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裳

裳裳

未及郭賽奉上,那碗藥膏已被魏繹端走了。

「疼啊?」魏繹調笑問。

林荊璞身子塌軟下來,眉目平添了幾分病氣,像是在與他示弱:「疼啊。」

魏繹瞅了眼他肩頭的青紫,便取葯棒打圈,蘸取了葯汁。

林荊璞則做好了要受苦的準備。

「怕什麼,朕又不會弄你更疼。」魏繹不拖泥帶水,只將那葯汁均勻塗抹在了他的傷處,連葯棒都未沾到過他的肌膚。

肩上只有一陣愜意的冰涼。

林荊璞淺勾起唇:「你手藝不錯。」

魏繹將藥膏擱回到郭賽手裡,擺手示意他退下。

他又趴往林荊璞的肩頭吹氣,待膏藥稍幹了些,又望著他通透的耳廓,低笑說:「朕還有更好的手藝。」

「下次給我露一手。」林荊璞不客氣。

「也罷,今日這身朝服是不大方便。」

魏繹沒捨得將衣裳給他套回去。林荊璞動彈不便,索性也就這麼露著一隻肩,矜持又浪蕩。

他活該是要被人壓的。

下流的想法在魏繹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便心口不一地說起了正事:「郭賽應與你說了,安知振接任了主考官一職。今日朝上,安保慶的臉色不大好看。」

林荊璞掩面拿了塊糕點填肚子,斯文咽下,才說:「安保慶當年沒能在大殷入仕,他是栽在了我皇兄手裡。皇兄聽過他的名聲,也是想趁機鉗制世家羽翼,所以將他的名字從考生中圈走了。可換做尋常人也不至於記仇反咬得如此厲害,要將昔日的同僚親友都趕盡殺絕。說到底,還是安保慶的野心大,權勢面前,他是不顧人倫情義的。」

「世人不是都稱呼他『鬼煞小王』,可朕瞧著他也沒什麼可怖的。」魏繹鄙夷,又說:「不過今日安知振主持博學科這帳,他會算在你頭上,你若是怕他,可得當心了。」

林荊璞淺嘗輒止,沒去拿第二塊糕點,淡淡道:「我早是眾矢之的。」

魏繹:「到時敵人的箭射偏了,別拉著朕共沉淪便好。」

屋內爐香升騰,兩人忽有了種同舟共濟的錯覺。

可一對視,魏繹瞥見了他眼底的淡漠,林荊璞也領略到他的猜忌,這舟船還是搖搖欲墜。

搖得人心神動蕩。

林荊璞提了提肩,衣裳更往下滑了,他喚他的名:「魏繹。」

魏繹淡淡應了,五指去纏繞那香爐上的煙,視線卻若有若無地落在林荊璞的瘦肩上。

「可否再給我圖個方便,幫我去宮外接一個人。」

魏繹挑眉:「誰?」

「謝裳裳。」

魏繹不大樂意,拖著音道:「消停點,林荊璞。這裡是啟朝皇宮。」

「所以我正不是在求皇宮主人嗎。」林荊璞平靜說。

魏繹無趣地掀開了爐蓋,吹了吹香灰,餘光還在看他的肩。

林荊璞:「要我將另一邊也脫了么。」

「好啊,你脫光了,朕便酌量酌量。」

魏繹謔笑,喉結微動,又說:「你要見謝裳裳,此事與恢復科舉無關吧?朕不是什麼良善之人,不白賣你這個人情。」

林荊璞索性將衣裳穿好,蓋住了肩上的傷,斷了他這番念想。他錯落有致的手指攏著衣領,平和如斯,道:「謝裳裳算是我乾娘。」

魏繹一頓。

「她十幾年前退出文壇,嫁的不是別人,正是我亞父伍修賢。當年亞父將她養在京畿的一家別院里,只留了三四人伺候,故而鮮少有人知情。殷亡之後,她便隨著我們一起四海流亡。」

