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豪賭中途島

山本豪賭中途島

山本豪賭中途島

1942年4月2日清晨,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人跨入了東京軍令部的大門,他就是聯合艦隊計劃參謀渡邊安次。渡邊此次棄船登岸前來東京,是肩負着司令官山本五十六囑託的一項重要使命,他腋下的黑色公文包裝着的就是著名的中途島作戰計劃。

早在日軍偷襲珍珠港后第二天,1941年12月9日,未雨綢繆的山本就已開始謀划聯合艦隊下一步的軍事行動。儘管美國太平洋艦隊遭到重創,但顯然未喪失作戰能力,那幾艘僥倖漏網的航空母艦更使山本如鯁在喉。長期旅美經歷使山本明白,美國人絕不會善罷甘休,他們很快將展開復仇行動。於是山本授命參謀長宇垣纏立即擬訂第二期的戰略計劃。

宇垣在海軍被公認為最優秀的軍官之一,享有戰略權威之美名。畢業於「海兵」第四十期的他與福留繁、山口多聞、大西瀧治郎等人都是同學。宇垣出身軍人世家,他的叔叔就是因「宇垣軍縮」得罪了陸軍未能當上首相的陸軍大將宇垣一成。宇垣為人上恭下倨,對屬下極其冷漠無情,並因此獲得了「黃金假面」的綽號。儘管貴為聯合艦隊參謀長,屬於一人之下、很多人之上,但他並未因此受到山本的重視。宇垣就像大戶人家的原配夫人那樣,雖地位顯赫卻並不受寵,很多時間裏無所事事,不知道他能寫出篇幅巨大的《戰藻錄》是否與此有關。在聯合艦隊,山本的真正心腹是類似於妃嬪的黑島和渡邊等人——他們都是山本的鐵桿粉絲,都願誓死捍衛司令官的尊嚴,為達成山本的願望不惜肝腦塗地,以身犯險。

宇垣不受山本待見有多方面原因。就戰略思想而言,山本是海軍航空作戰的倡導者和踐行者,宇垣卻是巨艦大炮派的中堅人物。從派系來說,山本屬於贊成限制軍備的條約派,而宇垣是不折不扣的艦隊派。如此宇垣在聯合艦隊的地位就頗有些尷尬,最明顯的例子是首席參謀黑島就不怎麼將他放在眼裏。這也跟咱平時單位的情況類似,二把手有時候還沒財務總監或辦公室主任更有權威。

接令之後,一直遭到冷落的宇垣很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立即以巨大的熱情投入計劃擬訂之中。宇垣同樣認為美國國力雄厚,時間對日本極其不利,因此除非迅速發動攻勢——越快越好——否則只好坐等美軍發起反攻,儘可能縮短戰爭對日本有利。這一思路同樣受到歐洲戰局的影響。宇垣認為英國一旦被德國征服,皇家海軍主力就可能到太平洋來,日本海軍將面臨雙倍的壓力。為避免出現這種威脅,最好的辦法就是各個擊破,在出現這種情況之前先殲滅美軍艦隊,而後轉過頭來再消滅英國艦隊,就像當初東鄉平八郎對付俄國第一、第二太平洋艦隊那樣。

經認真分析,宇垣後來在1942年1月11日至14日將自己的意見整理成文,並在日記里匆匆記下了梗概:「今年6月之後,我們應攻佔中途島、約翰斯頓和帕爾米拉並派空軍上島,隨後派艦隊和登陸部隊攻打夏威夷,逼敵艦隊與我決戰。」

聯合艦隊對中太平洋抱有野心的消息傳到東京,一直對南太平洋情有獨鐘的軍令部大驚失色。1941年12月16日,作戰課長富岡定俊奉命前往柱島基地了解情況。在與宇垣及其幕僚的會談中,黑島提出下一階段的目標是奪取帕爾米拉——一個位於夏威夷和薩摩亞之間的小珊瑚礁。起初富岡認為,這一作戰是為支持進軍斐濟和薩摩亞的配合行動,正是軍令部力主的進攻方向,對此他覺得非常滿意。

回京之後,富岡將會談結果向作戰部長福留繁、參謀本部作戰部長田中新一做了彙報。機敏的田中立即提出,富岡你小子很可能被狡猾的黑島忽悠了,聯合艦隊的目標顯然不是薩摩亞、斐濟,而是中太平洋的夏威夷。田中代表陸軍首先聲明,參謀本部認為「任何擴大防禦陣線的行動都是危險而不必要的」。

為驗證田中的判斷,同時打消陸軍的顧慮,1941年12月27日,富岡將聯合艦隊航空參謀三和義勇召到了東京。三和出海之前就在軍令部工作,大家都是老相識。三和顯然沒有黑島老到,向富岡一五一十地介紹了聯合艦隊正在醞釀的「東進計劃」——入侵珍珠港戰術綱要。

對自己被黑島忽悠這一事實,富岡顯然非常氣憤,他叫來了作戰參謀神重德,要他立即就後勤供應問題起草一份反對攻佔夏威夷的報告。神重德於1942年1月11日提交的報告說:攻佔珍珠港也許可行,但為保障大量平民日常所需將產生巨大的供應需求,為後勤供應帶來諸多難題——夏威夷本身連必需的食品都不能自給。加上必須在那裏大量駐軍,每月至少需要60次運載量,遠遠超出了日本現有的運輸能力。美國人對此顯然不會置之不理,若遭到美軍艦船或潛艇的攔截攻擊,上述數字將成倍增加。

在1月10日召開的大本營聯席會議上,兩總長永野和杉山一致認為對夏威夷展開軍事行動是完全不可取的,進軍斐濟和薩摩亞的行動看似更加合理。小肚雞腸的杉山有如此看法,原因在於后一行動不需要過多抽調陸軍部隊。

東京的態度讓山本和宇垣無比憤怒。這樣,在1942年的前幾個月,日本陸軍與海軍、軍令部和聯合艦隊之間陷入了無休止的扯皮之中。這一結果導致最精銳的機動部隊無所事事,或者去干一些高射炮打蚊子般的次要行動——當日本海軍在太平洋上傲視群雄的關鍵時刻,它們卻一次一次地浪費或閑置了最重要的戰略資源,任由遍體鱗傷的美國人從容舔舐傷口。

儘管得不到兩總部的首肯,但對中太平洋情有獨鐘的宇垣一刻都沒有放鬆。1月25日,他將自己的研究成果交給了黑島,要他據此制訂作戰計劃。由於很得山本寵幸,黑島對宇垣的指示並不熱心。別說宇垣,就是山本親自交代的活兒,黑島缺乏興緻時辦起來也是慢吞吞的。在「大和」號上,飯量大得驚人的黑島總是起床很晚,大量飲酒,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這正是「霧參謀」的出處——等待戰神賜予靈感。對此,宇垣大為惱火,又無可奈何,在日記里寫下自己的焦急心情:「現在耽擱一天,將來要後悔一百天。」

黑島拖拉的原因在於他對宇垣的想法持有異議。潛意識裏,黑島對宇垣身居高位心存忌妒,凡是宇垣的觀點他下意識都要反對一下。黑島認為美軍不會派出主力艦隊去保衛中途島、約翰斯頓和帕爾米拉,日軍會被粘在這3個難以維持的小島上不能自拔。黑島的意見是戰略方嚮應該轉向印度洋。3月底,大本營海軍部在東進和南進無法定奪的情況下最終選擇了黑島的妥協方案,這樣就有了前文的錫蘭海戰。擴大錫蘭海戰的最終成果沒有得到陸軍支持,原因依然是沒兵可派。虎頭蛇尾的錫蘭海戰花費了南雲機動部隊大量的精力和時間。

在山本眼中,徹底消滅美軍漏網航母意義重大。只要那些航母一天存在,日本本土包括東京在內就毫無安全可言。雖然日軍第一期取得的勝利蔚為壯觀,但美國發動戰爭的潛力絲毫未損,他們依然在堅持戰鬥,並宣稱除了對日戰爭全面勝利外不接受其他任何結果。目前只有繼續進攻,徹底摧毀美國太平洋艦隊,才能將戰爭持續下去。最後勝利當然是毫無希望的,最好是在對己有利的條件下取得體面的媾和。

山本相信,引誘美軍主力出戰的最好辦法是進攻一個他們不能不戰而退的目標,就是「攻敵之必救」。首選當然是夏威夷,但主觀上軍令部和參謀本部都堅決反對,客觀上美國人已經加強了那裏的防禦,發起上次那樣的偷襲行動絕無可能。山本推斷,如攻擊某一個中間目標,這一目標將使夏威夷時刻處於危險之中,勢必將激起美軍的強烈反應。同時這一目標必須在夏威夷美軍陸基航空兵的防守範圍之外。他的眼睛盯上了一個小島,它的名字叫中途島。

恰如其名,中途島位於亞洲與北美太平洋航線的中間點,距美國三藩市和日本橫濱都是5200公里,距珍珠港2100公里,由東島和沙島組成,面積僅為4.7平方公里。1859年,海軍軍官布魯克斯上尉發現了這座小島,隨後美國在1867年宣佈擁有該島的控制權。1903年開始,這裏被劃歸美國海軍部管轄。1905年,美國人在沙島建成了夏威夷與菲律賓之間的海底電纜連接站。1935年,這裏成為一個重要的民用航空中轉站。

