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語——讀耿占春的《痛苦》

無語——讀耿占春的《痛苦》

無語——讀耿占春的《痛苦》1

我將一本命名為「痛苦」的小書從江南的故裡帶到這天高海闊的海島。在一個熱得胸悶的日子裡再一次翻開它,從任意的一頁往下讀。

(我忍不住拿起放在書架邊的鏡子——我自己越來越習慣下意識地照鏡子,在鏡子中仔細端詳自己的臉,想在上面隨時捕捉到時間流逝的痕迹。

我的眼睛有一點紅、一點潮潤,它拚命睜大著想掩飾心被擠壓得疼痛的感覺。而我的臉頰,一邊是想象迷戀的深陷的陰影,一邊是現實鬆弛的豐腴,彷彿它被什麼強行拉扯了一下,讓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同時疊現在這張用豐腴來展現時間滄桑的臉上。)

讀痛苦就是讀記憶,讀時間。一切經驗過的不忍須臾離開的人或不忍釋手的事物都在時間中、在記憶中。連同血肉相依的至親的親人和朋友,連同生活隨意拋灑的、轉瞬即逝的偶然的印象。

時間為什麼這樣地成為無法擺脫的詞語「禁忌」,恐懼和誘惑都在這一個詞語里。事實、意義,也許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像在這裡這樣地糾纏不清。每一分鐘我都在無可挽回地衰老,每一分鐘都可能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諸如疾病、死亡,任何飛來的橫禍,包括貧窮,而美好的事情,也同樣可能在下一分鐘發生。

時間,破碎得無可把捉,並因此而神秘。

2

我已經歷過了很多,連同你的姥姥的死亡,因為在長沙,在那個還籠罩著你的傷逝的秋季,你曾鄭重地告訴我你姥姥的死亡,你是把你的時間的悔恨小心地放在我的記憶里,而我的記憶早已是人生最重的行囊。

但記憶僅僅是過去時嗎?

痛苦僅僅是過去時的纏繞嗎?

(長時間的停頓)

(夜已深,我點燃一支煙,用手舉起,在眼前。我是想看煙霧輕輕地裊繞,卻發現風中的煙會飄飛得像獵獵作響的旗幟。它的急促的節奏一下子使空氣里瀰漫起時間追逼的詭秘。)

我並不能真的把過去承擔起來,我不能因為我無力承擔過去而背上罪責或逃避罪責。但我也不能丟掉記憶,我不能遺忘。記憶成為我的持續的目光。它在當下的經驗中經驗著,它甚至飄離了我的淤積得不能拔節生長的情緒,它呼喚語詞,它因痛苦而警醒。

我一口氣隨意排列出了情緒、經驗、痛苦、語詞,在「時間——記憶」的鬆散的語境里,它們或疏離地粘連,或切近地陌生,籲求區分。

H君在他最近的一篇論文中概述了我對苦難和痛苦的區分:

一位朋友曾經在「苦難」和「痛苦」之間作了極富啟發性的區分。苦難可以是「他的」。甚至我的苦難也可以在某時間之後或眼光之中成為似乎是「他的」,但痛苦只能是「我的」,我無法真正分擔別人的痛苦,正如別人無法分擔我的痛苦一樣。

正因為如此,無論是他人的苦難還是我的苦難,只有在轉化成我的痛苦時,苦難才不是一空洞的外在之物,它成了我的血。

——亦即成了我的不可泯滅的苦難記憶。

它總是當下的,是當下經驗著的,但又失去了任何經驗的借鑒,甚至經驗類似性的借鑒,而成為一種同問題直接相關的、生成著的初始經驗。

在有限的內在性上,它可能仍是情緒的,但已不是習慣語淤積、固置因而自我糾纏、消耗的成為生存狀態的情緒,而是在習慣語斷裂處渴求表達「情緒——無語」。

它痛苦著,因為無可依憑、無可轉嫁、無可逃避,由此成為真實個人身體性的承擔。

只是在經驗成為初始經驗、情緒成為「情緒——無語」、痛苦成為身體性的承擔時,苦難才既不是遺忘也不是過去時的被動的纏繞。而痛苦才是可能在同苦難的區分中自我尖銳和突顯著的,而且這種自我尖銳和突顯一定是語言化的,即是處於語詞和個人的初始經驗的垂直轉換中的。

它只有有限的差別的意義。

而不擁有任何意義(價值)的絕對的普遍性。

3

有限或有限性。

當我一次再一次寫下這兩個字或這個概念時,我一次再一次想起薇依,想起那位在歐陸宗教思想史上用「期待上帝」將自己鑄成門檻的女人。這期待即期待的有限或有限性,它在超驗的背景上使存在的差別成為自我生長的豐富和無限的神秘——因為上帝是你和我、是我和存在、是存在的差別的「居間者」。

痛苦因而成為歡樂,痛苦因而就是歡樂。

於是讀痛苦不僅僅是讀時間讀記憶,也是讀差別,讀生命或存在的奇迹。於是「差別——有限」成了神性的借代,自我救治只有走上這道門檻才真正是期待著的。

1995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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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集3:臨界的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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