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勘破浮華一少年
第四章勘破浮華一少年曦華公主所住的仙宮,在天宮是獨一無二的。
宮牆上貼著東海進獻的五彩扇貝,窗扇中嵌著的是冬暖夏涼的水晶石,殿階是潔白無瑕的漢白玉。更絕妙的是宮苑中的花圃,載的不是花卉,而是珊瑚靈。火紅的珊瑚叢,一簇一簇地伸長美麗的身軀,遠遠望去如同天邊的火燒雲。
雲蘿沒有心情欣賞這些美景,低着頭跟青鳥仙姑走進宮殿。剛一進去,就聽到曦華公主親切地喚她:「仙廚大人,那天我真是無禮了。」
她款款走來,手上抬着那根紫金鞭:「讓仙廚受了這麼大的傷,我心中愧疚難安,這根鞭子就任由仙廚大人毀了吧。」
雲蘿故作惶恐:「公主多慮了,還請將紫金鞭收回。我的傷口已經痊癒……了大半。」
為了防止公主找自己麻煩,她還是留一手吧,就算公主想要再下黑手,也要考慮她鞭傷沒有好透。
曦華連忙將紫金鞭遞給青鳥仙姑,拉過雲蘿的手,示意她坐下。
「不知公主找我,有何事要吩咐?」都是聰明人,雲蘿也不想和她繞彎了。
曦華公主苦惱地一籠披帛,懨懨地說:「雲蘿仙廚,你那天也聽到了,蓐收大人因為句芒大人,要和我退婚。」
雲蘿默默地擦了一把汗。
「公主,你其實喜歡的是句芒大人吧。」
曦華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看着她:「你怎麼知道?」
拜託,你都表現得那麼明顯了,還找出這麼拙劣的借口來接近句芒,哪個人看不出來啊?
雲蘿笑着說:「這也沒什麼,是句芒大人沒有慧眼,看不到公主的好。」
曦華鬆了一口氣,又問:「那你願意幫我嗎?」
雲蘿笑而不語。幫還是不幫,那要看她給什麼條件了。
曦華果然聰明,向青鳥仙姑做了一個手勢,她便轉身進了內室,不多會,拿出一個方盒出來。
「我聽說,句芒大人從星河釣出了一枚幻珠。」曦華慢悠悠地說,「幻珠,如今在你手上吧?」
雲蘿不動聲色地看着她:「不錯。」
「你放心,我對那幻珠沒興趣,我就是想知道,句芒大人心裏都在想什麼。如果你能幫我,我就將這個盒子給你。這是鎖盒,將任何東西鎖在裏面,除了你誰都別想得打開。」
那盒子十分精緻,邊角包着古樸鐵質雕花,散發的仙氣十分精純。
「公主有何高見?」
曦華將那個盒子舉起來:「聽說你是夢貘族?你只要想辦法接近句芒,看看他的夢境裏都有些什麼。」
雲蘿有些猶豫,沉吟著說:「公主,仙人的夢和凡人的夢是不同的。仙人的夢更加香甜可口,夢貘只要將仙夢引出,很難控制自己不吃那個夢。而我們夢貘族,之前就是因為吃了司命仙君的夢才受到了懲罰。」
「我知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我為你擔保!」曦華信誓旦旦地說,「夢貘族之所以被壓在靈虛山下,是因為將天機四處泄露,你只要別將句芒的夢說出去,誰會罰你?」
「這……」
「你就答應了吧。」曦華將鎖盒賽到她手裏,「這對你來說,是區區一件小事,對不對?」
是一件易如反掌的小事。
別看她們夢貘族力量微弱,天地六界,有引出別人夢境的本事的也只有夢貘了。
雲蘿答應了曦華公主。
心裏不是不忐忑,只是保住幻珠的想法佔了上風。畢竟,那是拯救承湛的唯一法寶了。