從1940年開始,美國斥資2000萬美元在中途島逐步建起了航空和潛艇基地,3條縱橫交錯的飛行跑道幾乎將面積較小的東島完全覆蓋。據日軍情報部門估計,島上飛機逾50架。沙島建有大量軍事設施,如兵營、彈藥庫、油庫和水上飛機基地。這裏駐紮的「卡塔琳娜」可以向各個方向巡邏。但由於面積太小,缺乏縱深,島上無法部署更多的陸軍和航空部隊。

中途島的軍事價值不在於它的軍事設施,而在於其獨特的地理位置。作為美國中太平洋的重要基地和交通樞紐,在關島、威克島等戰略要地相繼陷落之後,中途島的地位顯得更加重要。小島一旦落入敵手,唇亡齒寒,珍珠港將直接處於日軍的兵鋒之下。山本判斷,如果日軍攻擊中途島,美國人絕不會坐視不理。

對中太平洋上這座彈丸小島,山本可謂情有獨鍾。早在偷襲珍珠港期間,他就特意派出2艘驅逐艦對該島實施炮擊,之後又授意返航途中的南雲艦隊順勢癱瘓美軍該島的防禦。但急於脫身的南雲以天氣惡劣為由拒絕執行命令,釀成了之後的中途島慘敗。

根據山本的想法,3月28日,黑島召集有關參謀開始研究制訂中途島作戰方案。這回是山本親自下達的命令,黑島的工作效率頗高,到30日,方案已初具雛形。戰役的兩大戰術目標為:

一、攻佔中途島,將其改造為日軍空軍基地和攻打夏威夷的出發地。

二、誘使美國太平洋艦隊前來救援,通過一場海上決戰徹底殲滅之。

但制訂作戰計劃屬於軍令部的職責。黑島制訂的計劃程序上必須報請軍令部審批,這就是渡邊棄船上岸遠赴東京的根本原因。

上次遊說偷襲珍珠港計劃,山本好歹還派出了大佐黑島。這次更牛,他只派出了中佐渡邊。在聯合艦隊,渡邊和黑島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對司令官極端忠誠的渡邊深得山本寵愛,同時身兼山本棋友,與山本情同父子。後來山本在布干維爾島戰死之後,第一個抱起山本遺體並捧着他的骨灰盒送回東京的就是這個渡邊。

前文提到,軍令部一直力主的是攻打薩摩亞、斐濟和新喀里多尼亞的「美澳遮斷戰略」,對山本突然拋出的中途島作戰計劃,軍令部上下頗感震驚。從4月2到5日,雙方展開了一系列針鋒相對的較量。上次你派個大佐來,我軍令部就派作戰課長富岡大佐出面。這次你只派來個小小中佐——從此可以看出山本對軍令部的蔑視,按理來談這事兒的應該是參謀長宇垣纏——我也以對等的軍官來應對。負責與渡邊辯論的是三代辰吉和山本祐二兩個中佐。三代和渡邊是海軍大學的同班同學,關係不是一般地好。但現在各為其主的兩人也不得不展開一輪接一輪的唇槍舌劍。

作為作戰課唯一的航空參謀,三代竭盡全力,有時甚至是聲淚俱下地從技術角度對中途島作戰計劃提出了一系列反對意見:

一、由於中途島距珍珠港太近,除航母之外,美軍可以充分使用潛艇和夏威夷的陸基飛機對該島進行支援,相當於擁有內線優勢。還應注意,珍珠港遭襲的慘痛教訓已使美軍保持了充分警惕,我軍很難做到出其不意。

二、如果遽然對中途島發起攻擊,日本海軍數月來取得的成功作戰模式將徹底顛覆。在以往的軍事行動中,我軍總是先佔領基地站穩腳跟,之後在陸基航空兵的掩護下逐步推進。中途島作戰我軍顯然無此優勢,航空母艦必須騰出一部分力量幫助護航艦隻的水上飛機執行偵察任務,攻擊力勢必受到削弱。

三、中途島被我軍攻佔之後——這當然是不容置疑的,主力部隊肯定將很快撤回。駐島少許防衛部隊將完全暴露在夏威夷美軍海空力量的聯合攻擊之下,依靠自身力量很難防衛。一旦遭到美軍反攻,派出增援都不一定來得及。

四、守軍後勤保障無法維持,特別還要面對美軍潛艇的攻擊。目前後勤部隊不堪重負,大本營只好要求民眾為軍方提供更多船隻,百姓早已苦不堪言。防禦圈每向外延伸一公里,就會增加兩公里的運輸負擔。中途島沒有值得運回國內的物資,勢必導致補給船隊空船返回,進一步降低了運輸船的使用效率。

五、面積很小的中途島只能容納小規模航空部隊,作為攻擊夏威夷的前沿基地,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一旦美軍前來攻擊,缺乏縱深的小島連疏散都非常困難,勢必遭受巨大損失。目前飛機極度短缺,連南雲機動部隊的戰損都無法補齊。

海軍的飛機補充屬於三代的主管業務,他以內行身份擺出了一大堆數據。按規定各飛行隊應該保有編製數1/3的預備力量,實際上連編製定額都達不到。主要海軍戰機供應商三菱、中島、愛知三家公司,只有供應零式戰鬥機的三菱生產正常,提供俯衝轟炸機和魚雷機的另兩家公司均存在生產不繼問題——愛知1942年只生產出魚雷機52架,飛機補充十分困難。三代剛把第十一航空艦隊緊急要求補齊編製的事兒推掉,理由是連輕型航母「龍驤」號都用不上最先進的零戰,只能以過時的九六式戰鬥機替代。在未來的消耗戰中,如何維持中途島的飛機供應?海軍也沒有足夠的燃油供應中途島,大部分油輪被分給了作戰艦隊,或在從事將南方地區戰略資源運回本土的重要任務。

六、在美軍以珍珠港為核心的防禦體系中,中途島顯然是多餘的。美軍不可能為了這個作用不大的彈丸小島將殘存的兵力全派出來。美軍最大的可能是暫時放棄這一前沿哨所,以後則利用中途島距日本遠而離夏威夷近的有利條件,在日軍補給顯露疲態時輕鬆將之收復,或者通過攻擊將其徹底癱瘓。三代反問:美國人為什麼要為了這個稀鬆平常的小島做出像山本司令官假設的那種過度反應呢?

七、所謂佔領中途島有利於發現駛往日本本土的美國艦隊的說法更加令人懷疑。以中途島為基地的空中巡邏不可能覆蓋該島至阿留申群島間的所有海域,就日本偵察機的續航能力,最大搜索半徑只有1100~1300公里。情況緊急時雖能飛出1400公里,但按900公里計算似乎更加實際。即便能飛出1100公里,飛機也只能在極限距離上停留很短時間,如遇惡劣天氣還不能起飛,美軍艦隊完全可以尋隙避開我方偵察。

八、所謂佔領中途島能有效打擊美國戰鬥意志的說法未免過於樂觀,佔領該島對美國西海岸的威脅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對美軍士氣的影響同樣是微不足道的。

講完上述觀點,三代馬上開始向渡邊兜售軍令部倡導的「美澳遮斷戰略」,提出切斷美澳供應線更能引起美軍的過度反應,事實上這項工作早已開始了。最近美軍正在向澳大利亞運去大量兵員物資,那個從菲律賓僥倖逃脫的麥克阿瑟據說也已到了那裏。美軍航母最近頻頻出沒於南太平洋,上述跡象表明美國人正試圖將澳大利亞建成未來發起反攻的主要基地。因此,他們不得不對任何威脅到這條運輸線的行動做出強烈反應。另外,在中途島,美軍完全是主場,日軍等於把內線作戰的優勢完全拱手讓與敵人。南太平洋諸島雖距日本較遠,但離夏威夷也不近。在遠離日本本土的區域作戰,至少也要給美軍造成同樣的距離負擔——就是說大家都打客場。這些島嶼面積比中途島大得多,因此更具軍事價值。三代最後亮明了軍令部的觀點:奪取斐濟、薩摩亞和新喀里多尼亞將嚴重打擊澳大利亞的士氣,間接打擊美英盟國的士氣,這比日本所能採取的其他任何行動都更有利於縮短戰爭。

綜合以上因素,血氣方剛的三代略帶譏諷地說:「實施中途島那樣的作戰簡直就是胡來!」

剛開始還只是三代、山本和渡邊吵。到了4月3日,耐不住性子的「吵架王」富岡乾脆放下身份加入了辯論隊伍,形勢變成了渡邊孤身一人舌戰群「佐」。渡邊顯然並無孔明的雄辯力,軍令部三大高手的輪番轟炸使他出現了邏輯混亂。憤怒的渡邊無法反駁三代等人的說法,只是機械地堅持自己的觀點,強調聯合艦隊的任何論點都是無可辯駁的。這簡直成了潑婦一般的無理取鬧。遇到這樣的辯論對手,富岡和三代也只剩下鬱悶的份兒。到5日,甚至連次長伊藤和作戰部長福留繁也加入了對渡邊的辯論。

在聯合艦隊,渡邊是主管後勤、炮術和海軍陸戰隊事務的參謀,並非航空作戰專家。眼看自己一個小小中佐架不住一群中將、少將、大佐、中佐的聯合攻擊,單純的渡邊使出了最後一招。他起身離開會議室,到隔壁一個空房間打通了「大和」號的電話。

