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中猶帶茜紅絲
第三章玉中猶帶茜紅絲因為雲蘿的傷是曦華公主所為,所以西王母派人來看顧一番,特許她休息數日。
荷花仙姑帶來許多仙藥,囑咐雲蘿要好好養傷。等她走了之後,阿舒憤憤然地為雲蘿整理被褥:「姐姐,你就是太好脾氣了!若是我,非要西王母懲治一下那個無法無天的六公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樂得清閑。」
阿舒坐下來,覷著雲蘿的神色:「對了,雲蘿姐姐,你說……曦華公主和蓐收大人真的有婚約?」
她想了想:「之前沒聽說過,可能只是私下裏商定了。」
阿舒聞言,頓時黯然。
雲蘿心念一動:「莫非你……喜歡蓐收大人?」
「哪有?」阿舒幾乎跳起來,臉上緋紅一片。雲蘿看她那樣子,心中料定了七八分,忍不住苦笑道:「這也沒什麼,只是蓐收大人是上古神祗,你若是想做神妃,就要仙帝和西王母應允才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阿舒懵然點頭。
雲蘿抓住她的手,道:「我可能要睡幾個時辰,你好好看着,別讓人來打擾我。」
「知道了!」阿舒重重地點頭。
阿舒出去之後,果然沒有再進來。
雲蘿從牙床上坐起,躡手躡腳地穿戴好衣物,然後從被褥底下摸出幻珠,塞進腰間放好。接着,她念了個穿牆咒,就走出了仙廚宮。
其實這鞭傷也來得正好,讓她可以沒有顧忌地去凡間和姽嫿敘舊。
姽嫿是夢貘族的女祭司,因為多次上通下達天意,勞苦功高,所以她沒有被壓在靈虛山下,而是被鎖進帝都的上清觀里,成了一名簽神。
雖說從此失去了自由,要做幾百年的簽神,但是比起壓在靈虛山下,已經好太多了。
到達凡間正是燈火通明的時候。
雲蘿在街上慢慢走着,腳下的青石板凹凸不平,咯得腳心有些酸痛。再看街道兩旁的店鋪,無不掛着火紅燈籠,燭紅透過籠紙,折射出暖人的微芒。
走到上清觀前,許多善男信女從門口進進出出,臉上帶着虔誠的表情。
「聽說這裏的簽特別靈驗,你求了沒有?」
「這裏的簽哪裏是那麼容易求的?只好改日再來了。」
和她擦肩而過的兩名少女這樣議論著。雲蘿微微一笑,看來姽嫿在這裏做得不錯。
雲蘿走到觀里,道姑立刻迎了上來:「施主是要求籤嗎?」
「求一支簽多少銀子?」
道姑說:「銀錢多少,就看施主的心意了。只是上清觀每日只許求三簽,就算達官貴人一擲千金,也不可違例。」
她來了興趣:「這規矩是誰定的?」
「簽神顯靈,無人敢逾矩。施主來得巧,今日還剩了一簽,就待有緣人。」
看她說得虔誠,雲蘿心中不由得暗笑。若她知道自己是簽神的朋友,還不知道該如何惶恐呢。
「那我算不算有緣人?」
道姑領雲蘿進了一間側房,指著桌上放着的玉盆:「看是否有緣,還要試一試才知道。」
側房裏已經站了許多人,看來都是來試運氣的。只是有些人大概是無緣,看上去垂頭喪氣的。
雲蘿上前一看,那玉盆十分精妙,盆底竟然有幾條紅絲,糾糾纏纏地繞在一起,像極了一條錦鯉。
「只要能夠使得這玉盆有所變化,就是今日最後一個有緣人。」道姑對眾人說。
那紅絲嵌在玉中,哪裏能動得分毫呢?