回到仙廚宮,阿舒抹着眼淚撲了過來:「雲蘿姐姐,你沒事吧?句芒大人突然闖了進來,說感應不到你的仙氣,我……我攔不住他,才知道你不在宮裏。」
雲蘿摸着她的臉頰:「我沒事,只是出宮辦事而已。」
「那你快休息吧,你的傷口……」
「沒事,不是什麼要緊的事。」雲蘿對阿舒說,「明日為我準備食材,我要親自做一些菜肴給句芒大人送去。」
睡了一夜,她感覺右肩果然好了許多,行動自如,酸麻的感覺已經完全消失。去了膳房,阿舒已經準備了各色食材。
一會兒的功夫,她已經做了金錢菇燒豆泡、素食海皇羹、開胃四寶羹、獅子頭面卷等可口的菜肴。之後,雲蘿還讓阿舒將她珍藏的素雪酒掘了出來。
那素雪酒是用梅花上的雪為水,東皇之土上生長的糧食為酒糟,配以百花之味釀了七七四十九年而成的。這天宮裏誰人不知她雲蘿藏有好酒,但也就是仙帝的面子才能討得一壺去。
如果說百年醉是驚濤拍岸,那麼素雪酒就是小樓映月。素雪酒沒有數百年醉剛烈,只能讓人愈飲愈靜,所以常常會讓飲酒之人掉以輕心,以為貪杯也不會醉。
其實,等到發覺醉酒的時候,素雪酒中的酒意已經流遍全身。
忙完這些,她才鬆了一口氣。伸手摸摸腰間,幻珠還在。
掏出曦華送她的鎖盒,雲蘿將幻珠放了進去。果然,那鎖立即關得嚴絲合縫,雲蘿念了一句咒語,盒子才打開。
這鎖盒果然是好物。
拎着食盒出宮的時候,阿舒不安地問她:「雲蘿姐姐,你沒事吧?」
「傻孩子,我沒事。」雲蘿拍拍她的肩膀,「我去去就來。」
到了青龍神宮,雲蘿對守衛說明來意,很快就被迎進宮中。
句芒坐在正殿之上,眼睫微垂,不辨神色。
雲蘿將食盒獻上,恭敬地說:「句芒大人,曦華公主昨日將我喊去,原來是想和大人重修舊好,讓我做幾個小菜給大人品嘗。還希望大人不計前嫌,原諒曦華公主吧。」
他把玩著座椅上的九龍戲珠的雕刻,並沒有回答她。在凡間那麼意氣風發,在天宮他就得內斂謹慎。
她並不氣餒,只問:「大人莫非是嫌菜色不好?不如告訴我,我回去重新做了再給大人送來。」
說着,雲蘿便作勢向外走,卻將步子放得極慢。果然,他喊住她:「仙廚請留步。」
雲蘿回頭,低眉順眼地站在一旁,並不做聲。句芒沉吟了一下,問:「曦華公主真的這麼說?」
「不敢欺瞞大人。」
「這些飯菜我收下,不過,你拜我為師的事情,考慮得怎麼樣了?」他的聲音很沉,沉得不含一絲情緒。
雲蘿穩住心神,說:「句芒大人,是我不知輕重,你要收我為徒,我自然歡喜。只是……」
「只是什麼?」
雲蘿盈盈上前,舉起酒壺為他斟酒:「只是這拜師酒你總要給個面子喝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面上,烏色瞳仁如一枚上好的琉璃珠,透出又漂亮又危險的意味。雲蘿心中不由打起了鼓,將酒杯抬起遞給他:「句芒大人,請喝。」
句芒接過酒杯,修長的手指有意無意地觸碰到她的手背。雲蘿趕緊低下頭,不敢看他。
「喝了這杯酒,你就不能叫我句芒大人了。」他唇角勾起一個極具魅惑力的弧度,「要叫我師父。」
她忍住想吐血的衝動。反正就算拜他為師,他也拿不到幻珠。
「來,陪我一起吃。」他將酒中清釀一飲而盡,示意雲蘿坐在他的身側。
勸人吃菜喝酒可是雲蘿的拿手好戲,她使出看家本領,一個勁地勸他喝酒。句芒不疑有他,將素雪酒喝了大半壺。
很快,他的臉頰就泛起了紅潮,沖淡了那股肅殺的氣息。
這樣近距離地看他,雲蘿發現句芒長得也挺俊,睫毛很濃很密,鼻樑極挺,還帶着股秀氣,難怪惹得曦華公主那麼喜歡他,又不肯放下自尊來討好。
