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珍珠兩合心意結

第六章 珍珠兩合心意結

第六章珍珠兩合心意結一天一夜很快就過去了。

金烏神從東方升起,照亮了整個仙界。雲蘿漸漸轉醒,打了個哈欠。坐仙牢最大壞處,就是很容易無聊。

「句芒大人!」看守仙牢的天將突然大喊。

雲蘿抬頭望去,只見句芒氣勢洶洶地闊步走來,手中拎着一把精美小巧的寶劍,鋒利的劍尖偶爾發出森寒的冷光。

他毫不在意天將的阻攔,走到仙牢旁,將寶劍從縫隙中遞給她:「接着。」

雲蘿接過寶劍。果然是上等的仙物,這寶劍鋒利無比,劍光如水般均勻,如果她沒有判斷錯,這應是女媧補天時流傳下來的仙器。

「收你為徒,自然要教習你,送你防身的武器。」句芒鄭重地說,「我在寶庫里挑了一整天。」

雲蘿心中湧上一股暖流,有了師父的人就是不一樣啊!

誰知他下一句話就讓這股暖流結成了冰。「用你手中的這把寶劍把仙牢劈開。」

兩名看守仙牢的天將這才反應過來,上前阻攔:「句芒大人,這是仙牢,不容放肆!」

「敢擋我的道,我看你們也是放肆得很!」

「還請青龍大人給我們幾分薄面,不要劫仙牢。」

句芒眼睛一眯:「行啊,就給你們面子。」

雲蘿捏了捏眉心,直覺告訴她這兩名天將的下場一定非常不堪。

果然,句芒十分給他們面子,等他們將話說完才將他們都丟得影子都看不見。雲蘿忽覺手中的寶劍有千斤重萬擔沉,小心翼翼地問:「師父,你可以自己劈開仙牢嗎?」

如果仙帝追究下來,她也好有個墊背的不是?

他斜眼剜了她一眼:「我讓你劈,你倒讓我劈?這就是你的為徒之道?快點劈,少廢話。」

「我、我為什麼要劈!」

他面上神色冷峻:「我青龍派的徒弟,不是這麼沒譜!我問你,你事先知道那珊瑚靈是月祟的封印嗎?」

雲蘿搖頭。

「你是不是故意將曦華公主弄得神智不清?」

雲蘿使勁搖頭。

「那你為什麼要坐仙牢?」

是啊,她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啊,可是她一個剛入仙籍的小小小小仙女,上哪裏找人說理去啊?

雲蘿在心裏默默地流淚了,苦笑着說:「因為西王母和仙帝都生氣了,並且啟動了月祟,我也有責任的。」

他怒極反笑,冷冷地說:「不知者不為罪,你又沒錯,為何要接受西王母給你的懲罰?我青龍派的弟子居然是個出氣筒,這傳出去豈不是讓仙人笑掉大牙?」

雲蘿弱弱地咕噥了一句:「只要掛着你的名頭,沒人敢恥笑我。」

他一甩披風,作勢要走:「你如果不劈,我就向西王母說,希望你在這仙牢裏一輩子。」

「我劈!」她結結實實地被嚇了一跳。句芒回頭看她,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那就快。」

一閉眼,一咬牙,雲蘿提起寶劍向仙牢劈去。金鐵抨擊出火花,接着仙牢轟的一聲,破開了一個裂口!

她一躍而出,大喊:「師父,這是您吩咐的,徒兒只是奉命行事,回頭西王母發怒,您可要替徒兒兜著!」

他撇了撇嘴:「真沒出息。放心,西王母今早已經赦免你了。」

「哈?」她傻眼了,「既然都赦免了,那還要我劈仙牢幹嘛?」

句芒不緊不慢地說:「讓你劈仙牢,是挽回我一點面子,還有洗洗你這僵化的腦袋。」

雲蘿哭笑不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回去吧,」他懶懶地看了她一眼,「西王母還說,仙宴提前,要你幫忙做菜。」

仙廚宮自然是一番忙碌的景象。

阿舒見了她,滿臉驚喜:「雲蘿姐姐,你來了!」

雲蘿抱住她,摸摸她的頭髮:「嗯,王母娘娘特許我出來了,對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你辦完了嗎?」

阿舒點頭:「嗯,已經交給姽嫿姐姐了。」

「那她還好嗎?」

雲蘿想起太子要娶徐氏女,不由得為姽嫿捏了一把汗。阿舒回憶了一下,才說:「姽嫿姐姐好漂亮,氣色也不錯,雖然只是一縷煙,但她讓我轉告你,她會好好保管幻珠的。」

氣色不錯?