很多人眼中露出失望之色,可是也不甘心白來一趟,都上前撫摸玉盆,玉盆中的紅絲錦鯉自然是一動不動,於是他們都嘆息著離開了。
雲蘿也上前撫摸,和別人一樣,玉中紅絲沒有任何變化。
「看來今日第三簽是送不出去了。」道姑說。
她靈機一動,對着玉盆開始唱歌:
樓外飛花入簾。
龕內青煙疏淡。
夢中浮光淺,
總覺詞長箋短。
輕嘆,輕嘆。
裳邊鴛鴦成半。
這是夢貘族的《如夢小令》,如果這玉盆與姽嫿心靈相通,自然能聽到她的歌聲。
果然,一曲唱完,那紅絲竟然開始蠕動起來,最後猶如游江之鯽,在玉盆四壁歡暢地來回遊玩。道姑驚奇地說:「沒想到施主竟然能憑一曲驅動玉中紅絲,快,這邊請。」
雲蘿跟着她走進正殿,只見太上老君的塑像聳立在大殿中央,塑像下有一個矇著黃巾的案台,案台上放置著瓜果供品,兩旁燃著兩根手腕粗細的紅燭,正突突地冒着煙。
道姑將簽筒遞給雲蘿:「施主,求籤吧。」
雲蘿笑吟吟地看她:「我求籤有個習慣,不喜歡別人在旁邊看着。道姑能否迴避一下?」
等旁邊沒有一個人,雲蘿才搖晃起簽筒來。嗖的一聲,一縷青煙從簽筒中逸出,浮在半空漸漸變化,最後成一個曼妙身姿的女子。
眉不畫而濃,眼不笑而媚,唇不點而紅。儘管身體只是一縷輕煙,她依然不減絲毫風華。
「姽嫿!」雲蘿笑着喚她。
「雲蘿,我該說你笨還是聰明呢?」姽嫿瞥了她一眼,「你倒是機靈,知道用如夢小令來求見我,可居然窺不破玉中紅絲的秘密。」
雲蘿噗嗤一聲笑出來:「我哪知道多日不來,你竟然出了這麼多鬼主意。你說,你幹嘛要每日只給三簽?」
「還不是求籤的人太多了?」姽嫿飛落在她身旁,嬌美的容顏若隱若現,「記住,下一次再摸玉盆的時候,要打心眼裏認定自己能夠驅動紅絲,紅絲就動了。」
她恍然大悟。
傳說在一次講經會上,風吹動了經幡。一個僧人說,這個是風在動,而另一個僧人說,這是幡在動。兩人爭論不已。於是禪宗六祖慧能法師站出來說,是你們的心在動!
那玉中紅絲也是同樣的道理,你認為自己可以驅使它,它便會動。你認為自己不能驅使它,它便紋絲不動。那些凡人都認為自己沒這個能耐,自然不能驅使玉中紅絲。
她笑:「姽嫿,你什麼時候也學起了佛法?」
姽嫿看了她一眼:「困在這裏久了,長日無聊,自然要找些事情做。哦,對了,你今日來看我,有什麼事?」
雲蘿低聲對她說:「有兩件事情,我尋到了幻珠……」
姽嫿輕聲「啊」了一聲,瑩白的身體泛著浮光,急急地向她湊過來:「快給我看,在哪裏?」
雲蘿從腰中掏出幻珠。幻珠光滑無比,泛著瑩潤的光澤。姽嫿一見,皺了皺眉頭:「這是幻珠不錯,你從哪裏弄來的?」
她略去句芒不提,只問:「你就告訴我,這幻珠怎麼救族人?」
想起承湛,她的心就莫名地抽痛。他是許她一生一世的人,所以她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被壓在山下受苦。
姽嫿道:「這幻珠其實就是替死鬼。」
「替死鬼?」
「不錯。這幻珠可以替夢貘族受罰,天宮一時半會是沒辦法發覺的。」
「可要怎麼做才好呢?」
「每日用你的血來澆灌幻珠,幻珠就會吸取夢貘族的元魂,然後只要尋一些媒介,比如幾個得道的狐狸精、兔子精之類的,然後夢貘族就能藉此重生。而這幻珠,就代替我們夢貘族被壓在靈虛山下。」
雲蘿眼神一亮,覺得這是個可行之計。
