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師

士師

初秋傍晚的穆列什河邊已經有了些涼意,為尤若夫學院重建和擴大教會學校所舉辦的慈善宴會已經結束。當然,幾位左部的貴族騎士其實還想與正與他們共舞的寡居女士繼續詳談,但北方日耳曼人酒醉后的破壞讓本已意興闌珊的宴會迅速就結束了。

侍者和侍女們在狼藉的河邊宴會場地忙碌著收拾整理,而路曜的心思早就不在此地了。安排屈達爾代表自己送客,他借口自己有些不勝酒力,進了附近的一處別墅。這裡是「家庭」里的一位女士明面上的私產,暗地裡可供路曜這組人員隨時使用。

不算大但裝潢很精緻的別墅二樓小客廳里,路曜窩在一張柔軟的小椅子里,手裡拿著一張紙條和一摞莎草紙,安靜聽著面前執劍者暗哨的彙報。表面上,這位士兵是服務於王廷城堡的二等侍者。

執劍者的調查集中在行兇者塞林穆的「自殺」事件上。匈人性格剛烈,謀殺事敗后,選擇自儘是可以理解和符合預期的,但此人的死似乎有些不同尋常。最反常的一點是,在此人自盡的家中,出現了一枚路曜異常熟悉的家徽,且與塞林穆沒落了的家族毫無關係。

這徽記的樣式十分罕見,呈現一種花朵與昆蟲融合的奇怪外觀,花朵的畸長花蕊是某種體型細長的蠕蟲,給人一種直觀的扭曲和瘋狂之感。路曜清晰地記得,自己上一次目睹這奇怪的家徽,還是東羅馬太后尤多西婭去世時,那場驚心動魄的奪權中,銘刻在尤多西婭太后家族的私兵鎧甲和盾牌上的驚悚標記。

而另一則來自外界的消息更加重要。它來自一封信件,來自迦南的信件。這被羅馬人稱為巴勒斯坦的地區,是阿格里帕老師旅行的最新一站。這銘刻執劍者秘密徽記的信件被路曜的衛兵直接送到了宴會上。

在這封內容頗多的書信里,酷愛古籍整理和探訪四方的阿格里帕證實了路曜在上一封書信里的疑問,確認了東羅馬前王太后尤多西婭家族母系來自迦南,是一個歷史十分古老的猶太家族,而歷經坎坷的這一宗族雖血脈稀薄,但仍未絕嗣。

通過詢問當地一個破敗村莊里的老嫗,這老者得知了尤多西婭是這老嫗的旁支後裔,存在毫無疑問的猶太血統。躋身羅馬上流社會後,這一支宗族為方便融入相對排猶的羅馬社會,給家族取了一個名為「科恩」的姓氏。

科恩...路曜皺了皺眉,想起早上的明哨日報的內容:一支剛剛抵達塞格德不久的西羅馬商隊里,有一個商人就姓科恩。

這支商隊就駐紮在河對岸的兩家旅店,路曜沒有耽擱,讓正在彙報塞林穆案後續線索和推測的部下即刻去對岸把這個商人找來這裡。

當執劍者把這個姓科恩的高鼻樑深邃眼眶的羅馬商人請來這裡時,他正約了一位站街女郎準備共度良宵。被攪了好事的這男人一開始很不耐煩,但一進入這間小客廳,他就像被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震懾住了一樣,不再抱怨和咒罵。

路曜放下了手裡那堆紙張,表明了自己王廷特使這層身份,正在調查有關案件,希望得到這位先生的配合。他狀似隨意地提及了對方的家族,並詢問了這商人發跡的原因。畢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負擔得起從拉文納到塞格德的千里旅途巨額成本。

不出意料地,路曜在這個眼袋略顯浮腫的中年商人臉上看到了猶疑、困惑和警惕。「尊貴的先生,正如您所了解的,從拉文納到塞格德的遙遠路途和昂貴成本的確不是普通的商人能夠輕易承受,而我所在的科恩家族也始終以有科恩血統的普拉西狄亞王太後為榮耀。」

這男人自進入房間平復情緒后,始終保持著一種禮貌的微笑和有些疏離的客套。可提及西羅馬的那位攝政的王太后時,他不經意間就流露出了強烈的認同歸屬感和某種不易察覺的凌駕於在場眾人的驕傲。