難道她想通了,不愛太子了?

她掐指一算,自己回到仙界四天,人間已經度過了四年。如果太子要娶徐氏女,也早該娶了,姽嫿沒有理由還在傷神。

不過,最好還是親自去安慰她。

碧寧笑容滿面地走過來:「雲蘿,你可來了,我正發愁怎麼做出讓眾仙滿意的佳肴呢。」

雲蘿笑了一笑:「不用客氣,我就是來幫你們的。」

在仙廚宮忙了一天,雲蘿開始尋思著如何偷偷下凡。恰好碧寧走過來:「雲蘿,珍珠恰好用完了,曦華公主特別喜歡吃,怎麼辦?」

雲蘿忙道:「我知道星河裏有許多這樣的珍珠,等下我和阿舒一起去取。」

碧寧又客套了兩句,就隨她去了。雲蘿和阿舒來到星河,這裏還是那樣空曠孤寂,可是她的心境卻久久難以平靜。

因為她知道,有一隻鮫人曾經死在星河裏,她叫驪姬。

「阿舒,記住我教你的採珠方法,」雲蘿和她一起上了小船,「我有要事要偷偷下凡去。」

「什麼?」阿舒有些驚慌。

雲蘿安撫她的情緒:「沒事,不會被發現的,我只離開幾個時辰……就從星河這邊離開。」

她這才答應:「你要小心。」

緊握的雙手,有一絲冰涼,潤潤的,直透進心田裏去。

阿舒的小船漸漸看不見了。

雲蘿化為一尾魚,向瀑布那邊急速游去。星河與人間相通,要去人間就要從瀑布順流急下。她第一次這樣下凡,心裏也不免有些打鼓。

已經可以聽到隆隆的水聲,即將看到三千銀河流瀉人間的壯麗景觀,雲蘿緊張地閉上眼睛。

水流突然變得湍急,將她拋至半空。雲蘿試着睜開眼睛,只見身下是一條瀑布,猶如一條銀色蛟龍垂掛在天地之間,濺起的水花成了輕柔的薄霧。

雲蘿重新落入水中,順着激流快速下落。眼前景象紛雜繁亂,嘩啦一聲,碧波湧上,她竟然落入一片茫茫大海之中。

用了仙術,雲蘿向帝都飛去。人間正是三更,找到上清觀,她用了一個隱身咒,急急地往裏面衝去,邊跑邊喊:「姽嫿,姽嫿!」

正殿裏燃著兩根紅燭,將殿中的景象照亮。姽嫿依舊是輕煙一樣的身體,浮在簽筒上。而讓她大為震驚的是,她旁邊還有一人。

太子。

不,應該說是皇上了吧。因為他穿着絲緞的深衣,衣上綉著的已經是五爪金龍了。不登基,是穿不得這樣的袍子的。

見雲蘿進來,他用那雙深邃如潭水的眼睛看着她。

雲蘿頓住腳步。這是什麼情況?

姽嫿有些尷尬:「雲蘿,你來了?」

雲蘿恍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將殿門輕輕掩好,然後將隱身咒解了:「我來了。」

真可笑。

這隱身咒,居然騙不住一個皇帝。

「你怎麼全身都濕漉漉的?那邊有乾淨的巾布,你快擦擦!」姽嫿一抬下巴。雲蘿機械地走過去,卻怎麼都找不到巾布,最後還是一雙手將巾布遞給她。抬起頭,那個少年皇帝正靜靜地看着她,半蹲著身子,見她發怔,又將巾布往前一遞:「給你。」

雲蘿接過來,茫然地問:「你怎麼能夠看得到我們?」

他沒有回答,只是起身走到姽嫿旁邊,對她說:「你過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姽嫿滿面通紅地點頭。