他略微有些醉意:「雲蘿,明日我就稟了仙帝,讓你成為我青龍神宮的人……」說着身形一歪,閉上了眼睛。
「句芒大人,句芒大人?」雲蘿連喚了他連聲。他才低低地應了,但是口中含糊不清地說:「扶她去休息。」
一列仙女走了過來,將句芒扶了起來。他腳步虛浮,一搖一晃地向內宮走去。她跟了上去,一名仙女攔住她:「既然句芒大人要休息,那麼仙廚大人就請回吧。」
雲蘿忙道:「師父要我跟着,說醒來有要事對我說。」
「大人收了你做徒弟?」仙女語氣一松,對她的態度明顯恭敬了起來。
「千真萬確。」
「那好吧,你跟着就是。」仙女帶她走進內宮,只見仙女們將句芒抬到牙床上放好,放下了紗帷。她在案几旁坐了下來,靜靜地等待着。
香爐里燃的是安神寧腦的龍涎香,香氣馥郁,讓人昏昏欲睡。不多時,幾名仙女便熬不住了,紛紛魚貫而出。
內宮只留雲蘿一人。她抬頭,看到句芒正靜靜地躺着,只能聽到他輕輕的呼吸聲。
只要看到他的夢境,就可以了……
千萬要忍住,不可以吃,不可以吃……
雲蘿輕步走上前,慢慢地唱起了《如夢小令》。她不懂族長為什麼會把這首歌定為引夢謠,因為無論從曲調還是詞,都是清徵的悲調。
彷彿昭示著夢貘族的結局,是那樣可悲,可嘆。
一曲唱完,雲蘿伸手將紗帷掀開。句芒躺在床上,並沒有任何夢團從他的額頭逸出。
他竟然沒有做夢?
雲蘿皺了皺眉頭,將紗帷合上,繼續等待。大概等了兩三個時辰,上下眼皮都打架了,她才恍惚聽到句芒在囈語。
她一躍而起,激動得手都在發抖。不錯,他在囈語,說明他已經開始做夢了。
又唱完一首《如夢小令》,一團瑩白晶瑩,又隱隱散發着微藍色的夢團從他的額頭飄了出來。
雲蘿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夢,輕盈、透明、潤澤,還有一種清新可人的感染力。
夢貘的天性在驅使她吞掉這個夢境,她努力忍住,將那個夢團放入手心,然後打開——
在看完這個夢之後,雲蘿驚呆了。
其實不止是曦華,她自己都很好奇,不苟言笑的句芒大人,究竟在想什麼?
也許在想詩酒書畫,也許在想天界大業,也許在想拯救蒼生……可是萬萬沒想到,他的夢中,竟然是一片碧藍無際的大海,海面上露出一塊礁石,上面坐着一個鮫人。
那鮫人十分美麗,濕漉漉的長發披散下來,更襯得肌膚瑩澤如玉。配上兩隻湛藍如海的眼,秀美挺拔的鼻,嬌小紅潤的唇,足以傾倒眾生。
雲蘿從未見過有人能夠生得這樣好看,彷彿美麗這樣的辭彙天生就是為她而生,彷彿優雅也可以打上她的烙印。
更要命的是……
除了那雙碧藍的眼睛,她的容貌竟然和她有七分相似。
夢境中,鮫人拍打着寬大的魚尾,調皮地在浪花之中嬉戲,一邊玩耍一邊似乎在對她說着什麼。
她想聽得清楚一點,可是海風太大,只看到她一張一合的口型。
一種詭異的感覺抓住了雲蘿的心。她猛地合上了這個夢境,飛快地將它裝進她早已準備好的荷包里。
身後突然有了動靜,她轉身,看到句芒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轉醒,正坐在牙床上靜靜地看着她。
雲蘿目瞪口呆,這才發現自己中了計。
他是誰,威名震懾四方的東方之神青龍,豈能被她一壺仙酒所醉倒?
這個夢,如果他不想讓她看到,是永遠也看不到的。
可是他為什麼要她看到這個鮫人?