姽嫿卻依舊心事重重:「雖說一時半會察覺不出來,但夢貘族族人眾多,四處活動之後,早晚會被發現!」
雲蘿寬慰地一笑:「天下之大,總有中天仙宮管不到的地方,我們可以去漠北之地,極南之濱,哪裏不能容身呢?」
其實方才看到那個嵌著紅絲的玉盆,她就明白了姽嫿的心思——她就如同玉中紅絲,陷入困境動彈不得。
姽嫿點點頭,柳葉長眉漸漸舒展開來。她掩唇一笑,如嬌花照水般溫柔:「那第二件事是什麼?」
雲蘿心中傷感不已,低聲說:「我把承湛留給我的美夢吃掉了。」
姽嫿一怔,復而笑起來:「我當是什麼要緊事,不就是吃了個夢嗎?我們夢貘族本來就是以夢為食的呀。怎樣,他的夢好吃嗎?」
「姽嫿!」雲蘿端正神色,「那個夢是我最後的慰藉,我不能吃!你有法子幫我將那個夢吐出來嗎?」
「為了你的情郎,你做到這地步?」
「姽嫿,我的時間不多,求你幫我!」
笑容從姽嫿臉上迅速斂去,姽嫿一摸她的後頸,大驚失色:「你受了內傷,還封住了自己的食穴?你怎麼這麼傻,封住食穴會讓你血流不暢,內傷什麼時候才能痊癒?」
右肩的一波劇痛又隱隱襲來,雲蘿靠在香案上,才勉強支撐住身體:「姽嫿,我這麼做都是為了承湛……」
「為了他,你會死,懂不懂?」她跺了跺腳,「算了,我來想辦法!你明日來找我,想辦法在觀里住下,後面的事情我來安排。」
雲蘿這才放寬心,虛抱了她虛無縹緲的身子一下:「我先回去了,明日再來看你。」
帝都繁華。
雲蘿在朱雀街頭找了家客棧,舒舒服服地睡下,黑甜一覺睡到天亮。
洗漱完畢,她又去了上清觀。這次她沒有去求籤,而是直接拿了三支清香去供奉太上老君。見了昨天的那個藍衣道姑,雲蘿捐了一些香油錢,道姑頓時喜笑顏開。
「施主今日還求籤嗎?」她問。
她搖頭:「不求了,我只是見你這道觀幽靜,想住上一些時日,不知可方便?」
「方便,方便。」道姑掂了掂手中的銀子,笑彎了眼,「這邊請。」
她給雲蘿安排了一間上房,房中佈置整潔,燃著安神靜氣的檀香,然後雙手合十:「施主請自便,貧道就不奉陪了。」
雲蘿將房中收拾了一下,然後就去了道觀的正殿,先給太上老君上了三炷香,之後在殿裏隨處亂逛。
上清觀香火很旺,香客來往不絕。正愁著如何喚姽嫿出來,雲蘿忽見太上老君的塑像後面有一處空地,靈機一動,踱到塑像後面,輕叩了塑像三下。
一縷青煙從塑像後面逸出,然後露出姽嫿的面容。她居高臨下地看着雲蘿:「算你機靈,有塑像擋着,也沒人看見咱們。」
雲蘿諂笑:「姽嫿,你怎麼幫我將夢吐出來?」
姽嫿白了她一眼:「看你這猴急的樣子,不就是個男人送的夢嗎,真沒出息!」
正說着,道姑從殿外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穿藍袍的男子。一路走,道姑對那男子說:「恭喜這位施主,有緣求得今日第一簽。」
雲蘿從塑像外偷望一眼,只見那男子生得腦滿腸肥,一副齷齪之相,不由得同情起姽嫿來:「委屈你了,竟要給這男子一支簽。」
「你還有心思同情我,先同情你吧。」姽嫿似是而非地說了一句,便沉吟,「長得這麼難看,給一支下下籤吧。」
男子樂滋滋地跪在墊子上,拜了幾拜,就迫不及待地拿過簽筒,說:「求大仙告訴我,我今年能不能中得科舉?」
說完,他就搖晃起簽筒來。姽嫿往簽筒那邊吹了一口氣,一支簽就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男子忙撿起那支簽,忙不迭地喊:「仙姑,快幫我看看,是四十六簽。」