兩人在旁邊議論,聲音壓得極低,或者說,他們用了秘術,想方設法地不讓她聽見。雲蘿看到姽嫿的神色變化了幾層,一會兒是嬌羞,一會兒是驚詫,一會是傷心,一會兒又是……

反正她什麼也看不懂。

等他們終於商量完,少年皇帝才向殿外走去。拉開殿門的那一刻,他停步,扭頭看她。

月光從殿門縫隙中流瀉而出,照在他的側臉上,將他的五官雕刻得那般精緻分明。比月光更美麗的,是他的目光——目光靜遠悠長,帶着一種莫名的情愫。

似乎是猶豫了一下,他向雲蘿走來,將自己的厚氈披風遞過來:「侍衛在外面等我,我先走了,披風給你,注意別生病。」

雲蘿接過披風,那是用厚厚的水貂皮做的,燭光在上面暈染出一道道水紋光澤。等她回神想要說一句謝謝,他已經離開了。

「你們究竟在商量什麼?」雲蘿問姽嫿。

姽嫿有些心虛地說:「雲蘿,你知道么,他是帝星轉世,能看得到我們!你一走就是四年,在這四年裏,我幫他算出了很多兇險。今年,他終於斗敗了攝政王,登基為帝了。」

「我知道你為他做了許多,可我是問,你想要做什麼?」雲蘿逼視着她。

她低頭摳着手指甲:「也不過是……讓他將我的簽筒挪到宮中。我、我想和他在一起,他答應讓我每天都能看到他。」

「姽嫿,你別忘了,他是凡人!他今生只能活幾十年,你最後註定要情傷!還有,他是一個帝王,怎麼能那麼簡單地和你花前月下?他肯定是利用你。」

「他不是!」姽嫿突然發怒,「雲蘿,是你有眼不識人心,他說了會娶我!」

事情果然沒她想像的那般簡單。

哪個大腦正常的帝王,會迎娶一隻夢貘,而且這夢貘還因為受了懲罰只能維持輕煙的模樣……如果輕煙也能迎娶的話。

雲蘿賭氣地往地上一坐,將那隻水貂皮披風丟得遠遠的。

「雲蘿,你就依了我吧。還有,這水貂皮披風是他的心意,連我都無福消受。你、你快將它撿起來別弄髒了啊。」姽嫿的氣焰低了下去,說話也變得可憐巴巴的。

雲蘿忍不住心軟了,將水貂皮披風撿起來。姽嫿苦着一張臉飛過來,說:「他三日後迎娶我,可是只能迎娶一個簽筒。萬一這件事被人發現……雲蘿,你忍心讓我變成一個笑話嗎?」

不忍心。

「那你想怎樣?」

她支支吾吾地說:「我不能離開簽筒,你能抱住簽筒,然後讓我附在你身體上嗎?」

「不行。」

「求你了!」她清淚落下,「雲蘿,我從未求過你,對不對?」

往昔的時光在眼前展現,全是姽嫿的笑臉。這個驕傲又堅強的女子,即便在夢貘族被壓在太虛山下時也沒有哭泣。

雲蘿最終還是答應了姽嫿。

不知道這件事是對是錯,但是她那樣欣喜,讓雲蘿覺得她的決定應該是對的。她只是莫名其妙地就記起了那皇帝的目光,寧靜淡遠,彷彿似曾相識,又陌生得可怕。

翌日,她們將時間完全花在討論婚服上面。雲蘿有很多關於婚禮的好主意,但是姽嫿都不滿意,最後她像記起了什麼:「雲蘿,我記得承湛送給你的那個夢裏,你穿的婚服就很美呀!」

那件婚服是美。

領口是四合如意雲肩,垂著大紅的絲絛。婚服是左右開氣的,大紅的綢面艷麗得如一團火。鑲邊里別出心裁地用平針法綉了鳳穿牡丹的圖案,看上去喜慶又悅目。

雲蘿將腰間的荷包取出,瑩白色的夢團飄了出來。她將夢團遞給姽嫿:「你自己看吧,按照這件婚服的式樣訂做。」

姽嫿定定地看着,然後輕輕握住她的手:「雲蘿,總有一天,你會風風光光地嫁給承湛。」

會嗎?

時間太久,久到她已經沒了信心,失了耐心,忘了初心。

姽嫿的婚服很快就做好了,被一個小太監送到了上清觀的正殿。婚服裝在一個精美的盒子裏,小太監對道姑說那是皇上的供品,道姑也沒有多想。

雲蘿躲在太上老君的塑像後面,心想如果太上老君知道人間的皇帝曾給自己送過婚服做供品,一定會氣得將那個皇帝塞進煉丹爐里的。

等到四下無人的時候,雲蘿將盒子打開,那裏果然有一件婚服,上面有精美的刺繡,放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璀璨奪目。

「雲蘿,今晚就是我們的大婚之日。」姽嫿浮在她身旁說,「你帶着婚服去城東的李員外家,那邊已經安排好了,會將你當做他們的女兒。我附身在你身體上,然後皇上就會將我接進宮裏去。」