更可怕的是,上仙不能動情。他在夢中裝着別的女子,這已經是觸犯了禁忌。而且這個秘密被自己知曉了,真不知道他會用什麼方法來將她封口。
不知所措的窒息感,頓時鋪天蓋地地襲來,將她整個人淹沒。雲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半晌才喃喃地問:「你……什麼時候醒的?」
「就在你取了我的夢之後。」他一邊說,一邊將袍子壓皺的邊角整理平整。
「那既然你醒了,我就回去了。」雲蘿下意識地說出這句話之後,就向外走。他一把拉住她,蹙眉問:「你就不好奇,那個鮫人為什麼和你那樣相似?」
「天下之大,相似的人很多。」
「像成這樣的人可不多。」
她愣了一愣,發了火:「就算我和她很像,又怎樣?」
他低下頭,靜默了半晌,才淡淡地說:「驪姬死了,一千五百年前死在星河裏。雲蘿,也許,你是她的轉世。」
雲蘿飛快地在腦海中推算了一遍。她今年一千三百歲,沒有生出魚尾和鱗片,也就是說祖上並沒有鮫人的血統。所以這個一千五百年前就死去的鮫人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又怎樣?」雲蘿脫口而出。然而話音剛剛落了地,她就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等等……
根據《仙經》記載,鮫人是生長在海水中人身魚尾的異獸,她們的眼淚可以化為珍珠。
珍珠……
句芒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用那種靜默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後背一陣發毛,又一陣發涼。
雲蘿想到一個可怕的推斷——她一直在星河裏採珠,還四處尋找幻珠,卻從沒想過,幻珠究竟是什麼?
幻珠是被釣上來的,而不是從蚌殼中剝離出來的,也就是說,那是……
人魚的眼淚?
雲蘿被這個推斷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句芒突然開了口:「你想得沒錯,幻珠就是那個鮫人的眼淚,最後一顆眼淚。」
雲蘿後退了幾步。
「不可能!仙凡有別,鮫人只能生活在凡間的海水中,而星河是在天界!」
所以那顆幻珠不是鮫人的眼淚,不是的!
句芒斬釘截鐵地否定了她:「有可能!星河和凡間的水域是相通的,星河流掛到凡間就是一條大瀑布,叫做銀河。很少有鮫人能夠逆流而上!那個鮫人名叫驪姬,是她勇敢地穿越了浚流不息的瀑布,游到了星河。」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鮫人不顧一切地來到星河,就是在自尋死路。星河位於仙界的邊緣,等她抵達就已經筋疲力盡,而且沒有她所需要的食物。
「所以她死了,死前最後一滴眼淚珍貴無比,落在星河中受到仙氣浸染,就成了世間獨一無二的幻珠。」句芒向她解釋。
原來是這樣。
雖然不同族,但同為異獸,雲蘿亦聽說過海上鮫人動人的傳說。如今聽到她的結局,心中難免有些苦澀。
不過秉著八卦的天性,她還是多嘴問了一句:「你和那個鮫人是什麼關係?」
句芒眸光一黯,慢慢地說:「一千多年前,我曾經下凡遊玩,在東海里現出原形嬉水,結果吸引了一群鮫人。她們看到我的龍身,以為我是海龍,紛紛向我發出邀約。驪姬特別美麗,我便與她多逗留了幾日……我不知道那幾日,她已經情根深種。後來她才知道,我不是海龍,而是天龍。」
雲蘿愕然。
同樣是龍族,海龍和天龍的地位就千差萬別了。海龍一生只能生活在海水中,道行高深的可以去天宮參加仙宴。而天龍則無比尊貴,生來就屬於上仙,不可以和凡間所有生物所結合。
驪姬……女子的心總是這樣地痴傻,總是看不清楚愛人的真面目。
她以為他是海龍,以為自己可以伴隨他一生。沒想到,他是天龍,註定要回到天宮裏高高在上,要恪守仙凡不能結合的天條。
雲蘿心中憤慨:「那你為什麼不向她說明你的身份?」
「我說了,但是她說不在乎,會等我。」句芒有些黯然傷神,「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最後她等不及了,於是拼了命來到了星河,只求見我一面。」
剎那,鮫人古老的歌謠回蕩在腦海中。雲蘿依稀看到了那樣一副畫面:美麗的鮫人傷痕纍纍地來到星河,以為自己終於到達了仙界。然而她這時才知道,她再也無法向前一步了。
淚水從她碧藍的眼睛中低落。啪嗒,落入星河之水中。
她平躺在水面上,仰頭看着虛無的上空。沒有光,沒有雲,她知道自己將死,喉嚨里再也無法發出一個音符。
雲蘿騰然站起來,緊緊地盯着句芒:「你要幻珠,是想懷念她?」
他沒有回答。
雲蘿冷笑:「你知道為什麼你將幻珠釣出來之後,會機緣巧合地飛到我手中嗎?是因為她的靈魂無法原諒你,永遠都不!」
難怪他看她的眼神,總是帶有那麼一絲愧疚。起先她不懂,現在她明白了——他誤了驪姬,不過是想通過她來救贖自己的良知。
說完,雲蘿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飛奔出內宮。外面的仙女都詫異地看着她,她再也顧不得她們,兀自闖出青龍神宮,向仙廚宮飛去。
一進宮苑,青鳥仙姑已經在等候她了,見她匆忙進來,向她一禮:「雲蘿仙廚,公主問你有沒有得手。」
雲蘿心中一震。
曦華的情感是簡單而粗暴的,愛一個人就要用最直接的方式來將他佔有。她怎麼忍心,將那個鮫人的夢,將那個凄美的故事給她看?