重新回到會議室的渡邊彷彿一下子挺直了腰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向軍令部一眾大腕兒闡明了山本的堅定立場:「歸根結底,我們戰略的成敗取決於能否殲滅美軍太平洋艦隊,尤其取決於能否殲滅美軍的航母艦隊。貴部欲通過將某些地區置於日本控制之下來做到這一點,但達成這一目的最直接、最有效的途徑就是殲滅美國特混艦隊。沒有這支部隊,軍令部主張切斷的美澳運輸線同樣無法維持。我們堅信,發動中途島作戰一定可以誘出敵軍航空母艦,並在決戰中予以殲滅。另一方面,如果敵人避而不戰,我們就可以藉機將防禦圈毫無阻礙地推進到中途島至阿留申一線,並從中得到巨大好處。」

眼見富岡和三代還想咂嘴,渡邊根本未給他們再次說話的機會。他使出了黑島大師兄遊說珍珠港計劃時的絕招:「如果這一計劃不被採納,山本司令官本人很可能因此提出辭去聯合艦隊司令官職務。」

顯而易見,山本根本不願做出任何讓步。開戰以來,日本海軍取得的一系列勝利使山本的個人聲望達到了巔峰,民眾普遍認為所有勝利都和他有關。山本的風頭甚至直逼首相東條和天皇裕仁。在備受國人敬仰的東鄉平八郎之後,還從未有人獲得過山本這樣的輝煌成就。軍令部三大巨頭均與山本有密切的私人關係。當年總長永野擔任海軍大臣時曾力邀山本出任次官,可見其對山本非常器重。次長伊藤跟山本也是老相識,山本擔任日本駐美使館海軍武官時,伊藤也在那兒,山本對伊藤多有關照,伊藤自認為從山本身上學到了很多有益的東西,兩人可謂亦師亦友。福留繁和山本淵源更深。山本出任聯合艦隊司令官時,旗艦還是「長門」號,當時的艦長就是福留,兩人屬於抬頭不見低頭見,吃飯拉屎都經常廝跟着的。相反,以富岡為首的一批少壯軍官因資歷太淺,加上年齡差距較大,倒和山本接觸不多,對他缺乏足夠的了解和敬畏。

在如日中天的山本面前,這些人自認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果山本因此辭職,自己走到大街上都可能被憤怒的民眾活活打死。眼看僵局無法打破,福留只好無可奈何地向伊藤建議:「既然山本司令官有如此大的決心,我們不妨同意他的這一方案,如何?」伊藤默然點頭表示同意。之前討論珍珠港計劃時的尷尬一幕回放了──山本僭取了本不屬於他的職責,並以若不如願就辭職相威脅,軍令部也只好屈從了他那客客氣氣的訛詐。

得知中途島作戰最終獲批的消息后,倔強的三代一頭趴在桌子上號啕大哭,福留晃了半天,他都不肯抬頭。

要說這軍令部在全部戰爭期間還真沒辦過幾件正確的事兒,偏偏在反對中途島作戰這點上對了,卻又未能堅持到底。丟了面子的軍令部總覺得就這樣同意實在窩囊,也不能讓你聯合艦隊太舒坦了,有必要顯示一下自己的權威。他們的表達方式更加蹩腳:要求山本在實施中途島作戰的同時對阿留申群島發起攻擊,而且在此之前必須抽調部分兵力支持針對莫爾茲比港的MO作戰。

如此山本雖憑藉個人威望一舉奠定勝局,但也付出了高昂代價。為回報軍令部勉強同意中途島作戰的「恩賜」,山本被迫屈服於他們提出的上述兩大附帶任務。這就相當於在極短時間內,日本海軍要在北、中、南太平洋三個截然不同的方向相繼或同時展開三項毫無關聯的軍事行動。拋開5月初展開的MO作戰不提,單就同時展開的中途島和阿留申作戰而言,兩大軍事行動的作戰範圍南北長2400公里,東西寬3800公里,無疑是個巨大的戰場。但傲慢的日本人認為,他們有能力同時發起上述攻勢並最終取得勝利。

對阿留申群島的AL作戰本是陸海軍低層軍官之間一個踢來踢去的粗淺想法,僅作為阻止美軍通過該島鏈進攻日本北部的一種手段。在軍令部的構想中,AL作戰可在第二階段軍事行動的第一步實施,但最終還是決定阿留申和中途島作戰同時展開。4月5日,永野同意了這一計劃,命令生效日為4月16日。

可憐的不只是三代,還有他的頂頭上司富岡。他還必須就自己反對和厭惡的作戰去違心地爭取陸軍的同意。4月12日,受永野和福留之託,富岡盡職盡責地到參謀本部拜訪了作戰部長田中。

雖然富岡竭力掩蓋中途島作戰的諸多缺陷,但狡猾的田中還是立即意識到,這一作戰將大幅度擴展日軍的防禦圈,並給陸軍帶來更大壓力。田中敏感地意識到攻取中途島僅是聯合艦隊的第一步行動,他們的最終目標依然是珍珠港。田中宣稱,「入侵夏威夷將葬送整個帝國之前的所有努力」,並嚴詞聲明「陸軍拒絕派兵支援對中途島和阿留申的軍事行動」。

會談最終不歡而散。4月16日,永野將報告直接呈送給裕仁,當然也禮節性地抄送給了杉山元。杉山對此表示沉默,他在等待一個更加有利的反對機會。此時,一個美國人的橫空出世進一步鞏固了山本的政治勝利。

4月18日,杜立特空襲東京,日本舉國震驚。這一辱讓山本的決心更加堅定,他心目中的「神」——天皇的安全竟然受到了威脅,這是萬萬不能容忍的事情。現在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持通過中途島作戰誘出並殲滅美軍的幾艘航母,將警戒線大大向東推移。18日之後,擊潰美軍航母艦隊被提到與保證天皇安全同等「戰略」高度。隨後軍令部發給參謀本部的建議書中的口氣異常強硬:對中途島作戰,軍令部總長業已同意。如果陸軍不予配合,海軍將獨自發起作戰!

現在就連之前反對中途島作戰叫得最響的人,也不否認來自東方的威脅縱使不比澳洲更大,至少也是最緊迫和最直接的。沒能保證首都安全使兩總部和聯合艦隊一樣丟盡了臉。其結果是,在聯合艦隊提出以6月初為進攻中途島最後期限以及方案中其他懸而未決的問題上,所有反對意見瞬間煙消雲散。原堅決拒絕參加作戰的陸軍,在東京遭襲后一反常態。遭襲第二天,4月19日,田中就以私人身份告訴富岡,他正重新考慮之前對中途島作戰的反對意見。到20日,田中不但主動表示同意這一作戰,還代表陸軍明確表態將積極派兵配合海軍實施這一作戰計劃。在美國人的幫助下,東京迅速對中途島作戰達成了共識。

山本將具體作戰計劃的制訂交給了自己最信任的首席參謀。就在黑島制訂計劃期間的4月13日,海軍省人事局長中原義正向山本提出,黑島擔任首席參謀已逾兩年,可以調動,另有重用。此舉被山本嚴詞拒絕:「我手下儘管有很多優秀參謀,但他們的思維方式大都一般,敢於反對我的意見並提出奇思妙想的唯黑島一人。只要我還在聯合艦隊一天,調走黑島的建議一概免談。」

4月22日,結束印度洋作戰追擊哈爾西艦隊未果的機動部隊返回柱島。艦隊核心南雲、草鹿、源田等人很快登上了「大和」號。在旗艦作戰室里,眾人首次聽到了所謂的中途島作戰計劃。總體來說,這些長年征戰海上的人對該計劃表示贊成,代表人物就是第二航空戰隊司令官山口多聞。山口一直想找機會與美軍大幹一場,將美軍艦隊徹底清除出太平洋,他用「欣快之至」來形容自己的興奮心情。一直力主東進的淵田恨不能把腳都舉起來表示贊成。源田的意見稍有保留,在贊同計劃的同時提出「實施登陸作戰佔領中途島並不重要」,關鍵是誘出美國太平洋艦隊主力進行決戰並殲滅之。

如此重大的戰略決策沒幾句反對聲音絕對是不正常的。作為實施該作戰的第一責任人,南雲自始至終未吭一聲,源田注意到司令官的態度「並不十分明確」。首先提出反對的是參謀長草鹿。他認為幾個月的征戰下來,機動部隊飛行員早已精疲力竭,艦隻和飛機需要維修維護,戰損人員也需要進行必要補充,以保持第一航空艦隊始終處於最佳作戰狀態。草鹿建議將部分精英飛行員調到岸上的空軍基地去,為持久作戰培養更多的飛行員。對中途島作戰是否明智,草鹿表示質疑,理由和軍令部大致相同。另一位反對者來自「飛龍」號艦長加來止男,兩人的反對註定無效。

不過南雲等人很快明白,讓他們大老遠回來並非討論作戰是否可行,而是告訴他們該如何執行這一作戰,也就是僅帶上耳朵就夠了。正如草鹿後來所言:「事實上這一計劃聯合艦隊司令部早已確定,我們只能全盤接受。」他在日記中坦率地說:「由於第一階段作戰輕易取勝,我們瞧不起美國人的力量,感到自己很了不起。就是說我們普遍以為,即使他們會出來跟我們打,我們也能輕而易舉地消滅他們。」南雲認可草鹿的說法。儘管兩人不太高興,但一致認為麾下的那支無敵艦隊絕對能勝利完成山本賦予的任何任務。