香灰撒了點出去,魏繹嗆了去,又瞭然一嗤:「難不成伍修賢的那一千兵馬,是為了護送她?」

林荊璞不予否認:「的確是亞父送她來的,離江盡頭挨著猿啼峰,離京畿又不過一百三十餘里,易守難攻。鄴京城但凡有風聲,精銳快馬一日便可趕到。」

「看不出來,伍修賢堂堂忠烈之名,還是個情種,會為一個女人做到這份上。」

魏繹話說到此處,忽又警覺地想明白了什麼,眉頭一挑:「伍修賢這趟想從鄴京接回去的人,怕不只是謝裳裳一個吧?」

伍修賢是肩負重任的國士,向來精明,就算對一人用情再深,也不會貿然在此時抽調出一千精銳。伍修賢手下的兵已不多了,要調集這一千精銳,恐怕都是快抽幹了他的家底。

這年頭,兵馬緊缺,比什麼貲貨都值錢。

但能比兵更值錢的,只有帝王的命。

林荊璞沉靜不語。

魏繹冷冷起身,虎口掐上了他的喉結:「你要走?」

林荊璞被迫仰起了下顎:「怎麼,捨不得了?」

「別忘了你答應的事。再說朕還沒玩的寶貝,哪捨得交出去?」魏繹的調笑淬著冷意,指腹順勢摩挲他下巴的軟骨。

林荊璞也沒躲:「玩了,怕你會更捨不得。」

說著,他去握住了魏繹的手背,冰涼漸漸入骨,眼底生出一分琢磨不清的情意來:「魏繹,來日方長。所以行行好,眼下我須得去見她一面。」

魏繹聽那一聲「來日方長」,心中一動,便不再掐他的喉頸,半隻掌已撫摸上他的面頰,也迎上了他的情意:「早去早回。」

恍惚之中,兩人都有些看不真切彼此的臉。

半晌,林荊璞才輕「嗯」了一聲。

-

臨夜,星光黯淡,唯圓月一輪。林荊璞穩步登上了西北邊的皇宮城牆,此處的禁軍皆已被調離,數百米之內無人把守。

謝裳裳正在城牆上等他。

她摘下帷帽,歲月蒼老紅顏,抹不走她的書香傲骨,她扭頭望著林荊璞,眼底徒生了一絲悲涼,卻和藹笑著:「阿璞,你瘦了。」

林荊璞一拜:「讓夫人操心了。」

謝裳裳憑眺遠方,飛鷺穿梭於黑白交接的層雲中穿梭,風漸起,兩人的寬袖飛舞,都兜不住鄴京城變幻的風雲。

「阿璞,此番我來鄴京既是答應要幫你,也是你亞父想勸你一同回去。」謝裳裳頓了頓,疼惜地握住了他的手背:「但去留,全憑你意。」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1]」林荊璞迎風而念,又穩聲道:「鄴京是我舊鄉,腳下便是故園。」

「故園風景舊,迢迢祭亡人。」

謝裳裳望著滿城京華的燈火,忽起了詩興,憑欄而笑:「你亞父是憂心皇裔安危,怕你在鄴京受屈辱、丟性命。可你是天命之子,為天下蒼生入虎狼窩中斡旋,是你之職責,你若是吃不得這份苦,用萬千人堆砌堡壘保你的性命,苟活於世又有何用?雖說要復國並非只有這一條路可走,而群狼環伺,方見英雄本色。阿璞,你長大了。」

林荊璞沒看城牆下的黎民萬家,而是眺望著西北無際的天,他眉間蹙起了濃墨重彩的愁緒,反而襯得他清秀的五官如玉雕琢。

「這七年來中原戰亂式微,北方勢力便趁機崛起,南方三郡又趁著殷亡之際自立為王,燕鴻在鄴京把持啟帝作威,我們則遁於暗無天日,無處可依。這天下已快淪為人人皆可瓜分而食之物,天命在這世道中真算不得什麼。」

謝裳裳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欣慰道:「阿璞,你站得高,便看得遠。最怕的是困囿於暗處,心也沉寂死去了。」

林荊璞溫柔笑了,將她的披風往上提了提,問:「夫人近來可有新詩?」

謝裳裳便從袖中拿出兩本詩稿,遞給了他:「你不在的這段日子寫的,都是你沒讀過的詩。詩以排憂,以怡情,閑來無事,可以翻翻。此番離京后,不知何時能再見到阿璞,這份詩稿權當是我留在你身邊的念想了。」

謝裳裳早備好了臨別之禮。她雖是受了伍修賢的囑託來勸他離京的,可她料定了林荊璞不會走。

她離開前來見他一面,也是為了砥礪於他。

林荊璞去接了過那兩本詩稿,眼底忽有些濕熱,可風一吹就幹了,他面上還是笑著的。

他翻了翻詩稿,一開口,嗓子便有些啞了:「怎麼是兩本一樣的?」

謝裳裳笑:「一本是給你的,另一本是我待在鄴京這幾日剛抄錄好的,你都拿去,有機會便將那本贈予啟朝的那個女官。」

「商珠?」林荊璞故意與她嗔怪:「夫人慈悲心腸,原來不只疼我一個的。」

謝裳裳:「我與她一面之緣,連話都不曾說上一句,我自是最疼你的。我只念她是個豪傑,無關男女,她做了我年輕時想做卻沒做成的事,心中也實在欽佩於她。此趟你算的一盤好棋,拿我的名義坑害了人家一把,總得賠禮道歉不是?」

林荊璞笑著說:「夫人是長輩,賠禮道歉就不必。你肯給她這手稿,她便已十分感激涕零了。」

謝裳裳道他是在吹捧自己,輕搖搖頭:「我身退文壇十多年,早已不刊刻新詩了,詩名早不如前。她年紀輕,又身居著高位,哪會在意區區一本手稿贈禮。」

林荊璞將詩稿收好,道:「非也。你那日初到鄴京,大肆宣揚要為女子開課授業。商珠是什麼人,她一女子能做到中書省侍郎之位,心思活絡更甚常人,她明知自己去樹滋堂十有八|九會給燕鴻惹麻煩,可是為何她還會去?」

謝裳裳不解:「難不成,這也是在你的算計之中?」

林荊璞背手一笑:「說來,這還是魏繹告訴我的。商珠不是韋州人,但她原本的表字,喚作裳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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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詩經·小雅·採薇》,思鄉之詩。

文中沒有標註出處的詩都是作者瞎幾把寫的,文筆很爛,大家假裝這是一句好詩就可以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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