雲蘿說不上心裏是什麼感覺,道:「計劃得真好。」

「算是圓一個心愿吧。」姽嫿憂心忡忡地說,「雲蘿,假如有一天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你會怪我嗎?」

雲蘿認真地觀察着她的神色,篤定地說:「一定會怪你,但你會不做對不起我的事嗎?」

姽嫿愣了愣,苦苦地一笑,沒有回答。

雲蘿按照姽嫿所說,帶着婚服和簽筒,蒙上面紗,找到了城東的李員外府上。

李員外是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許是皇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聽她說說明來意,十分殷勤地將她迎進了門。

府上早已張燈結綵,說是李員外的小女兒要被皇上納為李美人,自然是值得慶賀的一件事。只是這其中的內情,恐怕就只有李員外一個人知曉了。

「這邊請,這邊請。」李員外將雲蘿迎進一間房裏,「再過幾個時辰,就到吉時,皇上會派人將你接走。」

雲蘿點頭。

「那就請娘娘先梳妝打扮。」李員外恭恭敬敬地說完,就萬分小心地將房門闔上。

事已至此,雲蘿也不好掃姽嫿的興緻,就坐在鏡子前梳妝打扮起來。穿好婚服,她將簽筒放在面前,輕叩三聲。

姽嫿從簽筒中浮出,看了她一會兒,突然眼角泛起了淚光。

「雲蘿,真好。」她說。

雲蘿將手伸向她:「來附身吧。」

那種冰冷的感覺,起初只是指尖一點點,後來慢慢蔓延至手肘、肩膀,最後直至全身……

再往鏡中看,她的樣貌已經變成了姽嫿,雖然她仍舊有意識,但是已經無法操縱自己的身體了。

原來被附身是這種感覺。

姽嫿坐在鏡子前,用顫抖的手摸著臉頰,喜極而泣。她哭了很久,淚水怎麼都止不住。

雲蘿安慰她:「別哭了,再哭妝就不好上了,還怎麼嫁過去呢?」

「雲蘿,對不起,我騙了你。」她聲音嗚咽。

雲蘿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但是我相信你不會害我。」

從別人的角度來看,是姽嫿一人扮作兩角,自問自答。

「我不會害你……我只是辜負了你。」姽嫿從簽筒里掏出一個物事,正是裝着幻珠的鎖盒。

雲蘿這才突生不妙之感:「你將幻珠怎麼了?」

「對不起雲蘿,我等不下去了。要養活幻珠救回族人,還要等四十多年,那個時候皇帝都老了,我和他也沒有緣分了……但是有你幾滴仙血,我現在就可以變成凡人,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雲蘿,我不想救族人了,反正族人遲早都能從靈虛山下出來的!」

雲蘿沒想到姽嫿存的竟然是這個心思,急得大喊:「你、你快住手!你從簽筒中逃出,天宮那邊怎麼交待?」

「我為什麼要給天宮交待?人生在世,難道不是過想過的生活,愛想愛的人嗎?!」

她使勁捂住嘴巴,不讓雲蘿再說下去。雲蘿看到她騰出一隻手,將幻珠按在額頭上。只不過是一瞬間,幻珠就消失在額頭上!

不!

那是拯救族人的最後機會了啊!

雲蘿心神俱裂,卻無法阻止姽嫿。

「幾個時辰后,我會從你身體上離開,就能變成凡人了。」姽嫿說。

雲蘿渾身猶如墜入寒天冰窟,只喃喃地說:「你知道,這幻珠只得一顆!而且靈力有限,只能使用一次嗎?」

「我知道,知道……」姽嫿說,「請你原諒我。」

「既然你已經獲得幻珠的力量,那麼就從我身體上離開吧。你有實實在在的身體了,不是嗎?」雲蘿冷冷地說。

她笑得凄迷:「雲蘿,我現在還不能離開你的身體,因為皇上不能迎娶兩名女子。」

「你什麼意思?」雲蘿心中生出一些不好的預感。「姽嫿,你私自動用幻珠我已經不怪你了,你還要做什麼?」

她抬手,將一隻金簪插在髮髻上:「雲蘿,別說了。」

因為姽嫿在牢牢地控制着她的身體,所以她也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將大紅蓋頭蒙在她的面上。「姽嫿,你說清楚!」