道姑臉色一變:「四十六簽,下下籤——黃柑數盒獻曹公,剖看原來肉盡空,怒動奸雄揮鐵斧,奔忙身入萬羊中。即是說,你科舉不成,還有可能引來小人非議!公子,行事須得謹慎。」
藍袍男子倒抽一口冷氣,臉上肥肉抖了一抖,兩眼一翻暈了過去。道姑嚇了一跳,連忙叫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噴冷水,男子才幽幽轉醒,雙目無神。
「快,快將他扶到房中休息!」道姑不想惹上麻煩,忙命人將那男子抬了出去。
姽嫿抬了抬下巴:「雲蘿,你還不快跟上去?」
雲蘿茫然地看她:「我跟上去幹嘛?」
姽嫿恨鐵不成鋼地點了她的額頭一下:「我對他施了一種小法術,他很快就會做夢,到時候你就把那個噩夢吃下去。夢貘吃下噩夢就會嘔吐,你正好就能將承湛那小子送你的美夢一起吐出來!」
雲蘿受到了驚嚇,連連後退:「不,他的噩夢一定很難吃,我不要!」
「由不得你!不吃也得吃,省得你又來煩我。」姽嫿的身子在半空中一卷,就將她裹挾其中。雲蘿只覺得自己穿過了很多道牆,耳邊嗡嗡作響。
等四周安靜下來,她發現自己身處一間陌生的房間,那個藍袍男子躺在床上呻吟,面色十分痛苦,似在做一個可怕的夢。
姽嫿從雲蘿身後悠然浮起,雙手在男子的額頭上一點,一團散發着惡臭的黑氣便從他天靈蓋上飄了出來。
那就是他正在做的噩夢了。
他夢見自己沒有考中科舉,大哥二哥都看不起他,瓜分了爹爹留下的所有家財,然後他鬱鬱寡歡地看着自己心愛的女子嫁給了別人,最後一病不起,嗚呼哀哉!
雲蘿捏住鼻子,努力忍住噁心:「姽嫿,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沒有,你快吃這個噩夢!不然從今往後我再也不管你。」
她無奈,只好張口將那團噩夢吃了下去。很快,腹中一陣翻湧,雲蘿「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一團是黑漆漆的夢,一團是瑩白如玉的美夢。
雲蘿連忙張開荷包,將那團美夢放了進去。
「快離開這裏,馬上就要有人來接他了。」姽嫿提醒她說。
雲蘿拍拍荷包:「姽嫿,夠朋友,我回天宮了,回頭再來看你。」
她撇嘴:「事情辦成就翻臉不認人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多陪我幾天也無妨。」
雲蘿擠擠眼睛,笑着說:「其實我就等你這句話呢。」
姽嫿嗤笑一聲,照樣捲住她穿牆而過。
雲蘿知道姽嫿平日裏寂寞得很,所以一旦做完仙廚宮的事務,就偷偷下凡來看她。算起來,族中命格最好的夢貘就只有她了。雖然天界無聊,但好過姽嫿沒有自由,其他族人受盡被壓之苦。
她在道觀里住了下來,每天都趁道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到正殿塑像後面和姽嫿相會。無聊的時候,她們也會一起議論起香客來。
「這個少年郎長得還不錯,給個中吉簽吧。」姽嫿伸頭往塑像前看了一眼,打了個哈欠。
雲蘿嚇了一跳:「你給簽都是看香客的相貌?」
「那當然,相由心生!不然你以為我憑什麼給簽?」她白了雲蘿一眼。
這傢伙,是怎麼讓那些凡人覺得這道觀里的簽靈驗的?