不,她不會理解。
「句芒大人很謹慎,我沒有機會下手。」她吶吶地說。
青鳥沒有在意,只是拍拍雲蘿的肩膀:「沒關係,聽說句芒大人很快就要收你為徒弟了,以後你有的是機會和他接觸。」
消息傳得真快。
阿舒從裏面迎出來:「雲蘿姐姐,你做了句芒大人的徒弟之後,還會不會教我做菜?」
她眼中充滿急切,生怕她拋下她不管。
雲蘿撫摸着她的臉頰,若有所思地說:「我不會做他的徒弟,就算是為了驪姬出一口氣。」
可雲蘿明顯低估了句芒的無恥程度。
沒過幾天,她再去其他仙地採集食材,就看到別人對她的態度明顯熱絡了起來。他們會對她恭敬地行禮,並在背後偷偷議論她即將入青龍神宮的事情。
誰要和那個薄情寡義的句芒相處?
雲蘿提着一籃子藕,怒氣沖沖地從七星洞府門口經過,恰好遇見七星仙君帶着他的徒弟從裏面出來。
「這不是句芒座下的仙徒嗎?幸會幸會。」七星仙君向她行禮。
雲蘿連忙回禮。他鬍子一把,老態龍鍾,她可經不起他這個大禮。
「仙君是要去哪裏?」雲蘿拋出了一個十分形式的寒暄。
他舉了舉手中的仙冊:「青龍大人打算收你為徒,這麼大的事兒,我要去向仙帝稟報。雲蘿仙子,老身在這裏先道一聲恭喜。」
雲蘿靈機一動:「仙君借一步說話。」
七星仙君走了幾步,離他的徒弟有十丈遠,才說:「仙廚有什麼話就儘管說吧。」
「要怎樣才能脫離師門?」
他一呆:「你還沒正式進入青龍門派,就已經在想脫離師門了?」
「不,我只是幫別人問問。」她乾笑。
雲蘿想好了,既然拜句芒為師父這件事躲不掉,就只能想辦法脫離師門了。到時候她鬧得青龍派雞飛狗跳,句芒自然得放了她。
七星仙君捋了捋鬍子,慢悠悠地說:「一般來說,門規有三條,徒弟不遵守門規就要被脫離師門——第一條就是,濫殺無辜為非作歹。」
濫殺無辜?她的心還沒那麼黑,做不到。雲蘿在心裏將這一條默默地劃上了一條紅杠。
「第二條,藐視仙尊不守天條。」
藐視仙尊……這也有點難度,她膽稀,沒底氣,而且一旦惹得天庭震怒,幾百年的修為全部白費。她繼續在心裏划紅杠。
「還有呢?」
七星仙君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第三條嘛……徒弟和師父日久生情,也是不符合門規的。」
雲蘿嚇得差點從雲端上栽下去,脫口而出:「肯定不會的!誰要、要跟那個傢伙日久生情!」
「我又沒說你和你師父談戀愛,你急什麼。」
「我、我……」她結結巴巴,面紅耳赤。
七星仙君哈哈大笑起來:「雲蘿仙廚,你現在想好還來得及,別到時候要脫離師門,害我又要白跑一趟。」
雲蘿扯住他的袖子:「就沒有別的門規了嗎?」
「有倒是有的,」他目光閃爍,「不過這條是青龍派特意制定的一條。」
「是什麼?」
他說:「句芒大人說,如果徒弟變得太丑太懶,也會被清理門戶。」
好吧,這一條雖然也有點難以接受,但是好過前面三條。
雲蘿在心中為自己的前途哀嘆了三聲,然後辭別了七星仙君。
現在局勢又陷入了僵局,她既不能告訴曦華公主鮫人的事情,又不能拒絕拜句芒為師保住幻珠。
天宮有金烏神的庇護,可以一直亮白如晝,只是神仙也有疲乏的時候,所以和人間一樣,也可以有夜晚時分。
夜色如墨,廣寒宮的月色也十分吝嗇,不肯透露半分清光。
在這樣孤寂的夜晚,雲蘿獨自坐在床上,突然生出了幾絲悲涼的心境。
雲蘿突然想起了姽嫿,不知道她在上清觀的日子怎麼樣。匆匆一別數日,估計人間又是幾度春秋。
施展仙法,雲蘿偷偷地走出仙宮,飛往凡間。
帝都正是白日,她飛到上清觀附近,剛落到地面上,就發覺一絲不對勁。
