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夢·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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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夢·真實

在女小說家中,對時間有尖銳感受的是殘雪,她用厭惡的方式體現時間的空的重複,或空的時間的無聊的重複,這荒誕感有一種太冷血的抽象形式,甚至可以說,冷漠不關心的強度更在冷麵的阿波羅精神之上,使人呼吸到女性主義第二梯級的寒潮。如果第一梯級只在經濟政治上爭女人的平等權利,那麼第二梯級就是要在「子宮」的原初性上爭性別的優先性。

斯妤對時間也有她的尖銳的感受,只不過是用的一種溫暖得多的形式。

只要讀一讀《斯妤散文精選》中的《某年某月》《並非夢幻》《正午》,你便感覺到感覺的溫熱。

有人喜歡《並非夢幻》,如樓肇明先生在這部散文集的「後記」中將這篇散文看作斯妤創作成熟的標誌,而我更喜歡《某年某月》。或許,前者的表達有太直太俏的情緒的象徵性,後者的「象徵」卻已然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老婦人醜陋而龐大的身軀,男人似的面孔,千年樹皮般的皮膚,沉重的腳步,粗悶的呻吟。死了,抬出去了。還有一個同樣醜陋而蒼老的繼父,兇狠的咳嗽,拎着老婦人的遺物,走了,朝「家鄉」走去。剩下的只是敞開着的門放起大音量的搖滾樂來。

然而換代就是更新嗎?「小藏孩」生機盎然蓬勃璀璨,有新鮮美麗的生命,它抵擋得住搖傳經筒的藏族老人那淡淡的滿是滄桑、滿是悲憫、滿是沉重、睿智、犀利而靜靜投射的目光嗎?——它「穿透歷史穿透現在,也沉鬱久遠地刺向未來」。

作者留下的是地老天荒的注視,「激情竟然在對虛無的穿透中誕生,為此我感到深深的迷惘」。

那麼年輕的一代,能在藏族老人滄桑悲憫的眼界外用睿智、犀利、沉靜的目光生長,而不重複那一對老人沉重而醜陋的命運嗎?換句話說,我們承受歷史老人的悲憫注視太久了,他看着我們翻跟頭,在沉重、醜陋到發臭的重複中,在衰老、死亡、換代都不可能終止的重複中,我們有可能獲得反省的眼光嗎?即既注意到歷史老人的悲憫,又注意到重複者自身的重複,而將「區分」「轉折」「置換」作為歷史重新接納的新詞典?

我一向不大相信美學、丑學或美學向丑學轉化的說法。當然這不是說沒有美和丑,也不是說,不可以用美學或丑學的眼光去看世界。何況,有學者說,中國文化中向來有憂、樂兩面,樂感文化的審美精神在中國的詩意傳統中,的確是源遠流長。

但歷來如此就對嗎?

存在與價值的剝離,這個問題,在現代哲學史上,自尼采以來,哲人是花了大力氣像螞蟻樣干細活得來的。這個問題當然太大,這裏先不去多說它。在這裏我想說的是,一種既非理性亦非非理性的直覺嘗試,在斯妤的一些率真的散文篇章中,或許是她特別率真的心力所致。我喜歡斯妤的散文,恰恰就在於那些超出美醜的事實描述,例如《某年某月》中的時間意象,它才是不窒息於傳統的活潑潑的新生命的呼喚。

很偶然地認識了斯妤,見過兩面,一次是在我們都尊敬的一位詩人家裏,一次是在去年武漢熱鬧非凡的全國書市上。切近地看她,尤其是在一群女作家、女朋友、女人中間,她的單純和清麗,很像她早期充滿青春氣息的作品,浪漫而不失典雅,和前面說的她的一些作品反差很大。聯繫到她的作品比一般人更多地寫到夢,當時就想到一個可以引申的題目:一個女人的兩種夢境。

夢總是和時間關聯著的。

一種夢,可以換一別名,即夢幻。斯妤的很多作品,明亮得耀眼,彷彿青春的投射,連文字和文字佈局的節奏都有一種輕快、流暢。正如它的時間性一樣,在輕快、流暢中是延續著的。然而它的得到就是它的失去,因為這延續是無限延續的,它永不抵達真實。

一種夢毋寧說就是真實本身,它被遮蓋着,非要用夢的形式才能將遮蓋物去掉,那遮蓋物原本就是被日常語言前置的、導致人們喪失當下感覺的一種物化形態。只有去掉這遮蓋物,在日常語言斷裂的邊緣,尖銳著的、自我感覺著的感覺方式才可能真的顯示出來。它同時也是無限延續的時間的因果鏈的斷裂。在這種斷裂中,夢生成著,成為比事實更持久的真實。

199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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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集3:臨界的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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