阿格里帕的信件里同樣提及了商人科恩提到的內容。除此之外,老師還提到,西羅馬的這位實際的掌權者,權傾羅馬的太后,其科恩家族的猶太血統來自於她的母親,那位統一的羅馬帝國的最後一位奧古斯都——狄奧多西大帝的妻子賈斯蒂娜。

由此看來,東西兩大羅馬帝國的掌權者都擁有這個神秘的猶太科恩家族的血統...路曜微微頷首,讓商人科恩給他看一下他們家族的家徽。

無論是在塞格德,還是羅馬,亦或是君士坦丁堡,家族的家徽都是極為重要的家族標誌與象徵,僅能夠出示給親密的朋友和尊貴的長輩。但這位商人瞟了一眼對面坐著的年輕人和他旁邊佩劍侍立的青年,吞了一下口水,還是把衣袋裡隨身攜帶的那枚黃銅家徽遞了過去。

妖艷之花...扭曲之蟲...路曜看著手中小巧的黃銅徽章,險些吸了一口涼氣。

這科恩家族的家徽竟與塞林穆自殺現場的遺留幾乎沒有差別,只有細微之處有所不同!是塞林穆與科恩家族有關,還是科恩家族在利用這個短視的沒落貴族的死傳遞一些訊息?擁有猶太血統的科恩家族會在這個廣泛存在排猶的時代登上歷史的舞台嗎?

暫時得不到任何有意義的結論,路曜也沒有細想,不動聲色地微笑著讓自己的部下招呼商人科恩坐下,並請對方飲用塞格德當季特色的花草茶。

好笑地看著對方努力掩飾著對這杯茶的警惕與戒心、看著這中年男人拚命擠出諂媚的笑容,他又開始翻動剛剛放在手邊的略微發黃的莎草紙。

那紙張的剩餘內容,是阿格里帕來信的後半部分。在這部分內容中,阿格里帕提出,在希伯來語中,科恩家族的姓氏的含義是「祭司」。根據巴勒斯坦的一些殘留的書卷古籍和老人的記憶,這位長老猜測,所謂的科恩家族最早可以追溯到猶太人尚未統一和推舉君王的「士師時代」。

這一時代起始於先知摩西的去世,終結於先知撒母耳膏立掃羅為猶太王,歷時約二百年,主要的特點是猶太會眾團結在一位被稱為「士師」的首領周圍,這樣的士師是猶太的神祗的代行者,常被尊稱為大士師,負責向神祭祀,並統率軍隊。其通常會下屬一些同樣被稱為士師的裁判官,以協助其管理。

而科恩家族的先祖,極可能是被大士師參孫廢黜並放逐的士師,裁判官亞布塞。據仍生活在迦南的幾個執掌祭祀的猶太利未人說,士師亞布塞崇拜偶像,醉心血祭,認為神已經背棄了猶太人,並且陷入了沉睡,只有通過一次又一次的血腥祭祀,才能夠喚醒祂,猶太才能夠得到拯救。

按照猶太典籍的說法,這個士師「把自己賣給了魔鬼」,並造成了數起傷亡慘重的血腥祭祀。大士師參孫逮捕了他,向他們的神祗祈求了占卜,但神諭一反對瀆神者零容忍的態度,並不同意「治死」這個叛教者,只是同意猶太會眾放逐這個眾人恨之入骨的叛徒。

據前後的各種史料與典籍記載,這個被參孫放逐離開的亞布塞很可能是掌握了祭祀用的神秘語言的利未人。為了懷念自己作為祭司曾擁有的在部族裡的崇高地位,並時刻銘記向他理解的「神祗」獻祭,他為自己的家族取名為意為「祭司」的科恩,同時離開了迦南,前往遙遠的地方討生活。

猶太的神祗喜怒無常、祂的選民們也時常背棄自己的神祗而追求信仰異教。在紛爭動蕩不斷的士師時代,在「流著奶與蜜的膏腴之地」迦南,猶太人重複著得到拯救、喜悅而背棄神、遭到懲罰、祈求救贖、士師誕生的循環,而在這樣的循環往複中,信仰異教、奉行血腥祭祀的人已經不算絕對的少數。