上清觀和往日不同,里裏外外戒備森嚴,看那些人的衣着,像是皇宮裏伴隨御駕的侍衛。
在人間施展仙術,很容易被天宮發現她私自下凡。可是眼下這種情況也實屬無奈。她只好念了一個隱身咒走進道觀。
「雲蘿,你來了?」姽嫿驚喜的聲音響起。雲蘿循聲望去,只見她的身體浮在簽筒上方,正看着她笑得盈盈。
「姽嫿,這裏怎麼回事?」
「皇后和太子明日會來這裏上香。」姽嫿喜不自勝地說,眉間眼梢都是蜜意,「你別走,不礙事的,反正他們也看不到咱們。再說,今日只是肅清這裏,他們明日才來呢。」
雲蘿這才舒了一口氣,在塑像旁邊坐下。
姽嫿歪著頭問她:「看你心事重重,怎麼了?」
雲蘿將裝着幻珠的鎖盒拿出來:「我可能保不住幻珠了。」
姽嫿自幼就做了祭司,對神器仙器也有幾分見解。她瞄了一眼鎖盒,哼笑着說:「這是上古的仙器,可大可小,可長可短,刀劈不爛,水淹不腐,就是丟進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也熔不掉。有這個寶貝,你還怕保不住幻珠?」
雲蘿發愁:「句芒大人就要成為我師父了,到時候這個東西就得交上去。」
「只要拖上七七四十九日,讓幻珠救出我們族人,就可以了。」
拖延,這的確是個辦法。
姽嫿點點頭,觀察著雲蘿的神色:「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是啊。」
「別騙我了,」她扭了扭身子,「你憂心忡忡,一定還有其他的事,我早就看出來了。」
雲蘿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得將腰間的荷包拿出來,摩挲着絲綢上面的凹凸質地。
「這裏面裝着句芒大人的一個夢,他夢中有一個鮫人,樣貌……和我很相似。」她吞吞吐吐地將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完。
姽嫿眼梢一抬,目光通透:「你懷疑自己和鮫人有關係?」
「你說,有沒有可能是轉世?」
「不可能。」姽嫿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異獸的生命比凡人要長久得多,死後不得輪迴再生!我不知道樣貌為什麼這麼像,但是你們之間不可能是前世今生的關係。」
心中有什麼緊繃的弦,霎時鬆開了。
「那我有沒有可能是她?」雲蘿試探著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如果驪姬沒有死透,而是機緣巧合地脫去魚尾巴,並且失憶,誤入了夢貘族被養大,也是有可能的。
姽嫿獃獃地看着她,突然噗嗤一笑:「傻瓜,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嗎?你如果是那隻鮫人,怎麼沒有魚尾,怎麼沒有藍眼睛,怎麼還會吃夢?」
「說得也是。」雲蘿徹底放下了一顆心。
和姽嫿在一起敘舊,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夜晚寂靜,姽嫿鑽入簽筒中睡去了,而雲蘿躺在塑像後面的乾草堆上,久久未能入眠。
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大概是句芒吧。以他的手腕和能力,完全可以將幻珠搶回來,可是……
他卻繞這麼大一個彎,寧可收她為徒,也不願意用武力來強搶幻珠。是不是因為她和鮫人驪姬長得很像?