剛開始雲蘿還打算說服姽嫿,要認認真真地給人家算一算運勢。後來姽嫿一句話打消了她的念頭。
她說:「要我說,凡人們都只得一個下下籤就夠了——這一生他們得一千次上上籤又有何用,反正百年之後他們都是要死的。」
這句話有幾分道理,於是雲蘿也懶得去說服她了。到了後來,她也漸漸丟失了節操,偷偷躲在塑像後面和姽嫿一起議論起求籤香客的相貌起來。
「這女娃娃生得清秀,給個上吉簽吧。」雲蘿往簽筒那邊吹了一口氣。
姽嫿頓時柳眉倒豎:「哪裏清秀?眼睛透著一股狐媚,中吉簽!」
「嘴巴好看,上吉!」雲蘿又吹了一口氣。
「眉毛克夫,中吉!」姽嫿也吹。
「上吉!」
「中吉!」
「上!」
「中!」
最後,女娃娃手中的簽筒一抖,籤條撒了一地。她愣了一愣,嚇得臉色發白,嗚嗚地哭了起來。
姽嫿怒了,叉起腰來罵她:「我說,你再給我搗亂,這上清觀就沒香火了!沒香火你養我?」
雲蘿笑嘻嘻地從袖中掏出一塊點心,巴巴地遞過去:「我養你。」
那是仙界的點心,不是人間能吃到的美味。姽嫿很沒出息地接過去吃了,砸吧著嘴巴說:「算了,原諒你……還有嗎?真好吃……」
以前在族中生活的時候,就雲蘿和姽嫿最貪吃,算是鼎鼎有名的兩隻吃貨型夢貘。如今夢貘族受盡劫難,她們還能有這樣一段時光,雲蘿心中既心酸又感慨。
「姽嫿,我會做很多很多好吃的點心和菜肴,」雲蘿幽幽地說,「要是能給你們做一輩子飯菜,就好了。」
有那麼一瞬間,正殿裏的喧鬧聲變得很遠很遠,遠到恍若隔世。姽嫿悲傷地看着她,垂下眼帘,靜靜地坐在她身旁。
「是啊,只有我們兩人了,想以前大家在一處熱熱鬧鬧的多開心。」許久,姽嫿才輕嘆,「如今你找到幻珠了,只要一個恰當的時機,就能救出族人。」
雲蘿沒有說話。
誰都知道,解救夢貘族有多困難,遠走他方也有多坎坷。
姽嫿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突然說了一句:「雲蘿,我愛上了一個人。」
雲蘿怔住:「姽嫿!」
這不行,姽嫿有數百年的壽命,而凡人存活不到一百年,她不能愛上任何一個人!
「別說話。」她聲音顫抖,帶了一絲哭腔,「夠朋友,你就別告訴我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我只是愛上了他,僅此而已。」
於是雲蘿只好沉默。
肩膀上沒有絲毫的重量,有的只是姽嫿虛無縹緲的身體。她明明很美,鬢髮如蟬翼,脖頸白嫩如玉——足以令眾生顛倒。
然而,就因為三百年前那場浩劫,她連躺在愛人懷中的資格都沒有。
道觀里的日子突然變得很慢很慢,讓雲蘿有足夠的時間來整理心情。
鞭傷很快就痊癒了,只是活動久了還會有酸麻的痛感。為了練習臂力,雲蘿每天清早就會到道觀院中的大槐樹下打太極拳,久而久之,枯燥中反而修出了幾分趣味。
她不想回仙界了。
那裏有長生不老,卻沒有姽嫿,沒有承湛。西王母雖然重用她,但畢竟是下令懲罰夢貘族的神尊,她無法真正對天宮產生留戀。
可就在雲蘿以為她會在上清觀逗留一年的時候,句芒出現了。
當時,他扮作一名凡人公子,大步邁進正殿裏。她正和姽嫿在塑像後面說笑,忽然覺得四周空氣一震,連塵埃飄落都慢了一拍,伸出腦袋往外一看,驚得她差點喊出聲來。
依舊是風度翩然的少年,句芒穿了一身玄黑錦袍,上面用金線綉著忍冬花紋,在清光的映照下,周身散發出一種不容抗拒的震懾力。那雙長眉下的墨眸一凝,便定在雲蘿身上。
雲蘿忙縮回腦袋。
姽嫿見她神色有異,忙問:「你怎麼了?」
她示意她噤聲,然後屏住呼吸,只聽道姑匆匆走進來,對句芒說:「這位施主,你是今日第二位有緣人,可以求得一簽。」
只聽句芒淡淡地回答:「好。」
雲蘿連忙湊到姽嫿耳邊:「給他一個最壞,最壞的下下籤!」
「為什麼?」姽嫿伸長脖子往外面看了一眼,頓時嬌中含羞,「他長得還蠻好看的,我看啊,給個上上籤也不為過。」
這見色忘義的傢伙!