那股不祥的預感愈來愈濃,雲蘿掙扎著喊叫起來,但是姽嫿很快就封住了她的啞穴,不讓她再開口說話。

「李美人,可以上轎了。」一群管家婆子走了進來,對她行了一個大禮,將她扶上喜轎。

未曾入宮就被封了美人,而且以民間的嫁娶儀式,這已經不合祖制。雲蘿心中充滿了焦慮和疑惑,千絲萬縷卻總也不明白其中的真正緣由,一切就恰如眼前的紅簾,遮蓋住了一切。

喜轎停了。

透過紅簾,雲蘿依稀看到列隊的宮人擁著皇帝站在面前。手指溫熱,是他輕輕地牽起她的手。

雲蘿有些氣憤,他為了可以迎娶姽嫿,竟然要她任由擺佈來這裏演一場戲。如果沒有他,姽嫿不會棄族人於不顧,拿幻珠讓自己獲得在世為人的機會。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雲蘿彎下腰去,再起身時,竟意外地看到皇帝依然恭謹地彎著腰,不由得有些驚異。

這完全是民間婚娶的風俗。她可以想像得到,明日早朝,皇帝會受到大臣們怎樣的彈劾。

也許,他對姽嫿也是真心的?

「送入洞房——」請來的司儀高聲喊。皇帝上前牽住她的手,緩步走進一間宮室。待宮女們都退下之後,他才點開了她的啞穴。

終於可以說話了。雲蘿脫口而出:「姽嫿,你的心意已經達成了,你快放開我!」

奇怪的是,姽嫿此時一聲不吭。

皇帝站在她面前,大紅喜服給他蒼白的臉色添了一些暖色。只是他的目光還是那麼淡,那麼遠,那麼冷。

雲蘿深呼吸一口氣,盡量心平氣和地說:「皇上,既然你迎娶了姽嫿,她從今天起開始也擁有了凡人的身體,那麼你可不可以勸她離開我的身體?」

他終於開口了:「雲蘿,這是姽嫿留給我們的一點時間。」

他居然……喚她雲蘿?

為什麼他們今天都這麼奇怪?

雲蘿看着皇帝那淡遠悠長的目光,記起他遞過來的水貂皮披風,記起他看她的眼神,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頓時渾身冰冷。

她身上的喜服,是按照承湛的夢中情形所定製的。

這婚禮的細節,也和承湛給她的夢境中沒有兩樣。

再說,皇帝用民間的婚姻嫁娶的儀式,也不合宮規。按理說,就算姽嫿幫了他再多,皇帝也不可能這樣。他完全可以冊封姽嫿,那豈不是更風光?

「雲蘿,上天入地,我都陪着你。」他又喚她,一如數百年前的春日。

不,不可能的!

他不是承湛,不是!

她親眼看到承湛被壓在靈虛山下,扔給她一個美夢,醉了她數百年的時光。那個皇帝不過是一個凡人,怎麼可能是承湛?

「我是承湛。」他的一句話,打破了雲蘿心中殘存的僥倖。

雲蘿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恍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夢中。

承湛唇邊浮起一抹淡笑:「雲蘿,你不知道,三百年前夢貘族被壓在靈虛山下之後,我就被罰轉世為人了。」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雲蘿心頭鈍痛,痛得幾乎要窒息。

他垂眸:「仙凡有別,你好不容易成了仙,我如果告訴你,你必定會違反仙規為我籌謀一世安穩,到時候一定會惹得天庭震怒。若你再出什麼意外,誰來解救夢貘族?所以,我就用最後一點靈力製造出我被壓在靈虛山下的假象,好讓你斷了心思。」

原來是這樣。

雲蘿眼角酸澀,使勁捂住眼睛,喃喃地說:「你從一開始,就認出我們了,對不對?」

他沒有否認:「不知道為何,不管我經歷過多少輪迴,都能保留作為夢貘族時的記憶。甚至,我還保留着微弱的靈力。不錯,在見到你們的第一眼,我就認出了你和姽嫿。」

淚水迷濛了雲蘿的眼睛,她心中湧上一股難言的複雜情緒,酸甜苦辣瞬間來襲。三百年呵,她無數次幻想中的重逢,竟然是這樣。

「難怪姽嫿說,你對她一定是真心的。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沒有認出你。」

「雲蘿!」承湛的聲音里難耐痛苦,「你不要怪姽嫿,今天的這個婚禮,只是圓你我的一個心愿!」

雲蘿恍惚記起姽嫿對她說,雲蘿,總有一天,你會風風光光地嫁給承湛。

是她太痴,竟然沒有聽出她的話中話。

身體一松,她的手臂有了些許知覺。她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荷包。是了,哪裏裝着承湛送給她的夢境,在夢中,她鳳冠霞帔,他帶領喜轎迎娶了她……