思及此,雲蘿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
不對,句芒是一個冷心冷肺的人,他永遠都不會為驪姬着想。
懷着這樣的心思,雲蘿淺淺睡去了。
翌日,天未亮,她就被吵醒了。
姽嫿浮在雲蘿身上,焦急地喚她:「雲蘿快醒醒,皇宮裏來人了!你用隱身咒避一避。」
雲蘿連忙念了隱身咒,走出塑像一看,只見只見所見之處皆是一片明黃,正殿門前停著御傘,天家威儀不容直視。
內宮侍者垂手而立,皇后著一身朝服走進正殿,旁邊是那個道姑,正畏畏縮縮地低頭彎腰地跟着。皇后捻了三根清香,穩穩地插在太上老君塑像前的香爐里,然後虔誠地拜了幾拜。
驀然,雲蘿眼前一亮,看到皇后的身側還站着一位身形頎長的少年,錦袍上綉著四爪金龍,眉目間意態風流。
看來,那個少年就是當朝太子了。
雲蘿向姽嫿飛過去,停在塑像上,問她:「那位就是太子吧?真是人中龍鳳。」
「你眼力真好。」姽嫿得意極了,眼睛有意無意地瞄著太子。
雲蘿半開玩笑地說:「依照太子的樣貌,你等下會給上上籤?」
「上上第一簽。」她不勝嬌羞。
雲蘿領悟到了什麼,試探地問:「你上次說你愛上了一個人,莫非就是他?」
姽嫿臉一紅,扭頭摳著自己的衣角:「是又怎樣?」
雲蘿正想勸她,不料忽然聽到皇後娘娘對道姑說:「本宮今日來,除了想求個平安簽,還想為太子和徐氏女求一支簽。」
道姑惶恐地將簽筒遞了過去:「娘娘,請。」
皇後點頭,接過簽筒,回頭對太子和顏悅色地說:「清兒,徐氏女是右相的么女,你和她的婚約定會受到上天的庇護。」
「母后說得極是。」
「所以這一支簽——」皇后含笑看着手中的簽筒,帶着不易察覺的狠戾,「也一定是吉簽。」
猶如五雷轟頂,姽嫿頓時臉色煞白。
形勢陡轉,雲蘿不知道該如何勸解。既然是凡人,身份又這麼尊貴,自然要婚配的,而且婚配的對象也定是不俗。姽嫿生得美,可她沒有凡人的身份,甚至身體也只是一縷輕煙,又如何陪伴在自己的愛人身邊?
道姑一定是知道姽嫿的存在。因為雲蘿看到她向這邊跪了下來,眼中飽含着期許。
她一定希望姽嫿能夠賜一支吉簽。
皇後娘娘開始搖簽了,姽嫿居高臨下地看着,目光倨傲又冷漠。
雲蘿有些害怕:「姽嫿,你快給他們吉簽吧。」
她不語,眼神漸漸冰冷。
「聽說徐氏女是相府千金,如果太子娶了她,根基就穩固了一半。你不是喜歡太子嗎,那就讓他順心遂意,好不好?」
姽嫿大手一揮。噹啷一聲,一支簽掉在地上。
皇後娘娘拈起那支簽,放在面前看了一眼,頓時神色大變。
雲蘿忙跑上前一看,那是一支昭示著血光之災的下下籤。
皇后大怒:「大膽!」
宮人們誠惶誠恐地跪下,而那名道姑更是面白如紙。她不明白,往日很靈驗的簽神,怎麼會突然降下凶簽。
氣氛凝固了,不詳的意味漸漸升起。
雲蘿後退幾步,回頭看姽嫿依然冷冷地浮在半空,不言不語,忍不住對她喊:「姽嫿,就連我也能看出幾分,太子和徐氏女是良配。你這樣是逆天而行!我們夢貘族不能再承受任何懲罰了!」
「夢貘族現在就你我二人,你是怕自己受牽連吧?」姽嫿眼神淡漠,「我就是不想他娶別的女人,怎樣?」
「你!」
這是她和姽嫿第一次吵架,可是她不能看着事態如脫韁野馬一般惡化下去。
皇後娘娘臉色鐵青,一字一句地說:「來人,將上清觀清洗一番,回宮!」
道姑嚇得當場暈了過去。
這樣重要的一樁婚事竟然求出了凶簽,皇後娘娘已經起了滅口的心思。雲蘿沒想到她竟然這樣暴戾,又不能現身,一時急得團團轉。
姽嫿也嚇住了。如果上清觀被清洗,消息一定會傳到天庭。
「雲蘿,怎麼辦?」她也慌了神,「我再給一支吉簽……」
「來不及了。」雲蘿定了定心神,「有我在,我不會讓皇后濫殺無辜。」