雲蘿繼續耳語:「他就是幻珠的主人,估計這是來找幻珠的。」
姽嫿看得痴迷,目光在句芒身上停留,口中還在問:「什麼?你說他是誰的主人?」
她兩眼一黑,捏了捏眉心。算了,花痴的女人是沒有理智的。
「就是不知道,生得這麼俊俏的公子,所為何事?」姽嫿直勾勾地盯着句芒,自言自語地說。
雲蘿看着地面,心中想:等下還是用一個遁地術來逃跑好了。
只聽句芒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正殿:「我今日所求,是如何找到雲蘿!」
姽嫿一呆,飛快地看向雲蘿。她已經明白句芒是來者不善。
雲蘿向她苦笑,攤了攤手。
說時遲,那時快。姽嫿伸手一揮,簽筒里的籤條全部飛起,向句芒直直攻去!然後,她的身體忽然變得很長,飛快地捲起她,向牆壁上撞去。
雲蘿忙喊:「別!」
姽嫿和句芒的仙力根本就不在一個級別上。果然,姽嫿還未帶她穿過面前的牆壁,就被重重地擋了回來。雲蘿被一股力道彈回到地上,再起身時,便看到眼前停著的靴子。
往上看,句芒的臉似笑非笑。
雲蘿擋在姽嫿面前:「不關她的事!你說過的,我可以用完幻珠再還給你。」
他慢悠悠地問:「你可知道私自下凡的後果?」
「我知道……其實,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雲蘿小心翼翼地看他。
句芒的臉色更難看了。「我是說,你知不知道你私自下凡,延誤療傷時機,會有什麼後果?」
雲蘿撫住右肩,低頭不語。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在天上三天可以好透的傷,在凡間就要三年時間。表面上你的傷沒有大礙,但是不好好養筋骨,你的右臂完全可能廢掉!」他從腰中掏出一枚小瓷瓶,「這裏是上好的仙藥,你還不快點上藥?」
姽嫿大吃一驚,探究地看雲蘿:「他說的都是真的?」
雲蘿強笑:「我沒事,這陣子打太極我身子骨硬了許多……」
話音未落,姽嫿一把撕破她的衣服,露出右肩上大片的肌膚。雲蘿忙往後縮:「喂你……」
誰知姽嫿一把拉住她,咬牙切齒地說:「少啰唆,上藥!早知道你這傷要在凡間養上三年,我一早就趕你回去了!」
「你、你……」雲蘿語塞。
想掙扎著將衣服拉好,沒想到姽嫿惡狠狠地看過來:「給我乖乖上藥。」
冷汗從她額頭上流了下來。
好吧,就算是給她上藥,能不能避開句芒這個閑雜人等?她好歹是露著右肩,姑娘家的肌膚是不能隨便給外人看的!
雲蘿偷偷覷一眼句芒。他大概也沒料到姽嫿作風如此彪悍,氣場一下子泄了大半,眼睛不知道往哪裏放。八面威風的少年公子,忽然面紅耳赤,像個小媳婦似的。
「喂,那個叫句芒的,仙藥給我。」姽嫿不耐煩地向他伸手,「難不成你想親自給她上藥?」
句芒將小瓷瓶丟過來,目光看往別處:「我是上仙,早就除了色心,你別多想。」
姽嫿嗤笑一聲:「我又沒說你動了色心,此地無銀三百兩。」
「隔壁王二沒有偷。」雲蘿十分嘴賤地接了一句。
句芒的臉褪去了紅暈,這次黑得跟鍋底一樣。
上好仙藥,雲蘿只覺右肩上一陣溫熱,關節輕鬆了不少。
句芒在求籤的時候,就念動了定魂咒。所以上清觀中所有的人都靜止不動,無知無覺。
告別的時候,姽嫿眼中透出依依不捨,拉住雲蘿的手,再三囑咐她要常來看她。句芒在旁邊很煞風景地來了一句:「你放心,她以後絕對沒有機會來看你,因為我會看牢她,不讓她隨便下凡。」
姽嫿氣得冒煙,將一根下下籤丟到句芒的臉上。雲蘿連忙擋住劍拔弩張的兩人,勸解著說:「好商量好商量,我以後會乖乖地待在天宮……對對我也會來上清觀找你敘舊……」
姽嫿這才作罷。
走出上清觀,句芒才解了定魂咒,周圍人們眼神瞬間有了神采,開始若無其事地各忙各的。
句芒一邊走下道觀台階,一邊說:「回去吧,仙界才適合你養傷。」
雲蘿跟上幾步,問他:「句芒大人,如果你將我私自下凡的事情告訴西王母,那我一定會被貶為凡人。到時候,還怕你得不到那顆幻珠嗎?」