雲蘿揪緊那個荷包,抬眼問他:「那麼,用幻珠重生給姽嫿一具人身,你也是知道的?」

「是的。」他眸光黯淡了一下,「也許你要說我們太自私,可是雲蘿,三百年對你來說是一年多,而對我們來說是漫長的歲月……我們不想等下去了,前世太苦,唯有好好把握今生。」

淚水流進嘴角,苦澀一片。

雲蘿將手放在額頭上,低聲說:「姽嫿,你出來吧。」

眼前金光一現,她頓時感覺身體輕鬆,手腳也能行動自如了。姽嫿站在面前,眼角含淚地看着她,和往昔不同的是,她的身體再也不是一縷輕煙,而是實實在在,帶着溫熱氣息的鮮活生命。

那是幻珠給她的一具軀體,她終於從簽筒的禁錮中逃出來了。

還未等雲蘿開口說話,姽嫿已經抱住了她。肩頭上溫熱一片,應是姽嫿的眼淚。

「對不起對不起!」她哭成了淚人,「雲蘿,我知道承湛是你的,可是我愛上他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承湛的轉世!」

雲蘿不知如何作答,只越過她的肩膀看着承湛。他的眼神依舊那樣清澈,只是清澈中多了許多的悲哀和無奈。

沙漠中有一種樹木,名曰胡楊。傳說胡楊活着數百年不死,死了數百年不倒,倒了數百年不腐。可無論是夢貘還是凡人,都不可能做那樣的一株胡楊。他們不是樹木,他們有血有肉,有知有覺,數百年的孤寂與痛苦對他們來說,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說得對,她感覺只是一年之久,而他們已經走過了數百年。這三百年來,不知承湛多少次去上清觀看望姽嫿,緬懷過去。漫長歲月一點點地消磨着意志,那該是怎樣的殘忍。他守着昔日的承諾直到現在,才接受了姽嫿的愛。

時光太久,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

雲蘿抹去眼淚,向他微笑:「承湛,謝謝你,最後還是給了我一個婚禮。」

只是她沒有想到,竟然是以這樣無奈的形式來完成的。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雲蘿輕輕地將姽嫿推開,看着她的眼睛說:「祝福你們。」

「雲蘿……」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到門邊,用最後一絲力氣說:「承湛,讓你的宮人都迴避吧,我要回仙宮去了。」

身體被緊緊抱住,她聽到承湛的聲音響在耳側:「雲蘿,你在怪我嗎?對不起,我只能出此下策。」

她想說她並沒有在怪他,她想說她今天已經經歷了太多太多,然而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聽到半空中響起一道可怖的驚雷!

宮人們匆忙慌亂的腳步聲響起,接着門外有人急道:「皇上!不好了,剛落下一道雷,宮裏走水了!」

承湛吃了一驚,推開窗扇。雲蘿看到烏雲在夜空中翻滾不息,向大地直直地傾軋過來,其中雷光如靈蛇般疾走,將宮苑諸人照得一片慘白,整個景象詭異無比。

姽嫿衝到桌前,飛快地掏出龜殼佔了一卦,顫聲說:「怎麼可能……天神臨世!」

承湛沉吟了一下:「雲蘿,你有沒有頭緒?」

雲蘿茫然地看向夜空,只見閃電越逼越近,大有吞噬皇宮的氣勢。忽然,她感覺腰間一熱,一摸,竟然是句芒送她的那柄寶劍在發熱。

句芒?

「龍,龍!」宮人們驚慌失措的叫聲響起。雲蘿頓感不妙,只見雲層中隱隱有龍身飛過,那不是句芒的真身,還能是誰?

她有些緊張地對承湛說:「這是我師父,等下我會去天上看看。」

承湛默然點了點頭,回頭對對姽嫿說:「你留在這裏,我先出去。」說完,他就大步走出宮室。

外面已經跪了一地的宮人,充滿敬畏地向天空跪拜。半空中烏雲翻滾,中央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中心飛出許多條藍色閃電。有幾條閃電擊在承湛的腳邊,飛濺起火花。而承湛絲毫沒有畏懼,只是向天空深深一拜。

句芒,你到底想做什麼?

