，火焰猛烈飄搖著幾乎一下就要熄滅了；懸挂在四壁上的氏族旌旗紛紛飛揚捲起，似乎也承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恐怖驚悚要匆促逃命。屋樑間積存上百年的塵土拌合著蛛網簌簌落下，落在沉笨的紅松木桌子上，也落到老熊王油亮光滑的禿頭頂上。

他停下口中的咀嚼，抬眼望向一邊的老侍者，老頭兒此時就像一尊木雕泥塑似地呆立在桌旁。順著老侍者驚懼的目光，他看到一團黑色的人形正從大廳門廊的陰影中聚集涌顯出來。

「衛兵、衛兵！」老熊王聲嘶力竭地大吼，同時將手中沒啃完的牛骨奮力投擲出去，牛骨轉瞬即被黑暗吞噬。

哐嘡一下，他推翻了桌子，他想找他的那把勇冠三軍的開山大斧，但頃刻間他就被一股陰冷的黑氣團團圍裹。

「可惡的人類，」黑色氣團中綻現出兩片藍綠色的熒熒幽光，散發著陣陣讓人窒息的冰冷腥臭，緊緊貼上老熊王的面龐：「將黑冰那禁錮在那個污濁的地穴墓室，幾千年來只有蛆蟲做伴。現在……」

它忽然停止了憤怒的低語，老熊王驚恐地發現這個惡魔的注意力正被大廳左側剛剛打開的一扇門吸引了過去。

那扇門邊站立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剪得齊齊的鍋蓋頭，白嫩嫩的小臉蛋，兩隻手拿著一個熊形木雕玩具放在胸前。

「快跑——！」

老熊王徹底絕望了，他想奮力掙扎，可是手腳都被黑色氣流死死纏繞，除了大腦他整個身體都彷彿已經不再屬於自己。

但是他仍要掙扎，因為他要阻止惡魔將魔爪伸向那個突然闖進來的小男孩。

「快跑……」

老熊王最後一次發出聲嘶力竭的狂吼，隨即就被一股狂力撕成了碎塊兒。黑影衝過了門洞，小男孩匆促的身影卻早已消失在狹長走廊的盡頭。

一隊戴熊皮帽子的士兵舉著盾牌和長矛衝過來，他們發狂地大吼著，想以此掩飾自己內心的怯懼或者僅僅是要嚇阻住對方。

黑色氣流在他們頭頂上張開，猶如一張彌天羅網，隨後呼呼落下，刺骨的冰冷伴隨粘稠的血腥，穿透士兵們的身體，頃刻將他們也都撕成了碎塊兒。氣流原地團旋，將火炬全部卷滅，然後猛地向上衝去，衝破了走廊的屋頂，直衝向煙霧蒸騰的夜空。

這時外面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火槍兵在大溫泉池邊倉促集合，舉槍，瞄準，擊發，火舌從鑄鐵槍管里竄出來，在黑暗中四處飛濺，彈丸嗖嗖地飛向夜空中旋動著的巨大陰影。

通往城牆的階梯上，衣著不整的弓箭手努力拉弓放箭，箭矢從屋檐上亂鬨哄地飛過。衛隊長惡毒的咒罵，一邊揮舞手中的彎刀。

議事廳前的階梯下，十幾個膽小的仆佣抱頭亂竄，一不小心將老態龍鐘的宗族長老撞了個人仰馬翻。長老摔的哇哇慘叫，一邊用惡毒的言語對這些怯懦冒失的仆佣破口大罵。

附近塔堡中有人隔著窗子四外窺視，有人用絲綢衣服裹著沉甸甸的箱子企圖渾水摸魚。

然而飄旋飛向夜空的那個惡魔並沒有就此罷手，它呼嘯著撲了下來，身體披散成無數黑色氣流，迅疾纏裹住張皇失措的火槍兵，將他們拋上半空，又狠狠甩到城牆上，撞成了肉餅，砸落向無處可逃的弓箭手們。

衛隊長眼疾腿快，搶先縱身一躍，原打算跳到階梯下拴著的一匹駿馬的鞍背上，但是有股冷風從後面趕上了他，將他的頭腳死死纏住，往兩邊一拉一扯，便把他從腰間拉成了兩截。

城堡上空傳來陣陣狂放的呼號聲，像似有雙巨大無朋的翅膀在不停閃動著。黑色氣流翻滾蓬生，湧入每個房間，撲滅了所有火焰，將驚慌失措的人們從窗口拋出來，橫七豎八地丟棄到天井裡泥濘污濁的石板地上。有男人，有婦人，有老人，也有孩童，華麗漂亮的絲綢被血漬和泥冰臟污，熠熠生輝的金幣從破碎的箱子里傾倒出來，撒滿死屍之間。

氣流又鑽入數個溫泉池下，滾滾蒸騰的溫泉都相繼結冰凝固了。爬滿城牆的遍生鱗甲的鬣藤變成了烏黑髮亮的冰雕，輝映著詭異駭人的光澤。

往日生機勃勃、人聲鼎沸的城堡，現在被腥臭寒冷和茫茫黑夜所籠罩，再也不會有黎明，也絕難見到天日，沉默和死寂將從此成為這裡的主人。

但是距離城堡不足三百蘇尺的地方，在一塊巨大的岩石溝壑中，有團乾枯的荊灌刺叢被推開，一道暗門顯露出來。

隨著一陣窸窣響聲，有個身材矮小的老人首先從暗門裡爬了出來，確定四下里是安全的之後，他向暗道內發出訊號，接著，又有幾個衣著不整的男女從洞內依次爬出。

他們都狼狽不堪，上氣不接下氣，有些人還在瑟瑟發抖。

矮小的老人回頭凝望著不遠處夜幕下的城堡，像似自言自語:「完了，一切都完了……」

「索南大叔，」一個青年問道：「我們該怎麼辦呀？」

老人收回目光，掃視了大家一眼，最後目光落到人群中一個小男孩身上。他走過去，抬手摸摸小男孩的頭髮，他們倆身材差不多一樣高。

「我們的國家完了，」他緊緊抓住小男孩的手，小男孩的手上握著一隻木雕的大熊。「熊德王子，所有人都死了，你現在是僅剩的王室血脈了，雖然你還懵懂無知，但是這必要復國的沉重宿命現在已經壓上了你稚嫩的肩頭……」