他頓步,回頭看她,目光淡遠寧靜。
「雲蘿仙廚,我青龍堂堂正正,要什麼東西從來都是光明正大,不屑於玩什麼陰招。」
「堂堂正正」四個字落在耳中,讓雲蘿記起她原是強搶了他的幻珠,手段也不算光明磊落。雲蘿汗顏,正暗自內疚,忽聽他又說:「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心甘情願地將幻珠獻上來。」
「什麼?」
他唇角一勾,說不盡的得意風流:「我打算向西王母請旨,讓你做我的徒弟,以後你就是青龍神宮的人,自然不得私藏寶物。幻珠你得乖乖地交出來。」
「為什麼!」雲蘿憤憤不平。
「因為徒弟的東西就是師父的,師父的東西還是師父的。」
雲蘿忍無可忍地後退一步:「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我為什麼要拜你為師?」
句芒略微仰頭,頗有玩味地看着她。天光清亮,灑了他一頭一身,映得那身玄黑袍子泛出水紋般的光澤。
「因為,我想。」
雲蘿氣得七竅生煙。
吵歸吵,雲蘿也不敢明地里撕破臉皮。這仙界還是要回去的,不然萬一真的惹惱了他,向雲霄殿參上一本,她還真保不住幻珠了。
她和句芒一起走出帝都,一路來到郊外。四周靜寂無人,他們作法騰雲向仙界飛去。
仙凡之間隔着二十八重天,這二十八重天又分為三層天界,分別是欲界天、色界天、無色界天。風聲獵獵,在耳邊作響。許多仙鶴在雲中飛行,寬大的翅膀偶爾輕擦他們的衣袂。
看着它們悠然飛翔的身影,雲蘿不由得感嘆:「怪不得凡人有一個詞,叫做『閑雲野鶴』。這些仙鶴雖然生活在欲界天,卻也自由自在,是不是?」
「我很不懂你們,成仙之後都這麼嚮往自由。」他看了雲蘿一眼,突然問:「你做一隻夢貘獸,此生徜徉人間看盡繁華,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要成仙?」
雲蘿怔然,忽然啞然失笑:「句芒大人,您也是一位上仙,不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嗎?成仙需要理由嗎?」
「我和你不同,我生來就是鎮守東方的上仙,所以體會不到你們的心情。」
心中有什麼地方像是被小蟲子咬了一口。她記起修仙的辛苦,族人的鄙視,嘆了一口氣說:「我修仙,只是為了脫離夢貘族。可是成仙之後,看到夢貘族的慘狀,我又心有戚戚焉。」
句芒眼中閃過一絲光彩:「為什麼想要離開夢貘族?」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前些日子她和他還劍拔弩張,可是現在卻忍不住想要吐露心聲。
雲蘿想了想,說:「因為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別的夢貘都看不起我,所以我才想用修仙來證明自己。」
族長曾經對她說,她被發現的時候,只有三歲,被放在夢貘族的群居里,身邊沒有任何信物。他們看她孤苦可憐,又是同族夢貘,就將她收養了下來。
「你就沒想過探究自己的身世?」
雲蘿搖頭。
就算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怎樣呢?夢貘族人對她的態度已經說明了太多的問題。
整個族人里,只有承湛和姽嫿與她親近。雲蘿曾經偷偷地讓姽嫿幫她算一算身世,結果讓她心驚肉跳。
姽嫿說,她的血統不純,所以自己也沒辦法算出雲蘿來自哪裏,父母是誰。
得知結果的那一天,雲蘿躲到湖邊哭了很久。血統不純,這很可能是夢貘和凡人結合的後果。
「如果你知道真相很可怕,你還會去探究真相嗎?」雲蘿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難得糊塗,事事都求個明白,反而會傷了自己。」