此時日本陸海軍中,「勝利病」的蔓延已成肆虐之勢。因南方作戰已接近尾聲,4月28日,聯合艦隊在「大和」號上召開了為期兩天的總結會議。會議開成了表功會,與會人員個個眉飛色舞地向大家介紹自己在各自戰場的光輝事迹。三和對此譏誚說:「研究至今仍是場場勝利的戰爭,這樣的會議的確令人愉快,可最終並沒開出多大結果來,因為大家都是大智大勇者。」山本對這種普遍自吹自擂的樂觀氣氛大為惱火。29日18時,他在會議結束時做了簡短髮言:「如果不根據長遠計劃進行更多準備並在作戰中付出更大努力,最後的勝利是很難取得的。陶醉於過去的一系列勝利並認為今後我們一定也會戰無不勝,這種思想就像疾病纏身,是非常有害的。」

反對中途島作戰的絕非僅草鹿和加來兩人。5月1日,追擊哈爾西未果的第二艦隊司令官近藤信竹登上了「大和」號,準備參加包括中途島在內的第二階段作戰的一系列圖上軍演。近藤立即對中途島作戰提出了質疑。近藤指出,因美軍航母受創甚微,中途島有為數眾多的陸基飛機,從距離最近的威克島上起飛的戰機也無法對作戰提供有效支援,目前還是集中力量切斷美澳交通線為妥。看來之前擔任軍令部次長的近藤與老東家的意見基本一致。

費九牛二虎之力才爭取來的計劃,山本自然不會因近藤、草鹿等少數人反對就束之高閣。山本指出,只要能夠做到出其不意,聯合艦隊一定能在中途島取得新的勝利。近藤隨即提出了下一個難題:即使中途島能夠拿下,如何保障其後續補給?坐在一旁的宇垣給出了一個蹩腳的回答:「如果後勤真的無法保障,完全可以在摧毀尚存的一切後撤出。」這話跟賭氣簡直沒什麼區別。

回到旗艦「愛宕」號后,近藤將之前的所見所聞告訴了參謀長白石萬隆和首席參謀柳澤藏之助。柳澤對此深表憂慮,提出準備時間太過倉促,最低限度也要將登陸部隊集結點由塞班改到特魯克,以防過早被美軍發現。後來在聯合艦隊傳達作戰計劃的專題會議上,第二艦隊參會代表提出了上述建議,同樣無果。

機動部隊的智囊源田持柳澤同樣的觀點,認為將機動部隊先集結到一個地方——就像當初出征珍珠港的艦隊在單冠灣集結一樣,比如到馬紹爾群島停留一段時間,等美軍注意力轉移后再從那裏出發。這樣就可以避免美軍過早地察覺到日軍的戰略意圖。源田的建議同樣無效。山本容不得任何批評與相悖的言論,拒絕對原定計劃做出任何細微改動。

提出反對意見的還有第四艦隊司令官井上成美。該計劃等於將戰略重點從他負責的南太平洋轉向中太平洋,必將影響其MO(當時尚未展開)、FS作戰的兵力使用。在制訂中途島作戰方案時,聯合艦隊特意派出軍需參謀到特魯克,和井上商議佔領中途島之後如何由第四艦隊負責向該島運送補給。井上認為日本國力有限,佔領中途島等於將防禦圈一下子前推了數千公里。井上直截了當地告訴山本的欽差大臣,不相信自己的「垃圾艦隊」有能力承擔如此艱巨的運送任務。據說當時這位參謀拂袖而去,憤然宣稱既然不能依靠第四艦隊,就把任務交給塚原二四三的第十一航空艦隊完成。這無疑又是一個賭氣的說法,中途島的大量補給靠基地航空部隊能完成嗎?

和近藤、草鹿和井上相反,第五艦隊司令官細萱戊子郎對該項作戰完全贊同。開戰以來,除了柱島穩如磐石的7艘戰列艦,負責北方警戒的第五艦隊一直未撈到什麼仗打。如果將戰略重點放在南太平洋,人家打仗,他細萱蹦起來都看不到,在中太平洋至少離自己還近點。後來軍令部附加的阿留申作戰更令細萱喜出望外。殊不知正是這一畫蛇添足的舉動成為機動部隊慘敗中途島的主要原因之一。

與細萱相反,在東南亞作戰的第十一航空艦隊對此甚感失望。由於3月底南雲機動部隊遠征錫蘭,塚原滿以為接下來的大仗將在印度洋進行,提前將司令部從中國台灣前出至泰國曼谷。現在攻擊方向一下子改在了中太平洋,他的陸基飛機註定是無法直接參戰的。

不管反對還是贊成,反正到4月底,黑島已把山本的想法演變成了一個無比複雜的作戰計劃。該計劃要求動用日本海軍約200艘艦隻,分多支部隊在從阿留申群島到中途島廣闊的海域協同作戰。表面上看,作戰目標是佔領中途島和阿留申群島西部,建成北起基斯卡島,中間經中途島和威克島,向南延伸至莫爾茲比港這樣一個防禦圈,從上述島嶼起飛的飛機可以發現任何企圖突入帝國內線的美軍艦隊。事實上,對山本來說,佔領中途島是次要的,該島只是他用來將美軍殘餘艦隊誘出並一舉殲滅的誘餌而已。

中途島登陸日確定為1942年6月6日。山本認為,如此可以為南雲和近藤留出「充足」的準備時間,這天是未來一個多月里利用滿月實施登陸的最後機會。黑島設計的參戰部隊大小共有10支之多。

第一支為潛艇警戒部隊。按照計劃,登陸作戰前5天即6月1日,第六艦隊司令官小松輝久——因清水光美在美軍空襲馬紹爾群島的戰鬥中負傷,其職務由皇族的小松取代,他自稱是山本的鐵桿粉絲——派出先遣部隊在中途島和珍珠港之間設置2條潛艇警戒線,偵察美軍主力艦隊的動向並伺機發起攻擊。第三潛艇戰隊的5艘潛艇部署在北緯19度30分至23度30分、西經167度一線。第五潛艇戰隊的7艘潛艇部署在北緯29度30分、西經164度30分至北緯26度10分、西經167度一線。第十三潛艇分隊的3艘潛艇作為補給部隊,負責在弗倫奇-弗里蓋特沙洲為執行「K號行動」的大型水上飛機補充燃料。

第二支是細萱北方主力部隊,包括重巡洋艦1艘、輕巡洋艦3艘、輔助巡洋艦2艘、驅逐艦9艘,「衣笠丸」號運輸船上搭載着穗積松年率領的北海支隊1200人,「白山丸」號運輸船上是向井一二三指揮的舞鶴鎮守府第三特別陸戰隊550人,「球磨川丸」號運輸船上裝載的大量建築材料和700名勞工。穗積和向井分別負責攻佔阿圖島和基斯卡島。

第三支是為細萱提供支援的第二機動部隊,以角田覺治的第四航空戰隊為核心組建,包括輕型航母2艘、重巡洋艦2艘、驅逐艦3艘。該部將於6月3日對荷蘭港發起攻擊,隨後空襲阿圖島、基斯卡島,為登陸部隊掃清障礙。

第四支就是大名鼎鼎的南雲機動部隊——也被稱作第一機動部隊。該部將於6月3日對中途島發起空襲,清除攻擊範圍內所有盟軍艦艇及航空部隊,摧毀中途島岸防設施,為登陸部隊掃清障礙,並尋機殲滅前來增援的美軍航母力量。

按計劃參加偷襲珍珠港的6艘主力航母將悉數出征,但隨後「翔鶴」號在珊瑚海重傷而歸,「瑞鶴」號的航空隊損失慘重,南雲只好以其餘4艘航母投入作戰。航母的護航艦隻包括2艘快速戰列艦、2艘重巡洋艦、1艘輕巡洋艦和12艘驅逐艦。

第五支稱作中途島登陸部隊。12艘運輸船和3艘快速運輸艦組成的登陸船隊由田中賴三指揮,護航艦隻為1艘輕巡洋艦和12艘驅逐艦。田中運輸船隊將在6月5日與從本土出發的近藤部隊會合。此外,從關島出發的栗田健男的4艘重巡洋艦和2艘驅逐艦將為田中提供近距離掩護。

第六支為藤田類太郎的水上飛機母艦部隊,由2艘水上飛機母艦、1艘驅逐艦和1艘巡邏艇組成。他們將於機動部隊發起攻擊的第二天攻佔中途島西北方向110公里處的庫雷島,隨後進駐的24架戰鬥機和8架偵察機將近距離支援田中部隊的登陸作戰。

由近藤指揮的第七支部隊——中途島攻略主力部隊將保證運輸船隊的絕對安全。艦隊包括2艘快速戰列艦、4艘重巡洋艦、1艘輕巡洋艦、8艘驅逐艦、1艘輕型航母。近藤將在中途島西南稍偏南處掩護登陸船隊的側翼,並隨時迎擊從珍珠港前來增援的美軍艦隊。