雲蘿再也忍不住,念了個仙咒飛往半空,果然看到一條青龍在雲層中飛翔,威風凜凜。

「句芒!」她大喊,「你快停下來!」

雷電稍微停歇了一點,青龍轉身化為一人,清俊身姿踩着雲端向她走來,正是句芒。

「你到底想做什麼?」雲蘿啞著聲音問他。他目光肅然,向她伸手,竟然是抹去了她臉頰上殘留的一滴眼淚。

「我想做什麼,你心裏不清楚么?」他的聲音里有隱隱的怒意,「我青龍派的徒弟何時被人欺負成這樣了?被最好的朋友撬牆角?還被強押著送入洞房?」

雲蘿連忙拉住他的衣袖,慌不擇言地說:「師父,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那是怎樣?」他抬手將一道閃電劈向承湛,「你怎麼這麼沒有骨氣。」

閃電落在承湛腳邊,這一次飛濺出的火花直接燃起了他的袍角。無數宮人上前救駕,慌亂成一片。她急得一把拔出寶劍,放在自己的脖頸上:「句芒!你如果還念在我喊你一聲師父,就別殺他!」

「他這一生是帝星轉世,我自然不會殺他。」句芒收回閃電,看了她一眼,「把劍放下。」

雲蘿將寶劍緩緩放下,然後無力地坐在雲端上。「句芒,求你了,我們回去吧。」

透過雲層,雲蘿看到承湛和姽嫿淋著大雨,固執地向她這邊看來。尤其是承湛,他的袍角已經燒毀,焦黑一片,他卻執意不肯回到宮房裏去。

她不忍再看那樣的目光。

以前她以為,她還有承湛和姽嫿,還有那些有血緣維繫的族人,現在她連這些都徹底失去了。

天下之大,卻沒有她立足的溫暖之地。

終於又回到了星河。

太虛山依然靜寂無聲,山腳下河水清澈見底,無數瑩白的珍珠在河底一閃一閃。只是一顆心被冷透傷透,再回頭看這些美景,只覺得一山一河空曠得可怕。

雲蘿漫無目的地走在星河的淺灘上,衣裙伏在水面上,油油地蕩來蕩去。句芒在她身後跟着,許久都沉默不語。

最後還是她打破了沉默,回頭看他:「你怎麼會去找我?」

他定定地看着雲蘿,眸光里有光點微閃:「你忘了,我是天龍,皇帝是真龍天子,他的一舉一動自然會被我所知。」

雲蘿挑了一個地方坐了下來,仰頭看頭頂上變幻不定的風云:「我是不是很傻?」

「是很傻,你明明知道,姽嫿有可能做違背你心意的事情。」

雲蘿凄然笑了笑:「句芒,我動搖過,我不想被姽嫿附身的!可是我轉念一想,如果我不信賴她,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可信賴的人了。」

「有!」他突然加重了語氣,「你還可以信賴我!」

她驚訝地看着句芒。他繼續說:「我打心底的,不願意看到你受委屈。」

他坐在她身旁,銀白色的盔甲在稜角處反射著好看的微光,那眼神中的堅毅無人可折。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和她有着這世間最奇怪的一種師徒關係。

「你……是為了驪姬吧。」畢竟她和驪姬的樣貌很相似。

「不是,是為了你。」他看着靜靜流淌的河水,「你說得對,驪姬已經死了,她的靈魂永遠都無法原諒我,我如今為她做什麼都是白費。可是雲蘿,你相信嗎,我只做過這一件虧心事……」

雲蘿連忙制止他,不要他再說下去:「我相信你,你不是故意的,你做事從來都是光明正大。」

他沒有看她,依舊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謝謝你。」

「但是,你也不是沒有補救的方法。」

他疑惑地看她。

雲蘿笑着說:「過段時間,我會向姽嫿討回幻珠。幻珠是驪姬最後的遺物吧,你可以將它埋在東海的海底,讓驪姬在那裏長眠。」

句芒頷首,忽而一笑:「你看,明明是我想安慰你,最後卻變成你安慰我。」

雲蘿伸手甩起一串水珠,看着粼粼波光被揉碎。「剛開始我很憤怒他們騙我,但是轉念一想,我真的不再怪他們了。過了三百年,承湛還記得那個婚禮的承諾,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雲蘿將承湛送給她的夢團取了出來。那個夢境裏有鑼鼓喧天,有大紅喜轎,有百年好合,有三拜天地,有溫柔誓言……卻都不是真的。