阿格里帕老師說,像亞布塞士師和之後的科恩家族這樣的異教崇拜者,普遍信仰神祗的實質是一位被稱為「古老者」的存在,祂的大名不可被凡人稱頌。信奉「古老者」的他們認為,神曾支配大地與天空,但祂已經陷入沉睡,並變得暴躁易怒,時常為猶太人降下災禍。而只有正確的激烈的血祭,才能使祂喜悅,才能夠喚醒這位大能的神祗。

彼時群星歸位,古老者重新醒來,而舊日的支配者將從深淵中升起,將從地獄歸來,律法將徹底崩潰,混亂與瘋狂將主宰一切,血腥與死亡將被喜悅,虔誠與順從將被厭棄,而遵循了正確獻祭與崇拜方式的士師及其後代將成為舊日支配者的眷族,在永恆的恐怖與裹挾著瘋狂的寧靜中得到永生。

看著這明顯充滿了瘋狂和扭曲意味的□□教義,路曜不僅沒有表示虔誠的七神信徒應該具有的本能的厭棄和憎惡,反而暗自吃了一驚,因為這驚悚的教義他非常熟悉!

科恩家族奉行的血祭儀式儀軌與喜歡在獻祭現場彰顯家族存在痕迹的習慣與塞林穆「自殺」案現場的情況很相似;他們所實施的血腥祭祀儀式在大王統一王國之前廣泛存在於潘諾尼亞的匈人之間;而他們信仰的「古老者」正是裴麗爾夫人的秘密組織「家庭」信仰的那位神祗!

一時間,路曜的神情竟有點恍惚。這些明顯存在的事實已經不能用巧合來形容,這背後操縱一切的存在用時隔千年、相隔萬里的詭異一致的事實,編織了一張恐怖而細密的、將所有人都網羅其中的巨大的網,讓這張網的每一個獵物都自以為能夠窺見全貌,而不自知地共同編織這張註定將所有人扼死的巨網。

恍惚間,路曜發現阿格里帕老師的信件還有最後一頁。這位長老通過一種隱蔽的方式加入了當地的一個秘密聚會,當地尚隱居的猶太人為了規避羅馬嚴厲的排猶政策,大多選擇改換姓氏和信仰秘密隱居,通過這類規模不大的秘密聚會維持種族認同。

在這個聚會裡,阿格里帕意外得知,數年前東羅馬王太后尤多西婭臨終前,曾派手下親信造訪巴勒斯坦,通過幾個間接的關係聯繫到了猶太王國崩潰后,科恩家族留在迦南的兩個血脈稀薄的血裔,並獲得了家族的部分據說極其關鍵的隱秘。遺憾的是,阿格里帕的消息源層級並不高,無法得知那關鍵的隱秘的內容,哪怕是它表層的含義都沒能了解。

而可以得知的是,這一支尚留在迦南的科恩後裔至今仍在參與那指向「古老者」的獻祭,並被當地的正統派猶太人引為異端。儘管科恩們在巴勒斯坦的地位早就不比士師時代,但他們上一次籌劃的破壞和血祭的地點竟然是猶太聖殿的廢墟。

面前局促地坐著的男人仍舊謹慎地看著路曜,直到他無意間碰倒了面前的銀質茶杯,才把路曜的思緒拉回了這個小客廳里。

「麻煩你了,閣下,這次叫你來主要是我們正在調查一起針對王廷的謀殺案,你可能掌握一些我們不了解的情況。這裡已經沒有別的事情了,但我們仍舊希望能與閣下建立長期的合作關係。以閣下的財力和地位,應該可以經常往返塞格德,屆時我們將在這座別墅里歡迎閣下時常來敘舊。當然。閣下的寬厚善良的品格,也同樣會得到這座天空之城裡各具特色的姑娘們的欣賞和興趣。」

這中年商人就像臨刑前的囚犯得到了赦免令一樣,慌亂著行禮感謝路曜,然後逃也似的離開了這間小客廳。

這個男人剛剛離開后,這間小客廳驟然間變得陰冷,讓安靜侍立的衛兵都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任由獨屬於血之石的那種陰冷的感覺蔓延了一陣,路曜挑了挑眉毛,以示對這效忠他的特殊存在的詢問。

那種獨特的陰鷙戲謔聲音再次從他的胸中響起,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到,但足夠清晰響亮:

「這個人在撒謊。」

※※※※※※※※※※※※※※※※※※※※

噹噹~我極力營造的科恩家族終於登上歷史舞台了,這個家族還會搞事情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最後的王座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最後的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