第八支為阿留申警戒部隊,由第一艦隊司令官高須四郎指揮,下轄4艘老式戰列艦,為其擔任護航的是2艘輕巡洋艦和12艘驅逐艦。

好戲在後頭——最後出場的才是山本親自領軍的主力艦隊,核心為超級戰列艦「大和」號及「長門」號、「陸奧」號,護航艦隻包括1艘輕巡洋艦和9艘驅逐艦,1艘輕型航母將為主力艦隊提供空中掩護,此外還有2艘攜帶袖珍潛艇的水上飛機母艦。

參戰第十支部隊為塚原第十一航空艦隊的陸基航空兵,以南洋諸島為基地的214架飛機——戰鬥機108架、魚雷機72架、轟炸機10架、水上飛機24架——將為戰役提供必要的偵察和空中掩護。

從上述陣容可以看出,除小澤治三郎、高橋伊望、井上成美、原忠一等人之外,日本海軍當紅明星幾乎傾巢而出——這是一出由山本監製、編劇、導演並親自領銜主演,近藤、南雲等9位中將,草鹿、山口等22位少將組成的超豪華陣容聯袂出演的一場大戲。寄希望一戰定乾坤的山本為中途島賭局押上了聯合艦隊的幾乎所有力量。整個計劃組織嚴密,規模宏大,行動油料消耗相當於日本海軍和平時期一年的耗油量。甚至有人說,日軍參戰艦艇的甲板面積加起來比中途島面積還大。

讓人頗為費解的是,儘管山本以史無前例的航母力量出色策劃了珍珠港偷襲,但在中途島,他卻將航母當成為「主力」戰列艦掃清障礙的工具,對珊瑚海之戰的觀感僅僅強化了其對航母易損性的成見而已。山本的做法與尼米茲恰恰相反,後者千方百計阻止金上將將戰列艦投入中途島作戰之中。

情報工作同樣至關重要。珍珠港事件后,日軍在夏威夷的間諜網遭到徹底破壞,那個吉川猛夫花重金安排的德國間諜奧托·庫恩早已被美國聯邦調查局檀香山分局投到監獄里去了。夏威夷實施了嚴格的新聞管制,從公開渠道根本無法獲取有價值的情報。作為一種補充辦法,日軍決定採用此前曾成功使用過的一種策略——利用川西二式水上飛機對珍珠港實施偵察。這種體形碩大的水上飛機由著名設計師菊原靜男設計,長37.9米,重24.5噸,續航能力達到了驚人的7153公里,可連續飛行24小時。即使擁有如此傑出的續航能力,這種飛機仍不足以在馬紹爾群島和夏威夷之間做不間斷的往返飛行。但如果在中途接受一次補給,該機就完全具備了執行偵察任務后重返基地的能力。

之前在3月4日,日軍曾成功實施了一次所謂的「K號作戰」。當時2架川西二式水上飛機由沃特傑環礁起飛,在夏威夷西北920公里的弗倫奇-弗里蓋特沙洲降落,由等候在那裏的潛艇加油后飛往瓦胡島,對珍珠港實施了夜間偵察。為進一步製造恐怖氣氛,當時2架飛機還胡亂投下了幾顆炸彈,之後成功返回基地。

鑒於第一次「K號作戰」大獲成功,聯合艦隊決定在中途島作戰中列入一項偵察活動。由塚原基地航空部隊派出2架川西二式水上飛機到沃特傑環礁,在5月30日和6月3日之間對珍珠港進行偵察。宮崎武春第十三潛艇分隊的「伊-121」號、「伊-122」號、「伊-123」號潛艇負責在弗倫奇-弗里蓋特沙洲為執行偵察任務的水上飛機加油。如此,第二次「K號行動」就與2條潛艇警戒線形成了及時探知美軍艦隊動向的雙保險。

5月1日至4日,聯合艦隊在「大和」號進行了第二階段作戰的兵棋推演。作為一種古老有效的輔助手段,推演推崇誠實守信、修正錯誤和制訂應急預案。日本海軍1942年暮春初夏的全部作戰將分4個階段進行,中途島作戰僅僅是一系列行動的起點。

第一階段:聯合艦隊主力進攻中途島,另一支部隊將攻佔阿留申群島西部。此即山本力主的MI作戰和軍令部搭車的AL作戰。

第二階段:攻佔中途島、阿留申群島西部島嶼之後,山本主力艦隊返回本土,其餘各部在特魯克集結,7月初攻佔薩摩亞、斐濟和新喀里多尼亞,切斷美澳交通線,此即軍令部力主的FS作戰。

第三階段:南雲機動部隊對悉尼等澳大利亞東南部戰略要地實施一系列空襲,使澳洲大陸完全失去盟軍反攻基地的作用。

第四階段:完成上述作戰的各部在特魯克重新集結,補充給養。8月初,聯合艦隊將以全部兵力攻打約翰斯頓島和珍珠港。

美軍指揮官的扮演者是戰列艦「日向」號艦長、有「海軍怪才」之稱的松田千秋。與珍珠港推演美軍指揮官的扮演者小川貫璽類似,曾長期擔任駐美使館海軍武官的松田同樣是著名的「美國通」。因對中途島作戰幾乎傾注了所有熱情,宇垣親自出馬擔任推演日軍指揮官。

接下來的鏡頭就讓人忍俊不禁了。推演裁判長由宇垣同時出任,這就等於宇垣同時以裁判和隊員的身份出現,這球還怎麼踢?隨後的進程表明,本次推演簡直就是一出鬧劇。山本根本不希望把推演搞得跟真的一樣,僅是走個過場而已。

雖然場面頗為滑稽,但該走的程序還要走完。都是征戰海上多年的「老司機」,參演人員很快發現,聯合艦隊的精英在制訂計劃時嚴重低估了對手的能力,而且一旦場面出現重大障礙,宇垣總是任意將其顛倒為對日方有利的條件。

當時松田一方遞交了一份行動計劃,非常接近後來實戰中美軍採用的戰術。計劃提到,在入侵中途島過程中,美軍航空母艦出現得比預期要早,攻擊了南雲部隊側翼,日本3艘航母遭到重創,入侵中途島面臨巨大困難。宇垣對此提出異議,斷言美國人絕不可能那麼聰明,將上述結論全部推翻。雖然情緒激動的松田要求變更結果,但戰術依然按山本的意願重新編排,美軍必須在日本人規定的時間和地點才能出現。

接着出現了第二個插曲。當南雲艦隊出動艦載機前往空襲中途島時,航母遭到了美軍陸基戰機的轟炸。裁判之一的第四航空戰隊航空參謀奧宮正武按規則以投骰子方式推斷轟炸結果,判定日軍航母中彈9次,「赤城」號和「加賀」號雙雙沉沒。

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連南雲都可能「犧牲」了,接下來仗還怎麼打?宇垣自有高招,宣佈奧宮的裁決純屬「黑哨」,判定無效,同時堅持美機只有3彈命中,僅「加賀」號被擊沉,「赤城」號安然無恙。最終結果登陸行動雖推遲一周,但還是圓滿完成了任務。

宇垣更改結果的理由非常充分。現在參演的都是水平很高的自己人,美國人哪有那麼高水平?判中3彈已經是高看他們了,屆時敵人敢不敢出來還說不定呢!大家誰也不想,也不敢提出反對意見,免得宇垣大發雷霆並惹惱他背後的山本長官,反正勝利總是屬於我們的。

更加令人可笑的是,在進行FS作戰的推演時,已被宇垣判處「沉沒」的「加賀」號竟從海底下鑽了出來,大搖大擺地參加了攻擊新喀里多尼亞和斐濟的行動。如此兒戲的推演已完全失去了意義。對比之前謹慎的珍珠港推演,本次和小孩子擺積木毫無二致。對宇垣簡單粗暴的裁決方式,大家也只能視而不見。後來淵田在《中途島戰記》中感慨地說:「這樣判定作戰結果,就連臉皮最厚的飛行員見了,也會驚得目瞪口呆。」

推演自始至終貫穿這樣一種思想,「美軍聞風喪膽,我大日本帝國海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後來日本歷史學家將本次空前絕後的推演命名為「宇垣推演」。

其間,宇垣和黑島突然向南雲提出了一個問題:當機動部隊的戰鬥機全部出動為攻擊機護航時,如何應對美軍可能發起的反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源田,而不是艦隊司令官南雲和參謀長草鹿。對這種不太正常的情形,南雲早已習慣了。他對這位航空參謀越來越依賴,幾乎將所有事情都放手讓他做,自己只等著收穫榮譽。一些人甚至公開戲稱機動部隊為「源田艦隊」。

對此,源田很不自在,甚至覺得后怕。南雲具有多年的實踐經驗,但從不提出尖銳問題或懷疑意見,這樣源田就沒機會對自己的想法進行琢磨、澄清。更重要的是,南雲的態度表明他根本沒有認真思考,只是盲目地相信源田的工作。一次,源田私下裏告訴淵田:「不論什麼時候,對我起草的計劃,他幾乎總是不假思索地予以批准。對我來說這樣似乎很省事,但實際不然。相反,上頭對我的計劃不加審核地採納然後作為正式命令下達,會使我感到惴惴不安。雖然我有足夠的自信,但絕對不敢保證自己不犯錯誤。每當想到筆下的東西很可能關係帝國的前途和命運,我幾乎害怕得渾身發抖。如果在山口少將或大西少將手下工作,他們一定會從各個角度推敲我制訂的計劃,然後把計劃連同他們的意見和評論退還給我。這樣我就可以更有把握、更無拘束地提出也可能是極端的一些想法。」