許久,句芒才回答:「可是有些事是迴避不了的,就如同一根刺扎在肉里,你想忘記它,它卻時時刻刻提醒着它的存在。」
雲蘿轉過視線,不再回答。
在夢貘族生活的那些年,恰如一根刺,成了她無法迴避的過往。無論是族人給她的那些痛苦,還是承湛和姽嫿給她的溫情,都溶不掉那根肉中刺。
飛了兩個時辰,隱隱看到威武雄壯的南天門。雲蘿加快速度,想趕在他前頭進入仙界。
不料他一眼看出她的算計,居然趕上來問:「你這麼急幹什麼?她們還沒有去雲霄殿。」
一路上推心置腹地談了那麼多話,居然還是沒能讓他放棄自己的計劃。雲蘿急急地回答:「我不要做你的徒弟!」
眼前玄色一閃,他擋在她面前,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你不去也得去。」
雲蘿無奈,只好放低了聲音:「句芒大人,你不是說,要我使用完幻珠再還給你嗎?」
他抓住她的胳膊前行,讓她掙扎不得。
「我是這麼說過,但是我反悔了。」
「你……你出爾反爾!」她怒極。
句芒抿了抿薄唇:「我買通了你身上的五官神,他告訴我,你要用自己的鮮血來養幻珠。你說,我會同意你這麼糟污幻珠嗎?」
她氣結,嘴唇顫抖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後來,才終於擠出一句話:「你,你居然……」
每位仙人,自從獲得仙階的那一天起,身上的五臟六腑都有單獨的神靈掌管。掌管五官——眉、眼、鼻、唇、雙頰的神靈,就是五官神。這種神靈一般不會顯現,也不會背叛主人,只有在非常時期才會被召喚出來。
而句芒,居然召喚了她的五官神!
雲蘿橫過手掌,迅速地向他的脖頸砍去。句芒靈巧閃過攻擊,鉗住她的手腕:「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徒弟了,也該學學尊師重道了。」
「我誓不為徒!」
「此事由不得你!」
正當情勢膠着之時,忽有一群仙女從遠處迤邐而來,曼妙身姿堪比水光浮花,不勝嬌弱柔美。她和句芒不約而同地收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跨入了南天門。
畢竟,被人看到私自下凡也不是一件好事。
那群仙女見了雲蘿,不由得展開笑容:「仙廚大人,可叫我們好找呢!」
她清了清嗓子:「咳咳,我來看看這南天門的風景如何……諸位仙女找我有何事?」
有仙女好奇地問:「那句芒大人來南天門做什麼?」
句芒瞥了雲蘿一眼,淡聲說:「還不是仙廚大人言之鑿鑿,說南天門風景優美。我信了幾分,就來這裏看看,不料這裏也不過如此。」
他撒起謊來也不覺得磕磣。
雲蘿扭過頭,不理他。
為首的是青鳥仙姑,她向雲蘿屈膝一禮:「仙廚大人,曦華公主請您前去,說要親自向您賠禮道歉。」
雲蘿一驚。曦華公主是仙帝和西王母最寵愛的六公主,跋扈慣了,誰知道這次是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公主真是客氣了,我的傷早已沒什麼大礙了。哦,雖然王母娘娘准我幾天假,但是仙廚宮還有要事等我回去處理,就不多奉陪了。」
雲蘿找個由頭想要溜之大吉,青鳥仙姑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衣袖,曼聲勸說:「仙廚大人急什麼,仙人長生不老,有的是時間。」
句芒冷哼一聲,對青鳥仙姑說:「還是讓仙廚大人自己決定吧,你們也不能強行將她帶走。」
雲蘿打了個激靈。
她怎麼忘記了,還有句芒這個要拉她做徒弟的上仙在呢。
左邊是句芒,右邊是曦華公主,一個是虎穴,一個是狼窩。雲蘿在心中較量了一下,覺得還是進狼窩比較划算。
「我去見曦華公主。」她強作鎮定地走到青鳥仙姑身後,然後看着句芒拉長了臉。
畢竟入了虎穴,可能連骨頭渣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