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達沙奇妙的下午

巴達沙奇妙的下午

是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是以採用魔幻寫實的手法著名的，因為他的小說，常常充滿了奇奇怪怪的超現實場景：會飛的小女孩啦，血跡自己會走路啦，等等。不過，雖然這樣，並不等於說，他的每一篇小說都是那樣子，在他的二十多篇短篇小說中，大概有一半，卻連半隻奇異的鬼也找不到，他的《巴達沙奇妙的下午》[《巴爾塔薩的一個奇特的下午》]就是這樣的一個小說。

鳥籠終於做好了，這是一個很大的鳥籠，一共有三層高，裏面分為好幾個部分，既有專供飲食的地方，又有睡覺的地方，還有鞦韆架和通道，整個籠又大又堅固，幾乎可以用來養鸚鵡。這個鳥籠，巴達沙已經整整做了兩個星期，為了做鳥籠，他連本身木匠的工作也丟下來，鬍子也不刮，頭髮不剪，兩個星期下來，他的太太烏蘇拉說他活像只卷尾猴。照平常那樣，巴達沙把鳥籠掛在屋檐下，附近的人都看得見，這就是巴達沙所做的美麗的鳥籠啊，大家都說，它是全世界最美麗的鳥籠。烏蘇拉問巴達沙：賣多少錢才好呢？他說：叫價三十披索吧，看看能不能賣二十披索。但烏蘇拉說應該賣五十披索才行，叫價六十，可以賣給鄰居蒙地爾先生。

城裏的老醫生吉拉多，太太正在養病，她是個很喜歡鳥的人，因為喜歡鳥而憎恨貓。為了想送鳥籠給太太，老醫生到巴達沙的家裏來了，他看見這個美麗的鳥籠立刻滿了意，他說：我就要這籠吧。但是烏蘇拉說：已經賣掉了。巴達沙只好說，是蒙地爾的孩子訂下的。老醫生又把鳥籠看了陣。賣多少錢呢？他問。六十披索，烏蘇拉答。老醫生一面揮扇一面朝門外走，很美麗的一個鳥籠哩，他只說了一句話：蒙地爾非常富有。

其實，蒙地爾並不像他想像的富有，只是他很有可能變成那麼富有，他是一個晚上睡覺時不肯開電風扇的人，免得電風扇的吵鬧聲掩蓋了家中的其他聲浪。這天下午，他正在家裏用酒精擦身，巴達沙帶着鳥籠來了。烏蘇拉替巴達沙熨好了襯衫和褲子，他又颳了鬍子，所以，穿了一套白衣衫的巴達沙顯得十分整齊。巴達沙並不是第一次到蒙地爾的家中來，以前，他也來做過一些修理木器之類的小工程，但他在有錢人的家中總是不自在。他問：比比在家嗎？蒙地爾的妻子說：小孩上學，蒙地爾則在洗澡；而事實上，蒙地爾是從睡房裏出來，而忽然從浴室中跑出來的卻是十二歲的比比。大家都看見了鳥籠。巴達沙說這是比比的鳥籠，是他訂的。蒙地爾一把揪著兒子的頭髮質問，是不是他乾的事，小孩只咬着嘴唇不作答。蒙地爾放了孩子，發起火來，他說，這種事該和他商量過呀，就提起鳥籠交還巴達沙，要他馬上拿走。還說：請不要和我爭論，醫生不准我生氣。這時，小孩看見巴達沙手中拿着鳥籠，作不了決定的樣子，就狂叫起來，像狗吠一般，而且賴在地上叫。蒙地爾並不理他，還說：由得他在地上撞破頭好了，可以放些鹽和檸檬在傷口上，讓他鬧個夠。巴達沙看着小孩子像一頭垂死的瘋狂的動物。這時已是下午四點鐘，在家裏，烏蘇拉正在切洋蔥，唱着一首古老的歌。巴達沙微笑着，走到小孩面前，把鳥籠遞給他，小孩跳起來，一把把鳥籠抱住，那鳥籠和小孩一般大，小孩看着巴達沙，不知道說些什麼好，蒙地爾叫巴達沙把鳥籠拿走，並且說，他決不打算付一個仙。巴達沙說，無所謂，我是做來給比比做禮物的，根本不打算賣錢。

彈子球會所里可熱鬧啦，大家問巴達沙鳥籠是不是賣了五十披索，他硬說是六十披索。大家說他是唯一能夠從蒙地爾那裏榨出這麼一筆款項的人，應該慶祝一下，於是大夥兒請他喝一杯啤酒，而他，則報答全場每人一杯。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外面喝酒，所以到了黃昏，他就喝得醉醺醺了。同時，他一直在發表他的了不起的計劃，要做一千個鳥籠，每個賣六十披索，然後再做一萬個鳥籠，直至他賺到六千萬披索為止。他說：我們要做很多東西，在那些有錢的人還沒死之前賣給他們；所有的有錢人都有病，他們都快死了。整整兩小時，他一直給自動電唱機入錢幣，大家都祝巴達沙健康、幸運、發達，並祝有錢人死掉，最後，就只剩下巴達沙一個人在彈子球會所里。

烏蘇拉預備了一碟洋蔥片煎肉，直到八點鐘，巴達沙還沒回來，有人告訴她他在彈子球會所快樂得醉糊糊，請所有人喝酒，她並不相信，因為巴達沙從來沒喝醉過。當她上床睡覺去了，已經是半夜，巴達沙卻在外面，要脫下手錶作抵押，最後，鞋子也不見了，像展翅的麻鷹一般躺在街上，那些五點鐘起來去做晨早彌撒的婦女經過時都不敢看他，以為他已經死了。

這是一篇很短的小說，故事發生在一天之內，由一個早上到第二天的早上，主要人物也不過是幾個，但每個人的形象都很鮮明。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筆下有很多這樣可愛的小人物。記得布烈遜[布列松]有一部電影，叫做《巴達沙》[《驢子巴特薩》]，那個巴達沙，卻是一頭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