的確如此!儘管「南雲忠一」已成為無數盟軍海軍將領刻骨銘心的痛,但與對手弗萊徹、斯普魯恩斯等人不同,南雲對送到手中的強大武器缺乏熱情,對航空作戰的詳細過程毫無興趣。從珍珠港到中途島,南雲日益顯露出茫然失措之態。指揮一支自己並未掌握技術細節的部隊,而這支部隊的成敗又事關國家的命運,千鈞重擔壓得南雲幾乎透不過氣來。所幸源田實包攬了航空作戰的大部分謀划,淵田則近乎完美地執行了這些計劃。整天嘻嘻哈哈的草鹿雖擔任過「鳳翔」號、「赤城」號的艦長,但作為禪宗佛教徒的他,明顯缺乏決斷能力,更多是在扮演一個和稀泥的角色。在中途島,一動一靜的黃金搭檔「兩田」相繼病倒,促成了南雲在指揮上的優柔寡斷並最終釀成慘敗。

聽到宇垣和黑島的問話,注意到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腦子暫時短路的源田出口就是一句「鎧袖一觸」!源田說的是日本的一句古詩,通俗講就是:「我們就把他們全部幹掉!」至於如何才能把對方幹掉,源田並未說下去。這就像有人問老酒如何才能取得好成績,老酒回答「考100分就行」一樣。對源田答非所問的回答,不但沒人繼續追問,竟然還有人隨聲附和。三和站起身大聲宣佈,由於我艦隊防衛力量「牢不可破」,這顯然是一個可以忽略的問題。對屬下毫無道理的狂妄,山本竟然並不生氣。他告訴南雲和草鹿,至少要保留一半攻力量以應對隨時可能出現的危機。這一至關重要的命令僅以非正式的方式口頭傳達,並未寫入作戰計劃。

源田從推演中看出了參戰部隊過於分散的弊端。在隨後的講評會上,他提出:「作戰計劃的重點應該是消滅美國太平洋艦隊主力,為此用於進攻阿留申群島的部隊也應部署在中途島方向,其他所有可以使用的兵力都應該用於這個方向。」

對此,黑島是一副漫不經心的姿態,「聯合艦隊司令長官不能眼看着首都受到襲擾,機動部隊的首要任務是支援攻佔中途島」。黑島的話辨明中途島才是南雲第一機動部隊的首選目標,殲滅美國艦隊是放羊拾柴火,捎帶的。

包括近藤、南雲在內的大部分軍官極力主張推遲作戰,以便有更多時間準備。對此,宇垣回答「辦不到」,除非推遲一個月,否則意味着登陸夜間沒有足夠的月光。

儘管承擔的任務極其重要,但第六艦隊司令官小松並未出現在推演現場,僅派參謀參加了會議。大家對皇族成員缺席會議不敢多說。

作為皇族成員,小松覺悟就是比一般人高,他要做走在時間前邊的人。小松狂妄地認為,中途島戰役日軍已經打贏了,他已着手制訂下一步攻打巴拿馬運河和加利福尼亞的作戰計劃,參加推演簡直就是浪費時間。後來恰是第六艦隊承擔的任務出了大問題。

作戰計劃中並未正式提到潛艇部隊的任務,聯合艦隊潛艇參謀有馬高泰本打算列入,但小松說毫無必要,他知道該怎麼做。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自信意味着潛艇部隊完全在沒有作戰計劃的前提下開展行動。此外,參戰潛艇遠達不到實戰要求,第五潛艇戰隊的老舊潛艇沒一艘可下潛到60米以下。軍令部潛艇參謀井浦祥二郎曾向福留繁提出,那些潛艇不可能按規定時間進入指定陣位,即使能夠抵達也無法應對來自空中的威脅,更無法執行巡邏和警戒任務。他的建議無人理睬。

井浦的判斷完全正確。因大修時間過長,第五戰隊的潛艇延誤了從誇賈林出發的時間,5月26日至30日才陸續起程。由於美軍加強了空中巡邏,執行任務的潛艇夜間才敢浮出水面快速航行,白天只能在水下潛航。結果計劃6月1日進入陣位的潛艇一直到3日才勉強到位,人家美軍艦隊早已通過了警戒海域。

還有一個更糟的情況,潛艇警戒線沒及時建立的情況小松是清楚的。但礙於面子,他並未向自己的偶像山本彙報。結果山本根本不知道精心佈置的警戒線沒能起到任何作用。因為涉及皇族成員,這些糗事兒一直到戰後才被披露,大家還不敢公開談論。

推演於5月4日正式結束,結果是作戰計劃全盤通過,連細節都未做任何改動。如此,南雲要在沒有任何應急預案的前提下匆忙奔赴戰場。將來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他都必須獨自面對。但南雲自始至終沒有提出任何質疑,似乎所有事情都與他無關。

對承擔的任務,南雲和草鹿都極度不爽。臟活累活都由他們干,但被冠以「主力」頭銜的依然是他們一貫看不起的「柱島艦隊」。按照計劃,山本和高須的戰列艦距他們很遠,一旦戰局出現不利變化,它們短時間內根本無法趕到戰場。後來的事實果真如此。

得知計劃的內容,一貫脾氣極好,被人稱作「菩薩」的「赤城」號魚雷機分隊長村田重治怒罵道:「什麼鬼行動,簡直是胡鬧!『大和』號跟在我們後面500公里,那些巨炮在我們航母部隊屁股後頭能他媽的頂什麼用!」不過村田還是相信,機動部隊將毫無爭議地贏得勝利,最大問題在「敵人到底敢不敢出來」。

淵田同樣憤憤不平:「要是他娘的戰列艦在我們前面,那些大炮大概還能派上用場。可現在情況不是這樣,我不禁要問,那些人究竟想不想打仗!」

5月5日,當珊瑚海海戰漸入佳境時,日本城鄉擠滿了遊行的人群。民眾打着色彩鮮艷的鯉魚旗和紙風箏,以無比喜悅的心情慶祝「男孩節」。大本營海軍部特意選擇這一良辰吉日,正式向聯合艦隊司令部頒佈了「大海令」第十八號。

奉敕命聯合艦隊:

一、聯合艦隊司令長官,要與陸軍協同,攻佔中途島和阿留申群島西部各重要地區。

二、有關細目,待軍令部總長另行下達指示。

軍令部總長永野修身

昭和十七年五月五日

同日,大本營陸軍部頒佈軍令:以第七師團第二十八聯隊為基幹組成一木支隊參加中途島作戰,以獨立步兵第三〇一大隊為基幹組成北海支隊參與對阿圖島的作戰。

也許預示著未來戰事的命運多舛,就在命令頒佈同一天,推演中「美軍指揮官」扮演者松田擔任艦長的「日向」號在伊予灘訓練時發生事故。第五號炮塔突然爆炸,導致50人死亡、20多人受傷。經緊急搶修,「日向」號仍參加了隨後的行動。

隨後南太平洋爆發了著名的珊瑚海海戰,日軍宣稱美軍航母「列剋星敦」號和「約克城」號被雙雙擊沉。「勝利」讓本來對中途島作戰心存疑慮的人徹底放下了心。在日本海軍航空兵中,第一、第二航空戰隊的「老鳥」被稱作「嫡生」,第五航空戰隊的飛行員則被認為是「小老婆的兒子」。連他們都能打得美國人滿地找牙,這次由大老婆的兒子親自出馬,美國人還有什麼希望可言?形勢對他們是絕望的。

原忠一有關「雙鶴」損失的總結表明,美軍「劣等」飛行員對日軍航母造成的損壞遠比預想中嚴重。傷亡名單顯示戰鬥異常慘烈,大名鼎鼎的高橋赫一不幸戰亡。因珊瑚海出現意外損失,5月8日,聯合艦隊司令部對作戰計劃做了修訂。「雙鶴」不再參加中途島作戰。珊瑚海戰沉的「祥鳳」號原擬配屬近藤部隊,只好由其姊妹艦「瑞鳳」號代替。對此,南雲無可奈何,他的進攻力量一下子減少了1/3。即使如此,日本人對未來的作戰依然樂觀。連草鹿也認為機動部隊一定能在中途島取得新的勝利。

有關MI和AL的作戰時間表也在同一天公佈。即將展開的大戰共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為「登陸作戰」。

6月3日,南雲第一機動部隊和角田第二機動部隊同時對中途島和荷蘭港發起空襲,摧毀敵軍航空力量,為後期登陸鋪平道路。

6月5日,藤田部隊在庫雷島建起水上飛機基地,同日細萱部隊將在埃達克島和基斯卡島登陸。登陸埃達克島的部隊在破壞島上設施後撤離,於6月11日攻佔阿圖島。

6月6日黎明之前,5800名陸海軍官兵衝上中途島,殲滅美軍守島部隊並加以佔領。特別先遣部隊當天恢復機場使用,航母運送36架零戰的首批飛機和威克島的9架一式陸攻機立即上島,另外還將部署6架水上飛機。

佔領中途島之後,第二階段「艦隊決戰」全面展開。龐大的油輪隊伍將支持眾多艦艇在作戰海域游弋一周左右。各路艦隊重新集結,全力迎戰此時剛從珍珠港趕來的美軍主力艦隊。參加決戰的5支部隊佈局如下:

一、山本主力艦隊的3艘戰列艦將在中途島西北1100公里處佔位。

二、南雲第一機動部隊在主力艦隊東方550公里處嚴陣以待。

三、高須的4艘戰列艦將從阿留申群島快速南下,在主力艦隊以北1100公里處機動。

四、角田第二機動部隊(得到近藤「瑞鳳」號的加強)將在南雲北面1100公里處佔位。

五、近藤部隊余部將滯留在中途島海域充當誘餌。

美太平洋艦隊如傾巢而出救援中途島,則角田迅速南下與南雲會合,同時高須亦南下同山本會師。在美軍被日軍潛艇和航母艦載機大大削弱之後,山本主力戰列艦的無敵巨炮將毫無爭議地將美軍殘存艦隻統統變成海底的一堆堆廢銅爛鐵。

在美軍艦隊遭到不可避免的覆滅之後,大功告成的山本主力艦隊將返回柱島基地繼續「柱島」,策劃下半年對珍珠港的攻擊行動。6月15日至20日,近藤與南雲機動部隊的5艘航母(含「瑞鶴」號)將在特魯克集結,預定在7月護送新組建的第十七軍登陸斐濟和薩摩亞。井上第四艦隊和第十七軍一部還將奪取新喀里多尼亞和莫爾茲比港。中途島由細萱第五艦隊據守。為挫敗美軍可能發起的反擊,「龍驤」號、「隼鷹」號、「瑞鳳」號及稍後修復的「翔鶴」號及全部4艘「金剛級」戰列艦、8艘重巡洋艦及一眾驅逐艦都將劃歸細萱指揮。

上述命令在5月12日簽發,要求各參戰單位按計劃向出發地集結。但最終命令一直到20日還未完成傳達。分發新密碼同樣遇到困難,等這項工作27日完成時,美國人已將日軍的意圖全弄清楚了。

實際日軍戰役前後特意減少了往來電報數量。許多日本軍官認為,美國人絕不可能僅憑一條渠道就能對日方作戰計劃了解得那麼清楚。戰後當了哲學家的黑島臨死之前還認為,「除了密碼被破譯之外,日軍作戰計劃一定在其他地方出了差錯」,他肯定「美國人事先搞到了日軍的作戰計劃」。佐爾格醜聞使包括黑島在內的許多人認為國內間諜四伏,「是他們把進攻中途島的作戰計劃全部透露給了美國人」。當時美國與重慶關係密切,會不會是在日本的中國人一直在為美國人提供情報呢?

看問題相對客觀的三和就沒想那麼多。在他看來,美國人「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就能猜到我們的意圖」。此言不虛,老酒雖然只是個沒證的預備役中尉,粗略分析形勢也能猜出個八八九九,至少五五六六。

不僅「雙鶴」無法參戰,南雲的3艘主力航母同樣狀態堪憂,只有被稱作「老姑娘」的「加賀」號狀態良好,可供飛機做起降訓練。由於在參加南方作戰時意外觸礁,未能遠征印度洋的「加賀」號因此獲得了寶貴的休整時間。其餘3艦開戰以來征戰不休,急需維護和補充人員,它們返回后立即進入了吳港干船塢。推演剛結束,南雲就登上了臨時旗艦「加賀」號,直到5月中旬「赤城」號返回瀨戶內海。

珍珠港作戰,日軍的準備非常充分,訓練中使用了珍珠港的模型,飛行員對瓦胡島地形非常熟悉。中途島戰役之前,可供訓練的時間很短。航母及艦載機的檢修導致訓練幾乎無法進行。源田認為時間太緊,「我們沒有充足的時間訓練飛行員,結果訓練遠不及珍珠港作戰時那樣充分」。「加賀」號從清晨到黃昏都忙於飛機起降訓練,俯衝轟炸訓練每天最多能進行一次,水平轟炸僅局限在單機層面,戰鬥機同樣是單機練習,夜間訓練幾乎沒有。新補充的飛行員缺乏經驗,剛剛達到能在白天起降的水平,連那些「老鳥」技術也荒疏了。魚雷攻擊是日軍的拿手好戲,這方面的訓練最糟。在與第八戰隊的一次演習中,重巡洋艦故意放慢速度,只轉了45度彎,但「飛行員成績仍然很糟」。南雲說,「水深僅40~50米,但仍有1/3魚雷未命中目標」。

戰損導致航母戰鬥力大大下降。在珍珠港行動中,「赤城」號有66架飛機,現在只剩54架,「加賀」號從75架減少為63架,「蒼龍」號和「飛龍」號從63架減少到54架。按規定,每個分隊至少要有3架備用飛機,實際1架都沒有。機動部隊戰鬥力總體下降了16%。

這還是「嫡長子」一線部隊。小老婆的兒子「雙鶴」無法參戰,那些「私生子」的狀況就更不用提了。「隼鷹」號本可攜帶54架飛機,實際只帶了33架。「龍驤」號和「瑞鳳」號標準配置是48架、30架,實際只有33架和24架。最可憐的「鳳翔」號只帶了8架老式雙翼飛機。戰爭才開始剛剛半年,日本極度缺血的航空工業已遠遠無法滿足全面戰爭的需要。

但沒人懷疑勝利仍將屬於自己。大家最擔心的不是能否打贏,而是美國人龜縮在珍珠港不敢出來,讓自己贏得不夠徹底、不夠漂亮。5月13日,《日本時報與廣告報》的一篇社論樂觀地指出:「大東亞戰爭開始以來,美國海軍的這些失敗幾乎排除了日美在太平洋上再次進行大海戰的可能性。美國海軍主力艦隊正躺在太平洋底,他們有無能力再派艦隊到太平洋上是大可懷疑的。」

珍珠港作戰日軍取勝的關鍵在於保密工作幾乎無懈可擊。中途島戰役之前,狂躁的「勝利病」已使日軍上上下下失去了應有的警惕。作戰計劃抄件被廣泛散發,甚至發到了非參戰部隊。軍官在酒樓茶肆公開談論,日本海軍正準備實施一次大規模行動已成為公開的秘密。吳港的軍艦大搖大擺自由進出,完全沒了偷襲珍珠港前的偽裝與矜持。淵田熟悉的一名軍官去剃頭,理髮師竟告訴他「馬上要打大仗了」,把這名軍官驚得目瞪口呆。藤田部隊出發前毫不顧忌地通知說:「6月中旬之後,凡寄交本隊的郵件收件地址一律寫成中途島。」向即將開赴阿留申戰場的「隼鷹」號、「龍驤」號運送物資的駁船頻繁來往於基地和航母之間,上邊裝着大量防寒物資。現在即將進入夏季,瞎子都能看出本次作戰範圍肯定包括阿留申群島等高寒區域。當時吳鎮守府司令官豐田副武在著作《最後的帝國海軍》中說,他辦公室來了一名油輪管理人員,竟能詳細說出日軍各艦隊的出發日期、艦隊規模。在中國的陸軍部隊都知道海軍傾巢而出攻打中途島的行動。

大藏大臣賀屋興宣在戰後講到失密問題時,舉過一個例子。中途島戰役之前,東京證券交易所的軍需股票動態極不正常。賀屋為此提出了疑問:「大本營有沒有人在出賣機密?」

前第六艦隊司令官清水此時已經康復,臨時在軍令部賦閑,等候安排。他「大約每隔一天」就要到其摯友伊藤次長辦公室小坐。後來清水回憶說:「中途島戰役開始前我就擔心,在軍令部和其他地方,人們到處都在公開談論這一戰役,這與珍珠港作戰前的情形差別太大,令我擔憂。」

5月17日傍晚,在珊瑚海遭遇重創的「翔鶴」號艱難駛入吳港。山本、宇垣等一眾要員立即登艦視察。「翔鶴」號的累累傷痕並未使他們對未來的戰事感到擔心。宇垣在日記中說:「悼念了近百名陣亡人員,其中40名是機組人員。」三和同樣在日記中寫道:「這是很好的作戰經驗。高橋少佐及40人的陣亡可謂重大犧牲。但可以告慰他們的是,他們的犧牲換來了擊沉敵2艘航母的輝煌戰果。」

沒人去思考更深層次的問題。按照日軍原來的設想,珊瑚海海戰美軍航母艦隊是要在日軍攻克莫爾茲比港之後才姍姍到來的。實際上,美國人太不聽話,提前一周就趕過來了。更沒有人去進一步想,到中途島時可惡的美國人還會不會像之前那樣不聽話。也沒人去詳細計算,「祥鳳」號被命中的7條魚雷和13顆炸彈足以擊沉2艘以上的重型航空母艦。

「翔鶴」號駛入基地時離出征還有整整10天,「瑞鶴」號21日回來時還有6天。以日軍當時的技術實力,徹底修復「翔鶴」號至少需要1個月。「瑞鶴」號雖完好無損,但航空隊損失慘重——機組成員損失超過40%,「翔鶴」號為30%。需要時日才能重新組織起訓練有素的飛行分隊,國內沒有候補艦載機分隊。當時「瑞鶴」號尚有24架戰鬥機、9架轟炸機和6架魚雷機,艦上可修復的這3種飛機分別是1架、8架和8架。修復航母費工費時,但飛機修復並不需要多長時間,即短時間內「瑞鶴」號的航空隊就能恢復到56架。雖然比正常編製少了7架,但已經和「赤城」號、「飛龍」號的數字相仿。日本航母的組織結構異常僵化,飛行分隊和航母是一體的。兩者只要任何一方在戰鬥中受損,另一方就不得不退出戰鬥直到重新編成。可以肯定的事實是,在當時條件下,飛行員和艦載機肯定可以湊夠的。儘管在協調上會稍有欠缺,但日軍艦載機相同機種的戰術同質化程度很高,完全可以勝任實戰。如果稍有點緊迫感,日軍完全有能力通過人員的有效組合使「瑞鶴」號參戰,或者至少用「雙鶴」殘餘的艦載機將出征4艘航母的編製補齊。