她將手伸進夢團,用力一扯,夢境就瞬間如碎羽般四散開來,落入星河化為點點粼光。

既然物是人非,就不該抓住往日的一點溫情不放。

然後雲蘿解下另一個荷包,遞給句芒。

他抬眼看她,神色不解。

「這是你的夢團,我沒有吃掉它。驪姬在你的夢裏,很美。現在物歸原主,你可以隨時拿出來緬懷她。」

這個仙夢比承湛的夢要美味得多,散發着陣陣濃郁的香味。雲蘿催促他:「你快點拿去,不然我就後悔了。」

他將荷包接過去,緊緊握在手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謝謝你沒有吃掉這個夢。」

雲蘿白了他一眼:「為了一顆幻珠你就搞出這麼大的陣仗,如果吃掉了你的夢,你還不知道怎麼生氣呢!」

他低頭摩挲着手中的荷包,沒有說話。

「其實今日讓我憤怒的還有一個原因。」他低聲說,「承湛那小子,居然娶了你!」

雲蘿不禁黯然傷神。

今日的婚禮用了一招偷龍轉鳳,算不得違逆天規,可她的的確確和承湛拜堂了。風月羅織,其中誰對誰錯又豈能輕易定論?一時間,兩人心頭都是心思千迴百轉,卻都是默默無聲。

「我不恨他們,只是感嘆世事無情。」許久,雲蘿才輕聲細語地道。

「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只是念起仙咒,讓那些河蚌緩緩浮上水面,然後將其中兩枚挑揀出來,取出裏面的珍珠。

「這兩枚河蚌上的花紋一模一樣,是因為他們所蘊含的珍珠,都是本該相通的心事。」

雲蘿舉起河蚌給句芒看,然後用手指摩擦了一下珍珠的表面。兩顆珍珠陸續響起了一個男聲和一個女聲。

男聲說:「她出身尊貴,將來註定入宮為妃,又怎會看上我一個平常官宦家的庶子?」

女聲說:「容華富貴都是過眼雲煙,入宮為妃又怎樣?還不是步步謹慎,日日期盼君憐?我只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句芒皺了皺眉頭:「他們是?」

「他們是凡間的一對男女,彼此心生愛慕,但是一個覺得自己配不上,一個不懂對方為什麼不來提親。這世間的怨偶,大多數是因為沒有坦誠交流,才導致情深緣淺。」

他聞言,陷入了沉思,許久才說:「你說得對,如果當初我早一些告訴驪姬我是天龍,她也許就不會徒生綺念情思,也不會死。」

「所以看到承湛娶了姽嫿,我恨過痛過,卻也輕鬆釋然了許多。」雲蘿拈起珍珠,嘆息著說:「這三百年來我和承湛未曾謀面,未曾交換過彼此的心意,所思所想都已經不同,就算在一起也可能只是折磨。他今日如此選擇,我現在……懂了。」

句芒將兩顆珍珠從她手心中拿起,若有所思地問:「如果將兩顆珍珠合二為一,是不是可以讓他們心意相通?」

雲蘿掩口而笑:「也許吧,他們如果知道是句芒大人幫了他們,一定會受寵若驚的。」

「如果知道仙廚也幫了他們,他們更會感激上蒼。」他的眼睛裏盛滿了笑意,拉起她的手,「你也來。」

手指觸碰在一起,雲蘿乍然覺得臉頰滾燙,連忙低頭開始分辨花色相同的河蚌。每找到一對,她們就一起傾聽那些或凄婉,或哀傷,或纏綿,或快樂的心事。

每一粒珍珠都包含着凡人的心事,都能窺探到一段故事。

不知不覺地,幾個時辰悄然而過。她撿了一兜裙的珍珠,又將每每兩顆合在一起,最後困意如海浪般湧來。

打了一個哈欠,雲蘿放下手中的珍珠,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水。句芒只是把肩膀送了過來。

他做得那樣自然,彷彿她和他已經是很好的朋友。雲蘿挑了挑眉,想說些什麼,看到他清澈平靜的的眼神,又覺得是自己多心。

惺惺相惜,難道還不是很好的朋友了嗎?

朦朦朧朧中,雲蘿只感覺他將她的額頭輕輕扳過。她也的確是累極了,靠在他的肩膀上就睡了過去。

她沒有做夢。

只是偶爾感覺眼角有些濕潤,應該是眼淚。

經歷了那麼多事,她反而放下了往日的一切。承湛、姽嫿,還有族人的命運,都隨風而去吧……事到如今,她才覺出自己活得像一個仙人——不再奢想,不再憂心,不再籌謀,只想着在長生中消磨掉最後一絲對凡世紅塵的眷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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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夢雲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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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珍珠兩合心意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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