小男孩在黑暗中茫然地看著老人的眼睛，那雙在陽光下應該是布滿血絲渾濁不清的細小眼睛，此時正閃爍出一抹微弱卻又令人生畏的光輝。

老人屈下右膝，輕輕跪下，四周的人們其實也就是不到八個男女，他們也先後屈膝跪下，圍繞著小男孩，默默地施禮。

誰也沒有注意到，一股濃黑的氣流如泉水一般，正從暗道的門內無聲無息地涌淌出來，慢慢地將所有人團團圍住。

「啊呀！」

有人發出短促的慘叫，他的脖子立刻被一股無形的蠻力扭斷。黑色氣流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已經將剩下的所有人都緊緊纏住。一團愈發濃黑的氣流從大家腳下汩汩突起，很快凝聚成一個高大的猶如人形的陰影：

「可憐的人類，下等的生物，你們還指望從黑冰那的復仇下逃出去嗎？！」

人形陰影迅速膨脹，將所有人都籠罩其中，刺鼻的腥臭和潮濕的冷冽匯合成一團死亡的氣息，將大家托離了地面。

就在人們痛苦呻吟、絕望至極的時候，忽然從遙遠的天際射下一道電光，黑冰那的巨大陰影被欻然切成了兩片。

那團死亡的氣息陡然消失，大家隨即被拋落到地上。陰影在他們頭頂上方飄旋了幾圈，又重新聚攏匯合到了一處。

這時遠處地平線上傳來一聲嘹亮的戰馬嘶鳴，緊接著又是數道刺眼的電光劃破濃雲翻滾的夜空，飛馳而至。天空中立刻傳來一片刺耳的金屬激撞摩擦聲，彷彿有數十柄刀劍之類的銳利武器正被無形的力量操控著，相互爆發激烈的惡鬥。

然而一切卻轉瞬即逝，除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黑冰那已不見了影蹤。

一匹駿馬很快來到人們身邊，馬背上騎乘著一個魁梧的身影。

雖然夜色晦暗，但是縈繞在這個身影周圍的超越一切凡俗的凜然正氣，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心生敬畏之情。

「你是？」矮個老人索南大叔禁不住叫道，「你是海德拉-舍木？！」

聽到這個名字，大家也驚喜萬分，紛紛說道：「啊？你是傳奇騎士？傳奇騎士！」

「離開這裡，」馬背上傳來一個低沉而又略顯蒼老的聲音，「這個惡魔正在重新聚集力量。」

他將手裡的利劍放回馬鞍旁的劍鞘中，然後抖了一下韁繩，戰馬仰天長嘯，邁開四蹄向荒野深處奔去。

大家趕忙跟在他身後，在黑暗中奔走了大約二時左右，前方忽然出現一片晃動不安的燈火。隨著嘈雜的人語聲由遠而近，有數百手持刀斧鋼叉的人從荒野盡頭風風火火地走過來。

他們是洛朗族族長阿肯加和另外幾個族長帶領著的部落民眾，因為懷疑鬣藤堡可能發生了巨大災難，所以前來探看究竟。

「您是傳奇騎士，我們心目中的大英雄，」阿肯加向那位高高騎在戰馬背上的人說道，「您應該帶領我們大家打敗那個惡魔，我們都願意聽從您的指派。」

數十把火炬在這人身上投下搖曳晃動的光影，他的灰白色長發在光影中輕盈飄蕩著，像一卷冬日午後掠過山脊的浮雲。

「……」沉默了一會，這位騎士緩緩說道：「我已到了垂暮之年，我走了很長的路程來到這寒冷的北方，我只是在尋找那屬於我的最後歸宿……」

「您要歸隱？」阿肯加有些急促不安，他上前一步，抓住了騎士的韁繩，「海德拉大人，您從遙遠的文明世界來到我們北方的這片蠻荒國度，而我們正遭受滅頂之災，這難道不是神意要您來援助我們嗎？我阿肯加迫切地肯求您，救救我們，救救我們的國家吧！」

他激動地說著，禁不住單膝跪下，他後面的一大群人看到他這個舉動，也都紛紛單膝跪了下來。

戰馬打了個響鼻，吐出一團白色煙靄，向後面退卻了幾步，騎士努力拽緊了韁繩才控制住它。

「我的劍在剛才的戰鬥中已經折斷，」他說著刷地從馬鞍旁的劍鞘內抽出了佩劍，將它丟棄在阿肯加的面前。那柄劍只剩下後半截，劍鋒部分早已不知碎落到何處。「我已經無力自保，更不要說幫助你們從惡魔手裡奪回你們的國家。現在，離開這裡吧，帶上你們的家人，能走多遠就走多遠，總之離開這個可詛咒的黑暗之地越遠越好。」

「那、那麼，海德拉大人，」阿肯加問道：「您要去往何處呢？」

騎士抬頭眺望黑暗的北方，黑沉沉的夜幕下橫亘著的是峻冷無情、高聳入雲的馴父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