因為確信在珊瑚海擊沉了2艘美軍航母,日軍認為用於中途島作戰的航母對美軍仍具有壓倒優勢,沒必要安排「瑞鶴」號倉促出戰。傲慢死板的日軍完全忽略了一個事實,美軍航母載機量較大,3艘航母的載機量基本與日軍4艘航母的載機量不相上下。況且誰都清楚,中途島美軍有為數眾多的陸基飛機。

如果將中途島和珍珠港兩次作戰相比較,當初金梅爾嚴重低估了對手的素質,未認真評估其能力就自認為料敵在先。現在同樣如此,不過山本坐上了原來金梅爾的位置,壓根兒看不起對面的尼米茲。這不啻為一個絕妙的諷刺。

「赤城」號上,信心十足的水兵把許多私人物品都帶上了航母,當然少不了大量用於慶祝勝利的啤酒、清酒。頭腦清醒者寥寥無幾,珍珠港作戰時投彈命中「俄克拉何馬」號的阿部兵次郎就是其中之一。阿部勸源田取消這次行動,他剛收到一位在中國服役的朋友寫來的信,預祝他在中途島馬到成功。阿部僅是海軍大尉,他的朋友不可能是高級將領,最多是個佐級軍官,如此看來,地球人都知道日軍要對中途島採取行動了。阿部預言美國人很可能已做好了充分準備。但源田說為時已晚,其他艦隻業已出動。

5月18日,負責中途島登陸作戰的一木清直登上「大和」號,接受山本的具體指示。19日,「大和」號返回柱島做出航前的最後準備。

5月20日,搭載陸軍一木支隊及海軍中途島登陸部隊的田中輸送船隊,分別從橫須賀和吳港起航,24日抵達集結地塞班島。藤田水上飛機母艦部隊隨田中一起出發並同期抵達。栗田近距離支援部隊大概也在同一時間駛抵關島。細萱北方部隊也在這天從瀨戶內海西部起程,駛往集結地青森縣陸奧灣大湊港。

主力艦隊一周后才出發,山本覺得時間不能白白浪費。5月21日,山本、高須、近藤、南雲4支部隊經豐后水道浩浩蕩蕩駛入公海,進行了為期2天的聯合演習。這是聯合艦隊自開戰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演習,也是日本海軍在公海的最後一次演習。

5月23日17時,山本率主力艦隊返回柱島。途中與參加MO作戰歸來的高木第五戰隊、五藤第六戰隊相遇。「大和」號禮貌地發出信號,祝賀它們取得了珊瑚海海戰的輝煌勝利。但6艘重巡洋艦均默不作聲。三和估計他們這樣是「出於意識到自己打得不好的緣故」。

很多出征的戰艦仍在維修,「龍驤」號、「隼鷹」號航母,「高雄」號、「摩耶」號重巡洋艦及多艘驅逐艦都在其中,它們必須做好應對寒冷天氣的準備。「潮」號、「漣」號、「曙」號等驅逐艦剛從熱帶的珊瑚海回來,就要馬不停蹄地前往北方寒冷的集結地大湊,差點沒趕上大隊行程,協同作戰訓練無從談起。北海支隊和橫須賀第二海軍陸戰隊只在25日進行了一次登陸演習,實際上所有參戰部隊都只能依靠以往的經驗進行戰鬥。

5月25日,山本在「大和」號上親自主持了最後一次圖上推演。推演再次暴露出作戰計劃可能存在重大缺陷。「美軍」主動從瓦胡島向西出擊,然後向北,在隨後的戰鬥中,日軍損失航母1艘,受創2艘,「美軍」損失航母2艘。推演顯示如果美軍出現在夏威夷和中途島連線南部,那裏將是日軍空中偵察的空白區域。有人提出主力艦隊和南雲距離過遠,一旦出現意外,不可能及時提供支援。山本將球踢給了南雲和草鹿,問他們是否有能力擊退可能意外出現的美軍艦隊,南雲再次給出了一個不疼不癢的保證,稱「會為這種情況做好充分準備」。

但南雲隨後的話讓山本十分憤怒:機動部隊無法按計劃在5月26日準時出發,航母需要增加一天時間完成補給和其他準備,建議出發日期推遲到27日,第一機動部隊對中途島的首次空襲也將從6月3日推遲到6月4日。對此,山本很不情願地同意了,但他拒絕改變木已成舟的登陸日——6月6日。中途島的潮汐和月光不會遷就南雲的延誤,登陸行動必須如期進行。山本也不願推遲對阿留申的攻擊或對時間表做其他變動。

這樣就引發出一個嚴重問題,田中登陸船隊很可能被美軍提前發現。經一番測算后,山本決定冒一次險,寄希望於中途島的美軍偵察機在6月3日不會向西搜索足夠遠的距離,從而無法發現預定在這天下午進至中途島1100公里內的田中船隊。應急預案是沒有的,一切只能依靠老天保佑了。

最後一刻的變動使阿留申作戰比中途島早了一天,這就給我們造成了一種假象——阿留申戰役是日本人精心策劃的佯動,旨在轉移美軍的視線。這種說法明顯站不住腳。第一,原計劃兩大作戰是同時打響的。第二,從瓦胡島、中途島、阿留申群島的相對位置來看,提前一天根本談不上「佯動」,真佯動至少需要提前5天左右。第三,兩大戰役的主力——山本和高須兩支艦隊是在同一天出發的。第四,戰後對永野和渡邊的審訊中,兩人均未提到阿留申和中途島兩大戰役之間有戰術上的必然聯繫。第五,1944年南雲在塞班島自殺后,美軍在他身邊找到了那本《南雲報告》,其中絲毫未提及阿留申作戰是為了轉移美軍注意力。

草鹿突然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發現美國艦隊,是先對之發動進攻,還是先攻擊中途島?」如此重要的問題以前竟從未有人提過。宇垣於是告訴南雲,這將由機動部隊自主決定,「你們在前方,能比我們更好地估計戰場局勢」。草鹿拒絕承擔這一責任,認為只有司令部才能做出適當決定。事實上,他們承擔的兩大任務互相矛盾。登陸作戰是大軍出動,不但為了火力掩護,即使在心理上對對手也是一種威懾,必須向對手表明自己的存在。而艦隊決戰需要儘可能隱匿行蹤,力爭做到出其不意,先發制人。兩種截然不同的用兵方式如何統一?

草鹿再次提出,「赤城」號桅杆很短——這是所有航母的通病,為了避免妨礙飛機的起降作業——很可能無法截聽美軍的無線電通信。而「大和」號不單桅杆很高,還裝備有最新式的通信設備。草鹿提出了兩種解決辦法一是「大和」號單獨行動,不再保持無線電靜默,將截聽到的敵方通信轉發給南雲及其他部隊;二是「大和」號同第一機動部隊一齊行動,由山本直接指揮航母艦隊。

宇垣認為這些都無關緊要,反正不能進行無線電聯絡,行動的成敗完全取決於突襲。山本司令官親自出征只是象徵性地鼓舞士氣,怎麼可能衝鋒在前呢?事實上,解決辦法很簡單,山本只要待在基地不出海就行了。但同樣辦不到,因為「長官親自出征可以鼓舞廣大官兵的士氣」,如此精彩大戲除了山本,還有誰能領銜主演呢?聯合艦隊已經到了作戰時必須兼顧政治表演的地步了。

儘管白天的事情讓大家極度不爽,但晚上的「大和」號上是另一番景象。山本在旗艦設下豪宴,盛情款待即將出征的參戰將佐,出席的高級軍官達數百人。宴會尚未開始就出了意外,侍從長近江兵治郎發現廚師犯了錯誤,他們煎的魚沒有放鹽,只放了大醬,日本俗語「飯里放醬」意思就是「把事情弄糟」。近江把廚子狠狠訓了一頓。山本親手開啟了天皇御賜的美酒,與即將出征的軍官舉杯共飲。幾百名將佐觥籌交錯,豪氣干雲,出征會似乎變成了勝利后的慶功會。

據說出征前一晚,山本一生的摯友堀悌吉做了一個怪夢,夢見在為竣工船舶舉行下水儀式時,滑軌上的船突然翻倒。堀為即將出征的山本擔心,本想打電話給他,又怕這個不吉利的夢影響山本的心情,最終作罷。

儘管上上下下洋溢着勝利在望的樂觀情緒,但山本心中充滿了擔憂。5月27日,他在寫給情人「梅龍」的信中說:「我現在正為了國家的命運來往於戰火硝煙之間。本月29日,聯合艦隊將起錨出征,在海上約需3周。我將親自指揮全軍奮勇作戰。說心裏話,對這次出征,我並未寄予多大希望。」

在信的末尾,山本寫道:「道路之崎嶇坎坷,已到極點。再會,多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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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戰爭五:絞殺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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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豪賭中途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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