這句話說得十分沒有底氣。因為雲蘿無法預料到,一旦她用仙術擋住皇後娘娘的屠刀,這在人間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就在那千鈞一髮的瞬間,突然一個聲音響起:「慢著。」
所有人都為之一頓。
說話的人正是那個少年太子。他彎腰撿起那支簽,面上浮起一抹淡笑,聲音如清流擊石一般好聽:「母后,何必為區區一支簽動氣呢?」
「清兒,你不懂,這道姑先前口口聲聲說上清觀的簽是一等一的靈驗!本宮卻求到了一支凶簽!這分明就是她想要從中作梗,說不定……」
她壓低了聲音:「說不定是攝政王的人,不想你娶了徐氏女來擴大勢力!此事重大,為防止別人拿這個當筏子興風作浪,所以知曉此事的宮人也要斬草除根。」
道姑被人用水潑醒,忙跪地磕頭:「皇後娘娘饒命,太子饒命!」
太子瞥了她一眼,將左右宮人都揮退,淡淡地說:「母后,事已至此,你如果清洗了上清觀,又處死了那麼多宮人,攝政王必定會查這件事。這幾條人命因我而喪,到時候他彈劾我失德,那事情就更糟糕了。」
皇後娘娘倒抽一口冷氣:「那現在怎麼辦?攝政王把持朝政,你要獲得右相的支持,就必須娶了徐氏女。可是攝政王上次已經在上清觀求得了一支吉簽,你必須也要求到上上籤才能……」
「無妨,我自有辦法。」
皇后疑惑地問:「你已經有辦法了?」
太子篤定地一笑,點頭。
雲蘿茫然地看向姽嫿,她已經鎮定下來,但是神色中更多的是痴迷。
只見太子讓宮人們重新上前,問那個道姑:「聽說上清觀每日只給求三簽?」
道姑點頭如小雞吃米:「是、是。」
「那就將玉盆拿來,看看我是不是今日的有緣人。」
道姑不敢違抗,將玉盆拿了過來。太子走到玉盆前,伸手撫摸盆沿。只見那盆地紅絲錦鯉一動,又一動,最後竟然暢快地在玉盆中遊了起來。
宮人們驚詫無比,紛紛議論:「太子真乃真龍天子也!」
道姑喜極而泣:「殿下,以往有緣人只能驅動這玉中紅絲一兩寸,不想殿下如此神威,能夠讓紅絲任意遊動!」
皇后驚喜道:「清兒,你是怎麼做到的?」
太子只一笑,並不回答。他將簽筒舉起,面向前方說:「請簽神重新賜簽!」
說完,他開始搖晃簽筒。
姽嫿眼中突現淚光。她抓住雲蘿的手,哽咽地說:「雲蘿,他不是靠運氣,也不是瞎蒙,他是真的窺破了玉盆的秘密。」
雲蘿也十分震驚。
都說上清觀一簽難求,誰能想得到,玉盆的秘密不過是一點禪機而已。
這個太子,果真不是尋常人。
很快,姽嫿大袖一揮,一支吉簽掉了出來。太子撿起那支簽,起身對身後宮人說:「上天庇護,是上上籤。」
宮人們都跪地高呼。
皇後娘娘這才鬆了一口氣,悄聲對太子說:「幸好是上上籤。現在攝政王想要用亂力亂神之說來壓我們一頭,也沒辦法了。」
「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死。」
說完,他有意無意地向她和姽嫿這邊看了一眼。
雲蘿頓時石化。難道他看得見她們?
姽嫿也愣住了,鴉翅般的睫毛微微顫抖。
太子就那樣看着她們,眼中淡遠寧靜,似乎能夠勘破世間紅塵,保持自己的一份初心。
彼此並無言語交流,但是已經明白對方的心意。
皇家儀仗離開了上清觀。
姽嫿目送太子離開,久久未能轉移視線。
她聲音顫抖:「雲蘿,我果然沒有愛錯人……他連幾個道姑、宮人都不忍心殺,他將來一定是一位仁君,震懾天下,威儀四方,讓天下百姓都過上太平日子。」
「是……」
「所以幻珠,一定不能交給句芒大人。」姽嫿回頭堅定地看着雲蘿,「我一定要擺脫簽神的身份,能夠實實在在地觸碰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